偏殿里熏着淡淡的兰草香,比东暖阁少了几分压抑,却依旧透着宫室特有的清冷。沈杯汝被孟令岩扶着,坐在一张铺着软垫的绣墩上,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方才在东暖阁被骤然打断思绪、又被当作孩童般“打发”出来的难堪,依旧像细密的针,扎在他的心头。
晋清臣在他对面坐下,衣裙摩擦发出窸窣轻响。她看着眼前这个被陛下亲自抱来、眼覆白绸、苍白脆弱的年轻男子,心中滋味复杂。论起那拐了弯的皇室辈分,她母亲该唤陛下一声表舅,那她……岂不是该叫这位年轻的皇后一声“表舅姥姥”?这念头让她有些荒谬之感,尤其是对方看起来,年纪似乎比她还小上几岁。
她斟酌了一下,选择了最稳妥的称呼,声音温和清越,带着教书先生特有的、令人安心的平稳:“娘娘安好。臣妇晋清臣,此前……曾听说过娘娘。”
她的“听说”二字,说得极其含蓄。沈杯汝当年名动京华时,她还是个懵懂少女,却也依稀记得那些关于“沈家才子”、“《沁园春》”的传说。后来那些变故,那些不堪的流言,她身处京城,自然也有所耳闻。只是此刻,那些“听说”与眼前这个需要从头学习写字、连握笔都显得笨拙茫然的盲眼皇后放在一起,构成了一种极其诡异、甚至令人心酸的对比。
沈杯汝微微侧首,“望”向她声音的方向,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他不知该说什么,难道要问“你听说过我什么”吗?那无异于自取其辱。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孟令岩见状,上前一步,对着晋清臣微微躬身,声音刻板却清晰地解释道:“晋先生,娘娘目疾已久,行动不便。近日为排遣寂寥,亦为……不荒废心智,开始凭借触觉重新习字。目前已能用特制活字模辨认部分字形结构,亦可勉强握笔描摹。”
他没有提及陛下那些时而戏弄、时而“教导”的举动,也没有说沈杯汝习字时多少次因写不好而崩溃哭泣,只陈述了最表面的事实。
晋清臣是何等聪慧之人,从这简短的介绍和沈杯汝周身散发出的脆弱气息中,已能窥见这“习字”背后恐怕藏着无数辛酸。她了然地点点头,语气愈发柔和:“原来如此。娘娘有此向学之心,实在令人敬佩。”
她略一思忖,便有了主意。她没有像对待真正蒙童那般直接从最简单的笔画教起,那样太过侮辱。她想了想,轻声道:“娘娘,不若由臣妇先为您念几个字,略解释其形义,您若觉得哪个字有趣,便可试着触摸字模,或……让孟大人辅佐,在纸上写写看?只当是……游戏便好。”
她刻意用了“游戏”二字,试图减轻沈杯汝的心理负担。
沈杯汝沉默了一下,轻轻“嗯”了一声。他能感受到晋清臣话语里的尊重与善意,这与陛下那带着狎昵的“陪他玩”截然不同。
于是,晋清臣便开始轻声念字,她选的多是些意象清雅、结构也不算太过复杂的字,如“兰”、“竹”、“静”、“思”。每念一个,她便稍作停顿,用简洁清晰的语言描述这个字的字形结构,比如“兰”是“草字头,下面一个阑干的阑”,并会简单解释其含义,偶尔还会引一句相关的、不那么艰深的诗句。
她的声音很好听,不急不躁,如同山间清泉,潺潺流淌。没有怜悯,没有好奇,只有一种纯粹的、引导式的平和。
沈杯汝起初还有些心神不属,但渐渐地,也被这种氛围所感染。他努力集中精神,随着她的描述,在脑海中(尽管那是一片黑暗)勾勒字的形状,指尖也无意识地在膝上轻轻划动。
当晋清臣念到“兰”字,并引了一句“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时,沈杯汝的心微微一动。这个字,他曾写得极好,也曾被无数人称赞风骨清奇。
“我……可以试试这个字吗?”他轻声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
晋清臣微微一笑:“自然可以。”她示意孟令岩将刻有“兰”字的凸起铜模放到沈杯汝手中。
沈杯汝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触摸着那冰凉的、带着锐利边缘的笔画,从草字头到下面的“阑”,一遍,又一遍。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要通过这触摸,找回一点与过往那个才华横溢的自己的联系。
然后,在孟令岩的辅助下,他握住了笔,蘸了墨,在那铺开的宣纸上,极其缓慢地、歪歪扭扭地,写下一个残缺的、墨迹浓淡不一的“兰”字。
很丑。比他曾经随手写下的任何一个字都要丑上十倍、百倍。
但他写完,却轻轻吁出了一口气。额角甚至因为专注而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晋清臣看着那个不成形的字,却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只是温和地赞道:“娘娘初次尝试,能把握住大致结构,已属不易。笔画力道,还需时日慢慢练习。”
她没有说“写得真好”之类的虚言,她的肯定落在“把握结构”上,落在“还需练习”上,真实而具体,反而让沈杯汝心中那点因字丑而生的羞惭减轻了些许。
他知道,晋清臣的教法,带着国子监里对待初学童生的耐心与细致。他也知道,陛下将他丢给晋清臣,本质上是觉得他碍事,是一种打发。
但奇怪的是,在这偏殿之中,在这位温柔而知性的宗室女面前,听着她平和的声音,感受着她不带偏见的引导,他心中那团被东暖阁的权谋和陛下的随意揉搓成的乱麻,竟一点点地松开了些。
尽管处境依旧尴尬,尽管未来依旧茫然,但至少这一刻,他不是那个只能哭泣、只能依附、只能被当作玩物的沈杯汝。
他只是一个……在努力学习写字的、笨拙的学生。
孟令岩站在一旁,看着沈杯汝微微放松的脊背和那专注的神情,一直紧抿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
这片刻的宁静与“正常”,对于深陷泥沼的公子而言,已是难得的喘息。
偏殿内,兰香袅袅,只有晋清臣温和的讲解声、沈杯汝指尖摸索字模的细微声响,以及笔尖偶尔落在纸上的沙沙声。沈杯汝正全神贯注地试图将脑海中那个由触摸构建的“兰”字,更工整一些地落在纸上,虽然依旧歪斜,却比方才好了些许。这种专注于一事、暂时忘却周身处境的感觉,对他而言太过奢侈,也太过脆弱。
一道阴影,悄无声息地笼罩下来。
带着熟悉的、不容错辨的龙涎香气。
沈杯汝还未反应过来,握笔的右手便是一空——那支被他小心翼翼掌控、尚带着他指尖温度的毛笔,竟被人轻而易举地抽走了!
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望”向气息传来的方向,身体因这突如其来的惊扰而微微后仰,脸上还带着未褪的专注与一丝茫然。
“啧,朕的皇后,何时这般用功了?”晋弃带着笑意的低沉嗓音在他头顶响起,语气里充满了熟悉的、恶劣的戏谑。他手里把玩着那支抢来的笔,目光扫过纸上那个歪歪扭扭的“兰”字,又落在沈杯汝那因受惊而微微张开的、失了血色的唇上。
沈杯汝的脸瞬间涨红了,连带着覆眼的绸带下的皮肤都烫了起来。又是这样……陛下总是这样,在他好不容易找到片刻安宁、试图做点什么的时候,猝不及防地出现,用这种方式提醒他,他所有努力的可笑与徒劳。
晋清臣早已站起身,垂首敛目,恭敬地行礼。她看着陛下那般自然地、带着狎昵意味地打断皇后的练习,心中那份因教学而生的平和顿时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是了,这才是这位皇后真实的处境。方才那片刻的宁静与“正常”,不过是镜花水月。
晋弃似乎对沈杯汝这副又羞又窘、却不敢发作的模样十分受用。他伸手,不是将笔还给他,而是用那微凉的、带着墨香的笔杆,轻轻挠了挠沈杯汝依旧保持着握笔姿势、微微蜷缩的手心。
那一下轻痒,如同羽毛拂过,却带着电流,瞬间从手心窜遍沈杯汝全身,激得他猛地一颤,下意识就想缩回手,却被晋弃更快地一把握住手腕。
“瞧你这点胆子。”晋弃低笑,指腹在他细瘦的腕骨上摩挲了一下,然后才转向一旁的晋清臣,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听不出情绪的平淡,“清臣教得不错,皇后看着……倒是比方才在暖阁里精神了些。”
晋清臣忙道:“陛下谬赞,是娘娘天资聪颖,一点即通。”
“是吗?”晋弃不置可否,目光重新落回沈杯汝身上,那目光如有实质,即使隔着绸带,沈杯汝也能感觉到其中的审视与……满意?一种对他“乖乖被哄着玩”状态的满意。
“既如此,清臣日后便常来椒房殿走动走动,陪皇后……解解闷,认认字。”他像是在吩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轻易地安排了沈杯汝往后可能难得的、与外界稍作接触的时光。
晋清臣垂首应道:“臣妇遵旨。”
“嗯。”晋弃这才像是想起了正事,松开了握着沈杯汝手腕的手,却就势将他从绣墩上拉了起来,揽入自己怀中,“前头宴席快要开了,朕带你过去。”
他低头,凑到沈杯汝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亲昵命令道:
“沈猫猫,一会儿乖乖待在朕身边,不许乱跑,听到没?”
说完,他似乎觉得还不够,又伸出方才挠过他手心的那根手指,再次在他微微汗湿的掌心里,轻轻勾挠了一下。
沈杯汝浑身僵硬地被他揽着,手心里那一点残留的痒意如同烙印,混合着陛下身上霸道的龙涎香气,和他话语中那将他视为所有物般的掌控,让他刚刚因习字而获得的那点微末的平静与自尊,瞬间土崩瓦解。
他像个被系上了铃铛的猫儿,所有的活动范围与行为,都只在主人许可的一念之间。
他低下头,用细若蚊蚋的声音,顺从地应道:
“……臣,知道了。”
晋弃满意地揽紧了他,对着晋清臣略一颔首,便带着怀中这具温顺却僵硬的身躯,转身离开了偏殿。
留下晋清臣独自站在原地,看着帝后相携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案几上那个墨迹未干的、歪斜的“兰”字,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
那支被陛下随手丢弃在一旁的毛笔,笔毫犹自湿润,仿佛还残留着方才那人指尖的温度,和一丝……无言的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