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桑有土》 第1章 蓬莱文章建安骨 亭子建在水上,九曲栏杆围着,朱红的漆有些剥落了,露出底下灰木的底色,像美人迟暮,残了胭脂。水是绿莹莹的,迟缓地流着,载着些落了单的花瓣,慢悠悠打着旋儿。已是暮春天气,日头暖烘烘地照下来,熏风带着花香、水汽,还有年轻士子们衣衫上熏的香,混成一种甜软又慵懒的气息,黏在人身上。 几个青衫的文人正围着石桌,蹙着眉,拈着须,一个字一个字地推敲。那字句仿佛是他们心头的肉,剜出来,又嫌不够妥帖,迟迟不肯落到宣纸上去。有人喃喃道:“‘烟波’二字,终究是俗了……”旁边的人便接口:“‘空翠’如何?只是气韵弱了些。” 他们的声音不高,混在潺潺水声与远处隐约的丝竹里,显得有些虚浮,不着实地。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清清凌凌地响起来,像玉磬敲在了冰面上,将这黏稠的空气划开了一道口子。 “诸位仁兄且慢斟酌,小弟不才,有一首《采桑子》,请诸位斧正。” 所有人的目光都循声望去。只见那人从亭角的光影里缓缓走出,一身素白夏袍,料子是极普通的细葛,穿在他身上却有了烟霞之色。他不过十七八岁年纪,身量还未完全长成,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瘦,可那脊背挺得笔直,像一竿新竹。日光斜照在他脸上,那张脸,竟是让人一时失了言语。并非是那种浓丽逼人的俊美,而是一种清极了的韵致。肤色是玉一样的白,透着些许冷意,眉眼如墨画,疏疏朗朗的,一双眸子尤其黑,深不见底,望过来时,像是能将人的魂魄也吸了去。他站在那里,周遭的喧闹、争执、乃至那暖洋洋的春日,都仿佛成了模糊的背景,独他一个是清晰的,光风霁月,出尘脱俗。 他也不等众人应答,便微扬了下颌,曼声吟哦起来。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落在每个人耳中。起初是些景语,从他口中出来,那山便不再是山,水也不再是水,都染上了一层孤高的寒意。待到下阕,忽而笔锋一转,竟带了些许讥诮的意味,于苍茫历史、如画江山之中,透出一种冷眼旁观的疏离。最后一句落下时,亭子里静得只听见风吹过水面,拂动荷叶的细微声响。 片刻之后,轰然的叫好声才猛地炸开。先前推敲字句的那几位,脸上都有些讪讪的,继而便是真心实意的叹服。酒杯被斟满了,沿着那蜿蜒的流水曲曲折折地送到他面前。那白玉似的酒杯,在碧沉沉的水里打着转,像一只温驯的水鸟,终于停在他修长的指边。 他微微一笑,那笑意很淡,只在唇角漾开一丝涟漪,并未抵达眼底。他伸手取过酒杯,指尖与白玉一触,竟分不清哪个更皎洁。他仰头便饮,喉结滑动间,一杯酒尽数落喉。有几滴琥珀色的酒液溢出来,沿着他优美的下颌线滑落,洇湿了胸前一星白衣,像雪地里忽然晕开的梅痕。 众人又是一阵喝彩。他饮了一杯,又一杯。曲水流觞,那酒杯仿佛认准了他,总在他面前徘徊不去。他也不推拒,来者不拒地饮下。酒意渐渐上了脸,那玉白的肤色染了一层薄红,竟生出几分秾丽之感。他站在亭子中央,白衣因动作而微微飘动,目光清亮得慑人,顾盼之间,真是意气飞扬,仿佛这满座的名士,这满园的春色,都只是他笔下即将铺陈开的一卷华丽文章。 只是无人瞧见,在那觥筹交错的热闹底下,他眼神深处始终结着一层化不开的薄冰。那冰映着这人间繁华,光影迷离,却一丝暖意也透不进去。 诗会的喧嚣与酒意,如同沾染在衣袂间的沉香,经了一夜,似乎还未完全散尽。只是从那水阁亭台的绮靡梦境,落到了这帝都清晨的、略带寒意的青石板路上。 时辰尚早,长街两旁的铺面大多还下着门板,只有卖朝食的摊子升腾起缕缕白汽,混着豆沙与麻油的甜香,暖融融地浮在半空。但这暖意,似乎近不得沈汲的身。 他独自一人,缓缓行走。依旧是昨日那身素白的长衫,晨露微沁,衣料便不那么挺括,软软地贴着身形,更显出几分少年人特有的清癯。日光薄金,斜斜照过来,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朦胧的光晕,行走间,广袖与衣袂微微飘举,不像行走在红尘十丈,倒似踏着云霭,自有一段旁人无法企及的风流姿态。 他的面容在晨光里愈发清晰得惊心。肤色是极好的,并非病弱的苍白,而是一种润泽的、如同上好的羊脂玉般的质感,光洁得几乎看不见毛孔。眉眼自是无可挑剔的疏朗,长睫垂下时,便在眼下投了一弯极淡的青影,带着些宿酒未醒的慵懒,也或许是本就萦绕在他眉宇间的、那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意。鼻梁挺直,唇色很淡,像初春的粉色樱瓣,抿着的时候,透出一股与年龄不甚相符的沉静与冷然。 这般容貌,这般风仪,走在帝京的街道上,自是引了无数目光。有那早起赶路的贩夫走卒,看得呆了,肩上的担子歪了也浑然不觉;有那临街绣楼上的女子,悄悄支起窗棂,望见这一抹白色的身影,颊上便飞起红云,慌忙又放下帘子,心口却兀自怦怦跳个不停。 窃窃的议论声,如同水底的暗流,在他所过之处,低低地蔓延开来。 “瞧,那就是沈杯汝……” “昨日曲江宴上,一首《采桑子》压服全场的就是他?” “除了他,还能有谁?真真是谪仙般的人物……” “蓬莱文章建安骨,说的就是这般人物罢。” “都说他是今科状元的不二人选呢,怕是连中三元,也要应在他身上了。” 这些话语,细细碎碎的,飘进风里。沈汲却像是全然未闻。他的目光虚虚地落在前方,却又似乎什么也未入眼。街边的喧闹,车辆的辘辘,人声的浮动,都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琉璃罩子,在他身外喧嚣着,却侵扰不到他分毫。 “少年成名,不过尔尔。” 不知是哪家茶楼里,传出一句不知是赞是叹的议论,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钻入他耳中。他脚步未停,甚至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只是那淡色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弯起一个极微弱的弧度。那笑意里没有得意,也没有愠怒,倒像是一种……早已洞悉,且感到些许乏味的漠然。 连中三元么?京中的赌坊早已为这“必中之局”开了盘口,他的名字高悬其上,被无数或艳羡或嫉妒的目光掂量着。他的才气,他的诗名,他这身堪可入画的皮囊,都成了这“必然”的注脚,沉重地压在他那尚显单薄的肩头。 可他走着,依旧是不疾不徐。仿佛那些关乎前程命运的喧嚣猜测,都与他无关。他只是在这清晨的薄雾里,独自走着,走向那早已为他铺设好的、金光灿灿却又冰冷彻骨的未来。风拂起他几缕未曾束紧的墨发,掠过他如玉的脸颊,更添了几分破碎般的美感。这满城的期待,于他,不过是另一重更精致、更无形的牢笼罢了。 第2章 与谁诗酒共危楼 长街的尽头,忽地传来一阵沉缓而富有韵律的声响,是马蹄铁叩击青石板的清响,混杂着皮革鞍鞯细微的摩擦声,以及许多人的脚步声。那声音起初遥远,旋即如同潮水般漫涌过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原本街面上零星的议论与叫卖声,像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瞬间静了下来。 只见一列仪仗逶迤而来,前有顶马、旗锣,执事们手持回避、肃静牌,以及青旗、青扇、枪棍、桐棍、皮槊等物,森然有序。中间一乘八人抬的朱轮紫盖大轿,轿身宽敞,饰以繁复的蟠螭纹,帘幕低垂,用的是上好的墨绒,将内里遮得严严实实,只透出一股沉沉的、属于顶级檀香的幽邃气息。仪仗前后皆有身着玄色劲装的护卫随行,个个眼神锐利,腰佩长刀,步履沉稳无声,显是训练有素。 是亲王规制的仪仗。 无需任何人呼喝,长街两旁的百姓,无论是行路的、摆摊的,早已齐刷刷跪伏下去,额头触地,不敢仰视。那是一种刻入骨子里的、对权势的敬畏。先前弥漫在空气中的那点人间烟火气,顷刻间被这肃杀威严的氛围涤荡得一干二净。 沈汲亦随着人群,在街边跪了下来。他微微垂首,目光落在身前三尺之地,那里有一道石缝,缝隙里顽强地探出几茎嫩绿的草芽。他素白的衣衫在灰扑扑的地面上铺开,像骤然落下的一片雪。周遭是死寂的恭敬,唯有仪仗行进时那金属与皮革摩擦的单调声响,规律地敲击着耳膜。 然而,那规律的声响,在行经他面前时,却突兀地停顿了一下。 并非整个仪仗停止,而是那顶核心的、被严密护卫着的大轿,稳稳地停住了。连带着,前后所有的声响都仿佛被吸走,空气凝滞得如同结了冰。 一双玄色厚底官靴,缀着暗金色的云纹,停在了沈汲低垂的视线边缘。那靴子的主人并未下轿,只是轿帘似乎被里面的人微微掀起一角。 一道目光,沉甸甸的,带着审视,如同有形之物,落在了沈汲低垂的脖颈上。那目光并不锐利,却有种剥开一切的穿透力,仿佛能透过那层单薄的夏衣,看清内里的骨骼肌理。 一片令人窒息的静默中,一个声音从轿中传来。那声音不算高亢,甚至带着几分慵懒的沙哑,却字字清晰,不容违逆: “抬头。” 沈汲依言,缓缓抬起头来。 晨光恰好,毫无遮拦地照在他脸上。跪着的姿态使他不得不微微仰视,这个角度让他颈部的线条拉得愈发修长脆弱,喉结在玉白的皮肤下轻轻滑动。他的面容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也暴露在那顶轿帘后的目光里。清丽的眉眼,挺直的鼻梁,淡色的唇,以及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因逆光而微微眯起的眸子。尘埃在光柱中飞舞,围绕着他,竟似不敢沾染,只在他周身形成一圈朦胧的光晕。他跪在尘埃里,却仿佛置身于琉璃世界,那份出尘的姿容,非但未被这屈尊降贵的姿态折损分毫,反倒在周遭一片伏地的卑微中,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易碎的美丽。 轿中静默了片刻。那审视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指尖,细细描摹过他的五官。 随后,那慵懒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决定他人生死的权力感: “模样倒是齐整。后日,本王寿辰,府上缺个写贺寿诗的。就你吧。” 话语落下,不容任何置疑,也不需任何回应。轿帘似乎轻轻落下,隔绝了内里的一切。那双玄色官靴移开,仪仗重新启动,森严的队伍如同来时一般,沉默而有序地继续向前,将跪伏在地的众生,连同那个被骤然点名的白衣少年,一同抛在了身后。 直到那威压的仪仗远去,消失在长街转角,街上的空气才仿佛重新开始流动。人们心有余悸地缓缓起身,互相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目光最终都汇聚到了依旧跪在原地的沈汲身上。 他缓缓站起身,轻轻拂了拂衣袍下摆可能沾染的灰尘。动作依旧从容,看不出丝毫惊惶或是受宠若惊。只是在他重新抬起眼眸,望向那仪仗消失的方向时,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淡、极复杂的情绪,似了然,又似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晋王,晋弃。 那位以性情阴鸷、喜怒无常闻名,圣眷最浓,也最令人畏惧的亲王。 赴王府之约,是福是祸,犹未可知。但那“贺寿诗”三个字,已像一道无形的枷锁,轻轻扣在了他那原本只承载着诗酒风流的腕上。 晋王府并非寻常意义上的府邸,它更像一座城中之城。朱漆大门上的鎏金铜钉如怒目金刚,门楣高悬先帝御笔亲书的“晋邸”二字,铁画银钩,隐隐透着一股肃杀之气。穿过层层仪门,绕过雕镂着百兽呈祥的影壁,里头的景致才渐次展开。楼阁台榭连绵起伏,飞檐斗拱勾心斗角,皆是规制内的极致。回廊深深,不知通向多少重院落,廊下侍立的婢女小厮皆屏息静气,步履轻悄,如同没有脚踝的幽灵。 沈汲被安置在王府西侧一处名为“漱石轩”的客院。院子不大,却极精致,一汪活水引自府外玉泉,潺潺流过嶙峋的假山,几竿翠竹掩映着雕花窗棂,显得清幽异常。室内陈设更是无一不精,紫檀木的桌椅,案上摆着雨过天青的汝窑瓷瓶,插着几枝新摘的白玉兰,香气清冷。连榻上铺的茵褥,都是罕见的月影纱,触手生凉。 这待遇,过于优渥了,优渥得让人心下难安。 领他进来的老管家躬身说着“公子且安心住下,一应所需,吩咐下人便是”,语气恭敬,眼神里却带着一种审视与揣度,仿佛在估量这件被王爷一时兴起带回府的“玩意儿”,能得几时新鲜。 沈汲默然。他自然知晓这府邸主人的身份。晋王,晋弃。今上虽已登基数载,龙椅却未必全然稳当,只因这位王爷,身份实在太过特殊。他是先女皇嫡出的皇子,曾名正言顺地被立为储君,入住东宫多年。然而不知何故,在女皇晚年,太子被废,幽禁别所。直至女皇驾崩,今上即位,这位昔日的废太子才如同蛰伏的凶兽,一步步重新攫取权柄,以皇舅之尊,成了如今朝中最为煊赫、也最令人忌惮的存在。风头之盛,连天子也要让他三分。 这样一个人,将他这无名无势、仅有几分虚名的白衣书生召入府中,真的只为了一首贺寿诗么? 沈汲立在窗前,望着院中那潺潺流水,水中几尾锦鲤优游,鳞片在日光下闪着斑斓的光。他一身素衣在这满室华贵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合,仿佛他本就该是这精美牢笼中的一景。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些许动静,并非仪仗的喧赫,只是几声沉稳的脚步声,以及侍从低低的、带着惶恐的问安声。 沈汲心下一动,转过身。 来人已不请自入,悄然立在门廊的阴影下。与那日街衢之上远望的、隔着轿帘想象的威严亲王截然不同。 他未着亲王常服,只穿了一身玄色缂丝常服,袍角用暗金线绣着简单的缠枝莲纹,腰间松松系着一条同色丝绦,浑身上下不见半点珠玉。墨黑的长发也未束冠,只用一根乌木簪子随意挽起,几缕散发垂落颈侧,平添几分落拓不羁。他身量极高,肩宽腰窄,这般家常随意的打扮,非但没有折损他的气度,反而将那久居人上的威势内敛起来,化作一种更迫人的、无形的压力。 他就那样信步走进来,如同走进自家一处再寻常不过的书房,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室内的陈设,最后,落在了窗边那抹白色的身影上。 晋弃的容貌并非传统意义上的俊美,而是带着一种凌厉的、近乎苛刻的英俊。眉骨很高,眼窝微陷,使得那双眼睛看起来格外深邃,眸色是近乎纯黑的,看人时,仿佛能将人的魂魄都吸进去。鼻梁挺拔如刀削,薄唇紧抿,嘴角天然带着一点向下的弧度,似笑非笑,却无端令人心生寒意。 他踱步上前,步履无声,停在离沈汲五六步远的地方。他身上没有熏香,只有一种干净的、如同雪后松针般冷冽的气息,混合着一点点墨香,侵袭过来。 “这院子,可还住得惯?”他开口,声音依旧是那般带着些许慵懒的沙哑,比那日在轿中听闻,更真切了几分。 沈汲垂下眼帘,依礼微微躬身:“草民沈汲,参见王爷。蒙王爷不弃,此处甚好。” 晋弃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从那低垂的眼睫,到挺直的鼻梁,再到淡色的、微微抿着的唇。那目光如同实质,缓慢地巡梭,带着一种品鉴古玩般的专注与挑剔。 “抬起头来回话。”他淡淡道,语气平淡,却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沈汲依言抬头,目光平静地迎上那道审视的视线。两人目光在空中相接,一者深沉如古井寒潭,一者清冷如秋夜月光,无声地碰撞。 晋弃的嘴角,那点向下的弧度,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转瞬即逝。 “后日本王寿宴,来的都是些俗人。”他慢条斯理地说着,目光却未从沈汲脸上移开,“你的诗,莫要也染了俗气才好。” 说罢,他不再多言,仿佛此行真的只是为了确认一下这“写诗的工具”是否安顿妥当。他转身,玄色的衣袂在空气中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带着那身冷冽的气息,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室内重归寂静,只有窗外流水潺潺,以及那缕若有若无的、属于晋王的冷香,依旧萦绕不散,无声地宣告着,这方天地,连同其间的人,都已在他的掌控之下。沈汲独立原地,望着那空荡荡的门口,袖中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第3章 谁怜辛苦东阳瘦 漱石轩的日子,表面是极静的,静得只能听见泉水击石、竹叶摩挲,以及自己心跳的声音。然而这静,却像一张绷紧的弓弦,蓄着某种未知的力。沈汲大多时候留在轩中读书,或是于水边闲坐,面前摊着书卷,目光却时常失了焦距,落在那虚空处。王府的下人对他恭敬而疏离,除了必要的伺候,并不多言一句。他像一件被暂时珍藏起来的瓷器,精美,却与周遭格格不入。 那日后,晋弃并未再亲自前来。但关于他的消息,却无孔不入地渗透进这方小天地。有时是管家送来几卷罕见的孤本,说是“王爷瞧着公子或是喜欢”;有时是晚膳时多了一道极精致的江南点心,并非北地风味,倒像是特意打探了他的喜好。这些细微处的关照,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一圈圈难以言喻的涟漪。 真正让沈汲心湖难以平复的,是两次不经意的“偶遇”。 一次是在王府后园的藏书楼。沈汲为寻一本古籍,得了允准前去。那楼高阔阴凉,空气里弥漫着陈年墨纸与檀香混合的气息,万卷藏书林立,如同沉默的森林。他正踮脚去取高处的一册《昭明文选》,指尖将将触到书脊,另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却先他一步,轻松地将那册书取了下来。 沈汲愕然回头,正对上晋弃深不见底的眼眸。他依旧是一身家常的玄色袍子,立在巍巍书架的阴影里,仿佛本就是这森严知识的一部分。 “寻这个?”晋弃将书递给他,声音在空旷的楼里显得格外低沉。 “是……谢王爷。”沈汲接过,指尖与他微触,一股奇异的暖意,或者说,是不同于书楼阴凉的体温,瞬间传来,让他心尖微微一颤。 晋弃并未多言,只目光扫过他手中另外几卷书,淡淡道:“《战国策》……年轻人,少看些纵横捭阖,多看些经世济民的文章。”语气听不出喜怒,像是随口一提,又像是一种隐晦的敲打。说完,他便转身,消失在层层书架之后,留下沈汲一人,捧着那本尚带他指尖温度的书,在原地站了许久。那话语里的关切与掌控,交织难分,让他心绪纷乱。 另一次,是在一个微雨的黄昏。沈汲在漱石轩临窗的小书房内练字,雨丝斜织,敲打着窗外的芭蕉,沙沙作响。他写得专注,并未留意时辰。忽然,窗外传来一阵略显仓促的脚步声,以及几声压抑的、属于幼兽的呜咽。 他推开窗,只见雨幕中,晋弃正蹲在院墙角落,玄色衣袍的下摆已被泥水泅湿深色。他怀中抱着一只通体雪白、后腿却血迹斑斑的小猫,那猫儿极小,在他宽大的掌中瑟瑟发抖。晋弃正用一方素白的手帕,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笨拙,却异常专注地,试图替那猫儿擦拭伤口、包扎。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滑落,滴在猫儿湿漉的皮毛上。他眉头微蹙,那惯常的冷厉神色被一种极淡的、近乎不耐烦的专注所取代。 许是察觉到目光,晋弃猛地抬头,目光如电,直射向窗口的沈汲。那一瞬间,沈汲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丝未曾掩饰的、野兽被窥见软肋般的戾气。但很快,那戾气便隐去,恢复了深潭般的平静。 “看什么?”他声音冷硬。 沈汲一时语塞,只觉心跳如擂鼓。 晋弃不再看他,低头继续手上的动作,语气依旧冷淡,却莫名解释了一句:“不知哪来的野物,撞在假山上了。” 那一刻,沈汲看着这个权倾朝野、传闻中心狠手辣的亲王,蹲在泥泞的雨地里,徒劳地想救一只微不足道的野猫。一种极其荒谬,又极其尖锐的悸动,猝不及防地刺穿了他的心防。那是一种混杂着怜惜、好奇,与难以言喻的吸引力的复杂情感。 他知道不该。这人是云端之上的鹰隼,是深渊之底的潜龙,是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亲王,与他这浮萍般的书生,隔着天堑。他更知道不可能。晋弃的所作所为,或许只是一时兴起的玩弄,或是某种更深沉的、他无法理解的图谋。 可是,心这东西,一旦动了,便如离弦之箭,再难回头。 他开始在独处时,不自觉地回想那深不见底的眼神,那带着慵懒沙哑的嗓音,那骨节分明的手指,甚至是他身上那股冷冽的、如同雪后松针般的气息。会在听到院外传来属于他的、特有的沉稳脚步声时,心跳漏掉半拍。会在无人看见的深夜里,就着昏黄的灯火,于纸上无意识地反复勾勒一个“晋”字,又惊觉般地将纸揉碎,投入香炉,看那一点火星明灭,如同他无法宣之于口的隐秘心事。 这份喜欢,如同在悬崖边偷尝禁果,明知脚下是万丈深渊,却依旧为那片刻虚幻的甘甜,沉醉不已,一发不可收拾。他沉溺于这种危险的悸动中,一面清醒地知道自己正在步入不可测的漩涡,一面却又无力抗拒,甚至……甘之如饴。 那张紫檀木大案上,铺开了御赐的泥金笺,一旁的端砚里,是新磨的墨,浓稠乌亮,泛着幽光。沈汲执笔而立,一身素衣在满室华贵陈设中,像误入锦绣丛林的一缕月光。 他本该写那篇贺寿文。词藻是早就打好腹稿的,无非是“河清海晏”、“松柏长青”之类的吉庆话,以他的才情,信笔写来便是花团锦簇,足以应付场面。 可笔尖悬在纸上方,却久久落不下去。 那墨迹仿佛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坠着笔端,更坠着他的心。脑海里翻腾的,不是那些堂皇的颂圣之词,而是另一些破碎的、不该有的字句。是“昨夜风疏雨骤”,是“庭院深深深几许”,是“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是那些他独自一人时,不受控制地从笔底流泻出的、带着隐秘温度的文字。 他像是得了某种癔症。白日里强自镇定,维持着那份光风霁月的表象,到了夜间,那些被压抑的、无处安放的情思,便如野草般在心底疯长。他伏在灯下,不敢署名的诗稿一张张写就,又一张张凑近烛火,看那火焰如何贪婪地舔舐过墨迹,将那些不可告人的心思焚为灰烬。纸灰是冷的,带着一种绝望的余温。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那人的一个眼神,一句听不出喜怒的话,甚至只是空气中残留的一丝冷冽气息,都成了点燃这无名火的引信。他引以为傲的理智与清明,在这样一种全然陌生的情感面前,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笔,终究还是落下了。 却不是预想中的华美篇章。笔尖仿佛有自己的意志,牵引着他的手腕,在那珍贵的泥金笺上,写下了一句与他此刻心境全然不符的、秾丽至极的词—— “一片幽情冷处浓。” 字迹依旧是他惯有的清隽风骨,可那内容……沈汲猛地搁下笔,像是被那七个字烫着了手。他看着那行墨迹未干的字,脸色一点点白了下去。 这算什么?贺寿文?这分明是他那颗无法宣之于口、又无处安放的心的自供状! 一种巨大的惶恐与自我厌弃攫住了他。他怎能……怎敢生出这等妄念?那是晋王,是手握权柄、翻云覆雨的人物,是与他隔着云泥之别的存在。自己这微不足道的倾慕,在这深似海的王府里,恐怕连一缕清风都算不上,徒惹人笑话,甚至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他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揉碎那张泄密的笺纸。指尖触到微凉的纸面,动作却滞住了。 毁了它,容易。可心里那片已然燎原的火,又该如何扑灭? 他怔怔地站在那里,窗外暮色渐合,将他的身影拉得细长而孤寂。最终,他也没有毁去那张纸,只是无力地坐倒在案前的圈椅里,将脸深深埋入掌心。 有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指缝间渗了出来,悄无声息地滑落。 他哭了。不是因为恐惧,也不是因为委屈,而是为着这份清醒着沉沦的、无望的自身。泪水滚烫,灼烧着他向来清冷自持的神经。他肩头微微颤动,像风中无助的落叶,所有的克制与风度,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那双向来澄澈、被赞誉为盛得下江南烟雨与塞北风沙的漂亮眼睛,此刻浸在泪水里,眼尾泛起动人的薄红,如同雪地里骤然绽开的红梅,凄艳而脆弱。泪水一滴一滴,落在素白的衣襟上,洇开深色的、小小的圆痕,像心口无声碎裂的印记。 室内没有点灯,昏暗将他紧紧包裹。只有那未干的墨迹,和衣襟上的泪痕,见证着这场发生于繁华牢笼深处、无声无息的崩溃 第4章 断袖分桃考 次日清晨,天光尚未大亮,一层薄薄的灰白色雾气笼罩着王府的亭台楼阁。沈汲几乎是彻夜未眠,眼底带着淡淡的青影,衬得他玉白的脸色更添了几分脆弱的透明感。他用冷水反复敷过眼睛,那微肿的红痕却依旧隐约可见,像雪地上不小心蹭到的胭脂,带着某种欲盖弥彰的狼狈。 他刻意避着人,想在园中僻静处走一走,理清那团乱麻般的心绪。那份自我厌弃如同附骨之疽,啃噬着他。喜欢一个男子,已是惊世骇俗;喜欢的还是那样一个高踞云端、手握生杀予夺之权的人物,这念头本身,就让他觉得自己龌龊不堪,如同阴沟里的苔藓,见不得光。 偏偏怕什么来什么。 就在他沿着一条卵石小径低头疾走,试图将自己藏匿于晨雾中时,前方月洞门处,赫然出现了那个他此刻最不想见到,却又无时无刻不萦绕于心的身影。 晋弃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似乎刚练完拳脚,额角带着微湿的汗意,周身散发着一种蓬勃而内敛的力量感。他正负手而立,看着远处池塘里初绽的睡莲,听到脚步声,目光便扫了过来。 那目光,依旧是沉沉的,带着惯有的审视。 沈汲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想垂首避开,却已是来不及。他只能停下脚步,依礼微微躬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王爷。” 晋弃没有立刻叫他起身,反而踱步走近了两步。那带着汗意与冷冽松针气息的压迫感再次笼罩下来。沈汲能感觉到那目光落在自己头顶,旋即,又缓缓下移,定格在他低垂的脸上,尤其在他微肿的眼睑处,停留了片刻。 空气凝滞。沈汲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沁出冷汗。 “哭了?” 出乎意料的,晋弃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晨雾。没有戏谑,没有嘲讽,甚至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平铺直叙的两个字,却像一把钝刀,猛地剐在沈汲的心上。 沈汲浑身一僵,脸颊瞬间烧灼起来,连耳根都染上了绯色。他张了张嘴,想否认,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在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面前,任何掩饰都显得徒劳而可笑。 见他这般情状,晋弃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听不出是满意还是别的什么。他转过身,丢下一句:“跟本王来。” 命令简短,不容置疑。 沈汲怔在原地,看着那玄色的背影已然向前走去,他只能迈开沉重的步子,默默跟上。一路上,他心如乱麻,不知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是斥责?是羞辱?还是对他这份“恶心”心思的嘲弄? 晋弃没有去别处,而是径直将他带到了自己的外书房。这里比漱石轩的书房更加阔大,也更加肃穆。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密密麻麻摆满了书卷舆图,空气中弥漫着墨香、旧纸和一种独特的、属于晋弃的冷冽气息。一张巨大的紫檀木书案置于窗前,上面公文堆积如山,显示着主人日理万机的权柄。 晋弃在书案后的宽大扶手椅上坐下,指了指下首的一张梨花木椅子:“坐。” 沈汲依言坐下,姿态拘谨,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张拉满的弓。 晋弃没有看他,自顾自地拿起一份公文翻阅着,半晌,才头也不抬地开口,声音在空旷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说说,怎么回事。”他顿了顿,语气是惯有的严肃,却奇异地没有多少逼问的意味,反而更像是一种……不容敷衍的关切,“是思念江南故土,水土不服?还是……” 他抬起眼,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沈汲身上,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冷静:“家中有什么难处?或是……故交亲朋,出了什么变故?” 他问得极其自然,仿佛一个长辈在关心一个客居在外的子侄。每一个猜测,都合情合理,符合一个少年人可能郁郁寡欢、甚至暗自垂泪的理由。他唯独没有猜到,也不可能猜到那个真正的原因——那个连沈汲自己都觉得荒谬而恶心的原因。 这意料之外的、沉稳可靠的关切,像一道暖流,猝不及防地冲垮了沈汲心中自我筑起的堤防。他原本准备好的、关于读书困倦或是夜感风寒的托辞,在唇边滚了滚,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鼻子猛地一酸,方才强压下去的委屈、自厌、惶恐,以及那份无法言说的、汹涌的情感,几乎要决堤而出。他慌忙垂下头,用力咬着下唇,不让那不合时宜的哽咽泄露分毫。 他怎能说?说他不是因为思乡,不是因为家事,而是因为……因为你。 书房里静极了,只有晋弃偶尔翻动公文的细微声响,以及窗外渐渐清晰的鸟鸣。这沉默,比任何逼问都更让沈汲难熬。他感觉到晋弃的目光依旧停在他身上,那目光里没有不耐,只有一种等待的、沉静的压力。 在这份压力下,沈汲觉得自己无所遁形,又仿佛……被一种奇异的安全感包裹。这个他暗恋着、畏惧着、也觉得自身情感肮脏着的人,此刻正以一种他从未想过的方式,试图理解他的“心事”。 这份认知,让他心中的酸涩与悸动,交织得更加复杂难言了。 沈汲猛地垂下头,心跳如奔雷,几乎要撞破胸腔。他不敢再看晋弃,目光慌乱地四下躲闪,仿佛这样就能将那惊鸿一瞥所见之物从脑海里甩出去。 视线无措地扫过冰冷的地砖、厚重的书案腿脚,最后,竟鬼使神差地落在了书案一侧稍显凌乱的矮几上。那里随意堆着几卷摊开的舆图、书信,还有几册线装古籍。 只一眼,他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 那舆图的边缘,隐约可见朱笔勾勒的,是帝陵与京畿布防的标记,旁边散落的信笺上,某个字眼尖锐地刺入眼帘——“机变”、“甲胄”、“龙驭”……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指向一个他连想都不敢想的、足以诛九族的可能。 而更让他呼吸骤停的,是压在那堆东西最上面的一本蓝皮册子,封皮上并无书名,但书页间夹着一枚素签,露出的半行小字,清清楚楚写着——“断袖分桃考”。 “轰”的一声,沈汲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绪、所有的情绪,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过于庞大的信息碾得粉碎。他是聪明人,太聪明了,几乎在瞬间就明白了这两样东西并置于此,意味着什么。前者是滔天的权势野心,后者是……不容于世的私密癖好。 晋弃……他竟…… 书房里死寂一片。沈汲僵在原地,连指尖都无法动弹一分。他忘了哭泣,忘了自厌,忘了方才那点可悲的悸动,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只剩下那双因震惊而微微睁大的、漂亮的眸子,空洞地望着前方。 他这异样的、过于长久的沉默和骤然僵硬的身体,没有逃过晋弃的眼睛。 晋弃的目光从公文上抬起,先是掠过少年毫无血色的脸,继而,视线微转,落在了那方矮几上,落在了那本显眼的蓝皮册子上。他深邃的眼底,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过——一丝了然,一丝玩味,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被窥破隐秘的不悦,但这一切都迅速沉淀下去,恢复成古井无波。 他没有点破。没有厉声质问,也没有慌乱掩饰。 他甚至没有朝那个方向再多看一眼,仿佛那只是些无关紧要的杂物。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沈汲身上,语气依旧是那种听不出情绪的平稳,甚至比刚才更淡了几分: “既然无事,便回去吧。” 沈汲猛地回神,像被鞭子抽了一下,仓皇地站起身,动作僵硬得几乎同手同脚。 晋弃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复又加了一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定力:“年纪轻轻,莫要总哭哭啼啼。把眼泪擦干净。” 没有安慰,没有追问,只有一句近乎命令的嘱咐。 沈汲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间充斥着冷香与隐秘的书房。直到走出很远,穿过几重月洞门,回到漱石轩那相对安全的范围内,他狂跳的心才稍稍平复,但脑子里依旧乱成一团糨糊。 那关乎谋逆的骇人发现,像一块巨大的冰,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恐惧深处,他本能地不敢去深思,不敢去触碰。 此刻,占据他全部心神的,是另一个发现,另一个让他灵魂都在战栗的认知—— 王爷他……他竟然也……喜欢男子?! 那本《断袖分桃考》像一道突如其来的强光,劈开了他一直以来独自承受的、认为自身肮脏龌龊的黑暗。原来,他并非孤身一人在这条不见光的路上踽踽独行。原来,那样一个高高在上、宛如蛟龙般令人敬畏的存在,也有着与他相似的、不容于世俗的隐秘。 这个认知,带来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眩晕的、荒谬的狂喜与释然。一直紧绷的、自我谴责的弦,仿佛“铮”地一声松开了。 他愣愣地坐在窗前,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自己微肿的眼睑,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晋弃话语间的温度。王爷看见了他的泪痕,注意到了他的异常,甚至……可能猜到了些什么?所以才会有那本恰好“出现”在那里的书?不,不会,那样的人物,何必对他费此心思? 可万一呢? 这个“万一”,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无穷无尽的涟漪。他魂不守舍,时而觉得浑身轻快,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时而又陷入更深的迷茫与忐忑——即便同类,云泥之别,又何异于天堑? 但无论如何,那份沉重的、几乎将他压垮的自我厌弃,在这一刻,悄然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更加危险,却也更加鲜活的心绪。他不再觉得自己是独自在深渊里挣扎,至少,他窥见了深渊之上,那轮冷月,或许也沾染着同样的孤寂。 第5章 寿宴 晋王府的寿宴,其煊赫程度,已非“盛宴”二字可以简单概括。府邸中门洞开,灯火璀璨如昼,映得夜空都失了颜色。朱漆廊庑下,琉璃灯盏次第悬挂,光晕流转,恍若仙宫。来自四海九州的奇珍异宝作为寿礼,在偏殿堆积如山,珊瑚玉树、明珠美璧,也只是寻常点缀。 宾客更是冠盖云集,京中三品以上大员几乎悉数到场,勋贵皇亲更是络绎不绝。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舞姬广袖如云,翩跹回旋间,暗香浮动。觥筹交错,笑语喧哗,每个人脸上都戴着恰到好处的笑容,说着最体面吉庆的祝词,眼底却藏着各自的心思算计。 “王大人,您瞧这排场,怕是比去年万寿节也不遑多让了……” “嘘!慎言!王爷圣眷正浓,岂是你我可妄加议论的?” “李尚书,听说江南那批漕粮……” “今日只叙私谊,不谈公事,呵呵,喝酒,喝酒!” 几位须发皆白的老宗亲聚在一处,低声感慨:“先女皇在时,晋王殿下便是这般风姿,如今更是……威仪日重啊。” 旁边立刻有人轻声提醒:“老王爷,今上仁厚,待王爷至亲,此乃朝廷之福。” 就在这满堂喧闹达到顶峰之际,门外忽然传来内侍一声清晰悠长的通传: “陛下——驾到!” 整个宴会厅霎时静了下来,所有声音仿佛被一刀切断。众人慌忙离席,黑压压地跪倒一片,山呼万岁。只见年轻的皇帝身着常服,在一众内侍护卫的簇拥下,含笑步入厅中。他亲自扶起迎上前来的晋弃,语气亲热又不失天家威仪: “皇舅舅寿辰,朕岂能不来?这些虚礼就免了。”他目光扫过满堂宾客,笑容温润,“今日诸位爱卿不必拘礼,定要陪皇舅舅尽兴。” 皇帝亲临,将这场寿宴的规格推向了极致,也像是在这微妙的权力天平上,轻轻投下了一枚重重的砝码。众人心思愈发活络,看向晋弃的目光,敬畏之中更添了几分难以言说的揣测。晋弃神色如常,谢恩,引皇帝入上座,举止从容,并无半分受宠若惊,仿佛这一切本该如此。 献礼环节正式开始。各地官员、勋贵子弟依次上前,呈上寿礼,念诵贺词,无不是极尽华美阿谀之能事。珍珠玛瑙,古玩字画,奇巧机关……令人眼花缭乱。皇帝偶尔点评一二,笑容温和,晋弃则多是微微颔首,并不多言,深不见底的目光掠过众人,看不出喜怒。 轮到沈汲了。 他捧着那卷终于写就的泥金笺贺寿诗,从角落的席位中走出。一身白衣在满堂锦绣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因其绝俗的容貌与气质,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步履略显虚浮,脸色在灯火下透出一种玉石般的苍白,那双昨夜哭过、此刻努力维持平静的漂亮眼睛,如同浸在寒水里的墨玉。 他走到厅中,向着上首的皇帝和晋弃深深一揖,然后展开卷轴,清声诵读。他的声音依旧清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词藻华美,用典精当,确是一篇上佳的应制之作。座中不少文官听得暗暗点头,心道此子盛名之下,果无虚士。 诵读完毕,他躬身,将诗卷呈上。 内侍接过,转呈至晋弃案前。 晋弃的目光落在泥金笺上,修长的手指缓缓抚过那清隽的字迹。他看得似乎很仔细,厅内也随之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注视着这位今日寿星的反应。 忽然,他的手指在某一处顿住了。 正是那句——“一片幽心冷处浓”。 他抬起头,目光如两道冰锥,直直刺向下方垂首而立的沈汲。方才还略带慵懒闲适的神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胆寒的冷厉。 “沈杯汝,”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寂静的大厅,每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你这句‘一片幽心冷处浓’……朕,倒是要请教,这‘幽心’,是何心?这‘冷处’,又是何处?” 沈汲浑身一颤,猛地抬头,对上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翻涌着墨色风暴的眸子。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颗因隐秘情思而悸动的心,此刻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冰冷彻骨。 晋弃缓缓站起身,拿起那页诗笺,目光扫过满堂宾客,最后落在脸色微变的皇帝身上,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残酷的弧度: “陛下在此,群臣在此,四海升平,王府寿宴,何等热闹煊赫!你却在此时此地,言‘幽’,道‘冷’!”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雷霆般的震怒,“你这‘幽心’,是觉着本王这王府是冷狱不成?还是你心中另有所图,见不得这太平盛世,繁华似锦?嗯?!” “一片幽心冷处浓……”他再次重复这句诗,语气森然,如同咀嚼着某种致命的毒药,“字字孤峭,句句清寒,满篇的吉庆话里,独独这一句,透着不甘与怨怼!沈杯汝,你莫非是借此诗,暗讽时局,抒发你那不臣之心吗?!” “文字狱”三字,虽未出口,却如同实质的阴云,瞬间笼罩了整个大厅。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发难惊呆了,方才还喧闹喜庆的宴会,顿时落针可闻,只剩下晋弃那冰冷的声音在梁柱间回荡。 沈汲脸色煞白如纸,摇摇欲坠。他想要辩解,想说这只是他心绪的偶然流露,与朝政无关,更无不臣之意!可在那双洞悉一切却又刻意曲解的眼睛注视下,所有的言语都苍白无力。他明白了,这不是误解,这是……裁决。 晋弃不再看他,将诗笺随意掷于地上,仿佛那是什么肮脏的东西。他转身,对着厅外肃立的护卫,声音恢复了平淡,却比刚才的震怒更令人心悸: “此子心术不正,以文谤世。拖下去——”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掠过沈汲那双曾让他驻足、此刻写满惊惶与绝望的漂亮眼睛,冰冷地吐出两个字: “目眇之。” (目眇:弄瞎眼睛的一种文雅又残酷的说法) 护卫如虎狼般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已然脱力、连挣扎都忘了的沈汲。在满堂死寂与无数或惊惧、或怜悯、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中,他被粗暴地拖离了这片片刻前还象征着无上荣耀与繁华的大厅。 那卷写着“一片幽心冷处浓”的泥金笺,被践踏在无数靴履之下,最终,湮没在残羹冷炙与破碎的杯盏之间。 第6章 目盲以后 猩红的热流,带着铁锈般的腥气,从眼眶深处奔涌而出,淹没了曾盛满星月与诗书的天地。视野先是碎裂成万千斑斓的色块,旋即被浓稠的、无止境的黑暗吞噬。那黑暗并非寂静,它喧嚣着,是皮肉被锐器刺穿时骨骼细微的碎裂声,是自己在无意识间从喉咙深处挤出的、不似人声的短促呜咽,更是远处寿宴厅堂里,隔着重重院落依旧隐隐传来的、缥缈而刺耳的丝竹与欢笑。 他被像破布般丢弃在王府某个偏僻角落的杂物房外,身下是冰冷潮湿的泥土。剧痛如同潮水,一**冲击着残存的意识。他蜷缩起身体,手指颤抖着,想要触碰那不断涌出温热液体的地方,却又在即将碰到的瞬间,被那恐怖的感知吓得蜷缩回来。 完了。 一切都完了。 那双曾被誉为“揽尽江南秀,藏尽塞北苍”的眼睛,再也看不见了。看不见晨曦暮霭,看不见墨迹在宣纸上晕染开的韵味,看不见……那个人玄衣墨发的影子。 读书?写字? 他下意识地想在脑中勾勒一个字的笔画,那自幼熟稔于心的横竖撇捺,此刻却如同陷入泥沼,模糊不清。指尖在冰冷的泥地上无意识地划动,留下的只是几道混乱的、无人能识的痕迹。他曾以笔墨为生,以才名立世,如今,这通往世间一切道理与荣光的路径,被彻底斩断。 春闱?状元? 昔日京中的猜测,赌坊的盘口,此刻想来,如同一个冰冷而恶毒的玩笑。他连踏入考场的资格都已失去,那锦绣前程,那光宗耀祖的幻梦,在那一句轻描淡写的“目眇之”下,轰然倒塌,碎成齑粉。 外面的喧嚣似乎更热烈了些,大约是到了献礼的**,或是皇帝说了什么恩典,引得阵阵欢呼与颂圣之声。那声音越欢腾,衬得他身处的这片黑暗越是死寂,越是绝望。温热的血沿着他玉白的脸颊蜿蜒而下,像两道凄艳的朱砂泪,滴落在素白的衣襟上,染出大朵大朵凋零的红梅。 他不再试图挣扎,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任由黑暗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浸透他的骨骼,他的灵魂。曾经那个白衣胜雪、意气风发的沈杯汝,已经死了。活下来的,只是一个被困在无尽长夜里的、残缺的躯壳。 他再也……看不见了。 那日之后,沈汲便被弃在了王府最偏僻的一处废弃院落,与柴房杂役为邻。起初尚有医官奉命前来,拨开他那双被血污黏连的眼皮,查看那触目惊心的伤口,然后只是摇头,留下些止痛生肌的寻常药粉。那药粉撒在溃烂的伤口上,如同雪落在烧红的烙铁上,滋啦一声,便只剩更深的痛楚。几次之后,连医官也不来了。 晋王府门庭若市,依旧车马喧阗,只是那热闹与他再无干系。他曾是乘着“王爷青眼”这阵风,飘飘然踏入这朱门深处的,如今被这阵风碾碎了骨头,像一袋无用的垃圾般被扫了出来,落在尘埃里。 从云端才子到无目乞儿,其间落差,足以摔碎一个人的魂灵。 黑暗,是永无止境的。起初还能感知到些许光线的明暗变化,如同隔着厚重的毛玻璃看烛火,朦朦胧胧。后来,那最后一点模糊的光感也消失了,彻底沉入一片混沌未开、无边无涯的墨色里。白日与黑夜失去了界限,时间成了耳边更漏滴答的、冰冷而单调的重复。 他什么也做不了。 那双曾执笔写出锦绣文章、抚琴引得百鸟驻足的手,如今只能在空气中茫然地摸索。晨起梳洗,成了每日第一道酷刑。铜盆放在哪里?巾帕又在哪里?水是冷是热?他颤巍巍地伸手,碰翻了盆,冷水泼了一身,狼狈不堪。摸索着寻找散落的衣物,指尖触到粗糙的墙壁,或是冰冷的地面,却总也抓不住那柔软的布料。好不容易穿上,衣带也系得歪歪扭扭,如同他那再也无法理顺的人生。 心性自是受了极大的摧折。往日那个光风霁月、言笑从容的沈杯汝,如同被敲碎了外壳的玉石,露出里面脆弱不堪的芯子。他变得沉默,近乎死寂。偶尔从梦中惊醒,会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枕边常放的书卷,指尖触到的只有空无,这才猛地记起,自己再也“看”不见了。那一刻,空茫的瞳孔里会骤然缩紧,流露出一种孩童般的、巨大的惊惧与茫然,随即又迅速被死灰般的沉寂覆盖。 读书写字,已是上辈子的事情。他曾视若性命的东西,如今连肖想都成了奢侈。有时,他会无意识地用指尖在膝盖上划动,划着划着,动作便停滞了,整个人僵在那里,像一尊瞬间失去所有提线的木偶。那不再是书写,只是一种源自肌肉记忆的、无意义的痉挛。 活下去,成了最具体也最残酷的问题。目不能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连走到街市乞讨,都可能撞上行人的车马,或是跌入路边的沟渠。王府施舍的微薄银钱,仅够他在这陋巷租一间透风漏雨的棚屋,买些最粗粝的食物果腹。饶是如此,也常被地痞无赖欺他眼盲,抢去活命的铜板。 他活得,还不如王府门前那条懂得摇尾乞怜的野狗。 昔日的才情与风骨,在生存的泥沼里,被一点点磨蚀殆尽。只剩下这具年轻的、残破的躯壳,在永恒的黑暗里,摸索着,挣扎着,一天一天,苟延残喘。那曾经清丽绝俗的容貌,因双眼处那可怖的凹陷和日渐消瘦的面颊,也只剩下几分支离破碎的、引人唏嘘的影子。 第7章 谋生花楼 日子,终究是过不下去了。那点微薄的施舍,如同指缝间的沙,早已漏得干干净净。当腹中的饥饿化作一种持续的、烧灼的绞痛,当冬日的寒气透过破败的窗棂,几乎要将他残存的体温也掠夺而去时,那点曾经支撑着他的、文人最后的、可怜的风骨,终于彻底坍塌,碎成一地齑粉。 他听说,城南的花楼,有个“清吟小班”,专接待些有怪癖的恩客,那里,或许……或许能赏盲眼的他一口饭吃。 这个念头像一条毒蛇,盘踞在他心里,日夜啃噬。每想一次,都觉得自己肮脏不堪,可那求生的本能,却又推着他,不得不向着那无底的深渊滑去。 出发那日,天色灰蒙。他换上了唯一一件还算干净的半旧青衫,那是他昔日风采的最后一点遗迹。他用一根随手拾来的竹竿探路,一步一顿地,踏出了那间蜗居的破棚。 长街之上,人声、车马声、叫卖声,混杂成一片喧嚣的洪流,向他汹涌而来。这曾经熟悉的市井,如今对他而言,却是一座危机四伏的迷宫。竹竿敲击在青石板上,发出“笃、笃”的脆响,像为他敲响的丧钟。 “哎哟!没长眼睛啊!”一个粗鲁的汉子撞在他身上,骂骂咧咧地推搡了他一把。他踉跄着向后倒去,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疼得他蜷缩起来,连道歉的话都噎在喉咙里。 他只能更加小心地探路,竹竿在前方左右扫动,如同受惊的触角。 “劳驾……请问,城南的‘销金窟’……如何走?”他朝着大概是人群的方向,低声询问。声音干涩,带着难以启齿的羞耻。 有人嗤笑一声,并不答话。有人或许指了路,但那“向左”、“向右”的方位,于他而言,不过是更加茫然的虚空。他只能凭借着模糊的记忆和路人不耐烦的只言片语,艰难地调整着方向。 有一次,竹竿探出去,前端骤然一空!他吓出一身冷汗,慌忙收回脚步。一股湿冷的水汽扑面而来,夹杂着河泥的腥味。他竟差点一脚踏进河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他扶着旁边不知是什么的柱子,喘息了许久,那冰冷的恐惧才慢慢褪去。 他就这样走着,跌跌撞撞,问询,迷路,再问询。从清晨走到日影西斜,走到双腿如同灌了铅,走到那竹竿几乎要被手心磨破。繁华的街市渐渐被抛在身后,周遭的声音开始变得暧昧,脂粉的香气混杂着酒气,隐隐约约地飘来。 当他终于感觉到脚下的路变得平坦,空气中那甜腻的香气愈发浓烈,耳边萦绕着软绵绵的娇笑与丝竹之声时,他知道,他到了。 那扇门,仿佛一张巨兽的口,散发着混合了**与腐朽的气息。他站在门前,握着竹竿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那双再也流不出眼泪的、空洞的眼窝,茫然地对着前方的一片黑暗。 他站了许久,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最终,他还是抬起颤抖的手,用那根陪他走了一日、沾满尘土的竹竿,轻轻敲响了门环。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股更浓烈的香气涌出,伴随着一个带着审视意味的、懒洋洋的女声: “哟,哪儿来的瞎子?我们这儿可不是善堂。” 他张了张嘴,那准备好的、自荐的、屈辱的话语,在舌尖滚了又滚,却像炭火一样灼烧着,怎么也吐不出来。他只是僵硬地站在那里,青衫落魄,形销骨立,如同一枝被狂风骤雨摧折后,又被弃于泥淖的残荷。 门内那浓腻的香气仿佛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口鼻之上,几乎令人窒息。那带着睡意的、懒洋洋的女声落下后,便是一阵沉默的审视。沈汲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在他残破的青衫、他空洞的眼窝、他紧握着探路竹竿的、微微颤抖的手上逡巡,像在掂量一件破损货物的残余价值。 他喉头干得发紧,那句在心头翻滚了千万遍的话,终于从齿缝里挤了出来,声音低哑得几乎不像他自己的: “我……识得字,曾……也曾通晓音律。” 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识得字?写给谁看?通晓音律?弹与谁听? 门内的女人,似乎是这“清吟小班”的鸨母,闻言嗤笑了一声,那笑声像刀子刮过琉璃。“识字?通音律?” 她拖长了语调,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小哥儿,你这对招子都没了,难不成还能摸着姑娘的手教她写字?还是能听着响儿就给客人弹一曲《凤求凰》?” 刻薄的话语如同冰水,浇了他一头一脸。他僵在原地,竹竿尖端无意识地在门槛上轻轻磕碰,发出细微的“咯咯”声。那是他仅存的、与世界沟通的依凭,此刻却也显得如此无力。 “不过……” 鸨母的话锋忽然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一种精明的、令人不适的盘算,“你这张脸皮子,倒是可惜了……若是眼睛还好着,不知能引来多少恩客。如今嘛……” 她顿了顿,似乎在思量,“也罢,总有些客人,喜好些……特别的调调。收拾干净了,低着头,少说话,或许还能派上点用场。” 她侧身让开些许:“进来吧。以后,就叫你‘阿盲’。” “阿盲”。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将他最后一点属于“沈杯汝”的印记也彻底抹去。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用竹竿试探着门槛的高度,踉跄着迈了进去。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那个他尚且能凭借声音和气味感知的世界,将他投入了这片更加混沌、更加屈辱的深渊。 他被带到一个狭窄潮湿的角落,似乎是下人居住的耳房,与前面那些悬挂着纱幔、飘荡着香气的房间隔着天壤之别。有人扔给他一套粗布衣服,命令他换上。他摸索着,将那身仅存的、代表着他过往的青衫脱下,换上了这带着霉味和陌生人汗渍的布料。动作迟缓而笨拙,如同一个被拆散了关节的木偶。 接下来的日子,是永无止境的黑暗与凌辱。他被教导如何用耳朵去听客人的脚步声,如何用仅存的、模糊的方向感端茶递水,如何在被那些带着各种气味的手触摸、□□时,保持沉默,甚至要挤出一点卑微的、扭曲的笑意。 他确实“派上了用场”。有些客人,专程为了这“瞎眼的昔日才子”而来。他们在他耳边说着污言秽语,逼他念诵自己从前写的诗,然后放声大笑,笑那诗文的天真,笑他此刻的狼狈。有时,他们会将酒杯粗暴地凑到他唇边,看着他被呛得咳嗽连连,狼狈不堪,以此为乐。 他摸索着学习一切,学习在黑暗中分辨不同的酒壶,学习不被桌椅绊倒,学习在无尽的羞辱中,将自己的心一层层包裹起来,变得麻木。 偶尔,在夜深人静,当他拖着疲惫不堪、沾满酒渍与脂粉气的身体回到那个冰冷的角落时,他会下意识地伸手,在空中徒劳地抓挠。他抓不到任何东西,只有一片虚无。那曾经充盈着墨香与书卷气的世界,那曾经映照着那个人玄衣身影的眸光,都彻底离他远去了。 如今的他,只是“阿盲”。在这肮脏泥泞的渊薮里,苟且偷生。那双曾经漂亮得惊心动魄的眼睛,如今只剩下两个深陷的、永不见天日的窟窿,无声地诉说着,何为毁灭。 第8章 卖身 花楼的夜总是黏稠的,空气里浮动着劣质脂粉与陈年酒渍混合的酸腐气味。沈杯汝——如今只被唤作“阿盲”——蜷在雅间最角落的阴影里,粗布衣衫下嶙峋的肩胛骨硌着冰冷的墙壁。一条素白绸带蒙住他双眼的位置,底下是深陷的、不再流动光明的窟窿。 几个醉醺醺的客人围着他,像观赏一件奇特的玩物。酒气喷在他脸上,带着令人作呕的温热。 “听说……这小瞎子从前是个才子?还给我们晋王殿下写过贺寿诗?”一个油滑的声音响起,带着不怀好意的笑,“来,念来听听!让爷们也沾沾文气!” 沈杯汝浑身一僵,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那篇诗,那几个字,是烙在他灵魂上的疤,是将他推入这无间地狱的咒语。 旁人将一杯冷酒塞进他手里,嬉笑着催促:“快念!念得好,爷赏你酒喝!” 他颤抖着,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记忆如同挣脱牢笼的野兽,咆哮着反噬。那日的晋王府,何等煊赫,何等……那个人,玄衣墨发,高踞座上,目光如冰…… “念啊!”有人不耐烦地推搡了他一下。 他猛地一颤,干涩的喉咙里终于挤出破碎的音节,是那篇贺寿文的起句,华丽而空洞。他念着,声音起初低微如蚊蚋,渐渐却仿佛不受控制,那些精心雕琢的词句,带着一种迟来的、尖锐的嘲讽,刺穿着他自己。 “……恭祝王爷,福泽绵长,松柏同春……” 念着念着,他的心神恍惚了。晋弃……王爷……他现在在哪儿呢?是在那九重宫阙之中翻云覆雨,还是在哪处精致的别院里拥美酣眠?他一定早已忘了,忘了这个曾被他一句轻飘飘的“目眇之”便打入尘埃的蝼蚁。 他那时,为什么要那样践踏他的真心?就因为他那句僭越的、藏着不可言说心思的“一片幽心冷处浓”? 是了。他一定是疑了他的。 像晋弃那样的人,身处权力之巅,看惯了阴谋算计,怎么会相信一个少年文人那点微不足道、却又惊世骇俗的恋慕?在他眼中,那或许只是别有用心的试探,是包藏祸心的讥讽。所以他用最残忍的方式,碾碎了那点真心,也彻底断绝了任何可能的隐患。 冰冷的绝望,混合着巨大的委屈,如同潮水般灭顶而来。他还在无意识地念着那些祝祷的句子,声音却带上了哽咽,蒙眼的绸缎下,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腥气,濡湿了素白的绸布。 客人们却哄笑起来,觉得他这哽咽念诗的模样愈发有趣。 就在这时,那个油滑声音的主人,带着浓重的酒气猛地凑近。沈杯汝尚未从那股悲恸中回神,只觉下颌被一只油腻的手粗暴地掐住,迫使她张开了嘴。 下一秒,一种陌生的、令人极端恐惧与恶心的触感,带着灼热的温度和腥臊的气味,猛地塞满了他的口腔,直抵喉头深处! “唔——!” 所有的思绪,所有的悲恸,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极致的屈辱与生理上的强烈不适所打断、所覆盖。他本能地想要挣扎,想要干呕,却被死死按住。呼吸被彻底阻塞,胸口憋闷得如同要炸开,眼前那片永恒的黑暗里仿佛迸溅出混乱的金星。他剧烈地喘息着,却只能发出破碎的、被堵住的呜咽,眼泪混合着血水,不断地从绸带下缘渗出,在那苍白的脸颊上划开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红痕。 周围的哄笑声更加响亮了,夹杂着下流的调侃。 “哈哈哈,瞧这小瞎子,哭得还真带劲!” 那些扔下几个铜钱的脚步声和猥琐的笑骂声渐渐远去,像潮水退去后留下满地的污秽。雅间内只剩下甜腻的脂粉气和令人作呕的腥膻味道。沈杯汝蜷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一只被撕碎后丢弃的破败人偶。蒙眼的绸带已被血与泪浸得湿透,黏在深陷的眼窝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窒息的余痛和喉咙被强行侵犯后的灼伤感。 老鸨扭着腰肢进来,尖细的鞋跟敲在地板上,发出不耐烦的“哒哒”声。她瞥了一眼地上动也不动的人,眉头拧起,语气里满是嫌弃:“还躺着挺尸呢?装什么清高!又不是头一回了,赶紧收拾收拾起来!今儿个大节前,客人多着呢,别耽误老娘做生意!” 那声音如同淬了毒的针,扎进他早已麻木的神经里。他浑身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随即,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机械的顺从覆盖了那短暂的崩溃。他挣扎着,用颤抖的手臂支撑起虚软的身体,摸索着,试图将那被扯得凌乱的粗布衣衫拉拢。手指触到腰间,那里空空荡荡,再无昔日悬佩玉玦的温润。 他不能耽搁。在这里,连悲伤都是奢侈的,都是不被允许的。 他摸索到墙边,靠着冰冷的墙壁,一点点跪坐起来,摆出那被训练了无数次的、恭顺等待的姿态。低垂着头,颈项弯折成一个脆弱的弧度。他在心里默默地、一遍遍地重复着那早已烂熟于心的、自荐与讨好的话术,尽管每一次重复,都像是在啃噬自己早已腐朽的灵魂。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刻,也许是漫长的一世纪,雅间的门再次被推开。 不同于先前那些带着酒气和喧嚣的脚步,这次的脚步声极其沉稳,甚至……过于安静,像踩着积雪而来,带着一种无形的、冰冷的压力。一股极淡、却极具穿透力的冷香,随之弥漫开来。那香气很特别,并非花楼里常见的暖甜,而是如同雪后松针,带着凛冽的寒意,又混合着一种陈年墨锭与书卷的沉静气息。 沈杯汝心中一凛,下意识地将头垂得更低。他熟练地,用那带着哽咽后沙哑、却又强作柔顺的嗓音,念出那套话术:“贵人安好……奴……奴名阿盲,愿……” 话未说完,那新来的客人已径直走到他面前。没有像其他客人那样急不可耐地动手动脚,甚至没有出声。对方只是沉默着,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将他按倒在铺着廉价锦褥的榻上。 身躯相贴的瞬间,沈杯汝猛地一僵。 这人的身体……是冷的。并非死物的冰冷,而是一种缺乏活人暖意的、坚硬的凉。触感也与那些脑满肠肥的恩客截然不同,肌理紧实,线条悍利,带着长期习武或掌控力量所淬炼出的硬朗。 整个过程,对方都一言不发,只有衣物摩挲的细微声响,和彼此并不交融的体温在传递。沈杯汝紧闭着眼(尽管他早已看不见),任由那冰冷的、带着薄茧的手指在他残破的身躯上留下痕迹,像在审视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他努力维持着顺从,将所有的呜咽和颤抖死死压在喉咙深处。 就在这死寂的、单方面的凌辱进行到中途时,那只一直在他腰间用力箍着、几乎要捏碎他骨头的手,忽然顿住了。 随即,一只微凉的手指,带着些许粗粝的触感,揩过了他蒙眼的绸带下方——那里,新鲜的、温热的泪液混合着尚未干涸的血迹,正不断地渗出来,濡湿了对方的指尖。 头顶上方,一个低沉而熟悉、此刻却仿佛来自幽冥地府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奇异的凝滞: “……怎么哭了?” 第9章 重逢 那只揩过他泪痕的手指,带着雪松与陈墨的冷香,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沈杯汝混沌的黑暗。那触感,那气息,早已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残存的、不再依赖视觉的记忆里。 是……他。 是晋弃。 这个认知带来的并非久别重逢的悸动,而是灭顶的恐惧与一种近乎荒谬的撕裂感。他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倒流,冲撞得他耳膜嗡嗡作响。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每一寸肌肤都在那冰冷的触碰下剧烈颤抖。 他怎么会在这里?在这最肮脏卑贱的泥沼里,在他亲手将他推入的深渊中,用这种方式……出现? 沈杯汝猛地向后缩去,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脊背重重撞上冰冷的墙壁,发出沉闷的响声。他蜷缩起来,双臂紧紧抱住自己,仿佛这样就能抵御那无孔不入的、属于晋弃的冰冷气息。蒙眼的绸带下,原本只是无声流淌的血泪,此刻却仿佛决堤,温热的液体迅速浸透绸布,沿着他惨白的下颌滴落,在粗布衣襟上晕开更大、更深的污迹。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破碎的气音从喉咙里挤出,像垂死小兽的哀鸣。 晋弃似乎因他这过激的反应顿住了。空气中那迫人的冷意凝滞了一瞬。他没有立刻上前,也没有离开,只是站在那里,沉默像一块巨大的磐石,压在沈杯汝几乎要崩溃的神经上。 良久,那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淡,却仿佛在压抑着某种翻涌的、晦暗不明的情绪:“……阿盲?” 这两个字,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沈杯汝心口最痛的地方。是啊,阿盲。拜他所赐的名字,拜他所赐的身份!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绝望、怨恨和残存爱意的悲愤,如同岩浆般在他胸中奔涌、冲撞。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嘶哑、破碎,带着浓浓的血腥气,比哭更难听。 “王爷……”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磨出来的,“您……您屈尊降贵……来这种地方……是来……亲眼看看……您的手笔……是否彻底吗?” 他抬起头,尽管眼前只有永恒的黑暗,他却固执地“望”向那冷香传来的方向,蒙眼的绸带被血泪浸得湿透,紧贴着他凹陷的眼窝,那姿态凄厉得如同索命的冤魂。 “看看我这双您亲手弄瞎的眼睛……如今……是如何接客的?”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疯狂的尖锐,“还是……您想亲自……再验看一次?”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愣住了。这是大不敬,是诛心之言,是自寻死路!可他控制不住,那积压了太久的痛苦与屈辱,在这一刻,冲垮了所有对权力的恐惧,只剩下一种破罐子破摔的、自毁般的绝望。 他等待着。等待着雷霆震怒,等待着更残忍的对待,甚至等待着死亡的降临。或许,那也是一种解脱。 然而,预想中的风暴并未立刻来临。 晋弃依旧沉默着。那沉默比任何斥责都更令人窒息。沈杯汝能感觉到,那道沉甸甸的视线,如同有了实质,依旧钉在他身上,仿佛要透过那层绸带,看穿他支离破碎的灵魂。 空气中,只有沈杯汝压抑不住的、细微的啜泣声,和他自己狂乱的心跳。 然后,他听到一声极轻、极缓的,几乎像是叹息的气息。 接着,是衣物摩挲的声音。晋弃似乎……靠近了一步。 那冷冽的松针气息再次笼罩下来,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压。沈杯汝吓得浑身僵直,连呼吸都停滞了。 一只微凉的手,并未触碰他的身体,而是伸向了他的脑后——那系着蒙眼绸带的地方。 指尖碰到打结处,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带着一种惯有的、不容置疑的利落。 “咔哒”一声轻响,是绸带结扣被解开的声音。 沈杯汝猛地一颤。 那遮蔽了他最后一点虚假尊严的绸带,松脱了。 那素白的绸带,如同最后一片凋零的花瓣,自他眼前飘然滑落。 没有了遮蔽,那双曾令满座倾倒、盛满星月与诗书的眼睛,便毫无保留地暴露在空气中——如果那还能称之为眼睛的话。昔日清澈的瞳仁早已湮灭在浑浊的灰白之下,如同蒙尘的琉璃,了无生气。深陷的眼窝轮廓依旧优美,却更衬得那中心的残缺触目惊心。长睫湿漉漉地黏连在一起,不住地颤抖着,上面沾着的不知是泪,还是尚未凝固的血珠,正沿着他惨白的面颊,划开一道道蜿蜒的、凄艳的红痕。 不好看了。再也寻不回半分曾经的灵动与光彩,只剩下被暴力摧残后、无法愈合的可怖伤口,无声地诉说着极致的痛苦与屈辱。 沈杯汝下意识地紧紧闭了眼,尽管这动作毫无意义。他整个人蜷缩着,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叶子,等待着最终的审判,或是更深的凌辱。 然而,预想中的嘲讽或暴戾并未降临。 他只能感觉到,那道沉甸甸的、属于晋弃的视线,如同实质的火焰,灼烧在他残缺的眼眸上。那目光里似乎翻涌着太多他无法理解、也不敢去揣测的情绪。 然后,一片微凉的、带着独属于晋弃的冷冽气息的阴影,缓缓笼罩了下来。 沈杯汝吓得屏住了呼吸。 下一瞬,一个极其轻柔的、近乎虔诚的触感,落在了他那流淌着血泪的、丑陋的眼睑之上。 是……唇。 晋弃……竟然吻了上去! 不是占有,不是**,那触感太过轻柔,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战栗的温存,仿佛在触碰一件极易破碎的稀世珍宝,又像是在进行某种无声的、绝望的忏悔。 那微凉的唇瓣,轻轻贴合着他颤抖的眼皮,吮去那咸涩滚烫的血泪。沈杯汝甚至能感觉到对方绵长而压抑的呼吸,拂过他敏感的肌肤。 “轰——!” 沈杯汝的脑中一片空白,所有的怨恨、恐惧、委屈,都在这一刻被这完全超出想象的举动炸得粉碎。巨大的震惊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让他失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他僵在那里,连颤抖都忘记了,只剩下那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无序地撞击着,几乎要挣脱束缚。 为什么?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在他亲手将他推入这万劫不复的深渊,在他毁了他的一切之后,为什么又要用这样……这样近乎温柔的方式,来触碰他最痛、最不堪的伤处? 这比任何酷刑都更让他崩溃。 一滴滚烫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他另一只尚且能流泪的眼睛里涌出,混合着血水,滑落脸颊。 晋弃的动作微微一顿。那轻柔的亲吻并未离开,反而沿着那湿漉漉的、带着血腥气的痕迹,缓缓向下,吻去那滴新的血泪。他的动作依旧带着那种令人心碎的、小心翼翼的珍重,与他平素的冷酷狠戾判若两人。 在这肮脏卑贱的烟花之地,在这充斥着**与腐朽气息的床榻之上,权倾朝野的亲王,正俯身亲吻着一个盲眼伶人流淌着血泪的、残破的眼睛。 这一幕,荒谬,诡艳,却又带着一种撕裂般的、令人窒息的悲怆。 沈杯汝再也支撑不住,那强装已久的麻木与顺从彻底土崩瓦解。他像一只终于找到巢穴的伤兽,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整个人脱力般地向后软倒。 而晋弃的手臂,在那瞬间,稳稳地、有力地接住了他下坠的身体。那怀抱,依旧是冷的,却仿佛带着一种能吞噬一切痛苦的、绝望的暖意。 第10章 晋王府 晋弃的动作没有任何迟疑。他扯过自己那件玄色暗纹、边缘以银线绣着繁复螭纹的披风,那料子触手生凉,却带着他身体的温度和那独特的冷香。他将披风一展,如同黑夜笼罩残月,将沈杯汝那身凌乱的、沾着污渍与泪痕的素白粗布衣裳,连同那具仍在无法自控般颤抖的单薄身体,严严实实地裹了进去。 沈杯汝陷在那片突如其来的黑暗与熟悉的冷香里,意识混沌。他感觉到自己被轻而易举地打横抱起,那手臂稳固而有力,与他记忆中那个雨夜蹲在地上笨拙包扎野猫的轮廓奇异重叠,却又带着不容抗拒的、属于晋王的绝对力量。 他没有挣扎,亦无力挣扎。所有的情绪都在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吻中燃烧殆尽,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与空茫。脸颊被迫贴在对方坚实的胸膛上,隔着几层衣料,能感受到那沉稳却似乎比平时稍快的心跳。冰冷的亲王服饰上的刺绣硌着他,带来细微的痛感,却又奇异地让他感到一丝……荒谬的安稳。 晋弃抱着他,大步流星地走出那间充斥着**气息的雅间,穿过花楼喧闹的走廊。所过之处,所有的调笑、丝竹、人声,都如同被利刃切断,瞬间死寂。他听见老鸨惊慌失措、近乎谄媚的请安声,听见酒杯跌落在地的脆响,听见无数道或惊惧或好奇的视线落在他们身上,但他统统不在乎。他的世界,只剩下怀中这具轻得过分、仿佛一碰即碎的身体,以及那披风缝隙间,不断渗出的、混合着血气的、冰凉的湿意。 他没有走王府正门,而是从一处僻静的角门直接入了内院。夜色深沉,王府内巡逻的护卫见到他,皆无声跪地,头颅深埋,不敢仰视。灯笼的光晕在夜风中摇曳,映照着他紧绷的侧脸和怀中那一团被玄色披风包裹的、看不清形貌的存在。 一路无话。 直到踏入晋王本人所居的正院“墨渊堂”,挥退了所有侍从,他才将沈杯汝轻轻放在那张宽大、铺着柔软墨狐皮毛的榻上。 披风散开,沈杯汝重新“看见”了光——尽管他早已失去视觉。但他能感觉到周围环境的变化,那是一种更加空旷、更加肃穆,也更加……熟悉的气息。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属于晋弃的冷松香,还有书卷和墨锭的味道。这里是……王府的内院。是他曾经只在被传唤时,才得以踏入的、象征着晋弃绝对权柄的核心之地。 也是……彻底毁了他一生的地方。 这个认知像冰冷的针,刺破了他短暂的麻木。他下意识地蜷缩起来,向榻内缩去,仿佛想要逃离这无处不在的、属于晋弃的印记。 晋弃站在榻边,玄色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得很长,几乎将沈杯汝完全笼罩。他没有立刻靠近,只是沉默地看着榻上那团瑟瑟发抖的白色。粗布衣衫在华贵的墨狐皮毛上显得格外刺眼,那张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蒙着眼眶的绸带早已在途中脱落,露出那双空洞的、依旧残留着血痕的眸子,长睫湿乱地黏连着,像被暴风雨摧折后的蝶翼。 他毁了他。用最残忍的方式,碾碎了他的骄傲,他的前程,他赖以生存的一切,将他打入这比死亡更不堪的境地。 可也是这个人,让他遇见了此生唯一的、炽热到足以焚尽自身、也痛彻心扉的……挚爱。 爱与恨,恩与怨,毁灭与救赎,在此刻,在这间象征着无上权力的殿堂里,荒谬地、死死地纠缠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晋弃缓缓在榻边坐下,伸出手,似乎想去触碰沈杯汝脸颊上未干的血泪,动作却在中途停滞,指尖微微蜷缩。 沈杯汝感知到他的靠近,颤抖得更加厉害,喉咙里发出小动物般的、压抑的呜咽。 最终,晋弃的手落在了他被披风裹住的、冰冷的肩头,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禁锢。 “从今往后,”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打破了满室的死寂,也像一道烙印,刻入沈杯汝混沌的灵魂,“你就留在这里。” 哪里也不准去。 这囚笼,终究是以另一种方式,再次落下了。只是这一次,金丝雀折断了翅膀,瞎了双眼,连哀鸣都带着血。而手握锁链的人,眼底深处,翻涌着连他自己也未必能看清的、黑暗而执拗的漩涡。 墨渊堂内,时日仿佛陷入一种黏稠而诡异的平静。那场花楼里惊心动魄的相遇,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过后,水面复归沉寂,只是潭底已换了天地。 晋弃果然只字不提过往。不提那场寿宴,不提那纸诗笺,更不提他亲自下令的“目眇之”。仿佛沈杯汝这双残破的眼睛,生来便是如此。他只是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重新将沈杯汝圈禁在了他的领地之内,这一次,是更核心、更无处可逃的所在。 他请了太医,是太医院里最擅眼科、须发皆白的院判。老太医战战兢兢地拨开沈杯汝那血肉模糊、早已萎缩的眼皮,仔细查看了许久,最终也只是跪在晋弃面前,叩头请罪,言说伤及根本,药石罔效,最多只能用些温和的方子滋养周边,免其溃烂恶化。 晋弃听了,面上并无甚表情,只挥挥手让太医退下。自此,每日便有固定的汤药送至沈杯汝榻前,苦涩的气味弥漫开来,提醒着他那永逝的光明。 饮食起居,皆由晋弃的亲侍孟令岩一手打理。孟令岩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人,身手利落,眼神锐利,对晋弃的命令执行得一丝不苟。他伺候沈杯汝时,动作精准而疏离,如同擦拭一件珍贵的器物,不会多问一句,也不会少做一分。他扶他起身,喂他汤药,替他更换柔软的新衣,引导他在这偌大的墨渊堂内摸索着行走,熟悉每一个角落,避免磕碰。 沈杯汝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偶人,最初几日,只是被动地承受着这一切。喂到唇边的药,他便张口咽下;递到手中的衣物,他便摸索着穿上。他不说话,亦无多余的反应,那双空洞的眼窝终日对着虚无的方向,仿佛外界的一切都已与他无关。 直到某一日,孟令岩端来的点心,是一碟他从前在江南时最爱的、带着清甜桂花香的软糕。那熟悉的味道窜入鼻尖,勾起无数被刻意掩埋的、属于“沈杯汝”的记忆。他捏着那块软糕,指尖微微颤抖,最终却还是沉默地、小口小口地吃了下去。 晋弃偶尔会来。 有时是在深夜,沈杯汝早已在药物作用下昏沉睡去,他会悄无声息地立在榻边,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或是内室留的一盏小灯,静静地看他许久。目光沉郁,描摹着那张苍白瘦削的脸上,唯一残留的、昔日风华的痕迹——那挺秀的鼻梁和淡色的、总是微微抿着的唇。他会伸出手,指尖悬在沈杯汝空洞的眼窝上方,却始终不敢真正落下。 有时是在午后,他处理完公务,会踏入这间充斥着药味和沈杯汝身上淡淡冷香的屋子。他也不多言,或是坐在不远处的窗下看书,或是就那般站着,看着沈杯汝由孟令岩引着,在屋内小心翼翼地挪步。 沈杯汝虽看不见,其他的感官却变得异常敏锐。他能清晰地分辨出晋弃的脚步声,与其他所有人都不同,更沉,更稳,带着一种独特的、属于权力的韵律和那缕挥之不去的冷松香。每当那脚步声响起,他原本还算平静的身体便会瞬间僵硬,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如弦,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仿佛这样就能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晋弃也从不与他多言。来了,便只是存在。那沉默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两人笼罩其中,网的一端是莫测的深渊,另一端是残破的浮木。 一次,沈杯汝在摸索着想要端起桌上的茶水时,指尖不慎碰倒了温热的杯盏。水渍漫延,沾湿了他新换的绸衣袖口。他僵在原地,脸色霎时变得惨白,仿佛犯下了弥天大错,等待着预料中的斥责或是更糟的对待。 然而,预想中的动静并未传来。他只听到书本被轻轻合上的声音,然后是晋弃起身,走近的脚步声。下一刻,一方干燥的、带着墨香和冷松气息的素帕,被塞入了他的手中。晋弃甚至没有亲自替他擦拭,只是将帕子给了他,随即转身,对门外候着的孟令岩淡声吩咐:“收拾一下,再换一盏茶来。” 自始至终,未发一言质问,也未有一句安慰。 沈杯汝握着那方微凉的丝帕,指尖蜷缩,心中那片冰封的荒原,仿佛被这微不足道的、却又迥异于预期的举动,撬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那裂缝里,渗出的不是暖意,而是更深的茫然与无措。 他不明白。晋弃究竟想做什么?是愧疚?是怜悯?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更残忍的玩弄?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又被困在了这里,困在这个毁了他一切,却又让他遇见了此生唯一挚爱的地方。前路是更深的黑暗,而那个带来黑暗的人,此刻正以一种沉默而强势的姿态,成为了他黑暗中唯一的、危险的坐标。 第11章 事事休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将墨渊堂内的一切都浸染得模糊不清。沈杯汝摸索着,从白日里偶尔坐卧的软榻边沿,小心翼翼地挪向那张宽大得令人心慌的床榻。每一步都走得极其缓慢,脚尖先试探着前方,确认没有阻碍,才敢落下脚跟。这具身体对这片空间的记忆,是靠无数次无声的碰撞和孟令岩精准的引导才勉强建立起来的,脆弱得如同蛛网。 他对晋弃,是怕到了骨子里,却又在心底最阴暗的角落,藏着一点连自己都唾弃的、不肯熄灭的余烬。那点余烬,是昔日诗会上惊鸿一瞥的心动,是藏书楼里指尖相触的悸动,更是雨夜窥见他笨拙包扎野猫时,那猝不及防刺入心口的柔软。 可正是这点不该有的心思,最终招致了灭顶之灾。 他越来越笃定,晋弃定是察觉到了他那份肮脏的、僭越的恋慕。那样高高在上、洞察人心的人物,怎么会看不穿他一个少年文人那点浅薄的心思?所以,他才用最狠绝的方式,碾碎了他的妄念。弄瞎他的眼睛,让他再也无法用那种“不干净”的目光去窥视他;毁掉他的容貌,让他连仅存的、或许能引人驻足的外表也失去。 王爷……是厌恶他的。 厌恶他那不合时宜的喜欢,更厌恶他现在这副残缺、肮脏的模样。一个瞎子,一个容貌尽毁、为了活命甚至在花楼里卖过身的残躯,怕是连多看一眼,都嫌污了眼睛吧。 这认知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要让他窒息。他摸索到床沿,脱力般坐下去,粗重的呼吸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身下冰凉滑腻的墨狐皮毛,那触感提醒着他此刻身处何地,又是依凭着谁的“恩赐”才能躺在这里。这认知比花楼的粗布褥子更让他感到屈辱。 他蜷缩着躺下,将自己尽量缩成一团,仿佛这样就能安全一些。眼睛看不见,其他的感官便被无限放大。他能听到窗外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能闻到空气中那缕挥之不去的、属于晋弃的冷松香,也能……感觉到那逐渐靠近的、独特的沉稳脚步声。 他来了。 沈杯汝浑身一僵,连呼吸都屏住了,像一只察觉到天敌靠近的小兽,连最细微的颤抖都死死压抑住。 脚步声在床榻边停下。一片阴影笼罩下来,即使看不见,他也能感受到那迫人的存在感。他等待着,等待着可能到来的、不知何种形式的凌迟。或许是一句冰冷的嘲讽,或许是一个带着厌恶的触碰,或许……只是无声的凝视,便已足够让他溃不成军。 然而,预想中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他只觉得身侧的被子被轻轻拉动了一下。一只微凉的手,带着他熟悉的、属于晋弃的力道和那淡淡的墨香,替他掖了掖颈侧和肩膀处的被角。动作算不上多么温柔,甚至带着一种惯有的、不容置疑的利落,将那可能透风的缝隙都压实了。 然后,那低沉沙哑的声音在极近的距离响起,穿透黑暗,清晰地落入他耳中,只有简单的四个字: “好好睡。” 话音落下,那迫人的阴影便移开了。脚步声再次响起,渐行渐远,直至内室的门被轻轻合上,将一切隔绝在外。 沈杯汝僵直的身体久久无法放松。那被掖好的被角严实地包裹着他,隔绝了夜的微凉,却带来另一种更深的、冰火交织的煎熬。 晋弃……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微不足道的、近乎施舍的“关怀”,比任何酷刑都更让他混乱和痛苦。它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入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挑动着那根名为“奢望”的、最脆弱的神经。 他蜷缩在留有晋弃指尖温度的被子里,空洞的眼窝对着无尽的黑暗,那里干涩得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只有一片死寂的、灼人的茫然。 翌日,天气晴好。孟令岩依着晋弃的吩咐,将沈杯汝从墨渊堂那间充斥着药味与沉香的内室,扶到了相连的一处小庭院中。 日光透过眼皮,能感知到一片融融的暖意,落在皮肤上,驱散了几分室内的阴冷。风是轻柔的,带着明显的、属于春末夏初的温煦,拂过面颊时,捎来了纷繁复杂的花香。有清甜的栀子,有幽淡的兰草,似乎还有些许蔷薇的秾艳……这院子,想必是极好看的。假山、流水、繁花、翠竹,定然是精心布置,错落有致。 沈杯汝安静地坐在孟令岩安置他的石凳上,脊背习惯性地挺直,双手却规规矩矩地放在并拢的膝盖上,指尖微微蜷着。他不敢像寻常人那样,随意伸手去触摸近在咫尺的枝叶花草。花楼里那段日子,早已将这份因眼盲而生的好奇与试探,磨砺成了深入骨髓的警惕与恐惧。太多人曾笑着,用温和的语调哄他:“阿盲,你摸摸看,这可是上好的澄心堂纸……” 或是,“……瞧瞧,这可是你往日最爱的紫毫笔?” 待他信以为真,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指尖触碰到的,却往往是滑腻的、冰冷的、或是带着诡异毛刺的龌龊物事,随之而来的,便是刺耳的哄笑与更加不堪的捉弄。 他不能再上当了。在这里,在这位高权重、心思莫测的王爷府邸,一步行差踏错,都可能招致比花楼更可怕的后果。他只能依靠听觉,依靠嗅觉,依靠那有限而不可靠的记忆,在脑海中艰难地拼凑着周遭的景象,像一个谨慎的囚徒,丈量着放风时狭小的活动范围。 孟令岩站在他身侧不远处,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过了许久,或许是觉得这寂静太过压抑,他才用那平板无波的声音开口道:“王爷昨日新得了一套前朝孤本的《山水志异》,已命人送至书库。王爷吩咐,若公子……若你觉得闷,可让人取来。”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读”字已不适用,生硬地改了口。 沈杯汝空洞的眼窝对着前方摇曳的花影方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书?《山水志异》?那里面描绘的崇山峻岭、江河湖海,再壮丽奇崛,于他而言,也不过是别人口中干瘪的描述,是他再也无法亲眼得见、亲身感受的虚妄。甚至,连触摸那书页的质感,都成了一种奢侈的冒险。 他抿了抿淡色的唇,喉咙里轻轻滚出一个音节: “哦。” 声音轻飘飘的,没有任何情绪,像一片羽毛落在积尘上,激不起半点涟漪。这便算是回答了。 孟令岩也不再言语。庭院里再次只剩下风声、隐约的水流声,以及那无处不在的、喧嚣又寂寥的花香。 沈杯汝微微侧过头,仿佛在仔细分辨风中送来的某种特定气息。他其实什么也分辨不出,只是这动作让他看起来,像是在这片属于晋弃的领地里,努力地、徒劳地,试图捕捉一丝与那个人相关的、确切的痕迹。 第12章 藏于府 日头渐渐西斜,庭院的暖意里便掺进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来自地底的凉气。孟令岩虽沉默寡言,伺候人却极有分寸,他见沈杯汝只穿着室内那身单薄的素绸长衫,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正欲开口劝他回屋,或是去取件外衫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便由远及近,打断了这方小天地的静谧。 是晋弃。 他甚至无需通传,那独特的、带着威压与冷松香的气息,便是他的标识。 沈杯汝几乎是立刻绷直了背脊,搁在膝上的手下意识地收紧,指节泛出青白色。他低垂着头,空洞的眼窝对着石凳下的阴影,试图将自己缩得更小些。 晋弃的目光先是掠过垂手侍立的孟令岩,孟令岩无声地行了一礼。随即,那沉甸甸的视线便落在了沈杯汝身上,从他微微瑟缩的肩头,滑到他放在膝上、因为用力而骨节分明的手。 那双手,曾经执笔如玉,抚琴生辉,如今却只是苍白、纤细,带着一种长期不见日光和营养不良的脆弱,静静地搁在那里,像两件易碎的瓷器。 “天气转凉,怎么还穿得如此单薄?” 晋弃的声音响起,依旧是那副听不出喜怒的调子,不高不低,却带着一种天然的质问意味,并非关心,更像是指责一件物品没有得到妥善保管。 沈杯汝浑身一颤,唇瓣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他能说什么?说他感觉不到冷热?说他不敢麻烦孟令岩?还是说他早已习惯了这具残破身躯承受的各种不适?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头垂得更低。 晋弃走近两步,玄色的衣摆停在他视线下方那片模糊的光影里。他没有等沈杯汝回答,似乎也并不期待他的回答。下一刻,一只骨节分明、带着习武之人薄茧和微凉体温的手,不由分说地探了过来,精准地握住了他放在膝上的、一只冰凉的手。 沈杯汝吓得猛地一缩,却被那力道牢牢攥住,动弹不得。 那触感……是晋弃的手。干燥,有力,带着一种他无法抗拒的、属于绝对掌控者的力量。 “手这样冷。” 晋弃的语气里似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不悦,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合规矩的事情。他握着沈杯汝那只冰冷的手,没有松开,反而就着这个姿势,做了一个让沈杯汝、乃至一旁垂首的孟令岩都瞬间僵住的举动—— 他拉着沈杯汝的手,径直塞进了自己玄色常服腰间那个用作装饰兼可暖手的、以银线暗绣云纹的绸缎兜囊里。 那兜囊内里衬着柔软的皮毛,带着晋弃身体的温度和那缕熟悉的、凛冽的冷松香,瞬间将沈杯汝冰凉的指尖包裹。 沈杯汝整个人都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那只被强行塞入晋弃衣兜里的手,僵硬得如同不属于自己,指尖传来的暖意像滚烫的烙铁,灼烧着他的皮肤,一路蔓延到心脏,引起一阵剧烈的、无法控制的悸动。他想抽回手,却连一丝力气都使不出来。 晋弃却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他甚至还就着这个姿势,用自己温热的手掌,在外侧隔着衣料,轻轻拢住了沈杯汝仍旧冰凉的手背,仿佛要将他指尖那点可怜的寒气也彻底驱散。 “仔细着凉。”他低头,看着沈杯汝骤然涨红、却又因失血而迅速褪回惨白的侧脸,和他那剧烈颤抖、却不敢抬起哪怕一丝的眼睫,淡淡地补了这么一句。 风依旧吹着,带着花香。孟令岩如同石化般立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心。 而沈杯汝,只觉得周遭的一切都远去了,只剩下手背上那不容置疑的温热,和鼻尖萦绕的、独属于这个毁了他、又将他禁锢在身边的男人的气息。这突如其来的、近乎蛮横的“关怀”,比任何酷刑都更让他心神俱颤,无所适从。 那只被强行纳入温暖庇护所的手,起初僵硬得如同冰雕,指尖的寒意似乎比这暮春的凉风更刺骨。晋弃并未催促,只是用他宽厚的、带着薄茧的掌心,在外侧稳稳地拢着,那温度透过薄薄的绸缎衣料,一丝丝、缓慢地渗透进来。 风掠过庭院,带来竹叶簌簌的轻响,和着更远处隐约的流水声。在这片近乎凝滞的寂静里,晋弃竟真的开口,与他“聊”了起来。声音不高,依旧是那副低沉的调子,却奇异地放缓了节奏,少了平日的冷厉,多了几分……或许是错觉的平和。 “园子西角那几株晚樱,这几日倒是开得还好。”他像是随口提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粉白的一片,风一过,落得石阶上都是。” 沈杯汝空洞的眼窝微微动了一下,下意识地循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尽管他什么也看不见。晚樱……他记得那种花,花瓣娇嫩,簇拥成团,是极热闹又极易凋零的景致。他抿了抿唇,喉咙干涩,半晌,才极轻地应了一个字: 他不敢多说,怕泄露出喉咙里的哽咽,更怕哪句话不对,便打破了这如同镜花水月般的平静,招来雷霆。 晋弃似乎并不在意他这过于简短的回答,目光也许正落在那片他描述的樱花上,继续道:“孟令岩说,你今日在院中坐得久了些,可是觉得屋里气闷?” 沈杯汝的心又是一紧。他感觉不到气闷,只觉得无处可逃。但他还是顺着对方的话,小心翼翼地答道:“没……没有。外面……很好。” 声音细弱,带着显而易见的怯懦。 那只被他拢在衣兜里的手,指尖终于回暖了些许,不再那么冰冷刺人。晋弃的拇指,无意识般地,在他手背的骨节处极轻地摩挲了一下。那触感细微得如同羽毛拂过,却让沈杯汝浑身猛地一颤,仿佛被电流击中。 晋弃察觉到了他的颤抖,动作顿住,却没有松开手。 “既觉得好,日后便常出来坐坐。”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仿佛只是下达一个寻常的命令,“只是需记得添衣。” “……是。”沈杯汝低下头,顺从地应着。心底却是一片翻江倒海。这算是什么?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还是王爷闲暇时,对一件尚有几分趣味的旧物,生出的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施舍般的耐心? 他猜不透,也不敢猜。 晋弃不再说话,只是依旧握着他的手,放在那温暖的衣兜里。两人之间隔着一段尴尬又亲密的距离,一个目不能视,惶惑不安;一个深不见底,心思难测。 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织在一起。沈杯汝能感觉到晋弃平稳的呼吸,能闻到他身上那缕越来越熟悉的冷松香。这份突如其来的、近乎温柔的禁锢,比任何严刑拷打都更让他心力交瘁。他像一只被蛛网黏住的飞蛾,明知那温暖是诱饵,是陷阱,却依旧可耻地、贪婪地,汲取着这片刻虚幻的暖意。 直到暮色渐浓,空气中的凉意重新占据上风,晋弃才缓缓抽回了自己的手,也顺势将沈杯汝的手从衣兜里带了出来。 “回屋去吧。”他吩咐道,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淡漠,仿佛方才那短暂的“聊天”与暖手,都只是沈杯汝失明后产生的幻觉。 沈杯汝怔怔地“望”着自己那只残留着对方体温和气息的手,指尖蜷缩,仿佛想要抓住什么,最终却只是徒劳地垂下。 “是,王爷。”他低声应着,由着闻声上前孟令岩扶起自己,一步步,摸索着,走回那片为他精心打造的、无尽的黑暗之中。 第13章 碎杯 孟令岩扶着沈杯汝,沉默地穿过庭院,回到墨渊堂那间依旧弥漫着药香的内室。每一步,沈杯汝都走得格外小心,脚尖试探着前方的路,像踩在薄冰上。方才被晋弃握过的那只手,此刻残留的温热与触感尚未完全散去,与这室内的清冷形成鲜明对比,反而更添了几分不真实的恍惚。 他被安置在惯常坐的软榻上,孟令岩转身去端那碗每日定时送来的、温热的汤药。苦涩的气味随着他的靠近逐渐浓郁。 沈杯汝摸索着接过药碗,指尖碰到微烫的瓷壁,他瑟缩了一下,随即稳稳捧住。他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吞咽着那棕黑色的汁液,浓重的苦味从舌尖一路蔓延到心底,他却仿佛毫无所觉。 室内一片寂静,只有他吞咽时极轻微的声响。 良久,他放下空碗,指尖无意识地在微湿的碗沿上划着圈。他忽然抬起头,空洞的眼窝“望”向孟令岩大致的方向,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试探: “孟侍卫……王爷今日,好看吗?” 问完这句,他似乎立刻后悔了,苍白的脸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薄红,慌忙又低下头,补充道,“我……我是问,王爷今日,穿的什么衣裳?” 孟令岩正在收拾药碗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抬起眼,看向榻上那抹单薄的身影。沈杯汝微微侧着头,似乎在努力“倾听”他的回答,那被素白绸带覆盖的眼窝下,鼻梁挺秀,唇色淡白,下颌的线条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 “王爷今日着玄色缂丝常服,”孟令岩的声音依旧平板,却难得地多说了几个字,“领缘与袖口绣有暗金螭纹,玉带束腰。” 他描述得极其简洁,却精准地勾勒出晋弃平日最惯常的装束,那种深沉的、不怒自威的气度仿佛透过这简单的描述,再次笼罩了这方空间。 沈杯汝静静地听着,没有任何反应,像是僵住了。过了许久,久到孟令岩以为他不会再有回应时,他才极轻微地动了动嘴唇,声音低得如同梦呓: “……玄色衬他。” 说完这句,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肩膀微微垮了下去。脸上那点不正常的红晕迅速褪去,只剩下全然的惨白。他摸索着,将膝盖上的薄毯往上拉了拉,试图盖住自己微微发抖的手。 “多谢孟侍卫告知。”他低声道,语气里带着一种令人心酸的客套与疏离,“我……我不该问的。” 他不该问的。 一个瞎子,问这些做什么呢? 那双曾经被赞誉为“揽尽风华”的眼睛,如今只剩下两个可怖的窟窿,连他自己都不敢触碰。容貌自然是毁了,这日日覆眼的素白绸带,与其说是装饰,不如说是遮丑的屏障,提醒着他自身的残缺与不堪。 前程?早已断送在那句“目眇之”下。 才气?读书写字?那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如今的他,连墨锭是方是圆都分辨不出,那曾经烂熟于心的圣贤文章,也在无尽的黑暗与痛苦中,渐渐变得模糊。 他连自己都养不活。若非晋弃一时兴起的“怜悯”,他此刻恐怕早已饿死街头,或者依旧在那肮脏的花楼里,承受着永无止境的凌辱。 他甚至无法自理。晨起梳洗,穿衣着袜,饮食起居……哪一样不需要人伺候?孟令岩这般沉默而精准的照料,于他而言,既是恩赐,也是时时刻刻提醒他自身无用的屈辱。 他还有什么资格,去探听那个人的点滴?去想象那人穿着玄色常服、绣着暗金螭纹的模样? 这念头像一把冰冷的锉刀,反复打磨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自尊。他蜷缩在软榻里,将脸转向内侧,不再发出任何声音,只有那覆着白绸的眼窝下方,似乎有更深的阴影笼罩下来。 孟令岩看着他那副恨不得将自己彻底藏起来的模样,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无声地行了一礼,端着空药碗,悄步退了出去,将满室的死寂与绝望,留给了榻上那个再也流不出眼泪的人。 药汁的苦涩如同黏稠的墨,顽固地附着在舌根、喉咙,甚至仿佛顺着血液蔓延至四肢百骸,带来一种令人作呕的麻木。沈杯汝放下空碗,指尖还残留着瓷器的微温,但那深入骨髓的苦味却让他浑身发冷,细密的战栗不受控制地从脊椎窜起。 得喝点水。他混沌地想。有药喝已是不易,这药想必金贵,虽再也换不回他的光明,却能让他这残破的身子不至于太快腐烂在这华丽的牢笼里。他不能抱怨,连觉得太苦的念头都是僭越。 他伸出手,凭着记忆和触觉,小心翼翼地向旁边的小几上摸索。平日里,孟令岩总会在他喝完药后,适时地将一杯温水递到他手中。可今日,或许是他心神不宁,或许是孟令岩恰好走开,他摸索了好一会儿,指尖只触到冰凉光滑的桌面。 心里有些急了。那苦味催逼着他,喉咙干得发紧。他扩大范围,手指颤抖着向前探去,终于触到了一个微凉、光滑的弧面——是茶杯! 心中一喜,他连忙用手掌去捧,可那麻木的指尖竟使不上多少力气,加之心慌意乱,只听“哐当”一声脆响,那杯子竟从他手中滑脱,摔落在坚硬的地面上,碎裂声刺耳无比。 沈杯汝整个人都僵住了,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碎了……王府的杯子…… 这认知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比那药汁更让他胆寒。在这里,一草一木皆非凡品,何况是晋弃日常所用之物?这杯子……说不定就是王爷用过的!他竟然……他竟然把它打碎了! 巨大的恐惧如同巨蟒,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看”着脚下那片虚无的、传来碎片声响的方向,脸色惨白如纸,空洞的眼窝里瞬间涌上湿热,泪水混着之前未干的血痕,迅速浸湿了蒙眼的绸带。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语无伦次地喃喃,慌忙蹲下身,不顾一切地伸手想去摸索那些碎片,仿佛只要能把它们拼凑起来,就能挽回这弥天大错。指尖传来一阵锐痛,定然是被碎瓷划破了,可他浑然不觉,只是徒劳地在冰冷的地面上抓挠着。 “王爷……王爷肯定会责罚我的……一定会……”他呜咽着,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恐惧。过往那些关于晋弃冷酷无情的传闻,以及自己亲身经历的痛楚,如同潮水般涌来,将他彻底淹没。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对方冰冷的眼神,听到了那足以定人生死的淡漠语调。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靠近。有人进来了。 沈杯汝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又像是看到了索命的无常,他猛地抬起头,泪水涟涟地“望”向来人的方向,也顾不得分辨是谁,便带着哭腔急急哀求辩解:“对不住!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这杯子……这杯子是不是王爷的?我……我赔不起……求求你……” 他越说越怕,竟支撑不住发软的双腿,那漂亮却单薄的身体瑟瑟发抖地跪倒在了冰冷的碎片旁边,素白的绸裤瞬间被洇湿了一小片,不知是水渍还是血。他仰着脸,被泪水与血污浸透的绸带紧贴着眼窝,露出挺秀鼻梁和失了血色的唇,那姿态卑微脆弱到了极致,也凄艳到了极致。 “王爷……王爷会打死我的……”他绝望地重复着,像是已经预见了自己的结局。 进来的人没有说话。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熟悉冷香的手,却坚定地伸了过来,没有去扶他,也没有去收拾碎片,而是精准地避开了他在地上胡乱摸索、已然受伤的手,直接端起了小几上另一只完好无损的茶杯。 随后,那只手托着茶杯,稳稳地递到了沈杯汝不断颤抖、沾着药渍和泪水的唇边。 杯沿温热,里面是清澈的、刚好入口的温水。 沈杯汝所有的哭诉和恐惧,都被这递到唇边的水堵在了喉咙里。他僵住了,茫然地“望”着前方,一时忘了反应。 那只手的主人似乎极有耐心,见他不动,又将杯沿往前送了送,轻轻碰了碰他干裂的唇瓣。 沈杯汝这才像是被惊醒,下意识地、小口小口地就着那只手啜饮起来。温水滋润了干涩发苦的喉咙,稍稍安抚了他濒临崩溃的神经。他喝得很急,有些许水珠从嘴角溢出,顺着下颌滑落。 直到一杯水饮尽,那只手才缓缓收回。 沈杯汝依旧跪在地上,惊魂未定,小声地、带着浓重鼻音啜泣着:“谢谢……多谢……我、我这就把碎片收拾干净……不会让人知道……” 他摸索着,还想继续去碰那些碎瓷。 然而,一只微凉的手却握住了他的手腕,阻止了他的动作。那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 紧接着,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听不出什么情绪,却让沈杯汝瞬间如遭雷击,整个人僵成了冰雕。 “一个杯子而已。” 是晋弃。 他不知何时来的,或许……从一开始进来的就是他。 “碎了便碎了。” 第14章 王爷……究竟要他做什么? (……碎了便碎了。) 那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像惊雷一样炸响在沈杯汝的耳边,震得他魂飞魄散。 是晋弃。 不是侍从,不是孟令岩,是晋弃! 他甚至还……还亲手喂他喝了水? 沈杯汝跪在原地,浑身僵硬,连那细碎的啜泣都卡在了喉咙里,只剩下无法抑制的、剧烈的颤抖。方才碰到碎瓷的指尖此刻才后知后觉地传来尖锐的刺痛,温热的血珠正慢慢沁出,但他完全顾不上了。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他听到了,他都听到了!听到自己那些不成体统的哭诉,听到自己恐惧的呓语…… 巨大的羞耻和更深的恐惧如同冰火交织,将他牢牢钉在原地。他恨不得立刻钻进地缝里去,或者当场昏死过去,也好过面对此刻这令人窒息的局面。 晋弃松开了握着他手腕的手,但那股无形的压力却丝毫未减。沈杯汝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正落在他狼狈跪地的身影上,落在他沾着血污和泪痕、覆着白绸的脸上,落在他微微颤抖、指尖渗血的手上。 预想中的雷霆震怒并未降临。 沈杯汝只觉得膝下一轻,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将他整个人从冰冷的地面上捞了起来。是天旋地转的失重感,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被晋弃打横抱在了怀中。 那玄色衣料上冷冽的松针气息瞬间将他包裹,严密而强势。他吓得连呼吸都停滞了,本能地想要挣扎,身体却软得没有一丝力气,只能僵硬地靠在对方坚实宽阔的胸膛上,听着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声,与自己狂乱的心跳形成诡异的对比。 晋弃抱着他,步履平稳,绕过地上的碎片,径直走向内室那张宽大的床榻。他将沈杯汝轻轻放在柔软的墨狐皮褥上,动作算不上多么温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喙的仔细。 沈杯汝陷在柔软的皮毛里,依旧抖得厉害。他感觉到晋弃并未离开,而是就着床边坐下。随后,一只微凉的手再次握住了他受伤的那只手。 他猛地一颤,想要缩回,却被牢牢握住。 “别动。” 晋弃的声音近在咫尺,依旧是命令的口吻,却似乎比平时低沉沙哑了几分。 沈杯汝立刻不敢再动,连牙齿都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他感觉到晋弃的手指,正小心翼翼地检查着他指尖的伤口。那触感带着薄茧,有些粗粝,动作却异常专注。随后,一方干净微湿的、带着药味的细棉布帕子,被按在了他流血的指尖上,轻轻按压。 是金疮药的味道。清凉的感觉暂时覆盖了刺痛。 晋弃……在给他包扎? 沈杯汝彻底懵了,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这个人,前一刻还能因为一句诗而冷酷地弄瞎他的眼睛,将他打入地狱;下一刻,却又会因为一个打碎的杯子、几道细小的划伤,而亲手为他处理伤口? 这比直接的惩罚更让他感到害怕和迷茫。他宁愿晋弃此刻勃然大怒,将他拖出去责打一顿,也好过这样……这样让他完全摸不着头脑的、近乎诡异的“关怀”。 他像个失去提线的木偶,任由晋弃动作。直到伤口被妥善包扎好,那只微凉的手依旧没有立刻松开,而是就那样握着,指腹无意识般地,在他冰凉的手腕内侧,极轻地摩挲了一下。 那一下,如同羽毛拂过心尖,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战栗的痒。 沈杯汝浑身过电般一颤,喉咙里溢出一声极轻的、带着哭腔的呜咽。 晋弃的动作顿住了。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松开了手。 “一个杯子,不值得你如此。”他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淡漠,仿佛刚才那片刻的专注与那一下无意识的摩挲都只是沈杯汝的错觉,“日后小心些便是。” 说完,他站起身。 沈杯汝感觉到那迫人的气息正在远离,心中竟莫名地生出一丝连自己都鄙夷的、微弱的不舍与空落。他慌忙低下头,将自己更深地埋进柔软的皮毛里,用细若蚊蚋的声音应道: “……是,谢……谢王爷。” 晋弃没有再回应。脚步声响起,渐行渐远,内室的门被轻轻合上。 沈杯汝独自蜷缩在榻上,被包扎好的指尖还残留着对方掌心的温度和药味的清凉,手腕内侧那被摩挲过的地方,仿佛还烙印着那转瞬即逝的触感。 他抬起另一只手,颤抖着抚上自己覆眼的绸带,泪水再次无声地涌出,混合着血污,浸湿了素白的丝绸。 他不明白。 他永远也猜不透,晋弃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这反复无常的温柔与冷酷,比永恒的黑暗,更让他感到绝望。 这念头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沈杯汝残存的理智。他一遍遍告诫自己,不能再沉溺了。是那个人,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毁了他赖以生存的一切,将他从云端才子打入污秽泥沼,连苟延残喘都需仰其鼻息。他们是云泥之别,他是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亲王,而自己,不过是个目不能视、前程尽毁、甚至连自理都需依靠他人的废人。 更何况,自己这副尊容——覆眼的绸带下是狰狞的窟窿,苍白瘦削,一身病骨,还曾在那最不堪的地方……王爷那般人物,如何能不厌恶?每每思及此,沈杯汝便觉得浑身发冷,那点不该有的心思,也仿佛成了对他自己的最大嘲讽。 可心,总是不听使唤。 每当那独特的、沉稳而富有韵律的脚步声靠近,伴随着那缕冷冽的松针香气侵入感官时,沈杯汝便觉得自己的魂魄都要被抽走了。所有的告诫、所有的自厌,在那一刻都土崩瓦解。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血液奔涌着冲向四肢百骸,带来一阵阵令人羞耻的麻痒与悸动。他会下意识地竖起耳朵,捕捉那脚步声的每一个细微变化,会在对方可能靠近的方向,微微侧过头,仿佛这样就能更清晰地感知到对方的存在。他甚至……会隐秘地、贪婪地回忆那只微凉的手握着他手腕时的触感,回忆那衣兜里短暂却真实的温暖。 这日,孟令岩平板无波的声音在内室响起:“公子,王爷传您至墨渊堂正厅。” 只这一句,沈杯汝便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凉了半截。传他去正厅?为何?是终于厌倦了他这无用的累赘,要处置他了吗?还是……又想到了什么新的、折辱他的法子?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指尖瞬间冰凉,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坐在榻上,一动不敢动,只觉得那颗心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孟……孟侍卫,”他声音发颤,带着显而易见的惶惑,“王爷……王爷可有说是何事?” “王爷未言。”孟令岩的回答简洁依旧。 沈杯汝的心更沉了。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覆眼的绸带,又理了理身上那件虽然柔软干净、却难掩憔悴的素白长衫。他甚至生出一种荒谬的、可怜的想法——他此刻定然难看极了,脸色苍白,眼覆白绸,一副病弱残破的模样。是不是……应该稍作整理?至少,不能让王爷觉得太过碍眼? 这念头刚升起,便被他狠狠压下,只觉得脸上像被抽了一巴掌,火辣辣地疼。他一个瞎子,一个毁了容的废人,还有什么“妆扮”的资格?不过是徒增笑柄罢了。 “我……我这就去。”他低声应着,声音虚弱。 由孟令岩扶着,他一步步挪向墨渊堂的正厅。这段路,他已在黑暗中摸索着走过许多次,可没有一次像现在这般,觉得如此漫长而艰难。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惴惴不安,仿佛前方等待着的是审判的刑场。 他忍不住去揣测晋弃的意图。是觉得他碍事,要将他打发到更不堪的地方去?还是……因为他前几日打碎了杯子,此刻才来秋后算账?又或者,只是王爷一时兴起,想看看他这个“玩意儿”是否还活着? 无数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中翻腾,交织成一片冰冷的绝望。他紧紧攥着自己的袖口,指节用力到泛白,若非孟令岩在一旁稳稳地扶着,他几乎要软倒在地。 终于,踏入了那间更加空旷、气息更加肃穆的正厅。空气中弥漫着更浓郁的冷松香,还有一种无形的、令人膝盖发软的威压。 沈杯汝感觉到孟令岩松开了手,无声地退至一旁。 他独自一人,站在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寂静里,面对着那个他既恐惧又无法抑制地渴望靠近的存在。他低垂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等待着那决定他命运的声音响起。 王爷……究竟要他做什么? 第16章 杯酒释兵权 连着几日,晋弃都未曾踏入墨渊堂的内室。那日正厅里激烈又屈辱的亲近,仿佛只是一场昏沉迷乱的梦,唯有身体深处偶尔泛起的隐秘酸痛,和那身触感细腻、绣纹繁复的新衣,提醒着沈杯汝那并非虚幻。 这日天气晴好,孟令岩依着他的请求,扶他至内室通往庭院的门边站一站,吹吹风。暮春的风已带了些许暖意,裹挟着草木复苏的清新气息,拂过他苍白的面颊,扬起他未束的几缕墨发,以及……覆在眼上那素白绸带末端垂下的、柔软的长长飘带。 沈杯汝安静地立在门廊的阴影与光晕交界处,一身淡青色的长衫,衣袂与那白绸发带在微风里轻轻翩跹。因着消瘦,那衣衫更显空荡,勾勒出他单薄得近乎脆弱的肩线腰身。尽管眼覆白绸,遮住了那最触目惊心的残缺,却更衬得他鼻梁挺秀,唇色淡绯,下颌线条清隽流畅,有一种超越了性别、揉碎了骄傲与卑微的,惊心动魄的易碎之美。他像一尊被供奉在神龛却又遭遗弃的白玉观音,圣洁与残破诡异地交织,令人望之心悸。 他微微侧着头,似乎在凝神听着风里的什么声音,那姿态专注而茫然。 就在这时,晋弃恰好从回廊另一头转出,要去书房。目光不经意地掠过那扇门,脚步便是一顿。 他看见那道清丽绝尘的身影,孤零零地立在光与影的分界线上,白绸蒙眼,青衫微扬,墨发与绸带交织着在风中轻舞。阳光在他周身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却照不进那覆眼的绸带之后,只映得他露出的下半张脸,苍白得近乎透明,带着一种不染尘埃、却又被尘世彻底遗弃的孤寂。 很美。一种带着绝望气息的、濒临破碎的美。 晋弃负手立在原地,玄色的衣袍在微风里纹丝不动,深邃的目光如同幽潭,落在沈杯汝身上,看不出情绪。他看着他微微仰起脸,仿佛在感受阳光的温度;看着他被风吹起的发丝拂过细腻的颈侧皮肤;看着他无意识地用指尖,轻轻摩挲着袖口那繁复的缠枝莲纹——那是他前日吩咐下去,特意为他选的衣服。 正当他凝视之时,风里送来了沈杯汝极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怯懦与期盼的问询,是向着身旁沉默的孟令岩: “孟侍卫……王爷今日,去哪儿了?”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几乎融在风里,“他……还会来吗?” 那声音里藏着的小心翼翼,和那几乎不敢宣之于口的期待,像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晋弃的心口。并不很痛,却带着一种沉闷的、令人不悦的滞涩感。 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眼底那点因那绝美身影而起的微澜瞬间平复,覆上一层更深的、难以窥测的寒冰。 他没有上前,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是深深地看了那倚门而立、如同等待戈多般的身影一眼,随即漠然转身,玄色的衣摆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悄无声息地沿着来路离开了,仿佛从未在此停留。 守在沈杯汝身旁的孟令岩,眼角余光瞥见了那抹离去的身影,又迅速收回。他面色不变,如同最精密的器械,执行着主人无声的指令,对着仍在等待回答的沈杯汝,用那惯常的、平板无波的语调回道: “公子,王爷并未过来。不在此处。” 沈杯汝脸上那点因期待而微微泛起的、虚幻的光彩,瞬间黯淡下去。他怔了怔,随即低下头,轻轻地、几乎听不见地应了一声:“……哦。” 果然……是不在的。也不会来。 他那点微末的、如同萤火般的心思,在王爷眼中,恐怕连一丝涟漪都算不上吧。昨夜种种,于那人而言,或许真的只是闲来无事的一场消遣。他竟还痴心妄想,会有什么不同。 他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缓缓地转过身,伸出那双苍白纤细的手,在空中茫然地摸索着,寻找回内室的路。指尖触到冰凉的门框,他顿了顿,然后小心翼翼地扶着,一步一步,挪向那片吞噬了他所有光明与希望的、永恒的黑暗深处。 背影单薄,脚步迟缓,那在风中翩跹过的白绸与青衫,此刻只余下无尽的落寞与孤清。 孟令岩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影子。 而远处,晋弃走入书房,挥退众人,独自站在巨大的窗前,望着窗外一池碧水,眸色沉郁,许久未动。 晋王府再开盛宴,气象却与寿宴时截然不同。朱门之内,灯火通明依旧,却透着一股森然的肃杀。往来侍从皆屏息凝神,脚步放得极轻,甲胄鲜明的护卫无声林立,眼神锐利如鹰隼,巡视着每一个角落。宴设于王府正殿,殿宇恢弘,梁柱高耸,愈发衬得人影渺小。空气中弥漫着酒肉香气,却压不住那股无形的、铁锈般的紧张感。 晋弃坐于主位,并未着亲王礼服,只一身玄色暗纹常服,玉带束腰,更显身姿挺拔,气势沉凝。他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白玉酒杯,目光平静地扫过下首那位身着戎装、面容粗犷、眉眼间带着边关风霜与桀骜之气的男子——西北大将军陈渚莲。 酒过三巡,场面上的寒暄与客套话渐渐说尽,殿内的气氛愈发凝滞。丝竹之声不知何时已停,只剩下烛火噼啪的轻微爆响,以及众人压抑的呼吸声。 就在这时,晋弃微微侧首,对身旁侍立的孟令岩低语了一句。 不多时,在满座皆是权贵武将的席间,出现了一道格格不入的身影。沈杯汝被孟令岩扶着,一步步引入这权力漩涡的中心。他依旧穿着那身淡青色暗纹长衫,眼覆素白绸带,苍白的面容在辉煌灯火下几近透明。他显然不知身处何地,也不知周遭是些什么人,只是本能地感到一种几乎要将他碾碎的压迫感,身体微微颤抖,被孟令岩引至一个离主位不远不近的角落席位,默默坐下。 他像一滴清水误入了浓稠的墨池,那份残破的、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纯净,瞬间吸引了不少目光。有好奇,有打量,更有毫不掩饰的轻蔑。 陈渚莲自然也注意到了,他浓眉一挑,声如洪钟,带着几分戏谑打破了沉寂:“王爷,这位是……?末将眼拙,竟不知王府中还有这般……特别的清客。” “清客”二字,被他咬得意味深长。 晋弃目光掠过沈杯汝那不安蜷缩的手指,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淡淡道:“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带他出来见见世面罢了。” 语气随意,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陈渚莲哈哈一笑,目光却锐利如刀,在沈杯汝覆眼的绸带上转了一圈:“原来如此。只是这世面,怕是有些……惊着他了。” 他话锋一转,不再看沈杯汝,而是直视晋弃,声音沉了下来,“王爷,今日这酒,喝得痛快!只是不知,王爷召末将千里迢迢回京,除了饮酒,可还有别的吩咐?” 重头戏,终于来了。殿内落针可闻。 晋弃并未直接回答,他执起酒壶,亲自离席,缓步走到陈渚莲案前,为其将空杯斟满。动作从容优雅,那琥珀色的酒液注入杯中,声响清晰可闻。 “陈将军驻守西北十余载,劳苦功高,威震边陲,使我朝北境固若金汤。”晋弃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半分波澜,“陛下与本王,心中甚是感念。” 陈渚莲拱手,语气却不甚恭敬:“末将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晋弃放下酒壶,立于陈渚莲案前,玄色的身影带着无形的威压:“只是,将军年岁渐长,常年戍边,风沙苦寒,陛下体恤老臣,不忍将军再受奔波之苦。”他微微一顿,目光如古井寒潭,深不见底,“如今北狄暂息,朝廷意欲在西北设节度使,总揽军政,也好让将军……回京荣养,安享富贵。” “荣养?”陈渚莲脸上的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握着酒杯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他猛地抬头,眼中精光爆射,直视晋弃,“王爷!末将在西北经营多年,军中上下皆乃末将手足!北狄狼子野心,岂会真安分?此时换将,只怕军心不稳,边关生变!” 他的声音洪亮,在殿内回荡,带着久经沙场的煞气。 晋弃却连眉毛都未曾动一下,只平静地回视着他,语气依旧淡漠,却字字千钧:“将军多虑了。朝廷自有安排。将军旧部,皆是国之栋梁,朝廷自会量才擢用。至于北狄……将军莫非以为,我大梁离了将军,便无人能守国门了么?” 这话已是极重!暗指陈渚莲拥兵自重,视军队为私产。 陈渚莲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怒极。殿内气氛瞬间绷紧到了极致,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引爆。所有宾客都屏住了呼吸,冷汗浸湿了后背。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蜷缩在角落的沈杯汝,似乎被这无形的杀气惊扰,加之体内旧伤未愈,气血翻涌间,竟控制不住地低低咳嗽起来。那压抑的、破碎的咳嗽声,在死寂的大殿中显得格外突兀。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地又聚焦到了他身上。 陈渚莲正在盛怒之中,无处发泄,见状更是烦躁,冷哼一声,语带讥讽:“王爷这位‘清客’,身子骨倒是娇弱得很!这等场合,怕是受不住吧?” 晋弃的目光也转向沈杯汝,看着他因咳嗽而微微起伏的单薄肩膀,和那白绸下蹙起的眉尖。他没有回应陈渚莲的挑衅,反而对孟令岩挥了挥手。 孟令岩会意,上前低声对沈杯汝道:“公子,此处气闷,属下扶您出去透透气。” 沈杯汝早已被这无形的压力迫得喘不过气,闻言如蒙大赦,连忙点头,在孟令岩的搀扶下,几乎是逃离般地、踉跄着快步向殿外走去。那仓皇无助的背影,与这满殿的刀光剑影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就在沈杯汝身影消失于殿门外的刹那,晋弃重新将目光投回陈渚莲身上,之前的淡漠似乎散去些许,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冷的、不容置疑的锐光。 他端起自己那杯一直未动的酒,向陈渚莲示意: “陈将军,边关苦寒,京中繁华。卸下重担,含饴弄孙,岂不快哉?”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绝对力量,“这杯酒,本王敬将军……识时务,知进退。” “……”陈渚莲死死盯着晋弃,又看向周围那些沉默的、眼神复杂的官员,以及殿外隐约可见的甲士身影。他额头青筋跳动,握着酒杯的手颤抖着,那杯中之酒晃荡不止,如同他此刻剧烈挣扎的内心。 许久,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那挺直多年的脊梁,几不可察地佝偻了几分。他举起酒杯,声音沙哑干涩,带着无尽的疲惫与不甘: “末将……谢陛下、王爷……体恤!” 说罢,仰头,将杯中辛辣的酒液一饮而尽。酒杯重重落在案上,发出一声闷响。 一场潜在的兵变,一场权力的交接,就在这推杯换盏、暗藏机锋的言语中,尘埃落定。 而那个被临时带入局中、又仓皇离场的盲眼少年,不过是这滔天权谋中,一道微不足道、却又莫名刺眼的掠影。无人知晓,晋弃让他出现在此,究竟是一时兴起,还是别有深意。 第17章 清君侧 陈渚莲那日饮下的,显然不是甘美的佳酿,而是穿肠毒药。他返回西北后,沉寂不过月余,一道檄文便如同惊雷,炸响了看似平静的朝野。 檄文以“清君侧,诛奸佞”为名,字字泣血,句句诛心。矛头直指晋王晋弃,列举其十大罪状:把持朝政、架空幼帝、结党营私、排除异己……条条皆可杀。然而,最引人注目、也最在市井坊间迅速流传开来的,却是那最后一条,带着浓烈桃色与猎奇色彩的罪状—— “晋逆弃,性乖张,好龙阳,亵玩男色,尤以娈宠盲眼罪臣沈杯汝为甚!藏于深府,日夜宣淫,行径不堪,玷污朝纲,败坏伦常!” “沈杯汝”这三个字,伴随着“瞎眼男宠”、“昔日才子”、“王府禁脔”等香艳又骇人的标签,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帝都,成了晋王权欲熏心、德行有亏的最具体、最不堪的象征。他不再是那个惊才绝艳的少年诗人,而是钉在晋王耻辱柱上的一枚污点,一个供人唾骂和意淫的祸水。 消息传入墨渊堂时,沈杯汝正由孟令岩伺候着用一盏燕窝。他看不见,却能清晰地感觉到整个王府的气氛陡然变了。往日虽然肃穆,却井然有序,如今却像一张拉满的弓,充斥着一种紧绷的、一触即发的杀伐之气。脚步声变得急促杂乱,远处隐约传来兵甲碰撞的铿锵声,以及压低了嗓音的、急促的命令。 “孟侍卫……外面,怎么了?”他放下调羹,不安地“望”向孟令岩的方向,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孟令岩沉默了片刻,依旧是那平板无波的语调,却似乎比往日更沉凝几分:“陈渚莲反了。兵锋已指向京城。” 沈杯汝的心猛地一沉。他虽然不通军政,却也知陈渚莲手握重兵,其势汹汹。那“清君侧”的檄文内容……他不敢细想,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不容错辨的冷冽气息,径直闯入内室。 是晋弃。 他甚至未曾更换朝服,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只是衣摆处似乎沾染了些许尘土,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深沉、锐利,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 他的目光先是极快地扫过沈杯汝苍白惊惶的脸,随即落在孟令岩身上,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令岩,调一队黑甲卫,严守墨渊堂,没有本王手令,任何人不得出入!” “是!”孟令岩领命,立刻转身出去安排。 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晋弃几步走到沈杯汝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沈杯汝能感觉到那沉甸甸的视线,混杂着审视、冷厉,或许还有一丝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他吓得缩了缩肩膀,下意识地想要后退。 “听到外面的风声了?”晋弃开口,声音冷硬。 沈杯汝咬着唇,轻轻点头。 “陈渚莲说本王好龙阳,养了你这个瞎眼男宠,祸乱朝纲。”晋弃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可每个字都像鞭子,抽在沈杯汝心上,“你现在,可是名满天下了,沈杯汝。” 沈杯汝浑身剧颤,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连那淡色的唇都失了最后一点血色。他猛地抬起头,覆眼的绸带下,仿佛能感受到那巨大的、足以将他碾碎的羞辱和罪名。他想辩解,想说不是这样的,可喉咙像是被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他能说什么?说他们之间并非如此?可那些亲吻,那些触碰,那些夜晚……哪一桩,哪一件,能洗得清?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迅速浸湿了绸带。 看着他这副摇摇欲坠、如同被风雨摧折的娇花般的模样,晋弃眼底的冰寒似乎波动了一下,但转瞬即逝。他伸出手,并非安慰,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道,抬起了沈杯汝的下颌,迫使他“面对”自己。 “害怕了?”他凑近,冷松的气息混合着一丝硝烟未散的味道,压迫感十足,“既然成了本王的‘罪名’,那就给本王好好活着。你若死了,或是落入他人之手,才是坐实了本王的‘污点’。” 他的话语冷酷而现实,没有丝毫温情,却像一道枷锁,将沈杯汝的生死与他的声誉牢牢捆绑。 就在这时,城外隐约传来了沉闷的号角声,如同巨兽的咆哮,震得人心头发麻。紧接着,是如同雷鸣般的战鼓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仿佛敲击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厮杀声、兵刃相交的尖锐撞击声、呐喊声、惨叫声……开始如同潮水般涌来,即使深在王府内院,也能清晰地听到那来自城墙方向的、惊天动地的动静。空气中,似乎也开始弥漫起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战争,开始了。 晋弃松开了捏着沈杯汝下颌的手,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深邃难辨。 “待在屋里,哪里都不准去。” 留下这句冰冷的命令,他转身,玄色的衣袂划破凝滞的空气,大步流星地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弥漫着硝烟与杀伐之气的庭院深处。 沈杯汝独自瘫坐在椅子上,听着外面那越来越激烈、如同地狱奏鸣曲般的厮杀声,感受着脚下地面隐约传来的震动。他紧紧抱住自己不断发抖的身体,覆眼的绸带早已湿透。 他成了他的罪名,他的污点。 而现在,这污点,正被浸泡在帝都的血与火之中,不知明日,是随之湮灭,还是继续承受这无尽的耻辱与煎熬。 帝都的夜空被火光与浓烟染成了一种诡异的橘红色。战鼓声、号角声、兵刃撞击声、喊杀声与垂死者的哀嚎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吞噬一切的恐怖声浪,连厚重的王府高墙也无法完全阻隔。 晋王府邸,此刻已不再是奢华的权贵象征,而是一座森严的战争堡垒。黑甲卫士如同沉默的礁石,牢牢把守着每一处要害,弓弩上弦,刀剑出鞘,空气中弥漫着铁锈与硝烟混合的刺鼻气味。 王府正厅,已临时改作中军帐。巨大的西北舆图悬挂壁上,上面以朱笔勾勒出敌我态势。晋弃褪去了常服,换上了一身玄色轻甲,甲胄幽暗,衬得他面色愈发冷白,眼神锐利如鹰隼。他并未坐在主位,而是立于沙盘之前,听着麾下将领一道道急促的军情禀报。 “报!陈逆前锋已突破外城朱雀门,正与巡防营激战!” “报!西营兵马已按王爷指令,抢占武库,断敌后援!” “报!叛军左翼出现骚动,疑似中了我方埋伏!” 军情如火,晋弃却始终面色沉静,唯有微微抿紧的薄唇泄露出一丝紧绷。他的指令简洁、清晰、精准,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直刺战局关键。 “传令巡防营,放弃朱雀大街,诱敌深入瓮城。” “令西营分兵五千,自侧翼冲击叛军中军,不必恋战,扰其阵脚即可。” “弩机营上城墙,覆盖瓮城区域,听号令齐射。” 他没有慷慨激昂的陈词,没有虚张声势的怒吼,只有一种冰冷的、掌控全局的绝对自信。每一个决策都带着血的代价,也决定着无数人的生死,包括他自己。 忽然,一名亲兵浑身浴血,踉跄冲入:“王爷!陈渚莲老贼亲自率精锐猛攻王府东侧!弟兄们……快顶不住了!他喊话……喊话要清剿……清剿王府内的……‘妖孽’!” 最后两个字,亲兵说得极其艰难,目光下意识地瞥向内院方向。 帐内瞬间一静,所有将领的目光都隐晦地投向了晋弃。那“妖孽”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晋弃眼底骤然掠过一丝极寒的戾气,但转瞬便压了下去,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甚至没有看向内院,只冷冷道:“东侧?很好。让他来。” 他踱步至帐外,遥望东面火光冲天的方向,那里的喊杀声格外激烈。他接过亲卫递上的强弓,手指拂过冰冷的弓弦,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位将领耳中: “陈渚莲以为抓住本王一点私德瑕疵,便能动摇军心,撼动大局?可笑。”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带着讥诮与不屑,“本王是不是好龙阳,养没养男宠,与能否宰了他这条老狗,有何干系?”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过众人:“诸位听着!今日之战,非为晋弃一人荣辱,乃为肃清朝纲,剿灭叛国逆贼!凡戮力杀敌者,赏!凡临阵退缩者,斩!凡能取陈渚莲首级者,封侯!” “诺!”众将轰然应命,杀气冲天而起,瞬间冲散了那因流言而起的些许微妙气氛。 晋弃不再多言,翻身上马,玄甲在火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亲卫队,随本王去东门。” 他竟要亲临最危险的前线! 马蹄声如雷,冲破弥漫的硝烟。东门处,战况已呈白热化。叛军如同潮水般冲击着黑甲卫组成的防线,箭矢如蝗,巨石轰击,不断有人倒下,鲜血染红了王府门前的汉白玉台阶。 陈渚莲果然骁勇,一杆长枪舞得泼水不进,亲自带队冲锋,口中兀自高喊:“诛杀晋弃!清君侧!铲除妖孽!” 晋弃的出现,如同给苦苦支撑的守军注入了一剂强心针。他并未急于冲杀,而是立于阵后,挽弓搭箭。弓弦响处,一名正在攀爬云梯的叛军将领应声而倒,精准无比。 “晋弃!你这无君无父、德行有亏的奸佞!可敢与老夫一战?!”陈渚莲发现了他的身影,长枪遥指,声若雷霆。 晋弃弃了弓,抽出腰间佩剑,剑光如水,映着他冷峻的眉眼。“老匹夫,如你所愿。” 他竟真的要亲自上阵! 玄甲身影如一道黑色闪电,突入敌阵。晋弃的武功显然极高,剑法狠辣凌厉,毫无花哨,每一剑都直奔要害,所过之处,叛军人仰马翻。他与陈渚莲瞬间战作一团,剑光枪影交错,火星四溅,劲气激荡,周围的人竟无法靠近。 这是勇气与实力的绝对碰撞,无关那些龌龊流言。 与此同时,按照晋弃先前的部署,西营的侧翼冲击开始见效,叛军阵脚渐乱。城头上的弩机也终于发出了怒吼,密集的箭雨如同死神之镰,收割着涌入瓮城的叛军生命。 陈渚莲久战不下,又见大势已去,心神微分。晋弃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剑势陡然一变,如同毒蛇出洞,刁钻狠戾地刺向陈渚莲肋下空门! “噗嗤!” 剑刃入肉的声音被喊杀声淹没,陈渚莲闷哼一声,踉跄后退,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铠甲被破开,鲜血汩汩涌出。 “你……”他瞪着晋弃,眼中充满了不甘与怨毒。 晋弃收剑,立于尸山血海之中,玄甲染血,面色冰冷如初。他甚至没有多看陈渚莲一眼,只淡淡道:“绑了。” 主帅被擒,叛军瞬间土崩瓦解,剩余的抵抗很快被扑灭。 东门之危,解了。 晋弃站在残破的城楼上,俯瞰着城内依旧零星战斗的火光,和远处正在清剿残敌的己方军队。风吹起他染血的发丝,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一名亲卫上前,低声禀报:“王爷,内院无恙。沈公子……一直待在墨渊堂。” 晋弃“嗯”了一声,目光依旧望着远方,看不出情绪。仿佛那个被冠以“妖孽”之名,险些成为这场战争导火索的少年,于他而言,与这满城烽火、与这脚下尸骸一样,都只是这盘权力棋局中,一枚或重或轻的棋子。 只是,无人看见,他握着剑柄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那冰冷的甲胄之下,是否也藏着一丝不为人知的波澜? 第18章 掳掠 王府东门的喊杀声渐歇,似乎危机已解。墨渊堂内,沈杯汝蜷在榻上,紧紧捂着耳朵,试图隔绝外面那令人肝胆俱裂的声响。孟令岩被晋弃调走,此刻守在外间的,是两名陌生的黑甲卫,呼吸粗重,带着战场下来的血腥气。 他像一片无根的浮萍,在这滔天巨浪中随时可能倾覆。晋弃那句“好好活着”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可这根稻草,在绝对的混乱面前,如此脆弱。 忽然,外间传来两声极其短促沉闷的声响,像是利刃划过喉咙,连惨叫都未曾发出。紧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沈杯汝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猛地坐直身体,空洞的眼窝警惕地“望”向门口。 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了。 进来的不是孟令岩,也不是熟悉的侍卫。脚步很轻,却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不怀好意的急促。一股陌生的、混合着汗味和某种廉价脂粉的气息扑面而来。 “谁?!”沈杯汝声音发颤,下意识地向后缩去。 无人应答。只有那脚步声在快速逼近。 一只粗糙油腻的手猛地捂住了他的嘴,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下颌骨!另一只手则迅速用带着霉味的布条勒住了他的眼睛,在原有的白绸之外又加了一层束缚,彻底剥夺了他最后一点模糊的光感。 “唔……唔!”沈杯汝拼命挣扎,双腿乱蹬,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可他一个目不能视、手无缚鸡之力的瞎子,在那明显有备而来的力量面前,所有的反抗都如同蚍蜉撼树。 有人用绳索利落地捆住了他的手脚,动作粗暴,绳索深深勒进他纤细的腕骨和脚踝,带来尖锐的疼痛。然后,他被像扛货物一样,粗暴地扛了起来。 胃部被顶得生疼,眩晕感阵阵袭来。他感觉到自己被扛着快速移动,穿过熟悉的回廊,绕过假山……对方显然对王府路径极为熟悉,避开了所有可能的巡逻岗哨。 是奸细!王府里出了奸细! 这个认知让沈杯汝如坠冰窟。是谁?是哪个平日里对他看似恭敬,实则心怀鬼胎的下人?还是……军中也被渗透了? 他被塞进了一个狭小、颠簸的空间里,像是马车,但又不太像,气味混杂,有草料和牲口的味道。车子很快动了起来,速度不快,但方向难辨。 完了。他绝望地想。落在陈渚莲的人手里,他会是什么下场?被当众羞辱?被用来胁迫晋弃?还是直接被乱刀砍死,将“晋王为男宠所误”的罪名坐实? 眼泪无声地滑落,浸湿了里外两层绸布,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他像一件被随意丢弃的垃圾,在这混乱的世道里,连选择如何死去的权利都没有。 不知颠簸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他被拖拽下来,推搡着走进一个地方。空气阴冷潮湿,带着一股陈年的尘土和血腥混合的怪味,像是某处废弃的宅院或者地牢。 他被粗暴地推倒在地,粗糙的石板硌得他骨头生疼。 “看好他!这可是咱们给晋王准备的‘大礼’!”一个沙哑的声音狞笑着吩咐。 脚步声远去,沉重的铁门哐当一声关上,落锁的声音清晰刺耳。 世界重归死寂,只剩下他自己急促而恐惧的呼吸声。 他躺在冰冷的地上,手脚被缚,眼前是双重的、永恒的黑暗。战火的声音似乎遥远了,但另一种更深的、来自于背叛和未知命运的寒意,如同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 晋弃……会知道他不见了吗?会在乎吗?还是……这本身,就是一场早已注定的、被他视为弃子的结局? 他想起晋弃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想起他偶尔流露的、转瞬即逝的复杂眼神,想起他指尖的温度和那缕冷松香…… 在这绝望的深渊里,那一点点虚幻的、属于那个毁了他又禁锢了他的男人的记忆,竟成了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微弱的光。 真是……可笑又可悲的宿命。 地牢(或废弃宅院)的阴冷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穿透单薄的衣衫,刺入沈杯汝的骨髓。他蜷缩在角落,试图汲取一丝可怜的暖意,但粗糙的石板只反馈回无情的冰凉。手脚被粗糙的绳索紧紧捆绑,勒痕处传来火辣辣的疼痛,与这阴寒交织,折磨着他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 黑暗是双重的,一层是固有的眼盲,一层是蒙眼的布条,将他彻底隔绝在世界之外,只能依靠听觉和触感来感知这令人绝望的处境。 外面隐约的厮杀声似乎更近了,又似乎更远了,如同潮水起伏,牵动着地牢里看守们紧绷的神经,也加剧了沈杯汝内心的恐惧。 有脚步声靠近,不止一人。带着战场上的戾气和一种下流的、打量货物的目光,即使看不见,沈杯汝也能感觉到那视线如同黏腻的爬虫,在他身上逡巡。 “啧,凑近了看,这小脸儿……还真是标致。”一个略显轻浮的声音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叹,“瞧这皮肤白的,这下巴尖的,就算蒙着眼,也比窑子里的头牌勾人……” 另一道粗嘎的声音接口,带着几分不确定的探寻:“我听说……晋王跟前儿有个瞎了的,以前还是什么了不得的才子,叫什么……沈杯汝?是不是他?” “好像就是他!嘿,当年一首什么词儿轰动京城来着?现在……啧啧,真他娘的可怜。”那轻浮的声音里掺杂了一丝虚假的唏嘘,但更多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玩味。 沈杯汝死死咬住下唇,将脸埋得更低,恨不能将自己缩进墙壁里去。这些话语比直接的殴打更让他感到羞辱,像剥开他鲜血淋漓的伤口,再撒上一把盐。他昔日的才名,他残存的自尊,在此刻都成了供这些兵痞消遣嘲弄的谈资。 “啰嗦什么!”一个明显是头目、声音沙哑的男人不耐烦地打断,“管他是不是才子!现在是晋王睡过的婊子!王爷睡得,咱们就睡不得?” 这话如同惊雷,炸得沈杯汝浑身剧颤,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让他连颤抖都变得僵硬。 那沙哑声音继续下令,带着残忍的兴奋:“哥几个这些日子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早就憋坏了!这小瞎子细皮嫩肉的,正好给兄弟们开开荤!不过……先给他松松骨头,免得待会儿不听话,扫了爷的兴!” “好嘞!”几声淫邪的附和响起,伴随着靴子踏在石板上的沉重脚步声,朝着沈杯汝逼近。 不要…… 沈杯汝在心中绝望地呐喊,喉咙却像是被水泥封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凭借声音,感知到那些充满恶意的气息越来越近,阴影笼罩下来。 他下意识地蜷缩成更小的一团,像一只被逼到绝境、只能引颈就戮的幼兽。蒙眼的布条下,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空洞的、无法聚焦的恐惧。苍白的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下(如果他还能感知光线的话),呈现出一种琉璃将碎般的凄艳。被缚的手腕脚踝,因用力挣扎而磨破了皮,渗出的血珠在冷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目。 他听得见那些人粗重的呼吸,闻得到他们身上混杂着汗臭、血污和**的令人作呕的气味。一只粗糙的手,带着戏弄的意味,猛地抓住了他散乱的头发,迫使她抬起头。 “长得是真不赖……可惜了这双招子。”那轻浮的声音几乎贴着他的耳朵响起。 另一只脚毫不留情地踢在了他的腰侧! “呃!”剧痛让他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像一只被煮熟的虾米蜷缩起来。 更多的拳脚如同雨点般落下,并非要取他性命,而是带着凌辱和泄愤的性质,落在他的背部、肩胛、腿根。疼痛如同潮水,一**席卷着他残破的意识。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求饶的惨叫声,那只会让这些施暴者更加兴奋。 在混乱的殴打和污言秽语中,他残存的意识仿佛飘离了这具正在承受苦难的躯壳。 晋弃…… 这个名字,如同最后的咒语,在他心底最深处盘旋。 你若知道我现在这般模样……会如何? 是觉得这“污点”终于要被彻底清除,因而松了一口气?还是……会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在意? 这念头荒谬而奢侈,却成了他在无边痛楚与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带血的浮木。 外面的厮杀声,似乎陡然变得更加激烈了,隐约夹杂着某种不同于叛军的、更具纪律性的冲锋号角。 第19章 妾随大王,生死无悔 地牢内,污浊的空气混合着血腥与霉味。沈杯汝蜷在冰冷的地上,意识在剧痛的浪潮中浮沉。那些拳脚虽不致命,却足以碾碎他最后一点力气与尊严。耳畔是施暴者粗重的喘息和不堪入耳的淫词秽语,一只粗糙的手已经扯住了他早已凌乱的衣襟,布料撕裂的声音刺耳地响起,冰冷的空气触到他肩头裸露的肌肤,激起一阵绝望的战栗。 他不再挣扎,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破败偶人,空洞的眼窝隔着布条“望”向无尽的黑暗,等待着那最终、最不堪的凌辱降临。也好,就这样彻底脏了,碎了,或许就能解脱了…… 就在那污秽的手即将进一步侵犯,就在沈杯汝的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深渊之际—— “轰!!!” 一声巨响,地牢那沉重的木门竟从外部被整个撞得粉碎!木屑纷飞间,一道玄甲染血的身影如同撕裂幽冥的煞神,挟着外面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与浓烈的硝烟气息,骤然闯入这方狭小污浊的天地! 是晋弃! 他玄色轻甲上溅满了暗红的血点,额角一道伤口还在渗血,顺着冷峻的侧脸滑落。他手中长剑犹在滴血,眼神如同万年寒冰淬炼过的刀锋,只一扫,那几名正准备施暴的叛军便如同被冻僵般僵在原地,脸上瞬间褪尽血色,只剩下无边的恐惧。 “王……王爷……”那沙哑声音的头目牙齿打颤,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刀。 晋弃的目光甚至没有在他们身上停留半分,直接越过他们,死死锁定了角落里那个衣衫破碎、遍体鳞伤、正无力地向后蜷缩,仿佛想要融入墙壁的身影。 看到沈杯汝那副惨状——苍白的脸上满是污痕与细微的擦伤,唇瓣被咬破渗着血,裸露的肩头肌肤上布满青紫,手腕脚踝被粗糙的绳索磨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晋弃眼底那最后一点冰封的平静彻底碎裂,翻涌起滔天的、近乎毁灭性的怒火与……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痛楚的情绪。 “找死!” 两个字,如同从地狱深处挤出来,带着血腥的杀气。 剑光乍起,如同惊鸿匹练,快得让人看不清动作。只听几声短促到极致的惨嚎,那几名叛军甚至来不及举起兵刃,便已咽喉喷血,瞪大着惊恐的双眼,重重倒地身亡。 地牢内瞬间死寂,只剩下外面愈发清晰的、属于晋王军队的冲锋号角和高呼“王爷万岁”、“叛军已溃”的胜利呐喊。 晋弃丢下滴血的长剑,几步跨到沈杯汝面前,蹲下身。他动作极快地从靴筒中抽出一把匕首,寒光一闪,精准地割断了捆绑沈杯汝手脚的绳索,那利落的手法,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绳索松开,沈杯汝脱力地软倒,却被晋弃一把揽住,紧紧抱在怀里。 那熟悉的、带着硝烟与血腥气的冷松香瞬间将沈杯汝包裹,霸道地驱散了周遭的污浊气息。沈杯汝浑身僵硬,意识混沌,几乎以为这是临死前的幻觉。 “……”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唇瓣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眼泪,再一次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蒙眼的布条和晋弃肩头冰凉的甲胄。 晋弃感觉到怀中身体的冰冷和颤抖,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他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他伸出手,动作竟带着一种与他此刻煞神形象截然不同的、近乎笨拙的温柔,想去擦拭沈杯汝脸上的泪和血污,指尖却在触及那冰凉皮肤时,猛地顿住。 他看着沈杯汝眼上蒙着的、沾染了血污尘土的布条,看着他那张即使狼狈不堪、却依旧能窥见昔日清丽轮廓的脸,看着他那因恐惧和疼痛而微微张开的、失了血色的唇。 外面,是他刚刚打赢的江山,是他肃清的叛军,是他即将无人能及的权柄。 而怀里,是这个被他亲手弄瞎、被他卷入旋涡、受尽屈辱、此刻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少年。 也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再自欺欺人地视作玩物或棋子的……心上人。 一种前所未有的、汹涌而澎湃的情感,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算计和冷硬。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血与火的味道,也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低头,将唇凑到沈杯汝耳边,用一种低沉而沙哑、却清晰无比,足以穿透外面所有胜利喧嚣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沈杯汝,你听着。” 沈杯汝茫然而脆弱地靠在他怀里,泪水流得更凶。 “陈渚莲说本王好龙阳。”晋弃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却又蕴含着巨大的力量,“他说对了。” 沈杯汝猛地一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晋弃继续说着,每一个字都像烙印,刻入沈杯汝混沌的意识:“他说本王亵玩男色,藏你于深府,行径不堪……这罪名,本王今日,认了!” 他抬起手,这一次,没有任何犹豫,轻轻抚上沈杯汝覆眼的布条,仿佛隔着那层布料,也能触碰到底下残缺的、令他心痛无比的伤痕。 “他们骂你是祸水,是妖孽,是本王的污点……”晋弃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压抑许久的波澜,“那就让他们骂!这万里江山,这滔天权柄,若连一个人都护不住,要来何用!” 他收紧手臂,将沈杯汝更深地拥紧,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 “沈杯汝,从今往后,你不是罪臣,不是男宠,更不是什么污点!” “你是本王的人,是晋弃心悦之人,是这晋王府……唯一的主人!” “仗打完了,这天下,没人再能动你分毫。除非……我死。” 这番在尸山血海背景下的告白,没有风花雪月,没有柔情蜜意,只有血与火淬炼出的、带着硝烟味和霸道占有欲的绝对承诺。它撕开了所有虚伪的掩饰,直面了最不堪的流言,用一种近乎蛮横的方式,将两人牢牢绑在了一起。 沈杯汝怔怔地“望”着他,泪水如同决堤。他看不见晋弃此刻的神情,却能感受到那拥抱的力度,能听到那话语里的决绝与……他从未敢奢望过的,一种名为“心悦”的东西。 原来,他那些卑微的、见不得光的恋慕,并非全然是笑话。 原来,这毁了他一生的人,竟也是他此生,唯一的救赎。 这认知,比任何酷刑都更让他心神俱颤,也让他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在无尽的黑暗与绝望里,终于窥见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亮。 晋弃看着他无声落泪的模样,心中那滔天的杀意与怒火渐渐被一种更复杂的、酸涩而胀满的情绪取代。他低下头,轻轻吻去他眼角的泪痕,隔着那层染血的布条,印下一个带着血腥气与承诺的吻。 “我们回家。” 第20章 乍见翻疑梦 一切,都像一场光怪陆离、支离破碎的梦。 沈杯汝被晋弃用那件染血的玄色披风紧紧裹住,打横抱起,穿过弥漫着硝烟与血腥气的战场。他看不见,却能听见胜利的欢呼如同潮水般涌来,又在晋弃经过时骤然变得肃穆敬畏。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好奇的,探究的,或许还有鄙夷的,但都被晋弃那冷硬如山的气场隔绝在外,无人敢置喙半句。 他被直接抱回了墨渊堂的内室。这里似乎与外面的尸山血海隔绝,依旧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和他所熟悉的、属于晋弃的冷松气息。可空气中,又仿佛残留着一丝未曾散尽的、属于背叛和危机的寒意。 晋弃将他小心翼翼地放在柔软的床榻上,动作甚至带着一种与他身份不符的、近乎笨拙的轻柔。他没有立刻离开,也没有点亮更多的灯烛,只是就着内室昏黄的光线(沈杯汝虽看不见,却能感知到那微弱的热源),沉默地坐在榻边。 沈杯汝蜷缩在披风里,身体依旧因为之前的恐惧和殴打而细微地颤抖着。蒙眼的布条已经被晋弃解开,取而代之的,是重新覆上的一条干净素白的绸带。可那双重黑暗之下,仿佛还残留着地牢里污浊的空气和那些兵痞淫邪的目光。晋弃那番在血火中的告白,如同惊雷,依旧在他耳边嗡嗡作响,震得他心神恍惚,分不清是真实还是濒死前的幻听。 一只微凉的手,带着薄茧,轻轻触碰到了他手腕上被绳索磨破的伤口。沈杯汝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却被那手不容置疑地握住。 “别动。”晋弃的声音低沉沙哑,比平日少了几分冷厉,多了些难以辨明的情绪。 他拿来温水和药膏,动作算不上熟练,却异常专注地替他清理手腕、脚踝上那些狰狞的擦伤和淤青。冰凉的药膏触及火辣辣的伤口,带来一丝刺痛,随即是舒缓的凉意。沈杯汝僵着身体,任由他动作,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这温柔的照料,比任何严刑拷打都更让他无所适从。这真的是那个一言不合便下令弄瞎他眼睛的晋王吗?真的是那个将他视为玩物、随意折辱的权臣吗? “他们……都死了吗?”沈杯汝终于鼓起勇气,声音细弱蚊蚋地问了一句,指的是地牢里那些叛军。 “嗯。”晋弃的回答简短而冰冷,带着未散的杀气,“所有碰过你的人,都死了。” 沈杯汝的心又是一紧,不再说话。 清理完伤口,晋弃并没有离开。他只是坐在那里,沉默着。内室安静得可怕,只有两人并不平稳的呼吸声交织。不知过了多久,沈杯汝感觉到身侧的床榻微微一沉。 晋弃……竟和衣躺了下来,就在他身侧。 他没有进一步的动作,甚至没有触碰他,只是那样静静地躺着,与他隔着不到一尺的距离。可那存在感却如此强烈,那冷松香混合着淡淡血腥的气息,无孔不入地侵袭着沈杯汝的感官。 沈杯汝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连脚趾都紧张地蜷缩起来。他害怕,怕这突如其来的靠近,怕这沉默之下可能隐藏的、他无法承受的东西。地牢里那些污言秽语和拳脚相加的记忆尚未褪去,而身边这人,既是施救者,从某种意义上看,却也是将他推向那般境地的源头。 可他……竟然说“心悦”他。 这念头一起,沈杯汝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茫然、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唾弃的、微弱的悸动,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牢牢困住。 他像一叶在惊涛骇浪中颠簸太久的小舟,骤然被拖回看似平静的港湾,却依旧无法摆脱那深入骨髓的摇晃感。眼前是永恒的黑暗,身体残留着痛楚,耳畔回响着血腥的告白……这一切,真实得可怕,又虚幻得如同最荒诞的梦境。 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脱离了苦海,还是陷入了另一个更加深邃、更加无法挣脱的漩涡。 晋弃躺在他身侧,能清晰地听到少年压抑的、细微的啜泣声,和他无法控制的、轻轻的颤抖。他知道他在怕,怕他,也怕这骤然巨变的一切。他从未向任何人袒露过心迹,更遑论是以这样一种近乎蛮横的方式。他习惯了掌控,习惯了用威势和冷酷来面对一切,唯独对于榻上这个被他毁了又救回、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少年,那些手段似乎都失了效。 他伸出手,在黑暗中,极其缓慢地,覆上了沈杯汝冰凉的手背。 沈杯汝猛地一抖,却没有挣脱。 那手掌宽大,温热,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和力量,将他微颤的手稳稳地包裹住。 没有更多言语,只有这片黑暗中,无声的、带着血腥余温的触碰,和彼此交织的、混乱的呼吸。 对于沈杯汝而言,这一切,都像一场醒不过来,也不知该如何面对的,大梦。 晨光熹微,透过窗棂,在内室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沈杯汝醒来时,只觉得浑身如同被拆散后又勉强拼凑起来,无处不弥漫着一种深沉的、钝重的痛。地牢冰冷的石板,粗暴的拳脚,绳索的勒痕,还有那濒临侵犯时极致的恐惧……所有的感觉都沉淀了下来,化作这无处不在的酸痛,提醒着他昨夜并非噩梦。 他被孟令岩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起身,动作比往日更加轻柔,仿佛他是一件一碰即碎的琉璃盏。洗漱,更衣,甚至被喂了几口温热的清粥,整个过程他都像个失去提线的木偶,茫然地任由摆布。眼睛上的白绸依旧戴着,隔绝了光线,也隔绝了他感知外界变化的可能,只能凭借声音和触觉,捕捉到这墨渊堂内不同寻常的、带着胜利余韵却又格外压抑的气氛。 随后,他被孟令岩扶着,走到了外间。不同于内室的寝榻,他被引至一张宽大的扶手椅坐下,身上被仔细地裹上了一层柔软厚实的绒毯,隔绝了清晨的微凉。 他能感觉到,对面坐着一个人。 那存在感太过强烈,即使不言不语,那缕熟悉的、如今似乎更添几分沉凝与血腥气的冷松香,也已昭示了那人的身份——晋弃。 空气凝滞,沈杯汝紧张得指尖都在毯子下微微蜷缩。他不知道晋弃要做什么,昨日的种种依旧如同沸腾的水,在他混沌的脑海里翻滚。那番“心悦”的言语,是真的吗?还是权宜之计?或者,是另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属于上位者的玩弄? 就在他心神不宁之际,一只微凉的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探入毯子,轻轻握住了他放在膝上、因为不安而微微颤抖的手。 沈杯汝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想抽回,却被那手稳稳握住。 然后,他感觉到晋弃牵引着他的手,缓缓抬起。指尖在空中茫然地移动,最终,触碰到了……一片温热的、带着真实皮肤触感的……脸颊。 沈杯汝整个人都僵住了,呼吸骤停。 晋弃……竟然将他的手,贴在了自己的脸上?! 那触感无比清晰。指尖下,是棱角分明的颌骨线条,皮肤紧实,带着成年男子特有的微糙质感。他能摸到挺直的鼻梁,微抿的薄唇,甚至能感觉到对方平稳的呼吸拂过他的手背。 “摸清楚了?”晋弃的声音在极近的距离响起,低沉,沙哑,褪去了战场上的杀伐之气,却带着一种更深沉的、令人心悸的东西,“我是晋悔之。” 悔之……他的字。他从未允许他这样称呼过,甚至从未在他面前提过。 沈杯汝的指尖像被烫到一般,剧烈地颤抖起来,想要缩回,却被晋弃的手覆住,强迫般地停留在那脸颊上。那温度,那触感,如此真实,真实到摧毁了他最后一点以为那是梦境的侥幸。 他被迫“端详”着这张脸,这张他曾无数次在黑暗中偷偷想象,却从未敢奢望能触碰的脸。这张脸的主人,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一仗之后,陈渚莲兵败被擒,西北兵权收归中央,朝中再无人能与之抗衡……他虽已久不思考这些治国安邦的天下事,沉溺于自身的痛苦与卑微的恋慕中,但这最基本的权势更迭,他还是懂的。 晋弃的权力,如今已彻底盖过了那位深宫中的幼帝。他已是这大梁王朝实际上的主宰。 而这样一个男人,此刻正握着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让他这双盲眼,以这样一种方式,“看”清他。 这举动里蕴含的意味,太过惊人,太过悖逆常理,让沈杯汝根本无法思考,只能被动地感受着指尖下那鲜活的生命力,和那之下隐藏的、足以颠覆乾坤的力量。 “你……”沈杯汝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疼,却问不出那句盘旋在心头的话——你昨日说的话,可还作数? 晋弃似乎能看透他所有的心思(尽管他根本看不见)。他覆在沈杯汝手背上的手微微用力,让那微凉的指尖更深地陷入自己的皮肤。 “仗打完了。”他重复着昨日的话,语气却平静了许多,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与决绝,“以后,没人能再借着由头动你。那些流言,杀几个人,自然就平息了。”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却字字清晰,如同烙印: “你只需记得,昨日地牢里的话,每一个字,都出自晋悔之之口,此生不变。” 沈杯汝的泪水,再一次无声地滑落,浸湿了覆眼的绸带。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恐惧或委屈,而是混杂了巨大的震撼、茫然,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敢承认的、从绝望深渊里挣扎而出的……微弱希冀。 他摸着晋弃脸的手,不再颤抖得那么厉害,指尖甚至无意识地,在那坚毅的线条上,极轻、极缓地,描摹了一下。 这无声的回应,让晋弃覆在他手背上的手,几不可察地收得更紧了些。 窗外,是血雨腥风过后,渐渐苏醒的帝都。窗内,是紧握的双手,无声的泪水,和一段始于毁灭、纠缠于痛苦、最终在这权力之巅,以这样一种惊世骇俗的方式,悄然确认的……扭曲而坚韧的关系。 一切,都像梦一样不真实。 可指尖的温度,却又如此滚烫,灼烧着他冰封已久的心。 第21章 魇 晋弃看着他无声落泪的模样,那泪水仿佛不是从眼里,而是从心口那道最深的裂缝中渗出来的,带着冰凉的绝望和一丝他不敢深究的、微弱的希冀。他覆在沈杯汝手背上的手,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纤细指骨的颤抖,和指尖下自己脸颊皮肤传来的、不同于平日冰冷的、异常清晰的温热。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怜惜、愧疚和某种近乎疼痛的占有欲的情绪,在他心口汹涌翻腾,冲垮了所有惯常的冷静与疏离。 他没有松开沈杯汝的手,反而就着这个姿势,另一只手臂穿过沈杯汝的膝弯与后背,稍一用力,便将那裹在绒毯里、轻得过分的身子整个抱了起来。 “!”沈杯汝惊喘一声,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抓住什么稳住自己,指尖却只慌乱地抵在了晋弃坚实的前襟。离得太近了!他整个人都被笼罩在那片熟悉的冷松香气里,隔着衣料,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胸膛传来的、沉稳而有力的心跳,以及手臂环抱时那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被小心地安置在晋弃的腿上,像一个易碎的珍宝,被圈进了一个温暖而充满保护意味的怀抱。绒毯依旧裹着他,阻隔了大部分的直接接触,但这过于亲密的姿势,这近在咫尺的呼吸,依旧让沈杯汝浑身僵硬,连脚趾都紧张地蜷缩起来,几乎要窒息。 “别怕。”晋弃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比刚才更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试图安抚的语调,“让我看看你的伤。” 他说着,一只手依旧稳稳地环着他的腰背,另一只手则轻轻掀开了绒毯的一角,探了进去。那微凉的手指,带着一种与他此刻强势怀抱截然不同的谨慎,避开了他手腕脚踝上已经被处理过的明显伤口,隔着单薄的寝衣,极轻地按揉着他腰侧、背脊那些在殴打下产生的、大片大片的淤青。 “这里……还疼得厉害吗?”他的指尖在某一处按压力道稍重。 沈杯汝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瑟缩了一下,眼泪掉得更凶,却咬着唇,轻轻摇了摇头。 晋弃的眉头蹙起,动作放得更加轻柔。他能感觉到掌下身体的单薄与冰凉,能想象出那白皙肌肤上此刻是何等触目惊心的青紫交加。一种暴戾的杀意再次掠过心头——对那些已然毙命的叛军,也对……那个曾经下令伤了他的自己。 “是我来晚了。”他低声说,这句话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沉重的、并不轻易宣之于口的自责。 沈杯汝怔住了,忘了哭泣。他从未想过,会从晋弃口中听到这样的话。这个人,向来是掌控一切,冷漠倨傲,何曾对任何人、任何事,流露过这样的情绪? 离得太近了。他喜欢的人,离他太近了。 近到他能数清对方的呼吸,能感受到那胸腔的震动,能嗅到那冷松香下,一丝属于战场归来后,尚未完全散尽的、铁与血的味道,还有一种……独属于晋弃的、让他心慌意乱又无法抗拒的气息。 他被迫靠在这个曾经让他恐惧到骨髓里的胸膛上,感受着那强有力的心跳一下下敲击着自己的耳膜,与自己狂乱的心跳渐渐重合。那小心翼翼的按揉,明明是为了缓解疼痛,却在他敏感的肌肤上点燃了一簇簇陌生的、令人羞耻的火花。 他应该推开他的。他毁了你的眼睛,毁了你的前程,将你卷入这无妄之灾,让你受尽屈辱…… 可是……可是他说“心悦”你。 可是他现在抱着你,这样小心,这样……温柔。 沈杯汝混乱极了。他像一只迷失在暴风雪中的幼兽,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躲避的洞穴,即使明知那洞穴里可能潜伏着更危险的生物,那一点可怜的温暖,也让他贪恋得无法自拔。 他僵硬的身体,在晋弃耐心而持续的、带着安抚意味的轻抚下,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松懈下来。他不再试图抵抗,也不再压抑那细微的啜泣,只是将额头轻轻抵在晋弃的肩头,任由眼泪无声地浸湿那玄色的衣料。 这是他渴望了太久,又不敢奢求的靠近。 这是他痛苦了太久,终于等来的……一点点,像是偷来的,又像是用一身伤痕换回的……暖意。 晋弃感受着怀中身体从僵硬到逐渐放松,听着那压抑的、细弱的哭声,环抱着他的手臂,无声地收得更紧。他低下头,下颌轻轻抵着沈杯汝柔软的发顶,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窗外天光渐亮,将相拥的两人身影勾勒得模糊而静谧。 在这权力之巅,在这血火之后,在这无尽的黑暗与无声的泪水中,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以一种扭曲而紧密的方式,暂时找到了彼此的依偎。 沈杯汝不知道未来会如何,不知道这片刻的温暖是真实的救赎,还是另一场更漫长痛苦的开始。 他只知道,此刻,他在这人的怀里。 而他,舍不得推开。 沈杯汝终究是伤得太重,心神耗竭到了极致。在那令人无所适从却又贪恋的怀抱里,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松弛,沉重的眼皮阖上,意识渐渐沉入了一片混沌的黑暗。他睡着了,或者说,是陷入了半昏迷的、由破碎记忆和深层恐惧交织成的梦魇之中。 梦,光怪陆离,没有逻辑。 有时,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喊杀震天的战场。不过梦里的他,是能看见的。他看见冲天火光映照着晋弃染血的玄甲,看见他挽弓搭箭时冷峻如石刻的侧脸,看见他挥剑斩敌时那凌厉无匹的剑光。梦里的晋弃,是顶天立地的战神,是掌控生死的神祇,强大得令人心折。 画面陡然一转,又变成了地牢那阴森的场景。可怖的殴打和污言秽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晋弃将他紧紧拥在怀里,在他耳边低语,说着那些他连在梦里都觉得烫耳朵的话——“心悦之人”、“晋王府唯一的主人”……那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硝烟味和一种奇异的温柔,将他密密实实地包裹。梦里,他甚至能“看到”晋弃说这些话时,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映着自己的影子。 然而,梦境再次跳跃。这一次,是清明的,有光亮的,是他眼瞎以前的世界。 他坐在窗明几净的书房里,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铺开的宣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正提笔欲写,一只手却从旁边伸过来,不由分说地抽走了他掌中的紫毫笔。他愕然抬头,看见晋弃就站在他面前,穿着初见时那身玄色常服,眉目如画,却带着一种他当时看不懂、如今回想起来令人胆寒的冷漠。 “这等诗句,留着何用?”晋弃的声音平淡,却像冰锥刺入他心底。他手中的笔被轻易折断,扔在地上。然后,那张俊美无俦的脸缓缓靠近,薄唇轻启,吐出那三个他永生永世都无法忘记的字: “目眇之。” “不——!王爷!不要!求求您,不要弄瞎我的眼睛!我错了!我再也不写了!求您——” 梦里的他哭喊着,挣扎着,一遍遍地哀求,声音凄厉绝望。他跪在地上,想去抓晋弃的衣摆,却抓了个空。 眼前的景象如同被打碎的琉璃,瞬间崩裂。光明骤熄,天地变色。他感觉自己被无形的力量拖拽着,落入一个冰冷的、充满嘲弄声音的深渊。一面模糊的镜子出现在眼前,镜子里的人双眼被素白绸带紧紧蒙住,像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被随意地摆弄、丢弃、践踏……那是他自己,是那个失去了所有价值、连哭泣都无人看见的沈杯汝。 “不……不要……”他在梦中无助地呓语,身体因为恐惧而剧烈地颤抖起来,冷汗浸透了单薄的寝衣,额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皮肤上。 “沈杯汝。” 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穿透了层层梦魇,如同坚实的锚,定住了他即将沉没的意识。 他猛地睁开眼——尽管睁开与闭上,于他而言并无区别。胸膛剧烈起伏,急促地喘息着,那冰凉的泪水早已浸湿了覆眼的新绸带,脖颈处一片湿冷。 一只微凉的手抚上他的脸颊,指腹轻轻揩去他眼角不断涌出的湿热。动作算不上多么温柔,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是晋弃。他还在。 沈杯汝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下意识地循着那触碰的方向微微偏头,身体依旧因为梦魇而轻轻发着抖,喉咙里发出小动物般的、压抑的呜咽。 晋弃没有说话。内室里一片沉寂,只有沈杯汝尚未平复的喘息声,和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他沉默地坐在榻边,看着沈杯汝这副惊魂未定、泪痕交错的模样。那双深邃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下,情绪翻涌,复杂难辨。他看到了沈杯汝在睡梦中无助的挣扎,听到了那破碎的、带着泣音的哀求。他知道他梦到了什么。 那些他亲手施加的伤害,如同淬了毒的藤蔓,早已深入这少年的骨髓,即使在睡梦中,也无法摆脱。 许久,久到沈杯汝的颤抖渐渐平息,只剩下细微的、无法自控的抽噎时,晋弃才缓缓开口。他的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沙哑,仿佛也沾染了夜色的沉重。 “没事了。” 只有三个字。 没有解释,没有安慰,更没有道歉。只是简单地陈述一个事实——梦魇已醒,危险已过,他在这里。 但这简单的三个字,从晋弃口中说出,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它像一道屏障,暂时隔开了那些如影随形的恐惧和痛苦。 沈杯汝怔怔地“望”着他,泪水渐渐止住。他慢慢放松下紧绷的身体,重新瘫软在枕褥间。晋弃的手没有离开,依旧停留在他的脸颊旁,那微凉的触感,成了这无尽黑暗与混乱记忆中,唯一确定的坐标。 他不知道“没事了”是否真的代表一切都会好起来。但他知道,此刻,这个毁了他又困住他、让他恐惧又让他无法自拔的男人,正守在他身边。 这认知,带着无尽的酸楚与一丝卑微的慰藉,让他再次闭上了眼睛,任由疲惫和那一点点可怜的安全感,将他重新拖入沉睡。只是这一次,梦魇似乎暂时退却了。 第22章 庄生迷蝴蝶 翌日,天光透过窗纸,将室内映得一片朦胧的亮。沈杯汝是在浑身无处不在的钝痛中醒来的,意识回笼的瞬间,地牢的阴冷、拳脚的触感、还有晋弃那番惊心动魄的告白,便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让他一阵恍惚。 没等他挣扎着试图坐起,一双沉稳的手便已轻轻按住了他的肩膀。 “别动。” 是晋弃的声音。他竟似乎一直守在榻边。 沈杯汝立刻僵住,不敢再动。随后,他感觉到晋弃的手臂穿过他的颈后,小心地将他扶起些许,在他背后垫上了柔软的靠枕。动作算不上多么娴熟,甚至带着几分生硬的谨慎,与他平日发号施令时的果决截然不同。 “孟令岩呢?”沈杯汝下意识地低声问了一句,话出口才觉不妥,连忙抿住了唇。 晋弃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端过一旁小几上一直温着的药粥。瓷勺与碗壁碰撞发出清脆的轻响,他舀起一勺,仔细地吹了吹,确定温度适宜后,才递到沈杯汝唇边。 “吃点东西。”他的语气依旧是命令式的,不容拒绝。 沈杯汝茫然地“望”着前方,顺从地微微张口。温热的、带着淡淡药香和米香的粥滑入喉咙,滋润了他干涩的食道。他小口小口地吞咽着,整个过程都处在一种极不真实的恍惚之中。权倾朝野的晋王,那个曾因一句诗便下令弄瞎他眼睛的男人,此刻竟在亲手喂他喝粥。 每一勺都间隔得恰到好处,不急不缓。晋弃没有说话,沈杯汝也不敢出声,内室里只剩下细微的吞咽声和勺碗轻碰的声音。这沉默的喂食,比任何言语都更让沈杯汝心绪翻涌。他像个精致的瓷娃娃,被小心地对待着,可这对待的背后,是他破碎的身体和再也回不去的人生。 一碗粥见了底,晋弃放下碗勺。紧接着,沈杯汝闻到了金疮药膏那特有的、清凉中带着苦涩的气味。 “身上的伤,需要上药。”晋弃的声音平铺直叙,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公事。 沈杯汝的身体瞬间绷紧,指尖无意识地揪住了身下的褥子。上药……意味着要褪去衣衫,要将那些青紫交加、不堪入目的伤痕,彻底暴露在这个人面前。 “我……我自己……”他试图挣扎,声音微弱。 “你看不见。”晋打断了他,语气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沈杯汝哑口无言,是啊,他看不见。连最简单的穿衣吃饭都需要人帮助,何况是给背脊、腰侧那些自己根本无法触及的部位上药? 他感觉到晋弃的手指,落在了他寝衣的系带上。那微凉的指尖碰到他颈侧的皮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系带被解开,微凉的空气触到他肩头裸露的肌肤,他猛地瑟缩了一下,耻辱感如同火焰般灼烧着他的脸颊。 寝衣被轻轻褪至腰际,将大片肌肤暴露在空气中,也暴露在晋弃的视线下。沈杯汝死死低着头,恨不能将整个人都藏起来。他能想象自己此刻的模样,苍白瘦削的身体上,布满了在地牢里留下的、深浅不一的淤痕,有些地方甚至破了皮,结着暗红的血痂。丑陋,狼狈,不堪入目。 晋弃的目光沉沉地落在那一片青紫之上,呼吸似乎有瞬间的凝滞。他没有立刻动作,只是看着。那目光如同实质,沈杯汝只觉得被他看过的地方,都像是被烙铁烫过一样。 然后,微凉的药膏被抹了上来。晋弃的指尖蘸着药膏,开始在他背脊、腰侧的淤伤处缓缓涂抹、揉按。他的动作起初有些生涩,似乎并不擅长做这种事,但很快便找到了力道,不轻不重,试图将那药力化开,促进淤血消散。 那触感……沈杯汝紧紧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疼痛是必然的,尤其是在淤青严重的地方,每一次按压都带来尖锐的痛感。但比疼痛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这种被剥开一切伪装、毫无保留地呈现在对方面前的羞耻感,以及……那指尖流连时,带来的另一种陌生的、令人心慌意乱的战栗。 他喜欢的人,正在触碰他最不堪的伤处。 这认知让他浑身僵硬,连脚趾都紧紧蜷起。 晋弃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紧绷,动作微微一顿,但并未停止。他的手指继续在那片冰冷的、带着伤痕的肌肤上游走,从纤细的腰侧到单薄的肩胛,每一处淤青都被仔细地照顾到。他的指尖带着薄茧,有些粗粝,那触感鲜明得可怕,与他此刻沉默而专注的态度形成一种诡异的矛盾。 整个过程,晋弃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有药膏抹开时细微的声响,和两人之间几乎不可闻的呼吸声。 沈杯汝闭着眼(尽管毫无意义),感受着那微凉指尖划过肌肤的轨迹,感受着疼痛之下的那一点点被强行给予的“照料”。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滴落在枕畔。 他不知道这算什么。 是补偿?是占有欲作祟下的怜悯?还是……那所谓的“心悦”之下,一丝真实的疼惜? 他分不清,也无力去分辨。 他只知道,在这令人窒息的亲密与屈辱交织的时刻,他残破的身体和混乱的心,都在这人的掌控之下,无处可逃。 当最后一处伤被上好药,寝衣被重新拉上,系带也被仔细系好时,沈杯汝几乎虚脱。他瘫软在靠枕里,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酷刑。 晋弃收拾好药瓶,站起身。他站在榻边,低头看着沈杯汝苍白疲惫、泪痕未干的脸,看了许久。 最终,他只是伸手,用指腹极其快速地、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地,擦过沈杯汝湿润的眼角。 “好好休息。” 留下这句话,他转身离开了内室。 沈杯汝独自躺在榻上,身上还残留着药膏的清凉和那人指尖的触感。他抬起颤抖的手,轻轻碰了碰刚刚被擦拭过的眼角,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温度。 一切,都混乱得像一场醒不过来的迷梦。 日子便在汤药、昏睡与晋弃那沉默却无处不在的照料中,一天天滑过。沈杯汝身上的伤渐渐好转,剧烈的疼痛被一种更深沉的、浸入骨髓的疲惫与虚无取代。他像一株失去阳光的植物,在黑暗中缓慢地、被动地恢复着生机。 这日,孟令岩伺候他喝完药,并未像往常一样立刻收拾离开,而是用那平板无波的声音禀报道:“公子,王爷吩咐,请了京中最好的云锦阁裁缝入府,为您裁制新衣。待您身子大好了,便可穿戴。” 沈杯汝怔了怔,有些茫然。新衣?他一个瞎子,终日困在这墨渊堂内,穿什么,又有何分别?不过是蔽体罢了。他轻轻“嗯”了一声,并未放在心上。 然而,过了几日,当孟令岩将一套已然制好、熨烫平整的衣物捧到他面前时,沈杯汝却在那华美柔软的触感中,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他伸出手,苍白纤细的指尖带着几分迟疑,轻轻抚上那叠放整齐的衣物。料子是极好的,触手温凉滑腻,是顶级的丝绸,上面用金线银丝绣着繁复无比的花纹。他慢慢地、仔细地摸索着。 先是衣领,高耸而立,边缘滚着精致的边,绣着连绵的云纹。然后是宽阔的衣袖,袖口极大,几乎垂地,上面用细密的手法绣着展翅的凤鸟,羽翼华丽,尾羽逶迤。他的指尖顺着衣襟向下,触到了腰封的位置,那里更是纹样密集,似乎是龙凤呈祥的图案,镶嵌着细小的、触感冰凉坚硬的宝石或玉片。下裳是长裙的式样,层叠繁复,绣着山河社稷的暗纹,庄重而磅礴。 这……这绝不是寻常男子所穿的袍服,甚至不是亲王规制的常服或礼服。 沈杯汝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他不敢相信,手指更加急切、却也更加颤抖地在那衣物上反复摸索、确认。那纹样,那制式,那无处不在的、象征着至高尊荣与地位的凤凰与山河图案…… 这分明……分明是皇后的祎衣规制! 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手,脸色瞬间煞白,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整个人僵在榻上,空洞的眼窝直直地“望”着前方,仿佛能穿透那层绸带,看到那套华丽到极致、也惊世骇俗到极致的衣裙。 怎么可能?! 晋弃他……他让人给他做皇后的衣服?! 这个认知如同九天惊雷,在他早已混乱不堪的脑海里轰然炸响,炸得他魂飞魄散,三魂七魄都仿佛离体而去。是戏弄吗?是另一种更残忍的折辱?还是……还是他疯了?!抑或是……晋弃疯了?! 大梁虽曾有女皇临朝,但男风之事终究不上台面,养男宠已是骇人听闻,如今竟要……竟要让他一个双目已瞎、身份尴尬的男子,穿上皇后的祎衣?! 这不仅仅是悖逆人伦,这是藐视纲常,是践踏礼法,是将那九五至尊的皇权踩在脚下!是要将他沈杯汝,彻底钉在祸国殃民、蛊惑君心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超生! “不……不可能……”他喃喃自语,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下意识地摇头,仿佛这样就能否定指尖传递来的、不容置疑的信息。他再次伸出手,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求证,重新抚上那套衣物,从领口到袖缘,从腰封到裙摆,一遍又一遍,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每一次触碰,都像是在确认一个更加恐怖的现实。 那凤凰的羽翼,冰冷而华丽。 那山河的纹路,沉重而压迫。 那宝石的镶嵌,坚硬而刺人。 是真的。不是幻觉。 沈杯汝的手最终无力地垂落,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在榻上,只有胸口还在剧烈地起伏。覆眼的绸带下,早已干涸的眼眶竟再次泛起酸涩灼热的泪意。 晋弃……你究竟要做什么? 将这万里江山,将这无上权柄,都化作一场惊世骇俗的玩笑吗? 还是说……在你那深不可测的谋划里,我沈杯汝,终究只是一枚用来挑衅皇权、践踏礼法的……棋子? 而这枚棋子,即将被披上最华丽、也最致命的戏服,推上那万众瞩目、也万劫不复的舞台。 他躺在那里,仿佛能听到自己命运齿轮再次疯狂转动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响。 第23章 王爷可会过来? 晋弃不再来了。 起初是一天,两天,沈杯汝还能靠着那日喂粥、上药时残存的、近乎滚烫的记忆勉强支撑。他甚至在心底为晋弃开脱,战事虽定,但后续的清算、朝局的稳固,千头万绪,他定然是忙得脱不开身。 可三天,五天,十天过去了……墨渊堂内,除了每日准时送来的汤药、饭食,和孟令岩那永远听不出情绪的、简短的禀报与伺候,再没有那独特的、带着冷松香气的沉稳脚步声响起。 希望如同被细沙逐渐掩埋的火种,一点点熄灭,最后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沈杯汝躺在榻上,只觉得浑身越来越冷。那些短暂的、带着血腥气的温柔,那些惊世骇俗的告白,那套触感清晰的皇后祎衣……难道都是他重伤虚弱之下,产生的幻觉吗?是他这个瞎子,在无尽的黑暗与痛苦中,生出的可悲臆想? 再一想,便觉得这猜测合情合理。他是什么人?一个眼瞎目盲,连生活都无法自理的废人,每日需靠白绸遮住那可怖的眼窝,才能不吓着旁人。这样的他,如何能配得上那母仪天下的皇后冕服?如何能值得权倾天下的晋王,倾注那般不合常理的心思? 王爷他……或许只是可怜他。可怜他无依无靠,可怜他受此无妄之灾,又或许,是出于某种更深沉的、他无法理解的权谋考量,才一时兴起,说了那些话,做了那些事。如今大局已定,他这枚棋子失去了价值,或者碍了眼,自然便被弃之不顾了。 这个念头如同毒蔓,一旦生出,便疯狂滋长,缠绕得他几乎窒息。心口处传来一阵阵细密的、如同针扎般的疼痛,比身上的淤伤更让他难以忍受。 他开始日日追问孟令岩,声音从最初的带着一丝期盼,渐渐变得麻木而机械。 “孟侍卫,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是天亮了吗?” “孟侍卫,今日……王爷可会过来?” “孟侍卫,外面……下雨了吗?王爷他……还在忙吗?” 每一次,得到的都是孟令岩毫无波澜的回答。 “已是辰时。” “王爷未曾吩咐。” “未曾下雨。王爷行踪,属下不知。” 都是徒劳。 他像个被困在时间牢笼里的囚徒,失去了视觉,也失去了对时间流逝的确切感知,只能依靠孟令岩简短的回答,来确认又一天在希望与失望的循环中蹉跎而过。 身上的伤,好得很慢。或许是心神耗竭,了无生趣,连带着恢复也变得迟滞。他常常觉得四肢乏力,稍微动一动,那愈合中的骨头和肌肉便传来隐隐的酸痛。他开始害怕,怕自己不仅瞎了,还会变成一个缠绵病榻、手无缚鸡之力的残弱之人。 若真那样,他就彻彻底底是个废人了。 一个无用的、只会拖累别人的、惹人厌弃的瞎子。 这个认知让他陷入更深的绝望。他不再追问孟令岩,只是终日沉默地躺在榻上,或是被扶着在窗边坐一会儿。他不再去摸索那套被他藏在柜子深处、不敢再碰的皇后祎衣,甚至连触碰自己身上柔软的衣物,都觉得是一种讽刺。 晋弃曾经带来的那一点点如同幻觉般的暖意,如今已彻底被冰冷的现实和自我的厌弃所取代。他像一株彻底失去水源的植物,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走向枯萎。 偶尔,在夜深人静时,他会将脸深深埋进枕头里,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属于晋弃的冷松香。但那气息太淡了,淡得仿佛随时都会消散,如同他那人一样,捉摸不定,遥不可及。 他终究,还是只剩自己一个人了。在这无尽的、冰冷的黑暗里。 日子如同凝固了的墨块,沉滞而灰暗。沈杯汝躺在榻上,或是被扶着呆坐在窗边,所能感知的世界,只剩下汤药的苦涩、身体深处绵延不绝的钝痛,以及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寂静。 他常常会想起从前。那些没有失明的日子,是何等的鲜活与忙碌。晨起诵读圣贤书,与三五好友品茗论诗,挥毫泼墨间便是锦绣文章,为了春闱科举日夜苦读,偶尔兴起,抚琴一曲,或于春日泛舟,秋日登高……那时,光阴是流转的,是充满希望与可能的。 即便后来眼盲了,被困在这王府里,至少他还能摸索着走到院中,感受风的温度,嗅闻花的香气,怀着一丝卑微的期盼,等待着那或许会出现的脚步声。王爷肯见他的时候,哪怕只是短暂的触碰,一句听不出情绪的话语,都足以让他心潮起伏,反复咀嚼,耗费掉大半的心神。 可现在,他连这最后一点微小的“活动”和“期盼”都失去了。他只能被困在这方寸榻椅之间,像一件被彻底遗忘的陈旧摆设。每日睁开眼(尽管毫无意义)便是喝药,然后便是漫长的、无事可做的空白,除了沉浸在自怜自艾的泪水中,便是被那“已成废物”的恐惧死死攫住。 他不能这样下去。 这个念头在某次喝完那碗苦得舌根发麻的药汁后,异常清晰地浮现出来。他不能真的变成一个只会哭泣、只会等待喂食、连自己都唾弃自己的废人。哪怕……哪怕只是做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小事,证明自己并非全然无用。 他摸索着,朝向孟令岩大概的方向,声音因为长久沉默和虚弱而显得格外干涩细微,带着小心翼翼的恳求: “孟……孟侍卫……” 孟令岩无声地靠近了一步,表示他在听。 沈杯汝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指尖无意识地揪着身下的褥子,鼓起极大的勇气才继续开口:“我……我整日躺着,也……也无事可做。不知……不知府中可有……一些简单的、我能做的活计?” 他顿了顿,生怕对方拒绝,又急忙补充,声音里带着难堪的卑微:“比如……缝补些不紧要的衣物?或是……整理线团?我、我虽看不见,但手……手或许还能做些简单的……”他甚至尝试着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在空中无力地比划了一下,仿佛想证明自己并非完全无用。 孟令岩沉默着。那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在沈杯汝心头,让他刚刚鼓起的勇气迅速消散,脸颊泛起羞愧的红色。他果然……是没用的吧?连这点小事,恐怕都没人放心交给他一个瞎子。 就在沈杯汝几乎要放弃,将脸重新埋进阴影里时,孟令岩平板的声音响起了: “公子稍候。” 过了一会儿,沈杯汝感觉到孟令岩将什么东西放在了他手边的榻上。他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触手是柔软的布料,和一些缠绕在一起的、细滑的丝线。 “是一些旧荷包和散乱丝线。”孟令岩解释道,“公子若觉闷,可将丝线按颜色粗略分拣,或是……尝试将荷包上松脱的线头修剪平整。不必勉强,打发时间即可。” 没有给他缝补衣物的重任,只是最简单、甚至称不上是“活计”的零碎事情。但沈杯汝的眼睛(尽管看不见)却瞬间亮了一下,像是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一根浮木。 “多谢……多谢孟侍卫!”他连声道谢,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他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在那堆布料和丝线中摸索起来。 手指触碰到冰凉滑腻的丝线,它们纠缠在一起,乱作一团。他耐心地,用指尖极其小心地去感受那细微的差别,试图将它们一根根分开。这对他而言并非易事,失去了视觉,所有的判断都依赖触觉,进展缓慢得令人沮丧。有时好不容易理出一根,又因为看不见而与其他线重新缠绕在一起。 还有那荷包,他摸到上面有刺绣的凸起花纹,指尖循着纹路移动,寻找那些可能翘起的、需要修剪的线头。动作笨拙而生涩,好几次差点用小小的剪刀伤到自己。 但他没有放弃。 额角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苍白的脸上因为专注而泛起一丝微红。这简单到近乎可笑的事情,此刻却成了他对抗虚无、证明自己并非全然无用的全部意义。 他不再只是躺着哭泣或发呆。他有了“事情”可做。 在这永恒的黑暗里,这微不足道的分拣丝线、修剪线头,成了他重新连接这个冰冷世界、维系那点可怜尊严的,唯一方式。 沈杯汝的学习能力,似乎并未因失明而完全湮灭。在那片永恒的黑暗里,他的触觉和听觉变得异常敏锐。日复一日地摸索那些丝线,他竟真的从最初的手足无措,渐渐寻到了一些规律。不同颜色的丝线,因染料的差异,触手的感觉竟有极其细微的不同——靛蓝的线似乎更硬挺些,朱红的线带着些许涩意,月白的线则格外柔滑。他开始能凭借指尖这微不足道的差别,将混杂的丝线大致分拣开来。 他甚至开始尝试用这些丝线编织些简单的结。起初只是无意识的缠绕,后来,不知怎的,一个隐秘而大胆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悄然探头的藤蔓,缠绕上他的心。 他回忆着晋弃常穿的玄色。那是一种极深的、近乎吞噬一切光线的黑。他小心翼翼地,从丝线里挑出触感最接近记忆中那种衣料质感的深色丝线,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开始笨拙地编织。他编得很慢,全凭手指的感觉和心中的想象,每一个结都打得极其认真。他想编一条简单的手链,不需要任何纹饰,只是最朴素的样式,就像晋弃那个人,看似简洁,内里却蕴藏着无尽的深沉与力量。 这过程耗费了他许多个日夜。当那条细细的、触手微凉滑韧的玄色手链终于在他指尖下成型时,他心中涌起一股久违的、微弱的成就感,以及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悸动。他小心翼翼地将它捧在手心,那一点点重量,却仿佛承载了他所有不敢宣之于口的、卑微又炽热的心事。 然而,这短暂的满足感很快便被巨大的恐慌所取代。 他这是在做什么? 揣着这样拐弯抹角的心思,编织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小玩意儿,妄图……妄图什么呢?王爷那样的人,洞察人心,最是厌恶这种藏头露尾、自作多情的把戏。他定然会看穿这手链背后那点可怜的、见不得光的情意。 然后呢? 然后会如何? 沈杯汝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脸色一点点褪成惨白。他仿佛又听到了那三个字,如同丧钟般在耳边响起——“目眇之”。 是了,上一次他藏了不该有的心思,换来的是永坠黑暗。这一次,若再被察觉,等待他的会是什么?是更残酷的惩罚?还是彻底的厌弃与驱逐? 这手链不能留!它是个祸害,是他痴心妄想的证据,会招致灾祸! 他慌了神,下意识地就想将这东西毁掉。他摸索着,急切地想要找到那把用来修剪线头的小剪刀。指尖在榻边的矮几上慌乱地扫过,碰倒了茶杯也浑然不觉。 “剪刀……剪刀呢……”他低声喃喃,声音里带着哭腔和恐惧。他想向孟令岩求助,可这话该如何开口?难道要说,请给我剪刀,我要毁掉这条我偷偷编织的、蕴含着我大不敬心思的手链? 他正陷在这巨大的恐慌与无助中,进退维谷,浑身冰凉之际—— 外间,那扇隔绝了内室与外面世界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了。 一阵熟悉的、带着风尘与隐约硝烟气息的冷松香,如同无形的潮水,瞬间漫涌进来,充斥了整个房间。 那沉稳的、独一无二的脚步声,踏在地板上,不疾不徐,却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沈杯汝骤然停滞的心跳上。 是晋弃。 他回来了。 就在沈杯汝最慌乱、最无措、最想隐藏罪证的这一刻。 沈杯汝整个人如同被瞬间冻结,僵在榻上,动弹不得。那只紧紧攥着玄色手链的手,藏在宽大的袖袍下,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另一只还在徒劳摸索剪刀的手,也停滞在半空中,忘了收回。 他能感觉到那道沉甸甸的、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的目光,已经落在了他的身上。 完了。 他绝望地想。 第24章 手链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那沉稳的脚步声停在榻前不远不近的距离,带着室外的微凉气息和那缕挥之不去的冷松香,如同无形的囚笼,将沈杯汝牢牢钉在原地。 他死死低着头,恨不能将整个人缩进阴影里,藏在袖中的手攥得那么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的皮肉里,那条刚刚编好的玄色手链,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他连呼吸都屏住了,等待着预料中的雷霆震怒,或是比怒斥更可怕的、冰冷的审视。 预想中的质问并未立刻降临。 晋弃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他的目光先是掠过榻上少年单薄僵硬、微微发抖的身形,落在他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侧脸,和那紧紧抿着、透出惊惧的淡色唇瓣上。然后,那视线缓缓下移,定格在沈杯汝那只藏在袖中、却因过度用力而轮廓清晰、微微颤动的拳头上。 空气凝滞得如同结了冰。只有沈杯汝自己那失控的心跳声,在耳膜里疯狂擂动。 良久,就在沈杯汝几乎要被这死寂的压迫感逼得崩溃时,晋弃终于动了。 他向前迈了一步,靴底落在光滑的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却如同重锤敲在沈杯汝心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动作不算温柔,甚至带着他惯有的、不容置疑的力道,径直握住了沈杯汝那只紧攥的拳头。 沈杯汝浑身猛地一颤,如同被电流击中,下意识地就想挣扎缩回,却被那铁钳般的手牢牢固定住。 “手张开。” 晋弃的声音低沉地响起,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带着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威压。 沈杯汝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浸湿了覆眼的绸带。他绝望地摇着头,喉咙里发出小动物般的、破碎的呜咽,徒劳地想要抵抗。 但晋弃的耐心似乎有限。他的手指微微用力,捏住了沈杯汝的腕骨,那力道不至于弄伤他,却明确地传递着不容违逆的命令。 最终,在那绝对的力量和恐惧之下,沈杯汝紧握的拳头,一点点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 那条细细的、编织得并不算十分精巧的玄色手链,从他汗湿的掌心滑落,垂挂在两人之间,微微晃动着。 晋弃的目光,落在了那条手链上。 他沉默地看着。看着那纯粹的、与他常服相近的玄色,看着那简单到近乎朴拙的编织手法,看着它在空中轻晃时,勾勒出的、属于少年心事的微弱弧度。 内室里再次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沈杯汝紧闭着眼,等待着最终的审判。他仿佛已经感受到了那彻骨的寒意,如同当年那句“目眇之”落下时一般。 然而,预想中的暴怒或嘲讽并没有到来。 他感觉到晋弃握着他手腕的手,力道似乎松了些许。然后,那只手的拇指,带着微凉的薄茧,极其缓慢地、甚至可以说得上是轻柔地,蹭过了他因为紧攥手链而被勒出深深红痕的掌心皮肤。 那触感太过细微,太过出乎意料,让沈杯汝猛地僵住,连哭泣都忘了。 接着,他感觉到晋弃松开了他的手腕。下一刻,那条玄色手链被一只微凉的手指勾了起来。 沈杯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叹息,混杂在衣料摩挲的细微声响中。然后,他感觉到自己的左手被轻轻抬起。 晋弃……竟然将那条手链,小心翼翼地、一圈一圈地,缠绕在了他纤细的腕骨上。 动作算不上熟练,甚至有些笨拙,仿佛从未做过这等琐事。但那专注的程度,那系扣时短暂的停顿与调整,都让沈杯汝恍如梦中。 手链的尾端被轻轻系好,那微凉的丝线触感,紧密地贴合着他腕间的皮肤。 晋弃的手指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在那系扣处停留了片刻,指腹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那玄色的结。 “颜色……尚可。” 他最终只说了这么四个字。声音依旧是平淡的,听不出喜怒,却也没有丝毫沈杯汝预想中的厌恶或讥讽。 说完,他收回手,转身。 脚步声再次响起,如同来时一般,沉稳而有序,逐渐远离,最终消失在门外。 内室里,只剩下沈杯汝一人。 他怔怔地“坐”在榻上,抬起那只被系上手链的手,指尖颤抖着,小心翼翼地、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腕间那圈玄色的丝线。 冰凉,滑韧,真实地存在着。 没有责罚,没有震怒,甚至……没有追问。 只有这四个字,和腕间这圈带着那人指尖温度的手链。 沈杯汝茫然地“望”着前方无尽的黑暗,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却不再是纯粹的恐惧与绝望。 这……到底算什么? 墨渊堂的夜,深沉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沈杯汝刚被孟令岩伺候着躺下不久,外间便传来了那道熟悉的、不容置疑的传唤——王爷要他过去。 心,猛地一沉。腕间那圈玄色手链似乎瞬间变得滚烫,灼烧着他的皮肤。白日里那短暂的、令人费解的平和仿佛只是一个错觉,夜晚的召见,往往意味着更难以预测的风暴。 他默默地由孟令岩扶起,为他披上一件外衫。一路沉默,只有两人轻缓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回廊里回荡,每一步都踏在沈杯汝紧绷的神经上。他看不见晋弃身在何处,只能感觉到被引入了一个房间,空气中的冷松香比平日更浓郁了些。 晋弃没有说话。他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是存在在那里,如同蛰伏在黑暗中的兽,无形的威压便已弥漫开来。 这沉默比任何斥责都更令人窒息。沈杯汝站在那儿,双手紧张地交叠在身前,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腕上的手链。他终于承受不住这死寂的折磨,鼓起全身的勇气,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破碎地响起: “王爷……近日……是不是……”他哽了一下,极其艰难地吐出那个可怕的想法,“……想把草民的双手……也剁掉?” 他像是用尽了力气,身体微微晃了一下,下意识地就想往下跪。孟令岩还扶着他,他无法完全跪下去,只能半屈着膝,一只手慌乱地向冰冷的地面摸索,试图确认哪里可以容他叩首,那姿态狼狈又可怜,带着一种全然的、任人宰割的绝望。 “草民……不写字了……真的不写了……自从瞎了以后,想写也不能了……两三年,碰都没碰过笔了……”他语无伦次地保证着,声音里带着哭腔,仿佛这样就能换取一丝怜悯,免除那想象中的酷刑。 就在他惶然无措、几乎要瘫软下去之时,一只微凉的手突然伸了过来,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攥住了他那只正在向下摸索的手。 不是粗暴的推开,而是……五指强硬地穿插进他的指缝,与他冰凉纤细的手指,牢牢地、紧密地,扣在了一起! 十指相扣! 沈杯汝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瞬间僵住,连呼吸都停滞了。那紧密的、不容丝毫缝隙的贴合感,那掌心传来的、不同于自己的、带着灼人温度的触感,像一道惊雷,劈得他魂飞魄散。 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力量通过那相扣的手传来,不容他有任何反应,便将他猛地向后一推! “砰”的一声轻响,他的脊背撞上了冰冷坚硬的墙壁,震得他闷哼一声。 晋弃就站在他面前,极近的距离,那带着夜露微凉和独有冷香的气息彻底将他笼罩。他的一只手被晋弃死死按在墙上,两人依旧维持着十指交缠的姿势,紧密得没有一丝空隙。 “沈杯汝。” 晋弃终于开口了,声音低哑,几乎是贴着他的耳廓响起,带着一种压抑的、翻滚着不明情绪的灼热。 “你的手,”他的指腹,用力地摩挲着沈杯汝被迫与他紧扣的指节,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亲昵,“本王留着还有用。” 有用? 什么用? 沈杯汝茫然地“望”着前方的一片黑暗,大脑一片空白。腕上的手链,紧扣的十指,抵在墙上的力道,耳畔灼热的呼吸……这一切都混乱得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范畴。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被剁掉双手以绝后患的隐患,而是……一个“有用”的存在? 可这“有用”,伴随着如此强势的、令人心惊肉跳的禁锢与靠近,又意味着什么? 他像一只被钉在墙上的蝴蝶,翅膀(双手)被牢牢锁住,动弹不得,只能被动地承受着捕猎者那莫测的、带着致命吸引力的靠近与审视。 第26章 一片幽心 这个无声的、带着颤抖的安抚,如同一点微弱的星火,落入了晋弃那片早已冰封沉寂的心湖深处,激起了难以言喻的涟漪。他浑身猛地一震,环抱着沈杯汝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他彻底揉入自己的骨血,以此来填补那道陈年旧伤带来的、永不磨灭的空洞与寒意。 沈杯汝被他勒得几乎喘不过气,却没有任何挣扎。他的脸颊被迫贴在晋弃微凉的、带着汗意的颈侧,那强有力却紊乱的心跳声清晰地传入他耳中。在这极致的亲密与无声的痛楚交织中,一个电光火石般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劈开的闪电,骤然照亮了他心中长久以来的迷雾与委屈。 他知道了。 他终于明白了,当年晋弃为何会因为那句“一片幽心冷处浓”,就对他施以那般酷烈的“目眇之”。 不是因为那诗句真的有什么大逆不道的不臣之心。 不是因为晋弃厌恶他那点微不足道的恋慕。 甚至不完全是出于帝王心术的猜忌与冷酷。 而是因为……他“看见”了。 他看见了晋弃那隐藏在滔天权势与冷硬外壳之下,最隐秘、最脆弱、也最不容于世的部分——那份对同性的,被视为原罪、曾招致灭顶之灾的“喜欢”。 他沈杯汝,一个凭借几分才气偶然闯入晋弃视野的少年,竟在不自知间,用他那双过于清澈、盛得下诗酒风流的眼睛,精准地“窥见”了晋弃内心深处那个被血腥封印的、“好龙阳”的罪名和污点。 他那句无心流露、却暗合自身心绪的“幽心”,在晋弃看来,无异于一把钥匙,一把试图撬开那扇染血记忆之门的钥匙。他那专注的、或许带着不自知倾慕的凝视,在晋弃的感受里,或许就如同当年那些发现了他与书童秘密的、带着审视与厌恶的目光一样,令人恐惧,令人暴戾。 所以,晋弃要弄瞎他的眼睛。 不是惩罚他的“不臣”,而是剥夺他“窥视”的能力。 不是厌弃他的“恋慕”,而是恐惧那“恋慕”所指向的、他自己都无法直面和承受的过去。 是要彻底抹去那双可能“看见”他真实污点的眼睛,如同当年那些知情者被灭口一样,将这个可能存在的“威胁”连根拔起。 原来……竟是如此。 这认知带来的不是释然,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荒谬的悲凉与心痛。他承受这永坠黑暗的痛苦,竟是因为这样一个……这样一个源于另一个人内心最深创伤的、扭曲的“自保”。 泪水再次无声地滑落,这一次,不是为了自身的苦难,而是为了身后这个紧紧抱着他、仿佛要从他这残破身躯里汲取一丝暖意的男人。为了他那段被残忍扼杀的少年情愫,为了他那被迫戴上的、冰冷坚硬的权力面具,也为了他们之间这始于毁灭、纠缠于痛苦、如今却又诡异地缠绕在一起的、千疮百孔的命运。 他慢慢收回了那只轻抚晋弃脊背的手,转而用双臂,同样紧紧地回抱住了对方。尽管他的力量如此微薄,他的拥抱如此笨拙。 他不再说话。 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只是用这具残破的、曾被对方亲手摧毁的身体,用这无声的拥抱,告诉这个同样伤痕累累的灵魂—— 我看见了。 不是用眼睛。 但我看见了你的痛。 而我……在这里。 晋弃感觉到怀中这具身体的回应,那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似乎在这一刻,终于有了一絲极其细微的松动。他将脸更深地埋进沈杯汝的颈窝,嗅着那混合着药味、泪水和独属于这少年气息的味道,仿佛这是唯一能让他在这血腥过往与冰冷现实中,得以片刻喘息的浮木。 内室里,**的气息尚未完全散去,却又被一种更为沉重、也更为复杂的情绪所取代。两个被命运折磨得遍体鳞伤的人,在这无尽的黑暗里,以一种近乎惨烈的方式,终于触碰到了彼此灵魂深处,最不堪、却也最真实的伤口。 这一次,他们没有再互相伤害。 只是紧紧地依靠着,像两株在悬崖边相互缠绕的藤蔓,汲取着对方身上那一点可怜的、带着痛楚的温度。 内室里,那令人窒息的掠夺与倾诉过后,只剩下沉重而混乱的喘息,以及无声流淌的泪水。晋弃依旧紧紧抱着沈杯汝,将脸埋在他颈间,仿佛那是唯一能隔绝外界一切风雨的避难所。沈杯汝被他勒得生疼,却只是温顺地承受着,双臂也回抱着他单薄却蕴含着无尽力量的脊背。 良久,晋弃紧绷的身体才微微放松了些许,但依旧没有松开怀抱。 就在这片死寂与依偎之中,沈杯汝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从晋弃的怀抱中微微挣脱出一点空隙。 晋弃察觉到他的动作,手臂下意识地又要收紧,却听到沈杯汝用那带着浓重哭腔、却异常清晰的沙哑声音低低道: “王爷……让草民……再‘写’一次……” 晋弃的身体猛地一僵,深不见底的眸子骤然缩紧,锐利如刀的目光瞬间钉在沈杯汝覆眼的绸带上。再写一次?写什么?他难道还敢…… 沈杯汝没有给他质问的机会。他抬起一只手,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虔诚与绝望。他没有去寻找笔墨——那对他而言早已是上辈子的东西。他只是,用指尖,轻轻拂过自己被泪水彻底浸湿、甚至混合着之前挣扎时蹭破伤口渗出的细微血丝的鬓角。 然后,他将那沾满了冰凉泪水与温热血渍的指尖,缓缓地、颤抖地,探向了晋弃的胸膛。 晋弃玄色的寝衣衣襟微敞,露出了一小片紧实温热的肌肤。 当那带着泪血湿意的冰凉指尖,触碰到自己心口皮肤的瞬间,晋弃浑身剧震,几乎要本能地将这胆大包天的人掀开。可他看着沈杯汝那苍白至极、泪痕交错却一片决然的脸,看着他那双即使覆着绸带也仿佛能透出某种执拗光芒的“视线”,那已经运起的力道,竟硬生生地停滞在了半途。 他倒想看看,这瞎子,究竟要做什么! 沈杯汝的指尖,就那样,蘸着属于自己的泪与血,在晋弃剧烈心跳的擂动之下,开始在他心口的皮肤上,一笔一划地,艰难地“书写”。 没有视觉的引导,全凭记忆和指尖的触感。他的动作很慢,很轻,带着一种易碎的专注。冰凉的湿意伴随着细微的刺痛感,在晋弃的皮肤上蜿蜒游走。 晋弃死死地盯着他,感受着那指尖划过的轨迹。起初是混乱的,但随着那笔画逐渐成型,一个惊心动魄的字眼,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烫在了他的心口—— 一。 然后是片。 幽。 心。 ……冷……处……浓…… “一片幽心冷处浓”。 还是这句诗! 当年招致剜目之祸的那七个字! 晋弃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仿佛在这一刻逆流。狂怒、震惊、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尖锐的刺痛感,瞬间席卷了他!他几乎要立刻掐死这个不知死活、竟敢再次用这句诗来挑衅他、提醒他那段不堪过往的瞎子! 可就在他戾气勃发,即将失控的刹那,他猛地对上了沈杯汝的脸。 没有恐惧,没有挑衅,甚至没有委屈。 只有一片空茫的、仿佛燃尽了一切情绪的平静。那不断从绸带下缘渗出的泪水,混合着唇边咬出的血痕,顺着他苍白的下颌滑落,滴答,滴答,落在两人之间,也落在了晋弃那正被“书写”着诗句的心口上。 那冰凉的泪水,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净化力量,瞬间浇熄了晋弃翻腾的怒火。 他忽然……明白了。 沈杯汝不是在挑衅,不是在控诉。 他是在用这种最绝望、最卑微、也最直接的方式,将自己那颗曾经被这句诗所代表的情思、所招致的灾祸、以及如今依旧残存的心意……血淋淋地、毫无保留地,刻还给他。 当年,他用这句诗,“看”见了晋弃的隐秘,招来了黑暗。 如今,他用泪与血,“写”回这句诗,告诉晋弃——我看见了,我承受了,而它……依然在我心里。现在,我将它还予你,刻在你的心上,与你那不愿示人的秘密,一同埋葬,或者……一同背负。 这不是报复。 这是……交付。 当最后一个“浓”字的笔画,带着颤意和血泪,在晋弃心口落定之时,沈杯汝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手臂无力地垂落下去,整个人虚脱般地向后软倒。 晋弃猛地伸出手,再次将他捞回,紧紧箍在怀里。 他低头,看着自己心口那片微湿的、带着淡红血痕的字迹。那字迹歪歪扭扭,毫无章法,是盲者绝望的涂鸦,却比任何名家法帖都更深刻地,烙在了他的皮肤上,烫进了他的心脏里。 他抬起手,指腹缓缓抚过那七个字。触感冰凉而湿润,带着泪水的咸涩和血的微腥。 良久,良久。 内室里只剩下两人交融的、并不平稳的呼吸声。 最终,晋弃收紧手臂,将沈杯汝更深地按进自己怀里,仿佛要将他揉碎,让那心口的字迹也一同印刻在对方的骨血之中。 他低下头,下颌抵着沈杯汝柔软的发顶,用一种极其低沉、仿佛穿越了漫长时光与无尽痛楚的、带着一丝微不可察颤音的语气,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在他耳边说道: “朕……看见了。” 不再是“本王”,而是“朕”。 不再是疑问或斥责,而是……确认。 沈杯汝在他怀中,轻轻闭上了眼睛(尽管毫无意义),泪水却流得更凶。 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痛苦。 那泪水中,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尘埃落定般的……释然与悲辛。 第27章 龙袍加身 血洗宫阶,龙袍加身。 晋王晋弃,终究是反了。 没有冗长的檄文,没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只有雷霆万钧的兵锋,和一场持续了整整一夜、将帝京最后一点抵抗意志也彻底碾碎的宫变。当晨曦撕裂笼罩皇城的硝烟,露出被鲜血染得暗红的宫墙与白玉阶时,那象征着九五至尊的太极殿,已然换了主人。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传遍帝都的每一个角落,也传入了被重兵严密守护的晋王府,墨渊堂深处。 沈杯汝看不见那冲天火光,听不真切那远处的喊杀与临死的哀嚎,但他能感觉到。脚下地面隐约传来的震动,空气中那即便隔着重重院落也无法完全隔绝的、越来越浓烈的血腥气,以及王府内部那种绷紧到极致、仿佛下一刻就要断裂的肃杀氛围,都在无声地宣告着一场天翻地覆的巨变。 孟令岩依旧守在他身边,比往日更加沉默,如同磐石。沈杯汝没有问,他知道问了也无用,只是静静地坐在窗边,覆眼的绸带对着窗外那片他无法得见的、正在被血与火重新塑造的天空。 他的心,在一片惊涛骇浪中,竟奇异地平静下来。 晋弃会赢。他毫不怀疑。那个人,既然走出了这一步,就绝不会输。 只是,赢了之后呢? 那句刻在心口的“一片幽心冷处浓”,那套被珍藏起来的皇后祎衣,那夜带着血泪的告白与占有……在这至高无上的皇权面前,又将归于何处?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喧嚣渐渐平息,一种新的、更加沉重而压抑的寂静笼罩下来。然后,一阵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墨渊堂外。 “陛下有旨,请沈公子移驾宫中。” 是陌生的、带着宫廷内侍特有的尖细与恭谨的声音。 陛下。这个称呼,让沈杯汝指尖微微蜷缩。 他被孟令岩扶着,坐上了一个更加平稳、也更加封闭的轿辇。一路无话,只有车轮碾过青石路的辘辘声,以及沿途越来越森严的守卫、越来越浓郁的血腥与肃穆气息。 轿辇停下。他被扶出,踏入了一个极其空旷、回声清晰的所在。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陈旧木料、皇家香料以及……新鲜血气的复杂味道。这里是皇宫,是太极殿。 他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惊疑、探究、恐惧、鄙夷……如同无形的针,刺在他裸露的皮肤上。他听到细微的、压抑的抽气声,似乎有人认出了他,认出了这个曾在晋王府为“宠”、如今又被新帝带入宫闱的瞎眼男子。 “跪下!”身旁的内侍低声催促。 沈杯汝依言,缓缓跪倒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他低垂着头,素白的绸带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刺眼。 一阵沉稳而威仪的脚步声,从大殿深处传来。那脚步声,沈杯汝熟悉到刻骨,只是今日,更多了几分睥睨天下的沉重与冰冷。 脚步声停在他面前。 所有细微的声响都在这一刻消失了,大殿内落针可闻。 晋弃——如今已是这万里江山的新主——就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沈杯汝能感觉到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刚刚掌握生杀大权后的、尚未完全收敛的戾气与一种更深沉的、难以捉摸的审视。 他没有立刻叫沈杯汝起身,也没有说话。这沉默的威压,比任何言语都更令人胆寒。 沈杯汝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新朝初立,百废待兴,更是需要树立威严、笼络人心的时候。他这样一个身份尴尬、背负着“佞幸”之名的瞎子,出现在这象征着至高权柄的太极殿,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讽刺和隐患。晋弃会如何处置他?是彻底将他藏起来,还是……为了所谓的“圣明”,将他这个“污点”彻底抹去? 就在沈杯汝指尖冰凉,几乎要支撑不住跪姿时,头顶上方,终于响起了那道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仪,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殿: “抬起头来。” 沈杯汝依言,微微抬起了头,空洞的眼窝“望”向那声音的来源。 晋弃的目光,落在他苍白脆弱的脸庞,和那覆眼的素白绸带上,停留了许久。然后,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竖耳倾听的朝臣和内侍耳边: “即日起,沈氏杯汝,入住椒房殿。” 椒房殿?! 那是中宫皇后所居之所! 满殿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完全不合礼法、悖逆人伦的旨意震得魂飞魄散!让一个男子,一个瞎子,入住象征母仪天下的椒房殿?!这……这简直是骇人听闻!是将千年礼法、祖宗规制践踏于脚下! 有几个老臣嘴唇翕动,似乎想要拼死进谏,可当他们触及新帝那双深不见底、翻涌着未散血光的眸子时,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化作了一声无声的颤抖。 晋弃仿佛没有看到那些惊惧交加的目光,他的视线,始终落在沈杯汝身上。他看着沈杯汝因为震惊而微微张开的、失了血色的唇,看着他骤然僵直的身体。 他俯下身,在无数道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亲手将沈杯汝从冰冷的地面上扶了起来。然后,在所有人的窒息般的寂静中,他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在沈杯汝耳边,一字一句地,重复了那夜在地牢中的话语,只是这一次,更加清晰,更加不容置疑: “这万里江山,若连一个人都护不住,朕要来何用?” “你不是罪臣,不是男宠,更非污点。” “你是朕的人,是晋悔之心悦之人,是这大梁皇宫……唯一的,主人。”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牵着沈杯汝冰凉颤抖的手,在满朝文武呆若木鸡的注视下,一步步,踏过染血的金砖,走向那象征着无上尊荣,也必将引来无尽风波的……椒房殿。 沈杯汝被他牵着,踉跄前行。他看不见身后那些或惊恐或鄙夷的目光,看不见这富丽堂皇却又杀机四伏的宫殿,他只感觉到握着他的那只手,坚定,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暖,和一种与全世界为敌,亦在所不惜的决绝。 泪水,再一次无声地滑落,浸湿了绸带。 这一次,不再是恐惧,不再是委屈。 而是一种沉重的、混杂着无尽悲辛与一丝微弱释然的……宿命感。 这用血与火铺就的帝位,这惊世骇俗的册立,这前方注定荆棘密布的道路……便是他们之间,那始于毁灭、纠缠于痛苦、最终在这权力之巅,以最极端的方式确认的……扭曲而唯一的归宿。 他终究,还是被他牢牢锁在了身边。 在这九重宫阙的最高处,共享这无上荣光,也共担那万世骂名。 当夜,椒房殿内红烛高燃,却并无半分喜庆。沈杯汝穿着那套触感华丽繁复、象征着皇后尊位的祎衣,安静地坐在宽大的龙床边。这衣服于他而言,依旧沉重得如同枷锁。 晋弃走进来时,已褪去了沉重的朝服,只着一身玄色常服,带着一身洗刷不尽的疲惫与血腥气。他走到床边,看着沈杯汝穿着祎衣的模样,那素白绸带与极致华丽的服饰形成的反差,透着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与美丽。 他伸出手,轻轻抚上沈杯汝覆眼的绸带。 “怕吗?”他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沈杯汝微微偏头,感受着他指尖的温度,轻轻摇了摇头。 “外面……会有很多声音。”晋弃的声音低沉,“史官的笔,也不会留情。” “我知道。”沈杯汝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平静。 晋弃沉默了片刻,忽然道:“朕今日,在太极殿上,看着下面那些人的眼神……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母亲废我太子时,那些宗亲大臣,也是这般眼神。”他的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深沉的漠然,“厌恶,恐惧,觉得我玷污了皇室的清白。” 沈杯汝的心微微一颤。 “所以,”晋弃的手指,缓缓滑落到沈杯汝穿着祎衣的肩头,那上面绣着展翅的凤凰,“朕偏要如此。偏要让你住进这椒房殿,偏要让全天下都知道,朕心悦何人。” 他凑近沈杯汝,气息拂过他耳畔:“这龙椅,这江山,既然到了朕手里,规矩……就该由朕来定。” 沈杯汝抬起手,摸索着,找到了晋弃放在他肩头的手,然后,轻轻握住。 “陛下……”他顿了顿,似乎不太习惯这个称呼,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草民……不,臣……眼睛虽盲,但心……看得见。” 晋弃反手握住他冰凉的手指,收拢在掌心。 “睡吧。”他最终只说了这两个字,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与他一同躺在了那张象征着天下至尊的龙床上。 红烛摇曳,映照着殿内奢华而冷清的陈设,也映照着龙床上相互依偎的两人。 一个是用血与火夺取江山的帝王,一个是因他而永坠黑暗的“皇后”。 前路注定坎坷,史书必将如刀。 但此刻,在这权力的巅峰,在这无尽的黑暗中,他们至少……还有彼此。 红烛泪尽,天光未明。 椒房殿内弥漫着龙涎香也压不住的、若有似无的血腥气,那是从新帝晋弃的衣袍间,从昨夜宫变的记忆里,丝丝缕缕渗透出来的。沈杯汝醒着,他向来浅眠,尤其是在这全然陌生的、象征着无上尊荣却也空旷得令人心慌的宫殿里。 身侧的晋弃呼吸平稳绵长,似乎已然沉睡。可沈杯汝知道,像他这样的人,即使在睡梦中,也必然保留着一丝警觉。他不敢妄动,只是静静地躺着,任由那沉重的祎衣压在身上,繁复的刺绣纹路硌着皮肤,提醒着他此刻荒诞又真实的处境。 皇后。 多么可笑又可怕的称谓。于他一个男子,一个双目已瞎、连自身都难保的废人而言,这身份不是恩宠,是架在烈火上的刑具,是悬于颈侧的利刃。他能想象得到朝野上下的哗然,史官笔下的诛心,以及那深宫之中无数双藏在暗处、或嫉恨或鄙夷的眼睛。 可晋弃……他就这样做了。用最蛮横、最不容置喙的方式,将他推上了这风口浪尖。 沈杯汝微微侧过头,空洞的眼窝“望”向身侧之人的方向。他看不见晋弃的睡颜,只能凭借呼吸声和体温感知他的存在。就是这个男人,毁了他的人生,又给了他一个更加畸形、更加危险的“归宿”。恨吗?或许曾经是有的。但如今,那恨意早已在一次次恐惧、挣扎、绝望与那零星半点、却足以燎原的“温柔”中,被磨得模糊不清了。 剩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的,混杂着恐惧、依赖、怜悯,以及连他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扭曲的眷恋。 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手,指尖在空中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带着一丝颤抖,轻轻探向了晋弃的方向。 他触到了微凉的丝质寝衣,然后是寝衣之下,坚实而温热的胸膛。指尖下的肌肤,带着生命的活力,也蕴藏着足以颠覆乾坤的力量。他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仿佛被那温度烫到。 就在这时,他触碰到了一小片微微凹凸不平的皮肤。位置,正在左胸心口处。 是了……是那七个字。 “一片幽心冷处浓”。 他用泪与血,在那上面“写”下的诗句。 指尖传来的触感细微而清晰,那愈合中的伤痕,像一道无声的烙印,刻在晋弃的心上,也刻在了他们之间那理不清的孽缘里。 沈杯汝的指尖停留在那里,久久未动。 忽然,一只大手覆上了他微凉的手背,将他的手掌更紧地按在了那片伤疤之上。 沈杯汝吓了一跳,身体瞬间僵硬。 “摸到了?”晋弃的声音带着刚醒时的沙哑,在寂静的寝殿里响起,并无睡意,显然早已醒来多时。 “……嗯。”沈杯汝低低应了一声,想要抽回手,却被晋弃牢牢按住。 “那就记住这感觉。”晋弃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记住它刻在哪里。” 沈杯汝的心猛地一缩。 “外面的人,会骂你是祸国的妲己,是魅主的褒姒。”晋弃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可话语里的内容却字字惊心,“史官会写下‘帝惑于佞幸沈氏,强立为后,纲常沦丧’。” 他翻过身,面对着沈杯汝,即使知道他看不见,那目光也如有实质般落在他覆眼的绸带上。 “怕吗?” 沈杯汝抿紧了唇,没有立刻回答。怕,怎么会不怕?他一个瞎子,被置于这天下人目光的焦点,被架上这礼教伦常的火堆炙烤。 “臣……”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臣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外面的骂声,史书的笔墨……于臣而言,并无分别。” 他顿了顿,被晋弃按住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指尖轻轻擦过那道伤疤。 “臣只记得……这道疤,是臣留下的。也只记得……陛下此刻……在这里。” 他避开了那些纷扰的外界,只将一切归于这方寸之间的触碰与存在。这是他的回答,也是他唯一能抓住的、真实的东西。 晋弃沉默了片刻。黑暗中,沈杯汝能感觉到他那道沉沉的视线,仿佛要穿透绸带,看进他灵魂深处。 良久,晋弃忽然低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却让沈杯汝无端地感到一阵心悸。 “很好。”他松开了按住沈杯汝的手,转而揽住他的腰,将他又往自己怀里带了带,两人的身体紧密相贴,再无一丝缝隙。“记住你说的话。” 他的唇几乎贴着沈杯汝的耳廓,温热的气息拂过: “从今往后,朕在何处,你便在何处。这龙椅,这江山,这万世骂名……你都陪着朕。” “一起扛。”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带着千钧之力,重重砸在沈杯汝的心上。 不是询问,不是商量,是命令,也是……羁绊。 沈杯汝闭上了眼睛,任由自己沉溺在这充满掠夺气息却又带着一丝奇异的、令人安心的怀抱里。 窗外,天色将明未明,新帝临朝的第一日即将到来。而在这象征着他无上权柄也禁锢着他毕生秘密的椒房殿内,他与他那不容于世的“皇后”,正共享着这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片刻的、扭曲的宁静。 前路是深渊,是刀山,是烈火。 但他们,已别无选择,只能紧紧缠绕着,一同坠落,或是一同……走下去。 直到,命运的终局。 第28章 皇后 晨曦终究还是穿透了层叠的鲛绡帐,将朦胧的光晕投在椒房殿冰冷华丽的金砖地上。宫人们早已无声地候在外殿,捧着盥洗用具、朝服冕旒,如同没有生命的剪影。 晋弃先醒了。他睁开眼,眼底片刻的朦胧迅速被惯有的清明与冷厉取代。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侧过头,看着枕畔之人。沈杯汝依旧睡着,或许是一夜惊悸疲惫,他睡得很沉,苍白的脸在晨曦中几乎透明,长睫在覆眼的绸带下投下浅浅的阴影,淡色的唇微微抿着,像是仍在不安。那身过于庄重华丽的皇后祎衣穿在他清瘦的身躯上,显出一种格格不入的脆弱。 晋弃伸出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沈杯汝脸颊时微微一顿,转而落在他散落在枕边的、微凉墨黑的长发上,极轻地捻了捻。 似乎是这细微的触碰惊扰了浅眠的人,沈杯汝眼睫颤动了几下,悠悠转醒。意识回笼的瞬间,他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他“望”向身侧,尽管什么也看不见。 “陛下?”他的声音带着刚醒时的沙哑柔软。 “嗯。”晋弃应了一声,收回手,坐起身,“该起了。” 外殿的宫人听到动静,如同上了发条的傀儡,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入,跪伏一地。为首的内侍总监声音恭谨至极:“陛下,时辰将至,该准备早朝了。” 晋弃张开手臂,任由宫人为他换上沉重繁复的玄黑十二章纹冕服,戴上垂着十二旒白玉珠的冕冠。整个过程,他神色淡漠,目光却偶尔掠过仍坐在龙床上,显得有些无措的沈杯汝。 有宫女捧着另一套同样精致、却明显是后妃规制的常服,怯生生地想要上前伺候沈杯汝更衣。 沈杯汝感知到有人靠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下明黄色的龙床褥单。这陌生的触碰,这象征着另一个身份的衣物,都让他本能地抗拒。 “都退下。” 晋弃冷淡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微妙的僵持。他挥退了所有宫人,连孟令岩也无声地退至殿外守候。 偌大的内殿,只剩下他们二人。 晋弃走到床边,没有假手他人,亲自拿过那套妃嫔常服。他动作算不上熟练,甚至有些笨拙,但异常坚持。他伸手,去解沈杯汝身上那件穿着睡了一夜、已然有些褶皱的祎衣。 沈杯汝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抬手格挡,指尖碰到了晋弃冰冷坚硬的冕服刺绣。 “臣……臣自己可以……”他声音微弱,带着难堪的乞求。 晋弃没有说话,只是不容置疑地拨开了他无力的手,继续解着那繁复的衣带。他的指尖偶尔擦过沈杯汝颈侧或锁骨的皮肤,带来一阵微凉的战栗。 当祎衣被褪下,微凉的空气接触到肌肤时,沈杯汝控制不住地瑟缩了一下,将自己抱紧。晋弃拿起那件妃嫔常服,为他一件件穿上,系好衣带,抚平褶皱。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仿佛在完成某种重要的仪式。 整个过程,沈杯汝都僵直着身体,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任由摆布。直到晋弃为他系上最后一根衣带,他才仿佛找回了一点声音,极轻地问: “陛下……今日早朝,会……顺利吗?”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过问朝政,尽管问得如此小心翼翼,如此无关痛痒。 晋弃替他整理衣领的手微微一顿,深不见底的眸子看了他片刻,才淡淡道:“几个迂腐老臣,掀不起风浪。杀几个,自然就安静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谈论的不是人命,而是拂去衣袖上的尘埃。 沈杯汝的心却随着这句话猛地一沉。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金銮殿上可能出现的血光。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比如“能否少造杀孽”,比如“或许可以怀柔”,可话到嘴边,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他以什么身份劝诫?一个靠着君主“宠爱”上位的、自身难保的瞎子“皇后”?他的话,非但无用,恐怕只会徒增笑柄,甚至引来晋弃的厌烦。 他最终只是低下头,轻声道:“陛下……万事小心。” 晋弃看着他这副欲言又止、最终归于顺从的模样,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情绪。他抬起手,最终落在了沈杯汝的头顶,很轻地按了一下,如同安抚一只受惊的雀鸟。 “待在椒房殿,哪里都别去。”他吩咐道,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等朕回来。”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玄黑的冕服下摆划过一道冷硬的弧度,带着一身凛冽的帝王威仪,大步离开了椒房殿。 沉重的殿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 沈杯汝独自站在原地,穿着那身不属于他的妃嫔常服,宽大的衣袖下,指尖冰凉。他“望”着晋弃离开的方向,许久,才慢慢地、摸索着走到窗边。 他看不见殿外的景象,只能感觉到阳光照在身上的暖意,听到远处隐约传来的、象征着帝王仪仗的静鞭声响,以及那整齐划一、山呼海啸般的“万岁”之声。 那声音如此遥远,又如此迫近。 他知道,一场围绕着他这个“皇后”而掀起的风暴,即将在那金銮殿上,正式拉开序幕。 而他,只能在这华丽的牢笼里,等待着那个一手缔造了他如今命运的男人,归来。 日子在椒房殿这方华丽而寂寥的天地里,如同沉入深潭的石子,悄无声息地滑过。晨起,宫人会按时送来精致的膳食与汤药;白日,他便由孟令岩扶着,在殿内有限的范围里缓缓走动,或是坐在窗边,感受着日光从暖到凉的变化;夜晚,红烛高燃,映照着空旷的殿宇,而他总是独自一人,躺在宽大得令人心慌的龙床上,等待着或许会来,又或许永远不会响起的脚步声。 晋弃果然不常来了。 起初几日,他还会在深夜带着一身疲惫与淡淡的酒气归来,有时会沉默地拥着他入睡,有时则只是坐在床边,看着他覆眼的绸带,良久,然后起身离开。后来,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三五日,七八日……直到最近,已是大半个月未曾踏足椒房殿。 沈杯汝从不开口询问。每当孟令岩伺候他起居时,他都只是安静地听着,捕捉着对方话语里可能泄露的、关于陛下的只言片语。 “陛下近日忙于整顿吏治,时常宿在养心殿。” “北境送来紧急军报,陛下召集群臣议事至深夜。” “今日有番邦使臣朝见,陛下设宴款待。” 理由总是冠冕堂皇,合情合理。 他是陛下了。沈杯汝在心里默默地想。不再是那个可以任性妄为、只守着方寸之地的晋王。他是这万里江山的主人,日理万机,有着处理不完的朝政,见不完的臣子。天下初定,百废待兴,他自然……是极忙的。 更何况……这天下,还有那么多姿容秀丽、家世清白的女子。她们健康,明媚,能歌善舞,懂得如何取悦君王,能为皇室开枝散叶。不像他,一个眼瞎目盲,连最基本的生活都需仰仗他人的残废,除了这副早已被摧毁的皮囊和那点不合时宜的、惹人厌弃的旧情,还能有什么? 这个认知像冰冷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尽量不去深想,将那点微弱的酸涩与失落死死压在心底最深的角落。 他开始更加刻意地减少自己的存在感。若非必要,他绝不出椒房殿半步。他害怕。害怕自己这双瞎眼,在这规矩森严、步步惊心的深宫里,会因看不见礼仪规制,看不见旁人眼色,而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举动,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他怕自己不小心撞翻了哪个贵人,怕自己走错了不该去的地方,怕自己因为无知而触犯了宫规……更怕自己这残缺的模样,被那些朝臣、被那些后宫可能存在的、他看不见的“姐妹”们看见,徒惹讥笑,给晋弃,给这刚刚易主的皇室,蒙羞丢脸。 他像一个误入宝山的孩子,战战兢兢,手足无措,只能将自己缩在最小的角落里,祈求不要被人注意,不要给那个将他置于此地的人,增添任何麻烦。 偶尔,他会摸索着,走到殿门内侧,站在那里,感受着门外吹来的、带着御花园花草气息的风。他能听到远处宫人细碎的脚步声,听到隐约的丝竹管弦,听到某些宫殿传来的、他无法分辨来源的欢声笑语。 那些声音,鲜活而热闹,与他所处的这片死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会站在那里很久,直到双腿发酸,才默默地、扶着墙壁,一步步挪回内殿。 孟令岩将他的沉默与日渐消瘦看在眼里,依旧如同最忠诚的影子,沉默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从不逾越半分。 这日傍晚,宫人照例送来晚膳。沈杯汝没什么胃口,只勉强用了小半碗清粥,便让人撤了下去。他坐在窗边的软榻上,听着晚风吹动檐下铁马,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 “孟侍卫,”他忽然轻声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殿内显得格外飘忽,“今日……是十五了吧?” 按照旧例,十五月圆之夜,皇帝若非有特殊情况,应宿在中宫。 孟令岩沉默了一下,才答道:“是,公子。” 沈杯汝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他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那片永恒的黑暗,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又仿佛,早已知道什么都不会等来。 夜色渐深,椒房殿内的烛火被宫人依次点亮,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而孤单。 最终,那扇沉重的殿门,依旧紧闭着。 沈杯汝缓缓低下头,唇角扯出一个极淡、极苦涩的弧度。 他摸索着,自己解开了外衫的衣带,摸索着,躺上了那张冰冷宽阔的龙床。 他拉过高高的锦被,将自己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盖住,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界的一切,也能……掩盖住心底那一点点,终究无法完全熄灭的、卑微的期盼。 他是陛下了。 而他,只是这深宫里,一个见不得光、也尽量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响的……影子。 第29章 月满则亏 子时早已在更漏单调的滴答声中悄然滑过,殿外万籁俱寂,连巡夜侍卫的脚步声都变得遥远模糊。椒房殿内,红烛燃尽了大半,烛泪堆积如小山,映得殿内光影幢幢,更添几分凄清。 沈杯汝睡得极不安稳,梦境光怪陆离,时而是昔年诗会上的意气风发,时而是地牢里的绝望恐惧,时而是晋弃那番惊心动魄的告白,时而又是一片虚无的黑暗。他在梦中辗转反侧,直到一股熟悉的、带着夜露微凉和淡淡酒气的冷松香侵入感官,他才猛地从浅眠中惊醒。 有人来了。 是晋弃。 他回来了。在这样一个早已过了十五,连月亮都已西沉的、属于十六的深夜。 沈杯汝僵在龙床上,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屏住了。他听着那沉稳的脚步声靠近床边,听着衣料摩挲的细微声响,感觉到身侧的床榻微微一沉。 晋弃没有说话,只是和衣躺了下来,与他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如同之前的许多个夜晚一样。 可是今夜,这段距离却像一道鸿沟,灼烧着沈杯汝的神经。那被刻意压抑了许久的委屈、不安、自厌,如同决堤的洪水,在这一刻冲垮了他所有伪装的平静。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顺从地保持沉默,而是慢慢地、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迅速浸湿了覆眼的绸带,冰凉的湿意贴在皮肤上。 “……陛下。”他开口,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颤抖。 晋弃没有回应,似乎只是静静地听着。 这沉默像是一种默许,又像是一种无形的压迫。沈杯汝积攒了太久的话,终于忍不住倾泻而出,语速快而混乱,带着泣音: “您说过……心悦我的……您记得吗?在地牢里……您亲口说的……”他的声音因为哭泣而断断续续,“我是皇后了……是您……亲口册立的……是不是?” 他像是在求证,又像是在提醒自己。 “我……我应当……多说些话的……是不是?像别人那样……说些好听的话……哄您开心……”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身下的锦被,指节用力到泛白,“可是……可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很久……不读书了……脑子里空空的……说的话……也没那么动听了……”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不堪,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充满了自我厌弃: “您一定……不想听了吧……您那样忙……天下……那么多事……那么多……新鲜的人……我……我年纪也大了……不如宫外那些少年……什么都不会了……还……还瞎了眼睛……” 他想起刚刚失明被囚在王府的那些日子,晋弃也是这般,偶尔出现,却又沉默得令人窒息。那时他惶恐不安,如今,他依旧如此。时间仿佛兜了一个圈子,又回到了原点。 “您总是……不说话……”沈杯汝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了细弱的、绝望的啜泣,“像我眼睛刚瞎了……在王府那夜……您来看我……也是这样……什么……都不说……” 他耗尽了所有的勇气和力气,颓然地垂下头,肩膀因为哭泣而微微耸动。他觉得自己像一个拙劣的、拼命想要讨好主人却始终不得其法的伶人,最终只换来满场尴尬的寂静。 他不再指望能得到回应了。陛下定然是厌烦了。厌烦了他的眼泪,厌烦了他的絮叨,厌烦了他这具残破无趣的躯壳和贫瘠乏味的灵魂。 就在他心灰意冷,准备重新缩回被子里,将自己彻底藏起来时,身侧的晋弃却忽然动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手臂穿过沈杯汝的颈后与膝弯,稍一用力,便将他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 “!”沈杯汝惊喘一声,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晋弃胸前的衣襟。 晋弃抱着他,步履沉稳,绕过屏风,走到了寝殿另一侧的窗边。那里放着一张宽大的贵妃榻,平日里沈杯汝偶尔会在那里小憩。 他没有将沈杯汝放下,而是自己先坐了上去,然后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沈杯汝侧坐在他的腿上,整个人依旧被他圈在怀里,背靠着他的胸膛。 这个姿势太过亲密,也太过出乎意料,让沈杯汝彻底僵住,连哭泣都忘了。 接着,晋弃做了一件更让他难以置信的事——他低下头,将下巴轻轻抵在沈杯汝的发顶,然后,用那双惯于执掌生杀、批阅奏章的手,略显笨拙地、一下下地,轻拍着沈杯汝单薄的背脊。 如同……安抚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 依旧没有言语。 但那沉稳的心跳透过胸腔传来,那一下下轻拍的节奏,那环绕着他的、不容置疑的温暖怀抱,都比任何华丽的辞藻更能穿透人心。 沈杯汝怔怔地靠在他怀里,感受着这迟来的、无声的抚慰。所有的委屈、不安、自厌,仿佛都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停靠的港湾。他不再说话,只是放松了紧绷的身体,将脸更深地埋进晋弃的颈窝,任由眼泪无声地流淌,浸湿了一小片微凉的帝王衣襟。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相拥的两人身上,勾勒出一幅静谧却暗流汹涌的剪影。 他依旧沉默。 但他用行动告诉了他—— 我在这里。 我听见了。 第30章 宫宴 寅时刚过,夜色最浓,离天亮尚有一个多时辰。椒房殿内那令人窒息的情潮与痛楚仿佛还未完全散去,空气中依旧浮动着暧昧与冷松香混合的复杂气息。 沈杯汝是在一片冰冷的空茫中醒来的。身侧的位置早已凉透,连一丝余温都未曾留下。晋弃走了,如同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只在沈杯汝的身体上留下了鲜明刺骨的疼痛,和满室挥之不去的、属于帝王的气息。 他静静地躺着,没有动。眼睛看不见,听觉便格外敏锐。他能听到殿外极远处传来的、隐约的三更梆子声,也能听到内殿门口,那几乎微不可闻,却始终存在的、属于孟令岩的平稳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那呼吸声靠近,然后是孟令岩那特有的、平板无波却异常精准的声音在床边响起: “公子,可要起身盥洗?” 沈杯汝轻轻“嗯”了一声。他没有像在王府时那样,因羞耻或恐惧而拒绝帮助。或许是这深宫的寂寞磨掉了他最后一点倔强,或许是“皇后”这个虚名给了他一丝可怜的底气,又或许,只是因为他与孟令岩相处日久,在这无尽的黑暗里,孟令岩是除晋弃外,他唯一能确切感知到的、稳定的存在。 他任由孟令岩扶他起身,为他褪下那身被撕扯得凌乱、沾染了污秽的寝衣,用温热的湿巾仔细擦拭他布满青紫指痕和暧昧红痕的身体。水温恰到好处,动作熟练而克制,避开了所有可能引起他不适的部位。 当微凉的布巾轻轻擦过他腿间那隐秘的、依旧灼痛红肿的伤处时,沈杯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却没有躲闪。他沉默着,直到孟令岩为他换上干净柔软的寝衣,扶他重新坐回床边。 殿内没有点太多的灯烛,只有角落里一两盏长明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透过覆眼的绸带,能感知到一片朦胧的暖色。月光从窗棂缝隙漏进来,在地上投下清冷的光斑。 “孟侍卫……”沈杯汝忽然开口,声音还带着情事后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陛下……他又走了。” 这不是询问,而是带着失落的确信。 孟令岩沉默着,没有回答。他无法回答。 沈杯汝也并不需要他的回答,他只是想倾诉,在这寂静的、仿佛被全世界遗弃的深夜里。 “他……很忙吧。”他自嘲般地笑了笑,那笑容在朦胧的光线下显得脆弱而美丽,“如果不是……因为十五的旧例,他昨夜……也不会来的,是不是?”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茫然的哀伤:“我这样……也没什么能帮到他的。朝政不懂,说话也无趣……还总是……惹他烦心……” 他抬起手,无意识地抚上自己覆眼的绸带,指尖在那光滑的丝绸表面轻轻划过。 “孟大人,”他忽然换了一个更显生疏却也更加卑微的称呼,语气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令人心碎的探询,“我如今……是不是很丑了?” 他微微侧过头,仿佛想“看”向孟令岩的方向,那姿态带着一种全然的、不设防的脆弱。 “眼睛……没了,容貌想必也毁了……整日戴着这个遮丑……”他的指尖点了点白绸,声音越来越轻,“比起……比起宫外那些健康的、年轻的……是不是……差得太远了?” 孟令岩正准备收拾盥洗用具的动作,因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而猛地顿住。他抬起头,看向坐在床边的沈杯汝。 寝殿内光线昏暗,唯有那缕偷溜进来的月光,恰好落在沈杯汝身上。他穿着一身素白的寝衣,墨黑的长发未束,松散地披在肩头,几缕发丝与覆眼的素白绸带交织在一起,在微凉的夜风中轻轻飘动。因为刚刚哭过,他的眼尾还泛着动人的薄红,衬得露出的下半张脸——那挺秀的鼻梁,淡色却形状优美的唇,线条精致的下颌——愈发苍白剔透。 尽管双眼被遮,尽管神情哀戚,但那副容貌,在月光清辉的笼罩下,非但没有半分丑陋,反而呈现出一种超越了性别、揉碎了繁华与凋零的、极致的美丽。像一尊被供奉在神坛上、沾染了尘世悲欢的玉像,圣洁与易碎并存,恍若月下偶然谪临人间、下一刻便要随风而去的仙子。 孟令岩看着这张脸,一时间竟忘了呼吸,忘了回答。他跟随晋弃多年,见惯风浪,心硬如铁,此刻却也被这惊心动魄的、带着绝望气息的美所撼动。 他愣了很久,直到沈杯汝因为得不到回应而失落地低下头,才猛地回过神。 他垂下眼眸,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用比平时略微低沉,却依旧保持着恭敬的语调回答道: “公子多虑了。”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还是选择了最直接,也最真实的话,“公子……风华绝代,无人能及。” 沈杯汝怔住了,似乎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他抬起手,再次摸了摸自己脸上的绸带,唇角泛起一丝苦涩至极的弧度。 “风华绝代……”他喃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像是在品味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笑话,“一个瞎子……哪来的风华……” 他没有再追问,只是默默地转过身,摸索着躺了回去,将锦被拉过头顶,把自己重新藏进了那片独属于他的、永恒的黑暗里。 孟令岩站在原地,看着那蜷缩起来的一团,许久,才无声地行了一礼,悄步退出了内殿。 殿内重归寂静,只有那缕月光,依旧固执地照在空荡荡的床边,映着空气中尚未落定的、无形的尘埃。 宫宴设在太极殿旁的麟德殿,灯火璀璨,亮如白昼。沈杯汝身着那套他曾在黑暗中反复摩挲、沉重无比的皇后祎衣,头戴缀满珠翠、压得他颈项酸沉的花树冠,被宫人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步步走向那喧嚣的源头。 每靠近一步,他覆眼绸带下的脸色便苍白一分。 丝竹管弦之声越来越清晰,觥筹交错之响夹杂着刻意压低却又无处不在的谈笑,混合着浓郁的酒香、食物香气以及各种昂贵的熏香,形成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声浪与气浪,向他汹涌而来。 这场景,太熟悉了。熟悉到让他浑身的血液都仿佛要逆流。 上一次,他穿着白衣,以才子之身踏入晋王府的寿宴,意气风发,最终却落得个双目尽毁,坠入深渊。 而这一次,他穿着祎衣,以“皇后”之尊出席这宫廷盛宴,每一步却都像是踩在刀尖上,踩在昔日鲜血淋漓的记忆碎片上。 他其实……有点怕。不,是很怕。对这种极致的繁华与热闹,他有了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这喧嚣之下,隐藏着太多他看不见的审视、算计、以及可能随时爆发的恶意。 晋弃走在他身侧稍前的位置,玄色十二章纹冕服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伟岸,十二旒白玉珠在他额前轻轻晃动,遮住了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只留下冷硬的下颌线条和紧抿的薄唇,周身散发着不容置喙的帝王威仪。 当帝后二人出现在麟德殿门口时,原本喧闹的大殿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所有王公贵族、文武百官、内外命妇,皆离席跪伏在地,山呼万岁、千岁。 那声音整齐划一,震耳欲聋,带着绝对的恭敬,也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沈杯汝的心头。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如同细密的针,从四面八方刺来,落在他覆眼的绸带上,落在他过分苍白的脸上,落在他这身不合时宜的皇后服饰上。 好奇,探究,惊疑,或许还有更多他无法分辨的、隐藏在恭敬表象之下的情绪。 晋弃似乎察觉到了他身体的僵硬和指尖的冰凉。在众人起身,乐声重新响起,宴会即将正式开始之际,他极其自然地、在宽大冕服袖袍的遮掩下,伸出手,准确无误地握住了沈杯汝垂在身侧、微微颤抖的手。 那手掌温热而有力,带着薄茧,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将沈杯汝冰凉的指尖紧紧包裹。 沈杯汝浑身猛地一颤,几乎要下意识地挣脱。这太逾矩了!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帝王与“皇后”携手?这成何体统?! 可晋弃握得很紧,根本没有给他挣脱的机会。他甚至还就着这个姿势,微微侧过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极低地说了一句: “跟着朕。” 只有三个字,却像一道定身咒,让沈杯汝狂跳的心奇迹般地稍微平复了一些。他不再试图抽手,只是任由晋弃牵着,在那无数道意味不明的目光注视下,一步步,走向那高高在上的、并排而设的帝后御座。 落座的过程对他而言又是一番折磨。他看不见台阶的高度,看不见御座的宽窄,全凭晋弃手臂传来的力道和身旁宫人小心翼翼的提示,才勉强没有失仪。当他终于在那宽大冰冷的凤座上坐定时,后背已然被冷汗浸湿。 宴会正式开始。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歌舞伎人轮番献艺,衣袖飘摇,环佩叮当。臣子们依次上前敬酒,说着吉祥如意的祝词。 晋弃应对自如,时而举杯示意,时而与重臣低语几句,帝王威仪尽显。他始终没有松开沈杯汝的手,那只手就那样一直被他握在掌心,搁在两人之间的御案之下,成了一个隐秘的、却又无比坚实的连接。 沈杯汝尽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他学着晋弃的样子,微微侧头,仿佛在“欣赏”歌舞,偶尔端起面前的酒杯,却只是沾湿嘴唇便放下。他不敢多吃东西,怕看不见而举止不雅,更不敢多说话,怕言多必失。 他的大部分心神,都用来抵抗那无处不在的喧嚣带来的窒息感,以及那被他紧紧握住的手传来的、令人心悸的温暖与力量。 这温暖与力量,是庇护,也是提醒。提醒着他此刻身份的尴尬与处境的危险。 有一次,一位宗室老亲王上前敬酒,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沈杯汝覆眼的绸带,语气带着几分看似关切实则尖锐的试探:“皇后娘娘凤体似乎欠安?这眼睛……” 他的话还没说完,晋弃握着沈杯汝的手便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随即,他淡淡地开口,打断了对方的话:“皇后目疾,需静养,今日出席,已是勉强。”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那老亲王脸色微变,连忙讪讪地饮了酒,退了下去。 沈杯汝的心却因为这句“目疾”而猛地一缩。是啊,在世人眼中,他只是“目疾”,而非一个被当今圣上亲手弄瞎的废人。这虚伪的掩饰,像一层薄冰,覆盖在血淋淋的真相之上,随时可能碎裂。 整个宴会,他都如同坐在针毡上。周围的欢声笑语,落在他耳中,都化作了模糊的、充满威胁的噪音。他只能紧紧地、依赖般地,回握住那只始终没有放开他的手,从那唯一的接触点,汲取着一点点可怜的勇气和……真实感。 直到宴席终了,晋弃牵着他起身,在又一次的山呼声中离开麟德殿,将那一片令人眩晕的繁华与喧嚣彻底抛在身后,沈杯汝才仿佛重新找回了呼吸。 回到椒房殿,卸下那身沉重的祎衣和冠饰,他几乎虚脱。 晋弃看着他苍白疲惫的脸,沉默了片刻,才道:“做得很好。” 沈杯汝怔了怔,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他不知道晋弃所谓的“很好”是指什么。是指他没有当场失态?还是指他勉强扮演了一个合格的“皇后”摆设? 他只知道,这场宫宴,再次让他清晰地认识到,他与这宫廷,与身边这个帝王,以及那看不见却无处不在的天下目光之间,那无法逾越的鸿沟。 而那只在宴席上始终紧握着他的手,此刻已然松开。 温暖散去,只剩下满室的清冷,和身体深处那无法驱散的、对繁华的恐惧与疲惫。 第31章 陛下厌烦了他 寅时的更漏声隔着厚重的宫墙,闷闷地传来,像是敲在沈杯汝的心上。椒房殿内,那令人窒息的情潮与宴会的喧嚣尽数褪去,只余下死寂和一身卸去钗环祎衣后的疲惫冰凉。 晋弃早已离去,如同他每一次的来去,不带丝毫留恋,只留下满室属于帝王的冷冽气息和沈杯汝身体上隐秘的疼痛与不适。 孟令岩如同一个没有声息的影子,在恰当的时辰出现,伺候他盥洗,为他换上干净柔软的寝衣。动作依旧精准、克制,不带任何多余的情绪。 当微凉的布巾再次轻柔地擦拭过他腿间那处难以启齿的红肿伤处时,沈杯汝闭着眼(尽管毫无意义),睫毛却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这一次,不仅仅是因为身体的痛楚,更是因为晚宴上积攒的、无处安放的惶恐与疑虑,找到了一个宣泄的缝隙。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沉默,而是在孟令岩为他系好最后一根衣带,准备退开时,忽然开口,声音还带着事后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孟侍卫……” 孟令岩停下动作,垂首而立:“公子请讲。” 沈杯汝抿了抿干涩的唇,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身下光滑的锦缎褥子,犹豫了片刻,还是将那个在宴席上盘旋已久、本想询问晋弃却终究没敢问出口的问题,抛给了眼前这个他唯一能稍微“说说话”的人。 “今日宴上……那位上前敬酒的老亲王,”他努力回忆着那声音的方向和语调,“他……他看我的时候,眼神……是怎样的?” 他问得小心翼翼,带着一种全然的、近乎卑微的探询。他看不见,只能依靠别人的描述来拼凑出外界对他的看法,尤其是那些可能充满恶意的看法。 孟令岩沉默了一瞬。这沉默让沈杯汝的心猛地揪紧。 “回公子,”孟令岩的声音依旧平板,但措辞似乎比平日更谨慎了些,“睿亲王年事已高,眼神……略有浑浊。看向公子时,与其他宗亲大臣并无太大异样,只是……多停留了片刻。” “多停留了片刻……”沈杯汝喃喃重复着,脸色更白了几分。是因为他覆眼的绸带太过扎眼?还是因为他这男子之身却坐在皇后之位,实在荒谬得让人忍不住多看? 他深吸一口气,鼓起更大的勇气,问出了第二个、也是他最在意的问题: “那……那我今日……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失了体统?”他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紧张,“我……我喝酒时,没有洒出来吧?坐着的时候,姿势……还端正吗?有没有……因为看不见,而碰到什么东西?” 他一连串地问着,像个害怕被先生责罚的学童,急切地想知道自己是否犯了错。在这规矩森严的深宫,他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生怕因为自己的残疾,给晋弃,给这刚刚稳定的新朝,带来一丝一毫的负面影响,成为别人攻讦的借口。 孟令岩看着他因为紧张而微微前倾的身体,和那在昏暗光线下显得异常脆弱的、覆着白绸的侧脸,沉默的时间比刚才更长了一些。 “公子今日,”他最终开口,语气依旧没有什么波澜,却字字清晰,“举止合仪,并无任何失当之处。饮酒、坐姿,皆依礼制,不曾碰触任何不当之物。” 他似乎斟酌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声音略微放低:“陛下……亦未曾出言提醒。” 最后这句话,像是一颗定心丸,让沈杯汝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了下来。陛下没有提醒,那就是……真的没有做错什么吧? 他轻轻吁出一口气,一直紧攥着褥子的手指也微微松开。然而,那老亲王“多停留了片刻”的眼神,依旧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他心头。 他低下头,自嘲般地笑了笑,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是吗……那就好……只要没有给陛下……丢脸就好……” 他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转过身,摸索着躺下,将自己蜷缩起来,拉过锦被盖住了头。 孟令岩站在原地,看着那微微隆起的一团,许久,才无声地行了一礼,悄步退出了内殿。 殿内重归彻底的寂静。 沈杯汝在被子底下,睁着空洞的眼睛,眼前依旧是那片永恒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他知道了自己今日没有失仪。 可那份被审视、被打量、被无声评判的感觉,却比任何明确的指责,都更让他感到窒息和……无处可逃。 更深露重,晋弃踏着子时的夜色而来,身上带着御书房里沾染的墨香与夜露的微凉。他依旧沉默,如同往昔许多个夜晚,只是今夜,那沉默里似乎少了几分惯常的冷硬,多了些难以言喻的、流淌在动作间的温存。 他没有急着靠近,而是先立在床边看了他片刻,目光沉沉地落在沈杯汝覆眼的绸带上,落在他微微蜷缩的、显得单薄的肩线上。然后,他才伸出手,动作比平日里轻柔许多,替他掖了掖被角,指尖无意般掠过他散在枕上的微凉发丝。 这细微的、近乎怜惜的触碰,却让沈杯汝的心更加酸涩难言。他像一块即将干涸的土地,贪婪这突如其来的雨露,又恐惧这只是转瞬即逝的幻觉。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有些话,他必须说。哪怕会招致厌烦,哪怕会打破这片刻虚假的安宁。 “陛下……”他鼓起勇气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脆弱。 晋弃的动作顿了顿,没有回应,但也没有阻止,仿佛在静待下文。 “今日宫宴上……那位睿亲王,”沈杯汝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指尖紧张地揪着身下的锦褥,“他……他看臣的眼神……臣虽看不见,但孟侍卫说,他多停留了片刻……臣心中不安,他是不是……对臣有所不满?或是觉得……臣这皇后之位,名不副实?” 他顿了顿,不等晋弃有任何表示,又急急地追问,语气里带着一种病态的执着于细节: “还有……臣今日穿的那身祎衣……是……是素色的吗?花纹会不会太繁复了?穿着……可还得体?有没有……会不会让人觉得臣特立独行,不够庄重?” 他像是一个交出了最精心之作,却忐忑等待着最终评判的匠人,将所有的担忧与不自信,都系于这些在外人看来或许微不足道的细节上。他渴望从晋弃这里得到一句肯定的回答,哪怕只是只言片语,也能稍稍抚平他内心的惊惶与自我怀疑。 然而,回应他的,依旧是沉默。 晋弃只是俯下身,微凉的唇落在了他的额头上,很轻,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却又与他此刻焦灼心境全然不符的安抚意味。然后,那吻缓缓下移,掠过他颤抖的眼皮(隔着绸带),落在他因为紧张而抿紧的唇上,带着一种近乎吞噬的、却又奇异地温柔的力道。 沈杯汝被他吻得有些喘不过气,大脑一片空白,所有准备好的话语都被堵了回去。他下意识地想要抬手推拒,手腕却被晋弃精准地捉住。 接着,他感觉到晋弃扯下了他一直覆眼的、那条素白绸带。 视线(尽管毫无意义)骤然失去遮蔽,带来一种怪异的不适感。他还没反应过来,那绸带便被灵活地缠绕在了他戴着那条玄色编织手链的腕间,一圈,两圈……打了个结,不紧,却足以将他的手腕松松地缚住,举过头顶,按在了龙床的雕花栏架上。 整个过程,晋弃依旧一言不发。 沈杯汝彻底僵住了。手腕上传来绸带的微凉触感和那玄色手链硌着皮肤的细微痛感。他像个献祭的羔羊,被以一种近乎屈辱却又带着奇异美感的姿态,固定在象征着天下至尊的龙床上。 他看不见晋弃的表情,只能感觉到那沉重的、带着灼热温度的身躯覆了上来,感觉到那细密的、带着惩罚与占有意味的吻,再次落在他裸露的颈项、锁骨,一路向下…… 所有的疑问,所有的不安,所有的自我审视,在这一刻,都化为了无声的绝望。 他明白了。 陛下不是没有听见他的问题。 他只是……不想回答。 或者说,他认为这些问题毫无意义,不值得他浪费唇舌。 他用行动告诉他——你的担忧,你的惶恐,你对外界目光的在意,于我而言,都不重要。你只需要承受,只需要服从,只需要……属于我。 温存是假的。 这沉默之下的掌控与不容置喙,才是真的。 沈杯汝不再挣扎,也不再试图发出任何声音。他偏过头,将脸颊埋进冰冷的锦褥,任由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浸湿了床单。 他确定了。 陛下厌烦了他。 厌烦了他的眼泪,厌烦了他的絮叨,厌烦了他这永无止境的不安与猜疑。 而他,一个连对方眼中是厌烦还是怜悯都看不见的瞎子,除了承受这沉默的、带着痛楚的“恩宠”,还能做什么呢? 他闭上限,彻底放弃了思考,也放弃了……那点可怜的、试图沟通的奢望。 在这无尽的黑暗里,他什么也看不见。 包括,身边这个帝王,那颗深不见底的心。 第32章 千金纵买相如赋 翌日,沈杯汝在一片空茫的冰冷中醒来。身侧的位置依旧是空的,连一丝褶皱都未曾留下,平整得像是从未有人躺过。晋弃走了,在昨夜那场无声的、带着温存假象却又实质粗暴的亲近之后,在天光未亮之前,便已离去。 他习惯性地伸手,向枕边摸索——那里平日总会放着一条干净素白的绸带,供他晨起时覆眼之用。 空的。 他又向旁边探了探,床褥冰凉,什么都没有。 心,猛地沉了下去。一种莫名的恐慌攫住了他。那条绸带,不仅仅是遮丑的工具,更是他在这无边黑暗中,维系最后一点体面与安全的屏障。 “孟侍卫……”他声音沙哑地唤道,带着不易察觉的慌乱。 孟令岩应声而入,如同精准的刻漏。 “绸带……”沈杯汝向他伸出手,指尖在空中无助地微微颤抖,“我的……覆眼的白绸……找不到了。请……帮我找过来。” 孟令岩沉默地扫视了一眼床榻周围,并未发现那条绸带。他并未多言,只是转身从一旁的柜中取出一条崭新的、质地相同的素白绸带,递到沈杯汝手中。 沈杯汝接过绸带,却并没有立刻覆上眼睛。他只是用双手紧紧地、近乎痉挛般地捧着那条柔软冰凉的丝绸,仿佛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又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许久,忽然抬起头,将那没有遮蔽的、空洞的“视线”茫然地投向孟令岩的方向。 晨光透过窗棂,清晰地照亮了他的脸,也照亮了那双……再也无法映照世间万物的眼睛。 那不再是曾经被赞誉为盛得下江南烟雨与塞北风沙的漂亮眸子,而是两个深陷的、皮肉扭曲粘连的、泛着不正常暗红色的窟窿。边缘的皮肤薄而脆弱,带着愈合后又反复撕裂的疤痕,呈现出一种被彻底摧毁后的、狰狞而可怖的模样。长睫早已在那场酷刑中脱落殆尽,只剩下些许残根,更添了几分荒凉。 他就这样,将自己最不堪、最丑陋的伤处,毫无保留地暴露在空气中,暴露在孟令岩的视线下。 “孟大人……”他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你看……我的这双眼睛……”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条崭新的绸带,语气飘忽: “以前……他们都说好看的。说我眉眼生得好,像……像含着山水……”他顿了顿,唇角扯出一个极淡、极苦涩的弧度,那笑容映在那样一双眼睛上方,显得格外诡异而凄凉,“现在……全毁了。一点……原来的样子都没有了。” 他微微偏过头,仿佛想要避开那并不存在的目光审视,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认命般的自嘲: “容貌……也因为这对招子……彻底毁了。想来……是难看极了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最后那句话说出来,每个字都浸透着卑微的、令人窒息的揣测: “我……我不怪陛下。真的……” “陛下昨夜……那样看着我……定然是……觉得很难看,很丑吧?”他的声音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带着浓重的鼻音,“所以……所以他今天……才早早地就走了……连一刻……也不愿意多留……” 最后几个字,几乎轻不可闻,消散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 他不再说话,只是低下头,用那双暴露在外的、血肉模糊的空洞眼窝“看”着手中洁白的绸带,泪水毫无预兆地从那早已失去功能的泪腺中涌出,混着细微的血丝,沿着狰狞的眼窝轮廓,滑过他苍白瘦削的脸颊,一滴一滴,落在冰冷的绸带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绝望的湿痕。 他认定了。 认定自己这双残破的眼睛和因此毁掉的容貌,是晋弃厌弃他的根源。 认定昨夜帝王的沉默与早早离去,都是因为无法忍受直视他的丑陋。 孟令岩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这凄惨的一幕,看着那张即使被毁坏至此、却依旧能窥见昔日清丽风华的脸上,此刻布满的泪痕与那触目惊心的残缺。他向来平板无波的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了一丝极细微的纹路,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归于一片沉默。 他只是走上前,接过沈杯汝手中那条被泪血浸湿的绸带,又换了一条干净干燥的,动作依旧精准而克制,为他仔细地、轻柔地,重新覆上了那双不愿也不能再视物的眼睛。 当世界重归那片熟悉的、永恒的黑暗时,沈杯汝仿佛才找回了一丝可怜的安全感。他蜷缩起来,将脸埋进膝盖,肩头微微耸动,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小兽般的呜咽。 他捧着那条换下来的、沾着他泪与血的绸带,像是捧着自己那颗早已千疮百孔、却仍在为那人一举一动而疼痛不休的心。 他什么都不再问了。 也什么都不再奢望了。 御书房的空气里弥漫着陈年墨锭与檀香混合的沉凝气息,偶尔夹杂着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这里不似椒房殿总有宫人刻意维持的暖香,只有一种属于权力核心的、近乎冷酷的肃穆。 沈杯汝被孟令岩引着,穿过层层书架与公文堆积的案几,停在离那张巨大的紫檀木御案尚有十步之遥的地方。他看不见,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沉甸甸的视线。 晋弃并未让他靠近,也未赐座。他就那样隔着一段距离,仿佛在处理公务的间隙,随口问了一句,声音透过略显空旷的书房传来,听不出什么情绪: “皇后近日,在椒房殿……公务可还繁忙?” 沈杯汝怔住了,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公务?他一个双目已瞎,连自身起居都需人照料的“皇后”,何来公务可言?椒房殿内除了按时点卯、沉默如偶的宫人,便只有他这一个整日与黑暗为伴的活物。所谓的“公务”,大概便是每日晨起,由宫人捧着内廷司记录的、关于各宫用度、人员调配的册子,在他耳边念上一遍,而他,只需在需要他“定夺”的地方,轻轻“嗯”一声,或是依照旧例,说一句“照常例办”罢了。 那算哪门子的繁忙? 这问话,不像关心,更像是一种……带着疏离的审视,或者说,是帝王对后宫之主的一种程式化的垂询。 他低下头,覆眼的绸带在御书房明亮的灯火下显得格外素净,也格外刺眼。 “回陛下,”他斟酌着词句,声音放得轻而平稳,生怕泄露出心底那一丝荒谬与涩然,“宫中诸事……皆有旧例可循,内廷司亦处置得当。臣……并无甚需要劳心之事,算不得繁忙。” 他避开了“公务”二字,只以“诸事”含糊带过,将一切都推给“旧例”和“内廷司”,极力淡化自己的存在和作用。 晋弃坐在御案之后,目光掠过他低垂的头颅,落在那条遮住了一切神采的绸带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份摊开的奏折边缘。 “嗯。”他淡淡地应了一声,听不出是满意还是别的什么。书房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更漏滴答,计算着流逝的光阴。 这沉默让沈杯汝感到一阵难堪的无措。他像是被唤来只为回答这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此刻问题结束,他便失去了停留的价值。 果然,片刻之后,晋弃的声音再次响起,已然恢复了处理政务时的淡漠: “既如此,便回去吧。无事……不必常来御书房。” “是,臣告退。”沈杯汝依言躬身,由孟令岩扶着,小心翼翼地转过身,沿着来路,一步步退出这间充斥着权力与文书冰冷气息的御书房。 直到走出很远,回到那虽然空旷却至少熟悉的椒房殿,沈杯汝才仿佛重新找回了呼吸。他独自坐在窗边,指尖冰涼。 陛下问他公务是否繁忙…… 是觉得他太过清闲,碍眼了么? 还是……只是随口一问,如同询问一件摆设是否落灰般,漫不经心? 他猜不透。 也无力去猜。 他只是觉得,那御书房的空气,比这深宫的任何一处,都要寒冷。而那句关于“公务”的问话,像一根极细的针,扎在他早已麻木的心上,不很痛,却留下了一个久久不散的、冰凉的疑点。 沈杯汝独自坐在椒房殿的窗边,明明已是初夏,他却觉得浑身发冷,那寒意从晋弃那句“不必常来御书房”的字缝里钻出来,丝丝缕缕,渗进他的骨髓里。 他看不见殿内的奢华陈设,看不见窗外可能盛放的繁花,他的世界只有一片混沌的黑,和耳边反复回响的、帝王那听不出喜怒的淡漠声音。 清闲……不必常来…… 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坐立难安。 是了,陛下定然是觉得他无用了。一个瞎子,连最基本的“皇后公务”——如果那也算公务的话——都只是走个过场,无法真正为他分忧解难。留在这御前,除了碍眼,还能有什么作用? 还是说……陛下已经开始觉得,这后宫太空旷了?所谓的“不必常来”,是在为将来那三千佳丽腾位置?虽然他好龙阳,可这天下,最不缺的便是年轻貌美、健康伶俐的少年郎。他们能歌善舞,能陪着陛下吟诗作对,能察言观色,懂得如何邀宠献媚…… 到那时,这深宫之内,勾心斗角,争宠吃醋,他一个连路都看不清、连人脸色都看不到的瞎子,拿什么去争?拿什么去斗? 他只会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一个占着皇后之位,却被所有人鄙夷、践踏的可怜虫。陛下或许会因旧情偶尔垂怜,可那点情分,在源源不断的新鲜容颜面前,又能维系多久? 想到那般场景,沈杯汝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连指尖都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猛地抬手,死死按住覆眼的绸带,仿佛这样就能阻挡那即将到来的、更加深重的黑暗与屈辱。 泪水再一次不争气地涌出,迅速浸湿了绸带,带来一片冰凉的湿意。他发出低低的、压抑的啜泣,肩膀微微耸动,那单薄的身影在空旷的殿内显得愈发孤寂可怜。 一直如同影子般守在不远处的孟令岩,看着他又陷入这自苦的深渊,眉头越皱越紧。他沉默地走上前,递上一方干净的帕子。 “公子,保重凤体。”他的声音依旧是那副平板调子,但若细听,似乎比往日多了一丝极难察觉的滞涩。 沈杯汝没有接帕子,只是摇着头,声音哽咽破碎:“保重……还有什么可保重的?陛下……陛下他嫌我清闲,嫌我无用……他不需要我了……以后……以后这宫里会有很多人……我看不见……我争不过的……我会被所有人瞧不起……” “公子多虑了。”孟令岩试图打断他这消极的臆想,“陛下日理万机,言语或许并未深思。” “未深思?”沈杯汝像是被这句话刺激到,猛地抬起头,湿透的绸带对着孟令岩的方向,声音带着一种罕见的激动,“他一句话便能定人生死!一句‘目眇之’便毁了我一生!他怎会未深思?!他就是觉得我丑陋!觉得我无能!觉得我碍事!” 他越说越激动,积压了太久的委屈、恐惧和自厌如同火山般喷发出来:“我这双眼睛……已经这样了……容貌也毁了……我什么都做不好……活着本就是累赘……” “公子!”孟令岩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打断了他这自暴自弃的话语。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明显情绪波动的声音,让沈杯汝猛地愣住了,连哭泣都忘了。 孟令岩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失态,呼吸微促,但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恢复平板的沉默,而是深吸了一口气,看着沈杯汝那副狼狈脆弱、却依旧能窥见惊心动魄的残破美的模样,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冲撞着他的胸腔,让他那些恪守了多年的、刻在骨子里的规矩与界限,在这一刻出现了裂痕。 他的声音依旧努力维持着镇定,却不可避免地染上了几分压抑不住的、近乎焦灼的劝诫: “公子何必如此自苦?!陛下如何想,如何做,那是陛下的事!是陛下之过,是这世道之艰!与公子何干?!与公子的眼睛何干?!与公子的容貌何干?!” 他一连串的反问,如同石子投入死水,激得沈杯汝茫然地“望”着他。 孟令岩看着他这副模样,心头那股无名火更是烧得旺了些,语气愈发急切,甚至带上了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公子日日这般哭泣伤神,太医开的那些调理身子的药,岂不是都白费了?!药石之力,尚需心气通达才能见效!您这般自怨自艾,作践自身,这双眼睛……这双眼睛……”他顿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硬生生刹住,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又如何能指望它……有朝一日……哪怕只是感知些许光暗?!” 最后这句话,他几乎是低吼出来的。说完之后,他自己也似乎被这逾越的、带着强烈个人情感的言辞惊住了,猛地收声,垂下了头,恢复了那副恭敬的姿态,只是紧握的拳头和微微起伏的胸膛,泄露了他此刻内心的不平静。 沈杯汝彻底僵在了原地。 孟令岩的话,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他沉溺已久的、自我构建的悲苦囚笼。 陛下之过……世道之艰…… 与他的眼睛何干?与他的容貌何干? 药都白开了……眼睛如何能好…… 每一个字,都砸得他头晕目眩。 他一直将所有的过错与不幸都归咎于自身,归咎于这双被毁掉的眼睛和因此受损的容貌,却从未想过……或许,错的并不全是他。 也从未有人……如此直接地、甚至带着怒气地,告诉他,他这般自苦,是在作践自己,是在辜负那些或许尚存一线的、微末的希望。 他怔怔地“望”着孟令岩的方向,覆眼的绸带下,泪水依旧在流,却不再是之前那充满绝望的奔涌,而是带着一种茫然的、被骤然点醒后的无措与……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震动。 孟令岩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将那方帕子,再次递到了他的手边。 这一次,沈杯汝没有拒绝。他伸出手,指尖颤抖地,接过了那方微凉的丝帕。 殿内重归寂静,只有他细微的、逐渐平息的抽噎声,和两人之间那无声流淌的、悄然改变了些什么的氛围。 第33章 孟令岩 午后的日光透过椒房殿的茜纱窗,滤成了一片朦胧而温吞的暖色,懒洋洋地铺陈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殿内熏着淡淡的、宁神的百合香,试图驱散某些无形无质、却又盘踞不散的阴翳。 沈杯汝正由宫人引着,在殿内缓慢地踱步,这是他每日仅有的、微乎其微的活动。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沉稳,独特,带着不容错辨的威仪与那缕早已刻入他骨血里的冷松香。 是晋弃。 他竟在这样一个并非深夜的、寻常的白日里来了。 沈杯汝停下脚步,下意识地转向声音来源的方向,微微垂下头。宫人们早已无声跪伏一地。 晋弃走到他面前,并未像以往那样直接携他坐下或是进入内室,而是就这般站着,目光落在他覆眼的绸带上,停留了片刻。 “近日朝中事繁,”他开口,声音比平日在御书房时略低缓些,少了些许处理政务时的冷硬,却依旧带着属于帝王的、居高临下的疏淡,“清理陈渚莲余党,处置几个冥顽不灵的老臣,又要平衡各方势力,遴选新人填补空缺……千头万绪。” 他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地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公事。语气平淡,听不出丝毫因为“疏忽”而产生的歉意,更像是一种……知会。 沈杯汝安静地听着,心却一点点沉下去。清理余党,处置老臣……这几个轻描淡写的词语背后,是怎样的血雨腥风,他即使看不见,也能想象得到。这就是他身处的世界,这就是他依靠的人,每日所行之事。 “是,陛下辛苦。”他低声道,声音恭顺,听不出任何情绪。 晋弃似乎并未在意他的回应,他的目光扫过沈杯汝略显单薄的身形,忽然转了话题:“朕记得,你从前……似乎喜食江南的软糕?” 沈杯汝微微一怔,还没来得及回答,便听晋弃对身旁的内侍吩咐道:“去,将今日新进贡的那匣子苏式点心取来。” 内侍领命而去。晋弃这才携了沈杯汝的手,引着他走向窗边的软榻。他的动作算不上多么温柔,却也没有了夜晚那种带着**的粗暴,只是一种惯有的、不容置疑的引领。 两人在榻上坐下,中间隔着一方小小的炕几。 “太医来回话,说你身子恢复得慢,心思郁结,于康复无益。”晋弃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没什么温度,像是在复述太医的诊断,“朕这些时日,确是疏忽了。” 他又重复了一遍“疏忽”,可这“疏忽”二字从他口中说出,不像是检讨,更像是一种施舍般的告知——朕知道你情况不佳,而朕现在知道了,并且抽空来看你了。 沈杯汝的手指在袖中微微蜷缩。他听得懂这话里的意思。陛下并非真的觉得亏欠,只是认为他这“所有物”的状态不佳,需要稍作安抚,以维持其基本的“功能”。 “劳陛下挂心,是臣……无用。”他垂下头,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这时,内侍捧着一個精致的剔红漆盒进来,打开,里面是几样做得极其精巧的苏式糕点,芙蓉酥、定胜糕、梅花糕……样式小巧,颜色淡雅,散发着甜糯的香气。 晋弃拈起一块看起来最软糯的芙蓉酥,递到沈杯汝唇边。 “尝尝。” 沈杯汝僵住了。白日,非寝殿之内,如此亲昵的喂食……他下意识地想要偏头避开,却感觉到晋弃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脸上,那目光里没有催促,却有着更令人无法抗拒的、无形的压力。 他迟疑了一下,终是微微张口,就着晋弃的手,极小口地咬了下去。点心入口即化,甜腻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却莫名地带着一丝苦涩,哽在喉间,难以下咽。 “如何?”晋弃问。 “……很好。”沈杯汝努力咽下那口糕点,低声回答。 晋弃似乎满意了,将剩下的半块糕点放回盒中,拿起一旁的温茶,递给他。 “既喜欢,日后便让御膳房常做。”他顿了顿,目光似乎再次掠过沈杯汝覆眼的绸带,语气听不出什么变化,“你安心在椒房殿养着,缺什么,吩咐下去便是。外面的事,不必多想。” 不必多想。 沈杯汝捧着那杯温热的茶水,指尖却一片冰凉。 他告诉他朝堂的腥风血雨,却又让他不必多想。 他喂他吃甜糯的糕点,却又将他隔绝在所有事务之外。 这突如其来的、白日里的“垂怜”,比夜晚的沉默与粗暴,更让他感到一种无所适从的恐慌和……深入骨髓的悲哀。 他就像一个被主人偶尔想起、投喂了一颗甜枣的笼中鸟,而这颗甜枣的代价,是永远不能望向笼外的天空。 他低下头,轻声道:“是,谢陛下。” 晋弃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在椒房殿又坐了片刻,翻看了几页宫人呈上的、关于后宫用度的简单记录,便起身离开了。 他来去如风,留下的,只有一匣子甜腻的糕点,一句轻飘飘的“疏忽”,和满殿更加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沈杯汝独自坐在榻上,许久,才伸出手,摸索到那块被晋弃咬剩一半的芙蓉酥,指尖微微用力,那柔软的糕点便在他指间化为了齑粉。 甜味散尽,只剩下满手黏腻,和心头那挥之不去的、冰冷的茫然。 晋弃离开椒房殿时,脚步在殿门外略微停顿了一瞬。他深邃的目光扫过殿外垂手侍立、为数不多的几名宫人,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没有多言,只对随侍在侧的孟令岩丢下一句: “皇后宫中伺候的人,未免太简薄了些,不合规制。择日你去掖庭看看,挑些伶俐能干的过来。” 命令简短,不容置疑。 孟令岩躬身领命:“是,陛下。” 过了几日,孟令岩果然去了一趟掖庭。然而,当他带着挑选好的“新人”回到椒房殿时,沈杯汝虽看不见,却能听出那些脚步声格外轻细、甚至带着几分未褪的稚嫩。 “孟侍卫,”他有些疑惑地朝向孟令岩的方向,“陛下不是让你去挑些能干的宫人吗?这些是……” 孟令岩的声音依旧平稳,回答道:“回公子,陛下登基之初,整顿宫闱,处置、撵出去了一批旧人。如今掖庭之中,适龄伶俐、背景清白的宫人确实不多,一时半刻难以补足。奴才仔细看过了,眼下……并没有十分合用的。” 他顿了顿,继续解释道:“奴才寻的这几个,年纪虽小了些,但胜在心思单纯,手脚也还算麻利。暂且让他们挂着大宫女的名头在外间伺候些轻省活计,不至于扰了公子清净。” 沈杯汝沉默了片刻。他并非不懂这深宫里的弯弯绕绕。晋弃让他添人,表面上是按规制办事,彰显皇后威仪,内里……或许也有添些耳目眼线的意思。而孟令岩这般应对,只找了些难当大任的小太监充数,分明是…… 他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孟大人有心了。” 孟令岩看着他苍白安静的侧脸,和那总是系得一丝不苟的覆眼白绸,沉默了一会儿,才用一种比平日更低沉几分的语气说道: “公子往后的路……还长。凤体尊贵,非同一般。身边伺候的人,总需得知根知底,各方面都齐全妥当,手脚麻利倒在其次,最要紧的是……得能全心全意,只为着公子一人着想才好。” 他这话说得含蓄,却字字清晰。不是在抱怨掖庭无人,而是在告诉沈杯汝,宁缺毋滥。在这步步惊心的深宫,一个不合用的、心思不纯的“能干的”人,带来的危害,远胜于十个懵懂无知的小太监。 “知根知底……全心全意……”沈杯汝喃喃重复着这两个词,唇角泛起一丝极淡的、苦涩的弧度。 这深宫之中,除了眼前这个由晋弃指派、界限分明却又偶尔流露出异常维护之意的孟令岩,还有谁能对他“知根知底”?又有谁,会对他这个身份尴尬、前途黯淡的瞎眼皇后“全心全意”? 不过是……镜花水月,奢望罢了。 他不再多问,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一切……就依孟大人安排吧。” 他伸出手,摸索着探向小几上的茶杯,指尖却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 往后的路还长…… 是啊,很长,很长。 长到……只剩下这片永恒的、令人绝望的黑暗。 晨光熹微,透过椒房殿精致的窗棂,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沈杯汝安静地坐在梳妆台前,那铜镜对他而言形同虚设,只映出一片模糊的、朦胧的身影。 孟令岩立于他身后,手中拿着一把温润的玉梳。沈杯汝的头发很长,墨黑如瀑,带着些微病弱的干涩,却依旧顺滑地铺满了瘦削的背脊,几乎要垂落到椅面之下。 这头长发,如今只是简单地半束着。大部分青丝任由其披散,只在脑后稍上的位置,用一根质地普通、毫无纹饰的素银长簪,松松地挽住一小部分,固定成一个极其简单、甚至算得上敷衍的发髻。剩下的头发便如流水般倾泻而下,衬得他苍白的脸和覆眼的绸带愈发显出一种易碎的清冷。 他早已过了及冠的年纪。若在寻常人家,及冠之年便该行加冠之礼,将头发一丝不苟地束起,戴上象征成年的冠冕,自此告别少年恣意。可他那年,正深陷眼盲之初的绝望与王府的禁锢之中,浑浑噩噩,谁还记得、谁又会在意一个“玩物”是否该行冠礼? 后来,习惯了黑暗,双手连维持最基本的平衡都需小心翼翼,更何况是那需要对着镜子、精细梳理的复杂发式?他尝试过,结果只是扯痛了头皮,弄散了发丝,徒增狼狈。久而久之,他便也习惯了这般半散着头发的模样,简单,省事,也……不必再去触碰那份关于“成年”与“尊严”的、早已遥不可及的奢望。 孟令岩执起玉梳,动作极其轻柔地,从那长长的发尾开始,一点点向上梳理。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仿佛在对待一件极其珍贵的易碎品,生怕扯痛了分毫。梳齿划过发丝,带起细微的沙沙声,是这寂静清晨里唯一的声响。 沈杯汝微微闭着眼(尽管毫无意义),感受着那轻柔的力道在发间移动。这梳理,无关仪容,更像是一种日复一日的、沉默的仪式。 “公子的头发很好。”孟令岩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是平的,却比平日里少了几分刻板的冷硬,“只是……似乎比前些日子,又干涩了些许。奴才晚些让御药房配些养发的膏子来。” 沈杯汝轻轻“嗯”了一声,并未在意。一副残破躯壳上的三千烦恼丝,是润泽还是干枯,又有什么要紧? 孟令岩不再说话,只是专注地继续着手上的动作。他将所有头发梳理通顺,然后,依旧是用那根素得毫无特色的银簪,依照老样子,挽起那一小部分头发,结成那个简单到近乎朴拙的发髻。 整个过程,他没有试图改变什么,没有提议更换更华贵的发饰,也没有尝试更复杂的发式。他只是沉默地、一丝不苟地,维持着沈杯汝“习惯”的样子。 当发簪最终插入发髻,固定好的那一刻,沈杯汝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冰冷的银簪和脑后简单的发髻。 这发式,不像皇后,甚至不像个已及冠的男子。 倒更像是个……无人照料、也无心打理自身的落魄少年。 他微微失神。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内侍恭敬的通传声:“陛下驾到——” 沈杯汝猛地回过神,下意识地想要站起身,却被已经走到他身后的晋弃按住了肩膀。 晋弃的目光先是落在沈杯汝那披散了大半、仅用素簪简单挽起的墨发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深不见底,看不出什么情绪。随即,他的视线扫过梳妆台上那几件寥寥无几、朴素得过分的首饰,最后,定格在孟令岩刚刚放下的那把玉梳上。 他没有对沈杯汝的发式发表任何看法,只是对孟令岩淡淡道:“今日梳得倒齐整。” 孟令岩躬身:“是,陛下。” 晋弃不再多言,转而看向沈杯汝:“朕要去西苑围场几日,与几位将军商议军务。你安心待在宫里。” 他又要走了。 沈杯汝垂下眼睫,掩在绸带下的眸子一片空洞,轻声道:“是,臣恭送陛下。” 晋弃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抬手,用指节在他未曾束起、垂落肩头的一缕发丝上极快地、几乎察觉不到地蹭了一下,然后便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殿内重归寂静。 沈杯汝独自坐在妆台前,许久,才缓缓抬起手,再次抚上脑后那根素银簪。 及冠而未冠。 为后而无仪。 他的人生,似乎总停留在某种“未完成”的尴尬状态,如同他这半散不束的长发,看似随意,内里却缠绕着无数理不清、也无需再理的断线与遗憾。 他轻轻抽出了那根银簪。 如墨的青丝瞬间失去了束缚,瀑布般彻底披散下来,将他单薄的身形几乎完全笼罩。 他闭上眼,任由自己沉浸在这片由自身发丝构筑的、短暂的、与世隔绝的黑暗里。 第34章 只是换了种方式,在看这人间 日子在椒房殿里,仿佛是被拉长又压扁的绸缎,光滑,冰凉,寻不到一丝褶皱与波澜。晋弃去了西苑,这偌大的宫殿便彻底成了一座华美的冰窖,连那偶尔带来痛楚与悸动的帝王气息也消散无踪。 沈杯汝独自坐在内室窗边,能感受到日光从左侧移到右侧,能听到风吹过庭树叶片的沙沙声,能嗅到宫人更换殿内香囊时带来的不同花香……但这些感知,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世界,反而更衬得他形单影只。 他是这后宫名义上唯一的主人,却连一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陛下厌烦他的眼泪与絮叨,朝臣命妇们敬畏或鄙夷他这尴尬的身份。他像一座被遗忘的孤岛,四周是望不见尽头的、名为“规矩”与“寂寞”的海水。 最终,那无处安放的、想要与人交谈的渴望,战胜了长久以来的怯懦与自我封闭。 “孟侍卫……”他轻声唤道,声音在空旷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公子有何吩咐?”孟令岩应声上前。 沈杯汝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在空中微微摸索了一下:“扶我……到外间坐坐吧。这里……有些闷。” 孟令岩没有多问,依言上前,稳稳地扶住他的手臂,引导着他穿过内室的门帘,走到稍显开阔些的外间,在临窗的一张铺着软垫的紫檀木扶手椅上坐下。 坐下后,沈杯汝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沉默了片刻,才有些赧然地开口,寻了个最无关紧要的话头: “今日……天气似乎不错?风吹进来,暖融融的。” “是,公子。今日天晴,风和日丽。”孟令岩站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平静地回答。 又是一阵沉默。沈杯汝努力地想着话题,那些他曾烂熟于心的经史子集、诗词歌赋,如今仿佛都隔了一层厚厚的纱,模糊不清,也与这深宫的日常格格不入。 “我……我听闻,御花园里的牡丹……好像开了不少?”他试探着问,其实他根本“闻”不到,只是前几日听小宫女们低声议论过。 “回公子,姚黄魏紫,确实开了不少。还有几株新进的绿牡丹,也打了苞。”孟令岩的回答依旧精准得像在汇报公务。 “绿牡丹……倒是稀罕。”沈杯汝轻轻颔首,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的刺绣纹路,“京中……近日可有什么新鲜事儿吗?比如……哪家酒楼出了新菜式?或是……街市上可有什么热闹?” 他问得有些艰难,这些市井烟火气,离他已然太远太远。 孟令岩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什么能说,什么不该说。最终,他选了些最寻常不过的: “听闻东市新开了一家南食铺子,专卖些江南点心,生意颇好。另外……前几日似乎是忠勤伯府老夫人的寿辰,府上请了杂耍班子,热闹了一阵。” 都是些无关痛痒的琐事,如同隔靴搔痒,触及不到真正的红尘喧嚣,却已是沈杯汝能接触到的、最“鲜活”的外界信息了。 他听着,努力在脑海中想象那南食铺子的热闹,那杂耍班子的精彩,可想象出来的画面,终究是灰白而模糊的。 “是吗……”他低低应了一声,语气里听不出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 两人之间,再次被沉默填满。他能感觉到孟令岩就站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山,可靠,却也无法真正驱散他心头的寒意。 他其实很想问问,陛下在西苑可好?围猎顺利吗?但这话在唇边滚了滚,又被他咽了回去。他不敢问,怕听到不想听的答案,也怕这问题本身,就是一种逾矩和惹人厌烦。 最终,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将头转向窗外(尽管他什么也看不见),仿佛在“欣赏”那并不存在的景色,轻声道: “有劳孟侍卫与我说这些了……我只是……只是想听听外面的声音。” 孟令岩看着他被日光勾勒出的、脆弱而优美的侧影,和他那无意识流露出寂寥的姿态,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公子若想听,奴才日后……可多留意些。”他最终,用那依旧平板的语调,给出了一个算不上承诺的承诺。 沈杯汝闻言,微微怔了一下,随即,那一直没什么血色的唇边,竟极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那是一个短暂得如同幻觉的、带着苦涩与一丝微弱慰藉的弧度。 在这令人窒息的深宫里,能有一个人,愿意听他这些无意义的絮叨,愿意为他捡拾一些外界零星的碎片,似乎……也已经是很奢侈的事情了。 他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任由那微暖的风拂过面颊,仿佛这样,就能假装自己并非全然与世隔绝。 孟令岩将那句“日后可多留意些”记在了心上。自那日后,每日清晨伺候沈杯汝梳洗、更衣、用过早膳后,他除了禀报宫中例行事务,便又多了一项内容——用他那特有的、平板无波、近乎汇报公务的语调,简述一些京中发生的、无伤大雅的琐事。 “今日早市鲜鱼价格较前日跌了一成。” “礼部侍郎家的公子昨日在城外赛马会上拔了头筹。” “西街的百年茶馆‘清韵阁’重新修缮开业,据说请了位说书先生,讲前朝演义。” 他的叙述极其简洁,不带任何个人色彩,仿佛只是在陈述天气阴晴。起初,沈杯汝只是安静地听着,并不回应,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玉像,任由那些与他隔绝已久的烟火气息,如同溪流般从耳边滑过。 直到某一日,孟令岩在“汇报”完后,并未像往常一样立刻退开,而是稍作停顿,然后,将一件微凉、轻薄的物事,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沈杯汝摊开在膝上的掌心。 那触感突如其来,沈杯汝如同被烫到般猛地一颤,指尖瞬间蜷缩,整个人下意识地向后瑟缩,脸上血色尽褪,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花楼里那些不堪的记忆如同鬼魅般瞬间攫住了他——那些带着恶意的哄笑,那些所谓的“书本”、“笔墨”递到他手中,触手却是滑腻、冰冷或带着毛刺的龌龊东西…… “公子,”孟令岩的声音及时响起,依旧是那副平稳的调子,却似乎比平时放缓了些许,“只是一片银杏叶。形状……尚算完整。” 沈杯汝紧绷的身体微微一僵,蜷缩的手指缓缓松开。他迟疑地、极其缓慢地用指尖去感受掌中之物。触感干燥而脆弱,边缘是规则的扇形波浪,叶脉纹理清晰……确实是一片叶子。 他轻轻吁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指尖在那片叶子上小心翼翼地摩挲着,仿佛在确认它的真实与无害。 孟令岩看着他逐渐平静下来,才继续用那平板的语调补充道:“颜色是金黄的。从御花园那棵最老的银杏树上落的。” 金黄的……银杏叶。 沈杯汝的指尖停留在那清晰的叶脉上,努力在脑海中勾勒那片他从未见过的、属于秋日的璀璨金黄。那一定……是很好看的颜色吧。 自那以后,孟令岩带来的“东西”渐渐多了起来。有时是一片带着特殊锯齿边缘的红色枫叶,有时是一块被溪水冲刷得极其光滑圆润的鹅卵石,有时甚至是一个编织得极其精巧、会发出清脆声响的细小竹铃铛。 每一次,他都会先出声告知是何物,然后再轻轻放在沈杯汝手中。他的动作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和分寸,绝不会贸然触碰沈杯汝的手。 沈杯汝起初依旧会有些许本能的紧张,但次数多了,那深植于心的恐惧与抗拒,竟也在这日复一日的、安全而平和的“触摸”中,被一点点地磨去棱角。 他开始期待每日这短暂的时刻。他会仔细地用手指去“阅读”那些物事的形状、纹理、温度和重量。光滑的石头,粗糙的树皮,轻薄的羽毛,冰凉的瓷器碎片……每一样东西,都在他黑暗的世界里,构建起一个模糊却又真实可感的轮廓。 孟令岩偶尔也会描述得更详细些,虽然语调依旧没什么起伏: “这石头是青黑色的,上面有白色的纹路,像……流云。” “这羽毛是灰蓝色的,尖梢有一点白。” “这铃铛是黄铜的,声音很脆。” 他的描述极其有限,甚至有些笨拙,但对于沈杯汝而言,却像是黑暗中的一只手,为他勉强指引着方向,让他贫瘠的想象不至于完全迷失。 这一日,孟令岩将一个小巧的、编织紧密的草编蚱蜢放在他手里。 沈杯汝摸索着那栩栩如生的触角、翅膀和有力的后腿,指尖感受到草茎特有的柔韧与微糙。他沉默了片刻,忽然极轻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久违的鲜活气: “它……是绿色的吗?” 孟令岩正准备退开的脚步顿住了。他看向沈杯汝,只见他微微侧着头,覆眼的绸带对着掌中的草蚱蜢,那总是没什么血色的唇边,竟带着一点极淡的、类似于好奇的弧度。 “……是。”孟令岩回答道,停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两个字,“鲜绿。” 沈杯汝的指尖在那草蚱蜢上轻轻拂过,仿佛能感受到那抹并不存在的“鲜绿”色彩。他低下头,极轻微地、几乎看不见地点了点头。 “谢谢。”他轻声说。 孟令岩看着他那副专注“打量”草蚱蜢的模样,沉默地行了一礼,悄步退至一旁。 殿内,沈杯汝依旧捧着那只小小的草蚱蜢,指尖流连不去。 他知道,孟令岩做的这些,或许只是出于职责,或是几分怜悯。 但这每日一点一滴的、无声的浸润,却像细微的暖流,在这冰冷华丽的牢笼里,为他那早已枯萎的心田,带来了一丝几近于无的、却又真实存在的……生机。 暮色渐合,椒房殿内已掌了灯,昏黄的光晕柔和了冰冷殿宇的棱角。沈杯汝的情绪较之以往,确实松快了些许,虽仍时常沉默,但眉宇间那化不开的浓重悲戚淡了不少,至少不再整日浸在泪水与对陛下行踪的惶惶揣测之中。 孟令岩伺候他用了晚膳,撤下食具后,并未立刻退下,而是如同这段时日的习惯一般,站在不远不近的距离,说些宫外的闲篇。 “今日黄昏,东北角的望仙阁那边,似乎有宫人在放孔明灯。零星几点,升得不高,但瞧着还算亮堂。”他的声音依旧是那副汇报式的平板,却比最初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引导般的耐心。 “望仙阁……”沈杯汝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覆眼的绸带微微动了动,仿佛在记忆中搜寻着什么。片刻后,他竟轻轻“啊”了一声,那总是没什么血色的唇角,极难得地牵起一丝微弱的、带着遥远怀念的弧度。 “那年……我写那首《沁园春》的兰亭诗会,便是在那望仙阁上开的。”他的声音里透出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久违的鲜活气,“那时阁子临水,初夏时节,荷风送爽,烛火通明……众人曲水流觞,挥毫泼墨……” 他的语速渐渐快了些,仿佛沉入了那片刻的光影流转之中。然而,话还未说完,他就像猛地被什么刺了一下,声音戛然而止,那刚刚泛起的一点微光瞬间从脸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熟悉的、混合着窘迫与自厌的苍白。 他慌忙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袖,声音也低了下去,带着显而易见的仓皇和退缩: “我……我又在胡言乱语了……孟侍卫定然觉得我是在卖弄吧……都是……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越说越觉得难堪,一种“今非昔比”的巨大落差感狠狠攫住了他。 “什么文才,什么诗名……如今想来,不过是黄粱一梦,早该醒了。”他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充满了自我否定,“我如今……许久不读书,不写字了……脑子里空空如也,说出来的话也干巴巴的,无趣得很……什么都不会了……” 他抬起手,指尖颤抖地碰了碰覆眼的绸带,语气变得愈发绝望和认命: “恐怕……就算现在这双眼睛突然能看见了……面前摆着书卷……我……我连字……都认不全了……” 最后这句话,他几乎是嗫嚅着说出来的,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笃定: “陛下……陛下定然也早就……这么觉得了……” 所以他才会厌弃他,疏远他,觉得他无用且乏味。 孟令岩静静地听着他这一连串急促又悲观的自我贬低,直到他声音渐歇,只剩下压抑的抽气声,才缓缓开口。他的声音并未因沈杯汝的激动而有所波动,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斩钉截铁的力量: “公子多虑了。”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才继续道,语调甚至比平时更清晰了几分:“奴才不曾觉得公子卖弄。记得旧事,是人之常情。” 他看着沈杯汝依旧低垂的头,和那微微颤抖的肩线,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敷衍或安慰,反而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公子说许久不读书写字,说话无趣……奴才愚见,并非如此。” “至于认字……”孟令岩的目光落在沈杯汝那双因为长期摸索物品而指尖微显粗糙的手上,“公子目不能视,却依旧能凭触感,分辨出奴才日前带来的银杏叶与枫叶脉络的不同,能感知石头的圆滑与树皮的粗砺。这世间万物,形态各异,其理相通。字,亦是如此。它们有形,有骨,有架。公子若愿意,以指代目,徐徐图之,未必不能重识。” 他这番话,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空泛的鼓励,甚至没有直接提及陛下。他只是平静地否定了沈杯汝的自我贬低,并且,指出了一个看似荒谬、细想却又不无可能的路径——以触摸,重新认识这个世界,包括那些他曾烂熟于心的方块字。 沈杯汝彻底愣住了,绞着衣袖的手指不知不觉松了开来。他“望”向孟令岩的方向,覆眼的绸带下,是全然怔忪的神情。 孟令岩最后说道,声音依旧平直,却仿佛带着某种重量: “公子并非什么都不会。只是……换了种方式,在看这人间罢了。” 话音落下,内殿陷入一片沉寂。 沈杯汝久久没有动弹,也没有说话。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口,显示着他内心并不平静。 孟令岩的话,像一块投入死潭的石子,或许未能立刻激起汹涌的波澜,但那扩散开的涟漪,却实实在在地,触动了他那早已冰封沉寂的心湖深处,某个被遗忘的角落。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自己那双曾执笔写出锦绣文章的手,茫然地“看”着空洞的掌心。 以指代目……重识……文字? 这可能吗? 他不知道。 但至少,有人没有彻底否定他。 有人告诉他,他并非一无是处。 有人……为他指出了一条,哪怕渺茫至极,却至少存在于想象中的……路。 他轻轻收拢手指,仿佛想要抓住那缕微弱的光。 第35章 后宫不得干政 晋弃再来椒房殿时,已是掌灯时分。他褪去了白日里在朝堂上那身象征无上权柄的玄黑冕服,只着一身深紫色常服,衣摆处以银线暗绣龙纹,少了几分令人窒息的威压,却多了几分属于夜晚的、慵懒而深沉的气息。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携他入内室,而是在外间的软榻上坐下,并拍了拍自己身侧的位置。沈杯汝迟疑了一下,还是由他拉着,有些僵硬地坐了过去。 “近日朝中,为了漕运总督和两江盐政的人选,几个老家伙吵得不可开交。”晋弃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处理完冗务后的疲惫,又似乎有种莫名的、想要倾诉的**。他提及了几个重臣的名字,分析了他们背后的势力纠葛,以及他如何利用各方矛盾,权衡掣肘,最终将自己属意却又并非任何一方嫡系的人推了上去。 他的语速不快,像是在梳理,又像是在说给沈杯汝听。沈杯汝起初只是被动地听着,那些权谋算计、党派倾轧,离他太过遥远,也与他这深宫囚徒的身份格格不入。他听得有些茫然,那些名字和势力在他黑暗的脑海里构建不出清晰的图像。 然而,听着听着,他却不由自主地被那平静语气下隐藏的惊涛骇浪所吸引。这是他从未接触过的、属于晋弃的另一个世界,一个充斥着权力、鲜血与博弈的真实世界。他下意识地微微侧过头,覆眼的绸带对着晋弃的方向,听得比方才专注了些。 就在这时,晋弃的手臂自然地环了过来,将他往自己怀里带了带。沈杯汝猝不及防,轻呼一声,整个人便跌入了一个温暖而坚实的怀抱。那熟悉的冷松香气混合着淡淡的墨香,瞬间将他包裹。 “别动。”晋弃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带着不容置疑,“怎么好像……又轻了些?”他的手掌在他单薄的脊背上轻轻按了按,语气里听不出是疑问还是陈述。 沈杯汝僵在他怀里,一动不敢动,脸颊被迫贴着他微凉的衣料,能清晰地听到对方沉稳的心跳声。他自己的心跳却早已失了章法,如同擂鼓。 “臣……臣近日……”他试图解释,声音细弱蚊蚋。 然而,晋弃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答。他只是抱着他,如同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易碎的瓷器。方才谈论朝政时的那点锐利与深沉悄然隐去,他低下头,下颌轻轻蹭了蹭沈杯汝柔软的发顶,语气忽然转了个弯,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轻描淡写: “罢了,与你说这些做什么。”他像是忽然醒悟过来,声音里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柔和,“你身子要紧,还是清闲些好。这些朝堂纷争,听了反倒扰乱精神,于你养病无益。” 这话像一盆温水,兜头浇下,不冷,却让沈杯汝瞬间从方才那片刻的、因接触到他另一面而产生的微妙悸动中清醒过来。 又是这样。 总是这样。 将他隔绝在所有事情之外,用“为你好”的名义,将他牢牢禁锢在这片华丽的虚无里。 一股莫名的勇气,或者说是一种长期压抑下的、微弱的不甘,促使他第一次在这类事情上,小心翼翼地表达了不同的意愿。 他微微动了动,在晋弃的怀抱里仰起一点头,尽管什么也看不见,却还是努力将“视线”投向对方下巴的轮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带着试探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臣……臣其实……想听的。” 他想知道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哪怕只能听到一点模糊的回声。 晋弃似乎愣了一下,环抱着他的手臂有瞬间的凝滞。他低下头,黑暗中,沈杯汝能感觉到那两道沉甸甸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脸上。 随即,他发出一声极低的、意味不明的轻笑。他空着的那只手抬了起来,没有去碰沈杯汝的脸,而是精准地捉住了他放在膝上、因为紧张而微微蜷缩的手。 晋弃的手指带着微凉的体温,一根一根,慢条斯理地,挤进沈杯汝的指缝,与他十指相扣,牢牢握住。那动作带着一种狎昵的、不容抗拒的掌控力。 然后,他俯下身,温热的呼吸拂过沈杯汝敏感的耳廓,带着一丝戏谑,一丝警告,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亲昵,慢悠悠地,一字一顿地,在他耳边低语: “朕的皇后……是想干政么?” “后宫……不得干政。这规矩,莫非忘了?”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可话语里的内容,却像一道冰冷的枷锁,瞬间将沈杯汝那点刚刚冒头的、卑微的渴望,彻底钉死在了原地。 沈杯汝浑身一颤,刚刚因为那片刻倾听而升起的一点微末热度,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指尖在晋弃的掌心中变得冰凉。 他明白了。 无论姿态多么亲密,无论言语偶尔流露出怎样的“温情”,他们之间,永远横亘着不可逾越的鸿沟。 他是帝王。 而他,只是后宫之一,一个甚至连“干政”资格都没有的、身份尴尬的“皇后”。 他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低下头,将脸重新埋进晋弃的胸膛,仿佛这样,就能藏起所有的难堪与失落。 晋弃感受着他瞬间的僵硬和沉默,扣着他手指的力道,几不可察地,又收紧了几分。他没有再继续那个话题,也没有松开怀抱,只是就那样静静地抱着他,仿佛刚才那句带着警告意味的调侃,从未发生过。 内殿里,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和两人之间,那无声流淌的、复杂而凝滞的空气。 晋弃果然没再继续朝堂的话题,仿佛刚才那句带着警告的“后宫不得干政”只是随口一提的风月闲话。他打横将沈杯汝抱起,动作不算多么温柔,却带着惯有的、不容拒绝的强势,将他安置在宽大龙床的里侧,又扯过锦被,胡乱却严实地将他裹好,自己也随之躺了下来,隔着被子将他揽住。 “睡不着?”晋弃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离得很近,气息拂过沈杯汝的耳廓。 沈杯汝僵着身体,轻轻“嗯”了一声。他哪里是睡不着,他是心头堵得慌,那点被轻易掐灭的、想要靠近对方世界的微弱火苗,灼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细细地疼。可他不敢表现出来,更不敢哭,生怕落下一滴眼泪,都被解读为对那句“干政”指责的委屈和反抗,是更大的僭越。 “那朕给你讲个故事。”晋弃似乎来了点兴致,语气里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恶劣的慵懒。 他也不等沈杯汝回应,便自顾自地讲了起来,声音低沉而平缓,内容却古怪得令人瞠目: “从前有个将军,嗯……姓张还是姓李来着?记不清了。反正他打仗很厉害,就是脑子不太好使,喜欢上了军中的一个谋士。那谋士嘛,长得也就那样,瘦瘦弱弱的,风一吹就倒,偏生一肚子坏水,整天算计这个算计那个。” 沈杯汝茫然地听着,这开头就已离奇。 “有一次,将军打了胜仗,高兴,喝多了,非要拉着谋士去看缴获的敌酋首级。那首级挂在旗杆上,瞪着眼,舌头耷拉老长……”晋弃的描述陡然变得血腥而细致,仿佛刻意要渲染那恐怖氛围,“将军指着那首级对谋士说,‘你看,他像不像整天参我的那个御史?’谋士还没说话,那首级的眼珠子……咕噜一下,掉了下来,正好滚到谋士脚边。” 沈杯汝吓得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地往被子里缩了缩。 晋弃似乎察觉到了,低笑一声,继续用那平淡无奇的语调说着骇人之语:“谋士吓得脸都白了,将军却哈哈大笑,觉得有趣,非要捡起来给谋士拿着玩。谋士不肯,将军就生气了,说‘你是不是嫌弃本将军?’然后……你猜怎么着?” 他顿了顿,卖关子似的。 沈杯汝连呼吸都屏住了。 “将军就把那掉出来的眼珠子……塞自己嘴里了,嚼了两下,说,‘嗯,味道还行,就是有点咸。’” “!”沈杯汝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咙发紧,几乎要呕出来。这哪里是故事?分明是故意吓唬他! 可晋弃的故事还没完,逻辑愈发混乱跳脱:“后来那谋士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大概是觉得将军吃眼珠子挺威风?居然真的跟将军好上了。两人白天商量着怎么坑杀俘虏,晚上就睡一个军帐。有一次敌军夜袭,箭矢嗖嗖地往帐子里射,谋士吓得往将军怀里钻,将军一边挥刀挡箭,一边还能腾出手摸他……” 这都什么跟什么?!沈杯汝听得头皮发麻,既觉得荒谬绝伦,又被那混杂着血腥、恐怖与扭曲情爱的情节搅得心神不宁。他紧紧咬着下唇,努力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可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终于,在晋弃用一种仿佛谈论今天天气不错的语气,描述到“将军后来嫌谋士总看兵书不理他,一气之下把谋士的眼睛也给……”时,沈杯汝再也忍不住了。 不是因为害怕那荒诞的故事。 而是因为这故事里隐约透出的、某种熟悉的,被掌控,被剥夺,被以一种看似随意实则残忍的方式对待的……影子。 泪水毫无预兆地决堤。不同于以往委屈的啜泣,这一次是无声的、汹涌的奔流。温热的液体迅速浸透了覆眼的绸带,那绸带之下,尚未完全愈合的脆弱伤处被泪水一浸,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竟隐隐渗出血来,混合着泪水,洇湿了一大片素白。 晋弃正讲到兴头上,忽然感觉到臂弯里的身体抖得厉害,随即,指尖触到一片冰凉的湿意。他停了下来,低头看去,只见沈杯汝紧咬着唇,脸色惨白,那覆眼的绸带边缘,正有淡红色的水痕不断渗出、扩大。 他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毫不掩饰的、近乎嘲弄的笑意: “这就吓哭了?”他用指尖揩了一下那湿漉漉的绸带,触手一片湿热黏腻,“啧……这么大个人了,听个故事也能掉金豆子?胆子比兔子还小。” 他的手指顺着那湿痕,碰到沈杯汝冰凉的脸颊,感受到那肌肤下细微的、无法抑制的颤栗。 “睡觉还戴着这劳什子作甚?”晋弃似乎觉得那被血泪浸透的绸带有些碍事,语气随意地说道,仿佛完全忘了这绸带对于沈杯汝而言,意味着什么。 沈杯汝猛地偏过头,躲开了他的触碰,将脸深深埋进枕头里,肩膀耸动得更加厉害,却依旧死死咬着牙,不肯发出一丝哭声。 他不是因为故事可怕而哭。 他是为自己这逃不开、挣不脱,连哭泣都要被误解、被嘲弄的命运而哭。 晋弃看着他这副模样,那点玩笑的心思似乎也淡了下去。他沉默了片刻,没有再试图去碰他,也没有再继续那个光怪陆离的故事。只是收紧了揽着他的手臂,将他又往自己怀里带了带,用一种听不出情绪的、近乎命令的语气低声道: “行了,睡吧。” 仿佛刚才那个用诡异故事把人惹哭的,不是他一般。 内殿里,只剩下沈杯汝压抑到极致的、细微的抽气声,和那弥漫在空气中、挥之不去的、淡淡的血腥与泪水的咸涩气息。 第36章 春闱 殿试之日,紫禁城内气氛庄严肃穆。晋弃高坐于金銮殿上,玄色龙袍衬得他面容冷峻,目光如炬,扫视着下方伏案疾书的天下举子。他亲自所出的策问题目,并非寻章摘句的诗词歌赋,而是直指当下漕运改制与边关军镇钱粮调配的棘手实务,角度刁钻,立意深远,既考校学识根基,更验看实务见解与格局胸襟,确显帝王水准。 他在那象征九五至尊的龙椅上枯坐了一日,听着纸笔沙沙,看着学子们或凝神思索,或奋笔疾书,或冷汗涔涔。于他而言,这不过是选拔臣工、稳固权柄的又一流程,无聊且冗长。直到暮色四合,殿试方散,他起身离去,未曾对任何一份答卷流露出半分特别的关注。 是夜,椒房殿内红烛高燃,驱散了些许春夜的寒凉。晋弃归来,褪去朝服,只着一身宽松的墨色寝衣,周身还带着御书房里沾染的、若有似无的墨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歇下,而是走到窗边软榻旁,看着蜷在榻上、似乎已然安睡的沈杯汝。他静立片刻,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近乎平铺直叙的淡漠,开始复述: “今日殿试,朕出了一题。”他顿了顿,仿佛在回忆,“‘夫漕运之利,国脉所系,然河道淤塞,吏治蠹弊,耗损日重,奸民丛生。或言改海运以避河患,或言浚旧渠以图永逸,或言严考成以清蠹吏。三者孰为先,孰为后?何以权衡,何以措置?试详陈之。’” 他一字不差,将那道关乎国计民生的策问题,清晰而冷静地念了出来。那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既无考校学子时的威严,也无与人商议时的探讨,平静得像是在朗读一段与己无关的文字。 沈杯汝原本并未睡着,只是闭目假寐。当晋弃的声音响起,尤其是当那熟悉的、属于科举策问的文体和内容传入耳中时,他浑身几不可察地绷紧了。覆眼的绸带下,长睫剧烈地颤动起来。 陛下……为何要与他念这个? 是了,他如今是“皇后”,陛下这是在……试探他吗?看他是否还有涉政的心思?看他是否会对这朝堂之事流露出不该有的兴趣?那句“后宫不得干政”言犹在耳,此刻这突如其来的“试题”,更像是一道无声的警告,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还是说……另一种更加荒谬、却让他心脏骤然揪紧的可能——陛下是在……弥补他吗? 弥补他那场永远错过的、本该属于他的春闱? 他曾是连中二元的才子,是京中公认的状元热门。若无那场变故,他本该站在今日那些举子之中,于金銮殿上,挥毫泼墨,应答天子的垂询。那是他苦读十载,梦寐以求的时刻,却最终毁于眼前这个念题之人一句轻飘飘的“目眇之”。 如今,晋弃将这帝王之问,带到了他的榻前。 是嘲讽?是怜悯?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必清晰的、迟来的……补偿? 沈杯汝的心跳得飞快,混乱的思绪如同乱麻。他紧紧攥着袖口,指尖冰凉。他该如何回应?装作未曾听见?还是……顺势答了? 若答了,是否会坐实“干政”之嫌?若不敢答,是否又显得心虚,或是承认了自己才思枯竭,连这等题目都无法应对,坐实了“无用”之名?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最终,只是极轻、极缓地,带着巨大的不确定与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感到羞耻的期盼,试探着问道: “陛下……念此题与臣听……是……”他顿了顿,几乎用尽了勇气,“……是要臣……也作答么?” 他的声音细弱,带着明显的颤抖,像是在寒风中摇曳的残烛。 晋弃站在榻边,垂眸看着他。烛光勾勒出沈杯汝苍白的下颌线条和那微微仰起的、覆着绸带的脸庞。他看不到沈杯汝眼中的惊惶与挣扎,却能感受到那具单薄身躯里透出的、极其复杂的紧张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或许是属于昔日才子的、被唤醒的微光。 他没有立刻回答。内殿里一时间只剩下烛火摇曳的微响,和沈杯汝那几乎无法控制的、急促的呼吸声。 空气凝滞,仿佛等待着最终的宣判。 沈杯汝那句带着颤抖的试探,如同石沉大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晋弃只是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隔着绸带,仿佛也能感受到那下面的惊惶与挣扎。他沉默了许久久,久到沈杯汝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在这凝滞的空气里停止跳动了。 最终,晋弃只是极轻地嗤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是嘲弄还是别的什么,语气变得意兴阑珊: “罢了,不难为皇后了。” 他转身,不再看沈杯汝,对着殿外扬声道:“传膳。” 仿佛刚才那段关于殿试策问的插曲,只是一时兴起的无聊消遣,转眼便被他抛诸脑后。 沈杯汝僵在原地,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不难为……是什么意思?是觉得他连回答的资格都没有,还是……懒得再继续这在他看来毫无意义的“游戏”?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内疚、伤心与自我厌弃的情绪,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果然……还是不该问的。他果然……还是那个连被“为难”都不配的废物。 晚膳很快摆了上来。按照规制,帝后需一同用膳。沈杯汝被宫人扶着,在晋弃对面的位置坐下。他低着头,覆眼的绸带掩盖了他所有的神情,只有那紧紧攥着衣摆、指节泛白的手,泄露了他内心的翻江倒海。 孟令岩如同往常一样,侍立在沈杯汝身侧稍后的位置,准备像往日那般,为他布菜、剔骨、甚至在他需要时,小心地喂到他口中。 然而,今日的膳桌旁,坐着晋弃。 孟令岩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沉默地、几乎是下意识地,先走向了晋弃那一侧。作为宫中最恪守规矩、也最知分寸的侍卫总管,在帝王面前,他首要的职责,是伺候陛下。他拿起银箸,动作精准而利落地,为晋弃布了几样他平日偏好的菜式,低声道:“陛下请用。” 晋弃并未看他,只是随意地“嗯”了一声,执起自己的筷子。 而这一边,失去了孟令岩及时指引和帮助的沈杯汝,瞬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狼狈境地。 他看不见菜肴的摆放,看不见食物的形状,甚至连自己面前的碗碟在哪里,都只能凭借记忆和模糊的方位感去摸索。他伸出手,指尖在空中迟疑地探了探,才碰到温热的碗沿。他拿起筷子,试图去夹取近处的菜肴,可失去了视觉的校准,那筷子在他手中显得笨拙无比。 第一次,筷子尖擦着一块嫩滑的鸡肉滑开,只夹起几根无味的配菜姜丝。 第二次,他稍微用力,却将一块豆腐戳得粉碎,汁水溅到了袖口上。 第三次,他好不容易感觉夹到了什么东西,小心翼翼地往回收,却在半途“啪嗒”一声,那食物又掉回了盘中,甚至滚落到了桌面上。 每一次失败,都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扇在他的脸上。他的脸颊迅速烧灼起来,连耳根都红得滴血。他能感觉到对面晋弃似乎停下了动作,那道视线,即使隔着绸带,也如同实质般落在他这混乱不堪的举止上。 他不敢再尝试夹菜,只能低着头,用勺子舀着面前白饭,机械地往嘴里送。可就连这样简单的动作,也因为他心神大乱而失了准头,饭粒沾到了嘴角,有一次甚至呛到了气管,引起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眼泪都逼了出来,混合着之前未干的湿意,将绸带洇得更深。 整个用膳过程,对他来说,不啻于一场公开的酷刑。 晋弃吃得很快,几乎没怎么动孟令岩布的那些菜,只随意用了一些,便放下了筷子。他拿起宫人递上的热巾擦了擦手,目光掠过对面那个低着头、浑身散发着绝望气息、连吃饭都吃得一片狼藉的“皇后”,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 “朕用好了。”他起身,语气平淡无波,“皇后慢用。” 说完,便不再停留,转身离开了膳桌,很快,脚步声便消失在殿外。 沈杯汝维持着低头的姿势,直到那脚步声彻底听不见,他才仿佛被抽走了所有支撑,肩膀彻底垮了下去。他依旧保持着恭送的姿态,对着空无一人的殿门方向,用细若游丝的声音,完成了那句迟来的: “臣……恭送陛下。”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直强撑着的某种东西,轰然倒塌。 他没有哭出声,只是整个人如同被击碎般瘫软在椅子里,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厉害。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崩溃,混合着极致的难堪、自厌与看不到尽头的绝望。 孟令岩默默地看着他,直到晋弃离开,他才迅速回到沈杯汝身边。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先动作轻柔地,用干净的湿帕,擦去沈杯汝嘴角沾着的饭粒和咳出的泪痕,又替他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襟。 然后,他端起那碗沈杯汝几乎没动几口的、已经微凉的粥,用勺子舀起一小口,递到沈杯汝紧闭的、仍在微微颤抖的唇边。 他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稳,却比平时更低柔了些许,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近乎哄慰的坚定: “公子,再用些吧。” 沈杯汝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崩溃里。 孟令岩耐心地举着勺子,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更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穿透绝望的力量: “公子,张嘴。” 许是那声音里的某种东西触动了他,许是他真的已经耗尽了所有挣扎的力气,沈杯汝终于极其缓慢地、如同一个失去灵魂的木偶般,微微张开了嘴。 温热的粥被小心地喂了进去。 孟令岩就这样,一口一口,极其耐心地,喂着他吃完了那顿狼狈不堪的晚膳。整个过程,沈杯汝都像个没有知觉的瓷娃娃,只有偶尔无法抑制的、细微的哽咽,证明着他此刻正在承受着怎样的灭顶之灾。 殿内烛火通明,映照着这无声的喂食,和那被喂食者,一片死寂的、破碎的侧影。 那顿食不知味、狼狈不堪的晚膳过后,椒房殿内重归死寂。宫人们悄无声息地撤下残羹冷炙,殿内熏香袅袅,试图掩盖那残留的、属于绝望的气息。 沈杯汝没有动,依旧维持着瘫坐在椅中的姿势,像一尊被风雨侵蚀殆尽的石雕。孟令岩喂到他口中的最后一口粥,仿佛不是温暖的食粮,而是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坠在他的胃里,也坠在他的心上。 崩溃的洪流过后,是更加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虚无与自我否定。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双手,摊开在眼前——尽管他眼前只有永恒的黑暗。这双手,曾经执笔如玉,下笔千言,写出的诗词文章令满座倾倒,被赞誉为有状元之才。可如今,它们连稳稳地拿起一双筷子,准确地夹起一口菜都做不到。 读书?写字? 这四个字如同天边的浮云,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那些曾经烂熟于心的圣贤文章,那些精妙绝伦的诗词典故,如今在他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些模糊的、破碎的影子,如同被水浸过的墨迹,再也无法清晰地勾勒出完整的轮廓。 他甚至……连字,都快要记不清它们的模样了。 一个连生活都无法自理的瞎子,为什么还要去肖想这些早已不属于他的东西?为什么还要像个傻子一样,在陛下念出殿试题目时,心头竟会可耻地悸动?为什么还要在陛下偶尔流露出的一丝半缕、不知是真是假的“温存”中,生出那些不该有的、自作多情的妄念? 他算什么呢? 不过是一个被陛下圈养在这深宫里的、无用的摆设。一个需要靠人喂饭、靠人引路、连最基本的脸面都维持不住的残废。 陛下很忙的。 他要平衡朝堂势力,要处理军国大事,要应对那些虎视眈眈的宗亲臣子,或许……还要考虑将来充实后宫,遴选那些真正健康、美丽、能为他带来助益的“新人”。 自己这点微不足道的、残破的依恋和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思,于日理万机的陛下而言,恐怕连闲暇时的一缕清风都算不上,徒惹人烦厌罢了。 “我……”他张开干裂的唇,发出一个极其沙哑的音节,像是在问孟令岩,又像是在问自己,更像是在对这无情的命运发出诘问,“……到底……还会什么?” 声音轻飘飘的,没有重量,却承载着千钧的悲哀。 除了这具尚且温热的、会呼吸的躯壳,除了这双再也流不出清澈泪水、只能淌出血污的空洞眼睛,他还有什么? 他不会读书了,不会写字了,不会弹琴了,不会应对交际了,甚至连……像一个正常的“妻子”那样,为自己的夫君布一次菜,都做不到。 他真的一无所有了。 彻彻底底的,一无是处。 他缓缓地蜷缩起来,将脸埋进膝盖,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仿佛这样,就能消失在原地,就能不再承受这令人窒息的自我审视与那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绝望。 孟令岩站在他身后,看着他这副恨不得将自己彻底湮灭的模样,嘴唇紧抿,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了一丝极其复杂的、近乎痛楚的神色。 他没有再出声劝慰。 因为任何言语,在此刻这巨大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崩塌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只是沉默地、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峦般,守在这片令人心碎的废墟之旁。 第37章 看见这人间 自那日膳桌上彻底的崩溃之后,沈杯汝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鲜活气,连那偶尔因孟令岩带来的小物件而生的些微好奇也沉寂了下去。他终日不言不语,除了必要的起居,便是蜷在窗边或榻上,像一尊逐渐失去温度的玉雕,连泪水都似乎流干了。 孟令岩将他的消沉看在眼里,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行动却愈发细致。直到某一日,他搬来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木匣,放在沈杯汝惯常坐的软榻旁的小几上。 “公子,”他的声音依旧是平的,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奴才从翰林院寻了些东西来。” 沈杯汝毫无反应,空洞的眼窝对着窗外,仿佛未曾听见。 孟令岩也不在意,自顾自地打开木匣。里面并非什么奇珍异玩,而是一枚枚冰凉、规整、带着浓郁墨汁和木质混合气息的活字印刷的铅字,以及一些边缘被摩挲得光滑、刻着反体字迹的雕版碎片。 他先是拿起一块《论语》的雕版残片,引导着沈杯汝冰凉的手指,去触摸那上面深刻而清晰的凹痕。“公子,这是‘学而时习之’的‘学’字。”他的指尖带着沈杯汝的,沿着字的笔画走向缓缓移动。 沈杯汝的手指起初是僵硬的,抗拒的。那冰冷的触感和陌生的纹理,与他记忆中柔软的宣纸、流畅的墨迹相去甚远。但孟令岩极有耐心,一遍,两遍…… 渐渐地,那僵硬的指尖开始有了微弱的回应。沈杯汝“看”不见,但他的触觉在长期的黑暗中被磨砺得异常敏锐。他能感觉到那横的平直,竖的挺拔,撇捺的弧度与力道。一个方块的、结构的、带着筋骨的字形,透过指尖,一点点在他黑暗的脑海里艰难地、却又顽强地重新构建起来。 孟令岩并不急于求成。今日摸几个字,明日再摸几个。他从最简单的《千字文》雕版开始,让沈杯汝熟悉基本字形结构。待到沈杯汝手指的移动不再那么滞涩,他便开始用那些零散的活字。 他不再只是让沈杯汝被动地触摸,而是开始“读”给他听。他会在每日清晨,将活字拼凑成一些简单的句子,有时是《诗经》中的一句“关关雎鸠”,有时是近日一道无关紧要的、关于修缮某处水利的政令概要,有时甚至是某位新科进士殿试策论中的精彩段落,或是市井间流传的新鲜诗词。 他一边用那平板的语调“读”着内容,一边引导沈杯汝的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抚摸过去,将字的形态与声音、含义重新连接。 “漕运改道,利在千秋……”他的手指带着沈杯汝的,划过“漕”、“运”、“改”、“道”那几个冰冷的铅字。 “新科状元陈某,论边关茶马互市,颇有见地……”指尖停留在“茶”、“马”、“互”、“市”上。 “近日有江南士子作《春江吟》,文辞清丽……”他缓缓念出诗句,沈杯汝的指尖便依次抚过那些组成诗句的活字。 起初,沈杯汝只是被动地接受,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器具。但不知从哪一日开始,当孟令岩念到“一片幽心冷处浓”时——他并未说明出处,只是当做一句寻常诗句拼出——沈杯汝抚摸那七个字的手指,猛地顿住了,随即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孟令岩立刻停了下来。 内殿里一片死寂。只有沈杯汝急促的呼吸声,和那指尖在冰冷铅字上细微的摩擦声。 过了许久,沈杯汝才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垂下手,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小几边缘,肩膀微微耸动,却没有眼泪。 孟令岩沉默地看着他,没有安慰,也没有追问。只是在他平静之后,若无其事地,将那些活字扫回木匣,换上了另一套拼好的、内容轻松些的民间小调。 日子便在这日复一日的触摸与“听读”中悄然流逝。沈杯汝依旧很少说话,但身上那股浓重的、求死般的绝望气息,似乎被这琐碎而持续的“功课”冲淡了些许。他有时会无意识地用指尖在衣袂上、在锦褥上,凭着记忆和触感,缓慢地、生涩地,勾勒某个刚刚触摸过的字的轮廓。 他依旧什么都“看”不见。 但他开始用一种全新的、笨拙的方式,重新去“认识”这个与他隔绝的世界,去触碰那些他曾失去的、属于文字与思想的微光。 这一日,孟令岩正引导他触摸一句拼凑好的、关于鼓励农桑的新政令,殿外忽然传来了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 晋弃迈入殿内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沈杯汝半靠在软榻上,微微侧着头,覆眼的绸带洁白依旧,而孟令岩正半跪在榻前的小几旁,执着沈杯汝的一只手,两人的指尖共同停留在几枚散落的、冰冷的铅字之上。 听到脚步声,孟令岩立刻松开手,起身,垂首退至一旁,恢复了一贯的恭谨沉默。 沈杯汝也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手指无措地蜷缩起来,下意识地藏进了袖中,仿佛做了什么错事被人撞见。 晋弃的目光淡淡扫过小几上那些散乱的活字和雕版,又落在沈杯汝那带着几分惶然、几分残留的专注的脸上,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什么也没问。 晋弃的脚步停在榻前不远不近的距离,那无形的威压却已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沈杯汝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快要凝固了,方才触摸文字时那点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专注与平静,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取代。 他看不见晋弃的表情,却能感觉到那目光正落在散落着活字的小几上,落在垂首肃立的孟令岩身上。孟侍卫为他辛苦寻来这些,日日耐心引导……若陛下因此迁怒…… 这个念头让沈杯汝的心脏猛地揪紧,几乎要喘不过气。他不能连累孟令岩!绝不可以! 几乎是本能地,他猛地抬起头,覆眼的绸带仓皇地“望”向晋弃的方向,声音因为急迫而带着尖锐的颤抖,语无伦次地抢先开口,将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 “陛下!是……是臣!是臣自己……”他急促地喘息着,手指紧紧抓住身下的锦褥,指节用力到泛白,“臣……臣整日无事,脑袋里……空空荡荡的,什么……什么都没有了……实在……实在是不堪大用……”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可鄙,语气里充满了浓重的自厌和自我贬低,仿佛这样就能消除晋弃可能对孟令岩产生的不满: “朽木……朽木难雕……说的便是臣这样的吧……无趣……无趣至极……”他重复着这些刺伤自己的词语,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认命,“所以……所以才想着……重新……重新学认几个字……免得……免得彻底成了个废人……” 最后这句话,倒不全是谎言。在日复一日的黑暗与虚无中,那一点点通过触摸重新构建起来的、关于文字的模糊感知,确实是他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尚且“存在”、而非全然是行尸走肉的微末证据。只是此刻,这真心话被用来当作保护他人的盾牌,更显得悲凉无比。 他说完,便死死咬住了下唇,屏住呼吸,等待着预想中的斥责,或是比斥责更可怕的、冰冷的沉默。 然而,预想中的风暴并未降临。 晋弃既没有看向孟令岩,也没有立刻回应他这番近乎崩溃的自陈。内殿里陷入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慌的寂静。沈杯汝只能听到自己狂乱的心跳声,和那仿佛凝固了的空气。 然后,他听到衣料摩挲的细微声响。晋弃似乎……在小几前蹲下了身。 接着,是活字被拿起,又轻轻放在木板上的、清脆而规律的“咔哒”声。一枚,两枚,三枚……他似乎是在……拼凑着什么。 沈杯汝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陛下……这是在做什么? 过了片刻,那“咔哒”声停了下来。 一只微凉的手,带着熟悉的、不容抗拒的力道,握住了他依旧紧紧攥着锦褥、微微颤抖的手腕,牵引着他的指尖,缓缓探向小几之上。 “摸。” 晋弃的声音在极近的距离响起,只有一个字,命令简短,听不出任何情绪。 沈杯汝吓得浑身一颤,指尖下意识地想要蜷缩回来,却被那手腕上的力量稳稳地固定住,被迫触碰到了那刚刚被拼凑好的、冰凉的铅字表面。 他的指尖战战兢兢地、如同触碰烧红的烙铁般,在那凹凸不平的刻痕上移动。第一个字,笔画繁多,结构复杂,带着一种内敛而厚重的力道……第二个字,笔画略少,却带着一种奇特的、仿佛蕴含着无尽悔恨与挣扎的韵味……第三个字,极其简单,却又仿佛重于千钧,带着毋庸置疑的归属意味…… 他摸得很慢,很仔细,每一个笔画都在他黑暗的脑海里艰难地勾勒着形状。当他终于凭借触觉,隐约辨认出这三个字的轮廓时,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瞬间僵成了冰雕! 那三个字是—— 晋。 悔。 之。 是陛下的名讳!是他的表字! 陛下……竟然亲手拼出了自己的名字,让他……一个瞎子,用手去“看”? 这……这算什么?是另一种形式的警告?提醒他认清自己的身份和所属?还是……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也不敢去揣测的……意味? 沈杯汝的指尖死死地抵在那冰冷的“之”字最后一笔上,剧烈的颤抖从指尖蔓延至全身,连牙齿都开始不受控制地格格作响。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那覆眼的绸带下,再次涌出滚烫的液体,迅速浸湿了素白的丝绸。 他不懂。 他真的不懂。 而晋弃,只是沉默地蹲在他面前,握着他的手腕,任由他的指尖在自己的名讳上颤抖、停留。他没有解释,没有安抚,也没有松开手。 内殿里,只剩下那交叠的手腕下,冰冷的铅字,和沈杯汝那无声的、却比任何哭嚎都更令人窒息的战栗。 第39章 高烧 那场温泉池畔的“小鱼”闹剧之后,沈杯汝当夜便发起了高烧。 他本就体质孱弱,双目失明后更是忧思郁结,内里虚空,加之先前情事本就耗损剧烈,又在温泉中情绪大起大落,着了寒气,几重因素交叠,来势汹汹。到了后半夜,他已烧得浑身滚烫,意识模糊,覆眼的绸带下,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发出些意义不明的呓语。 太医匆匆赶来,诊脉后,跪在寝殿外间,向闻讯而至的晋弃回禀,语气谨慎:“回陛下,皇后娘娘此症,乃体质本弱,旧伤未愈,元气有亏,加之……房事过后,腠理疏松,骤感寒邪,内热外寒相搏,以致高热不退。需精心调养,切忌再受刺激,恐伤及根本。” 晋弃负手立于殿中,烛光映着他玄色的身影,明暗不定。他听着太医的诊断,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淡淡道:“知道了。用最好的药,务必让他退热。” “臣遵旨。” 太医退下开方煎药,内殿里便只剩下昏迷的沈杯汝和奉命前来伺候的孟令岩。 晋弃在榻边站了片刻,目光落在沈杯汝那因高热而痛苦蹙起的眉心和不断渗出汗水的额角上,停留了许久。最终,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只是转身,悄然离开了椒房殿。 孟令岩沉默地送走陛下,然后迅速投入到照料中。他打来温水,拧干柔软的布巾,动作极其轻柔地,为沈杯汝擦拭额头、脖颈、手臂,试图用物理方式为他降温。他的动作一如既然地精准、克制,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效率,却又比平时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 沈杯汝在昏沉中极不安稳。他时而觉得冷,如同坠入冰窟,牙齿格格作响,身体蜷缩成一团;时而又觉得热,仿佛被架在火上炙烤,烦躁地踢开被子,喉咙里发出干渴的呻吟。 “……水……”他无意识地喃喃,声音嘶哑得厉害。 孟令岩立刻端来一直温着的清水,小心地扶起他一点,将杯沿凑到他干裂的唇边,一点点喂他喝下。沈杯汝贪婪地吞咽着,水流过灼热的喉咙,带来片刻的舒缓。 喂完水,孟令岩扶他重新躺好,为他掖紧被角。沈杯汝却像是陷入了更深的梦魇,身体微微挣扎起来,断断续续地呓语: “……别……别弄瞎我的眼睛……王爷……求您……” “……不是小鱼……是……是陛下……您骗我……” “……冷……好冷……” 他的声音破碎,带着哭腔,像是在哀求,又像是在控诉,将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与委屈,在这失去意识的时刻,毫无保留地倾泻出来。 孟令岩听着那些呓语,擦拭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但他很快便恢复了平静,继续着手上的动作,用温热的布巾一遍遍擦拭沈杯汝滚烫的皮肤,试图驱散那折磨着他的高热。 汤药煎好送来时,沈杯汝已经昏睡过去,牙关紧闭。孟令岩试了几次,都无法将药顺利喂入。他沉默了片刻,随即极其小心地,用一方干净的细棉纱布,蘸满了浓黑的药汁,然后轻轻掰开沈杯汝的唇齿,将那饱含药汁的纱布一角,塞入他齿间,让药液能缓慢地渗入他的喉咙。 这个过程缓慢而艰难,需要极大的耐心。孟令岩就那样半跪在榻前,维持着那个姿势许久,直到确认大部分药汁都被咽下,才轻轻取出纱布,又用清水替他擦拭干净嘴角。 整个后半夜,孟令岩几乎未曾合眼。他不停地为沈杯汝更换额上的冷巾,擦拭身体,监测他的体温,在他因噩梦惊悸时,用手掌极轻地、隔着被子按在他的肩头,传递一丝微弱的、稳定的力量。 直到天光微亮,沈杯汝的高热终于退下去一些,呼吸也变得平稳绵长,沉沉睡去,不再呓语。 孟令岩这才缓缓直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膝盖和腰背。他看着榻上那人终于安稳下来的睡颜,虽然依旧苍白脆弱,但至少不再是那副被高热折磨的痛苦模样。 他悄无声息地收拾好一切,将染了汗渍的布巾和水盆端走,又换上一炉宁神的安息香。然后,他如同往常一样,沉默地退至内殿的角落,如同一个最忠诚的影子,继续着他无声的守护。 晨曦透过窗棂,照亮了殿内。沈杯汝在药力作用下睡得昏沉,对昨夜自己病中的狼狈与眼前之人的彻夜辛劳,一无所知。 而那位引发了他这场病、也曾短暂出现在他病榻前的帝王,自离去后,便再未踏足椒房殿。 沈杯汝的高热虽退,人却并未真正清醒,陷入了更深一层的昏沉与谵妄之中。他躺在宽大的龙床上,浑身虚软无力,意识如同漂浮在惊涛骇浪中的碎片,时而被抛上恐惧的巅峰,时而又沉入绝望的谷底。 他开始不安地扭动,双手在空中胡乱地抓挠,仿佛想要抓住什么救命稻草。覆眼的绸带早已在之前的挣扎中松散开来,半遮半掩地搭在额角,露出底下那双紧闭着、却依旧能看出凹陷轮廓的眼窝。 “王爷……王爷……”他先是无意识地喊着旧日的称谓,声音嘶哑微弱,带着孩童般的恐惧,“……别……别拿走我的眼睛……我看不见了……真的看不见了……” 随即,那称呼又变了,变得更加绝望和依恋:“陛下……陛下……您在哪儿?臣……臣看不见您……好黑……到处都是黑的……”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像是被无形的巨石压住。泪水从紧闭的眼缝中不断溢出,混合着虚汗,浸湿了鬓发和枕头。 “陛下……您来了吗?您是不是……是不是在这里?”他侧过头,空茫地“望”向床榻外侧,语气里充满了卑微的、近乎乞求的期盼,“您看看臣……看看臣好不好……” 答案当然是,没有。 此刻的晋弃,正端坐于金銮殿上,接受着文武百官的朝拜,处理着堆积如山的奏疏。这椒房殿内的痛苦与呼唤,传不到那九重宫阙的至高之处。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沈杯汝残存的意识仿佛彻底崩塌了。他猛地挣扎起来,像是要摆脱这无尽的黑暗与孤寂,声音带着崩溃的哭腔: “没有……他没有来……他不要我了……他厌弃我了……因为我瞎了……因为我什么都做不好……因为我无趣……” 他语无伦次,将内心所有的不安、自厌与恐惧都嘶喊了出来,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痉挛,眼看就要从床榻边缘滚落。 一直沉默守在一旁的孟令岩,一个箭步上前,稳稳地扶住了他下滑的身体。看着沈杯汝这副神智昏乱、濒临彻底崩溃的模样,孟令岩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里,终于剧烈地挣扎起来。规矩、身份、界限……在这一刻,似乎都变得模糊不清。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然后,他伸出手,没有像往常那样只是虚扶,而是实实在在地、紧紧握住了沈杯汝那双在空中胡乱抓挠、冰凉而颤抖的手。 紧接着,他俯下身,用一种刻意压低了声线、模仿着某人沉稳语调的、带着一丝生硬却异常清晰的语气,在沈杯汝耳边说道: “朕在。” 这两个字,如同带着魔力,让沈杯汝剧烈的挣扎猛地一滞。 孟令岩握紧了他的手,继续用那模仿来的、低沉而肯定的声音说道,每一个字都缓慢而清晰: “朕在这里。守着皇后。” 沈杯汝混沌的意识,似乎捕捉到了这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和那坚定的触感。他停止了哭喊,茫然地“望”向声音来源的方向,被握住的手不再挣扎,反而像抓住浮木般,下意识地回握住了那只温暖而有力的手。 “……陛下?”他迟疑地、带着巨大的不确定,轻声唤道,仿佛生怕惊醒了这来之不易的幻影。 “嗯。”孟令岩低低地应了一声,依旧维持着那模仿来的声调。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就着这个姿势,稳稳地扶着他,让他重新躺好,另一只手极轻地、有节奏地拍着他的背脊,如同安抚一个受惊的孩童。 沈杯汝仿佛真的被这拙劣的模仿安抚了。他不再胡乱喊叫,只是紧紧地攥着孟令岩的手,将脸颊无意识地贴近那手臂传来的温暖源,呼吸渐渐变得平稳悠长,最终,再次沉沉睡去,只是这一次,眉宇间的痛苦似乎舒展了些许。 孟令岩维持着那个半跪在榻前的姿势,一动不动,任由沈杯汝紧紧抓着他的手。内殿里,只剩下两人交握的双手,和那无声流淌的、超越了职责与身份的、复杂而悲悯的守护。 直到确认沈杯汝彻底睡熟,孟令岩才极其缓慢地、试图抽回自己的手。然而,即使在睡梦中,沈杯汝也仿佛有所察觉,攥着他的力道又紧了紧,含糊地呓语了一声: “……别走……” 孟令岩的动作顿住了。他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又看了看沈杯汝那即使在睡梦中依旧带着不安的苍白面容,最终,放弃了抽回手的打算。 他就那样,维持着这个别扭而逾矩的姿势,继续守在了榻边。 窗外,天光已然大亮。 第40章 大选 连着几日的汤药与精心照料,沈杯汝总算挺过了最凶险的高热,虽然身子依旧虚软得厉害,连坐起身都需孟令岩搀扶,但至少神智清醒了过来,不再陷入那令人绝望的谵妄。 这日午后,他被孟令岩半抱着靠在厚厚的软枕上,小口小口地喝着对方喂到唇边的汤药。药汁苦涩,他微微蹙着眉,却还是顺从地咽了下去。 殿内寂静,只有瓷勺偶尔碰触碗壁的轻响。他侧耳听了听窗外,只能感觉到一片朦胧的光亮,却分辨不出具体。 “孟侍卫,”他声音还有些沙哑,带着久病后的虚弱,“外面……是什么天气?听着……好像有风声。” “回公子,今日天阴,有风,不算暖和。”孟令岩如实回答,语气依旧平稳。 沈杯汝轻轻“哦”了一声,沉默了片刻,又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碰了碰自己消瘦的脸颊,语气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病中人才有的脆弱与在意: “我病了这些时日……是不是……看着憔悴难看了许多?” 他问得小心翼翼,仿佛这残存的容貌,是他如今唯一还能稍微在意、却也最无底气的东西。 孟令岩正要回答,殿外却传来了内侍清晰的通传声: “陛下驾到——” 沈杯汝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坐直身体,却因为无力而又跌靠回软枕里,脸上瞬间涌起一阵病弱的潮红,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陛下……陛下来看他了? 晋弃迈步而入,依旧是那身玄色常服,带着一身室外的微凉气息。他的目光先是扫过孟令岩手中尚未喂完的药碗,随即落在了沈杯汝苍白消瘦、倚靠在软枕间的脸上。 “醒了?”他走到榻边,语气算得上平和,甚至比平日少了几分冷硬,“太医说你这病来得凶险,需得好生将养。” 沈杯汝努力地想抬起头“看”向他,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微颤和一丝显而易见的欣喜:“劳……劳陛下挂心,臣……臣好多了。” 晋弃“嗯”了一声,转而问向一旁的孟令岩:“太医今日如何说?” 孟令岩放下药碗,躬身回道:“回陛下,太医清晨来诊过脉,说娘娘高热已退,脉象虽仍虚弱,但已无大碍,只需按时服药,静心休养便可。” “既如此,便按太医说的办。”晋弃吩咐了一句,目光重新落回沈杯汝身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是在打量他的气色,最后淡淡道:“好些了就好。” 这句算不上多么温存的关怀,却让沈杯汝心头一暖,仿佛连日来的病痛折磨都值得了。他苍白的唇边甚至忍不住微微弯起一个极淡的、带着满足的弧度。 然而,晋弃接下来的话,却像一道突如其来的惊雷,将他那点微末的欢喜瞬间劈得粉碎—— “你好生养着,”晋弃的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过些日子,宫中要为大选之事忙碌,届时……你这皇后,需得露面出席。” 大……选? 沈杯汝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去,最后只剩下全然的惨白。他整个人都僵住了,仿佛连呼吸都在那一刻停滞。那双空洞的眼窝,即使隔着松散的绸带,也能感受到骤然放大的瞳孔和席卷而来的、巨大的震惊与无措。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方才因为晋弃到来而泛起的那点微弱光亮,此刻彻底熄灭,只剩下无尽的冰寒,从心脏开始,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晋弃看着他瞬间剧变的脸色和那副如同被冻住的僵硬模样,深邃的眸子里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又补充了一句,语气听不出是提醒还是别的什么: “你是中宫皇后,此事,避无可避。” 说完,他并未再多做停留,仿佛只是来确认一下他的病情,并下达一个既定的通知。他转身,玄色的衣摆划过一道冷硬的弧度,如同他来时一般,很快便离开了椒房殿。 内殿里,再次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沈杯汝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许久,许久。直到孟令岩重新端起那碗已经微凉的药,递到他唇边,低声道:“公子,药要凉了。” 他才仿佛被惊醒般,极其缓慢地、机械地张开嘴,咽下那口苦涩的药汁。 可那药,此刻喝在嘴里,却比黄连还要苦上十倍、百倍。 大选…… 皇后需得露面出席…… 这几个字,如同魔咒,在他空茫的脑海里反复回响。 他这双瞎了的眼睛,这副残破的身躯,这个尴尬的身份……竟然还要去“出席”为陛下遴选新人的场合? 这算什么? 是陛下对他最后的“仁慈”与“尊重”?还是一种……更残忍的、让他亲眼(尽管他早已看不见)见证自己如何被取代的仪式?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刚刚从鬼门关挣扎回来的那点微末生机,在这一刻,似乎又被无情地掐灭了。 他将头深深埋进软枕里,不再发出任何声响,只有那单薄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起来。 晋弃离开后,那句“大选”、“皇后需得露面出席”便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沈杯汝空旷的脑海里疯狂盘旋、生根发芽,最终长成了一株汲取他所有生机的毒藤。 他一直都知道的。 从被册立为这荒谬的“皇后”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这不过是晋弃一时兴起的、离经叛道的决定。陛下是帝王,是真龙天子,坐拥万里江山,怎么可能永远只守在他这个双目已瞎、连自理都成问题、除了点残破姿色和早已湮灭的才名之外一无是处的废人身边? 三宫六院,粉黛三千,这才是帝王应有的生活。他沈杯汝,不过是这漫长帝王生涯中,一段不合时宜的、注定要被修正的插曲。 他不怪陛下。 真的不怪。 陛下能给他这一方栖身之所,能在他病时来看他一眼,已是天大的恩赐。他一个罪臣之后,残破之躯,有何资格要求更多? 这些道理,他翻来覆去地在心里对自己说了无数遍,自以为早已想得通透,看得明白。 可是……当这一天真的被如此直白、如此不容置疑地宣告出来,尤其是……在他刚刚从重病中挣扎出一线生机,身体和精神都最为脆弱的时刻……那铺天盖地的难过,还是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彻底淹没,击碎了他所有伪装的平静与理智。 他不怪陛下……可他真的好难过。 难过得心口像是被钝刀一下下地割剐,难过得连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刚刚退去的高热仿佛又卷土重来,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他不再说话,只是终日怔怔地靠在榻上,或是蜷缩在窗边,对外界的一切都失去了反应。 孟令岩按时送来的汤药和饭食,他起初还能勉强咽下几口,后来,便只是机械地张嘴,任由那温热的液体或食物滑入喉中,却尝不出任何滋味,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不得不做的任务。 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在无声地流泪。 那泪水起初还是温热的,带着咸涩的味道,浸湿了覆眼的绸带,浸湿了衣襟。可后来,那泪水仿佛带上了颜色,变得温热而黏腻,顺着绸带的边缘渗出,在苍白的脸颊上划开一道道刺目的、淡红色的痕迹。 是血。 那本就未曾完全愈合、脆弱不堪的眼窝,如何经得起这般日复一日、毫无节制的心碎与哭泣?旧伤被汹涌的情绪冲破,血混着泪,不断地往外淌。 孟令岩沉默地看着他这副模样,看着他脸上那交错的血泪痕迹,看着他一日日消瘦下去,如同秋日枝头最后一片耗尽生命、即将凋零的落叶。他依旧尽职地为他擦拭,换药,喂食,只是那动作间,似乎比以往更加沉重。 太医又被请来,看到沈杯汝眼中不断渗出的血水,也只能摇头叹息,开了些止血安神的方子,嘱咐“心病还须心药医”,否则药石罔效。 沈杯汝对这一切都恍若未闻。他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那悲伤如此巨大,如此绝望,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吞噬殆尽。 他知道大选是必然。 他知道陛下会有别人。 他只是……没有想到,当这一切真的来临,他会如此不堪一击。 原来那些所谓的“想通了”、“不怪罪”,不过是自欺欺人的笑话。他的心,早就不知在何时,已经系在了那个毁了他又给了他一个扭曲归宿的男人身上,系得那样紧,那样深,以至于稍微一点牵扯,便是血肉模糊,痛彻心扉。 他闭着眼,任由那带着铁锈味的温热液体不断从眼中涌出,仿佛要将这满腔的无望与悲戚,都随着这血泪一并流干。 一天,又一天。 椒房殿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那若有似无的、令人心悸的血腥气。 而那个本该母仪天下的“皇后”,正以一种极其惨烈的方式,在自己的泪与血中,一点点地走向枯萎。 第41章 脉脉此情谁诉 御书房内,烛火通明,将晋弃玄色的身影投在冰冷的地面上,拉得悠长而孤峭。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锭与檀香混合的沉凝气息,一如过去无数个夜晚。 孟令岩垂首立于御案前丈许之地,身形挺拔如松,姿态恭谨如昔。这样的场景,自他将那个从花楼里带回来的、双目已瞎、遍体鳞伤的沈杯汝重新安置于晋王府起,便已重复过无数次。他是晋弃最锋利的刀,最沉默的影子,也是被安插在沈杯汝身边,最可靠的眼睛。 晋弃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奏疏之间,朱笔未停,声音透过寂静传来,平淡无波,与询问任何一桩公务并无不同: “他近日如何?” 这简短的问询,涵盖了沈杯汝的饮食、起居、病情、情绪……所有一切。这是惯例。 孟令岩微微躬身,声音依旧是那副刻入骨髓的平板腔调,开始逐一禀报,从汤药进了几分,到今日在窗边坐了多久,事无巨细,精准得如同在汇报军情辎重。 直到最后,他略一停顿,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用那没有丝毫起伏的语调,说出了那句足以石破天惊的话: “皇后娘娘忧思过甚,郁结于心,加之旧伤未愈,连日血泪不止,太医言……恐伤及心脉根本,油尽灯枯,已在弥留之际。” 御书房内,只剩下烛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晋弃握着朱笔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一滴殷红的墨汁,在奏折的边角晕开一小团刺目的红。 孟令岩垂着眼睫,继续用那毫无情绪的声音补充道,如同在完成最后一项汇报: “娘娘此症,源起陛下前次探视时,提及大选之事。” 他顿了顿,终于抬起了头,目光平静地看向御案后那位权倾天下的帝王,问出了那个冰冷到极致、也残酷到极致的问题: “陛下,是否需奴才……先行预备后事?” “……”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晋弃缓缓抬起了头。烛光映照下,他那张俊美无俦却总是覆盖着寒冰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某种清晰的、近乎裂纹般的神情。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翻涌着难以辨明的巨浪——是震惊?是恼怒?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猝不及防的刺痛? 他死死地盯着孟令岩,仿佛想从他那张万年不变的脸上,找出丝毫玩笑或夸大的痕迹。 然而,没有。 孟令岩就那样平静地回视着他,眼神里只有绝对的忠诚和完成任务的漠然。 “你……”晋弃的声音出口,竟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滞涩,“再说一遍?” “皇后娘娘,”孟令岩一字一顿,清晰地重复,“因陛下提及大选,心碎神伤,血泪不止,已近弥留。请示下,是否预备后事?” “砰!” 一声闷响,是晋弃手中的朱笔被狠狠掼在了御案之上,那上好的紫檀木桌面,竟被砸出了一道细微的裂痕。殷红的朱墨溅开,如同泼洒的鲜血。 他猛地站起身,玄色的衣袍带起一阵冷风。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那双惯于掌控一切、睥睨众生的眼睛里,此刻竟充满了某种近乎暴戾的、无法置信的情绪。 就因为……他的一句话? 就因为那场尚未开始的大选? 那个瞎子……那个他一时兴起留下、本该无足轻重的玩意儿……竟然就要这样……死了? 荒谬! 可笑! 可孟令岩不会骗他。那双不断淌着血泪的眼睛,那迅速枯萎的生命力……都是真的。 晋弃站在原地,如同一头被无形锁链困住的猛兽,周身散发着骇人的低气压。他死死地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要将其洞穿。 许久,许久。 那剧烈的情绪波动,才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只留下一片更加深沉的、令人心悸的死寂。 他没有回答孟令岩那个关于“后事”的问题。 而是转过身,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用一种极其低沉、仿佛压抑着无数翻滚岩浆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命令道: “传朕旨意,大选之事,暂缓。” “摆驾,”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椒房殿。” 晋弃的脚步从未如此急促,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凌乱,踏破了椒房殿死寂的夜幕。殿内浓重的药味和那若有似无的血腥气扑面而来,让他的眉头狠狠拧紧。 他挥手屏退了所有战战兢兢的宫人,包括如同影子般侍立在侧的孟令岩。内殿里,只剩下榻上那个几乎与锦褥融为一体的、单薄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消散的身影,和他这个刚刚下达了暂缓大选旨意的帝王。 沈杯汝静静地躺着,覆眼的绸带边缘,依旧有淡红色的水痕不断渗出,在他苍白到透明的脸颊上,划开一道道凄艳的痕迹。他的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胸口只有极其轻微的起伏,像一盏即将油尽灯枯的残烛。 晋弃走到榻边,缓缓蹲下身。这个姿态,于他而言,是极其罕见的。他伸出手,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触碰到沈杯汝冰凉的脸颊,那湿漉漉的、混合着血泪的触感,让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沈杯汝。”他唤道,声音低沉沙哑,失去了往日的冷硬与威仪。 榻上的人没有任何反应,如同早已魂飞天外。 晋弃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将那具轻得吓人的身体,连人带被,小心翼翼地拥入怀中。那冰冷的温度和微弱的生命力,让他手臂的肌肉不自觉地绷紧。 “听着,”他将唇凑到沈杯汝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孤注一掷的清晰,“大选之事,是朕思虑不周。”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还是选择了最直接的方式: “朝堂之上,各方势力盘根错节,联姻纳妃,不过是权衡利弊、稳固权柄的寻常手段。朕原本……也并未真想如此。” 这话半真半假。身为帝王,他确实需要考虑这些,但将此事告知沈杯汝,更多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近乎恶劣的试探,或是……习惯性的掌控。 “那日与你提及,是朕……错了。” “错了”这两个字,从九五至尊口中说出,重若千钧。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这样的话。 他感觉到怀中那冰冷的身躯似乎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晋弃收紧了手臂,将人更深地嵌入自己怀里,仿佛要借此传递一些温度过去。他的声音愈发低沉,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笃定: “那些无关紧要的人,进不进来,于朕而言,并无分别。” 他的唇几乎贴着沈杯汝冰凉的耳廓,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朕心悦的,自始至终,只有你一人。” 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响在沈杯汝混沌沉寂的识海深处。那原本如同死水般的心湖,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掀起了滔天巨浪。他涣散的意识,被这过于震撼的告白强行拉扯回来一丝。 “……陛……下……”他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两个破碎的音节,带着全然的茫然与不敢置信。 “是朕。”晋弃立刻回应,握住他一只冰凉的手,紧紧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是晋悔之。” 他看着沈杯汝脸上那不断渗出的血泪,眼底翻涌着剧烈的情绪,那里面有关切,有懊悔,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疯狂的占有欲。 “所以,你不准死。”他的语气骤然变得强硬起来,带着帝王独有的、不容违逆的命令口吻,却又奇异地混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听到没有?沈杯汝,朕不准你死!” 他抬起手,用指腹有些粗鲁地擦拭着他眼下的血泪,动作却带着一种与他话语截然相反的、笨拙的小心翼翼。 “你这双眼睛……”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复杂的、连他自己都未必懂得的情绪,“是朕弄瞎的。你的命,也是朕从地牢里捡回来的。没有朕的允许,你怎么敢……怎么敢先走?” 他将额头抵在沈杯汝微凉的额头上,灼热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哀求的沙哑: “朕……不能失去你。” “……” 沈杯汝怔怔地“望”着他,尽管他什么也看不见。那强势的拥抱,那灼热的体温,那惊世骇俗的告白,那霸道又不讲理的命令……这一切,都像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可是,那紧握着他的手的力道是如此真实,那喷洒在耳边的气息是如此灼人。 血泪,不知在何时,渐渐止住了。 只有细微的、无法自控的哽咽,从他喉咙里断断续续地溢出来。 他依旧虚弱得说不出话,也无法思考这迟来的忏悔与告白背后,究竟有几分真意,几分是帝王心术的挽留。 但他能感觉到,那颗原本已经准备沉寂死去的心,因为那句“只心悦你一人”和“不能失去你”,而又可耻地、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在这无尽的黑暗与绝望里,这一点点如同毒药般、却又带着致命诱惑的“唯一”,成了他无法抗拒的、继续活下去的……借口。 他闭上眼,泪水再次滑落,却不再是那绝望的血色,而是滚烫的、咸涩的透明液体。 他终究……还是逃不开。 第42章 大好 自那日晋弃近乎失态的剖白与强硬的命令之后,椒房殿内的氛围悄然发生了变化。那笼罩在殿宇上空的、名为“大选”的阴云似乎暂时被驱散,连带着那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和血腥气,也一日日淡了下去。 晋弃果真没有再走。 他并非时时刻刻都守在榻前,依旧要处理堆积如山的朝政,但每日总会抽出大段的时间,留在椒房殿。有时是在外间批阅奏折,让沈杯汝能感知到他的存在;有时则会坐在榻边,亲自看着他喝药。 起初,沈杯汝依旧是沉默的,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和一丝无所适从的茫然。晋弃也不迫他,只是做着那些与他帝王身份格格不入的事情。 他会接过孟令岩手中的药碗,试过温度后,一勺一勺,耐心地喂到沈杯汝唇边。动作算不上多么娴熟,甚至有些生硬,但那专注的神情,却让沈杯汝无法拒绝。 他会在他喝完药后,塞一颗宫里新制的、去苦的蜜饯到他嘴里,然后状似无意地问:“甜么?” 沈杯汝含着那甜得发腻的果子,轻轻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几不可闻的“嗯”字。 晋弃似乎便满意了。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只是沉默地来,沉默地占有,又沉默地离开。他开始尝试与沈杯汝说话。说的不再是那些令人心惊胆战的朝堂权谋,也不是光怪陆离的恐怖故事,而是一些平淡的、甚至有些琐碎的日常。 “今日御花园那株绿牡丹,终于全开了。颜色……倒是特别。” “兵部那几个老家伙,为了点军饷吵得面红耳赤,聒噪得很。” “南边进贡了些新茶,味道清冽,等你再好些,泡给你尝尝。” 他的语气依旧是平淡的,带着惯有的居高临下,却少了那份令人窒息的威压,更像是一种……笨拙的分享。 沈杯汝起初只是听着,偶尔应一声。后来,许是身体渐渐好转,精神也舒缓了些,他偶尔也会鼓起勇气,问上一两句。 “那绿牡丹……是什么样子的绿?” “陛下……处理朝政,很辛苦吧?” 每当这时,晋弃回答的语调,似乎都会比平时略微缓和一些。他会尽量用沈杯汝能理解的方式去描述颜色,也会简略地说些不那么紧要的公务琐事。 他甚至重新拿出了那些活字。不再拼凑自己的名讳或令人心碎的诗词,而是挑些简单的、寓意吉祥的句子,或是描述风景的词语,引导着沈杯汝的手指去触摸,然后告诉他那是什么字,连起来是什么意思。 “这是‘平安’。” “这是‘康健’。” “这是‘山河永固’……后面这两个字,笔画多了些。” 他的指尖带着沈杯汝的,在冰冷的铅字上缓缓移动,耐心得出奇。 沈杯汝在他的掌心下,感受着那些字的骨骼与脉络,听着他低沉的嗓音在耳边解释,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心底滋生。仿佛那黑暗的世界里,又被一点点地,注入了模糊的、可触摸的轮廓。 日子便在这看似平淡、实则暗流涌动的陪伴中,一天天流过。沈杯汝脸上的血色渐渐回来了一些,虽然依旧清瘦得厉害,但不再是从前那副随时会碎裂的琉璃模样。眼中也不再淌血泪,只是那覆眼的绸带,依旧是他与这个世界之间,无法逾越的屏障。 直到太医再次诊脉,恭敬地回禀:“皇后娘娘凤体已无大碍,只需日后好生将养,切忌再大喜大悲。” 晋弃闻言,沉默了片刻,挥退了太医。 他走到窗边,看着坐在那里、安静地“望”着窗外(尽管他什么也看不见)的沈杯汝。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为他苍白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那墨黑的长发简单地半束着,几缕散落在肩头,竟有几分静谧的美好。 晋弃走到他身后,伸出手,并未触碰他,只是虚虚地停在他的发顶上方,许久,才低声道: “大好了便好。” 沈杯汝微微动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极轻地应了一声:“嗯。” 晋弃不再多说,只是就那样站在他身后,与他一同“看”着窗外那片永恒的、却又似乎与往日不同的暮色。 殿内一片宁静。 他依旧没有承诺以后。 他依旧是他,那个心思难测、权倾天下的帝王。 但至少在此刻,他在这里。 而他,也还活着。 对于沈杯汝而言,这或许,已经是黑暗中,所能窥见的,最奢侈的一点微光了。 午后的阳光透过茜纱窗,变得温驯而慵懒,静静流淌在椒房殿光洁的地面上。沈杯汝倚在窗边的软榻上,伸着一只手,任由孟令岩半跪在榻前,为他修剪指甲。 他的手指苍白而纤细,骨节分明,指甲的形状生得极好,透着淡淡的粉色。只是因着长久不见日光和病弱,显得有些缺乏血色,指尖也带着些微凉。 孟令岩的动作一如既往的精准、利落,小心地修剪着那过于长的指甲,避免伤到他分毫。殿内很静,只有小剪刀发出细微的“咔嚓”声。 “公子的手,”孟令岩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是平的,却比往常少了几分刻板,多了些陈述事实的意味,“生得很好看。” 沈杯汝微微一怔,覆眼的绸带下意识地动了一下。好看?他早已忘了自己的手是什么模样。但这句平淡的夸赞,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他沉寂的心湖,漾开了一圈微澜。 几乎是同时,晋弃的身影和触感不受控制地闯入脑海——那微凉的、带着薄茧的指尖,是如何强势地插入他的指缝,与他十指相扣;是如何引着他的手,去触摸那些冰冷的铅字,甚至是……更私密的地方。 一股热意毫无预兆地窜上脸颊,幸好有绸带遮掩,才未让那抹绯红暴露无遗。他有些不自在地蜷缩了一下指尖,却被孟令岩稳稳托住。 为了驱散这突如其来的窘迫,他寻了个话头,声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孟侍卫……近日,我摸着那些活字,似乎……对有些字的模样,又重新有了些印象。”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一丝微弱的、想要证明自己并非全然无用的期望,“倘若……倘若我再好些,手腕使得上力了……或许……可以试着写些字句给孟侍卫……” 他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显而易见的赧然和不确定:“……倘若……倘若孟侍卫不嫌弃的话。” 这话出口,仿佛又勾起了某些久远的、属于另一个时空的记忆。那些他曾拥有、却早已失去的荣光,不经意间便溜了出来: “以前……还在江南时,每逢年节,或是得了什么新的诗作,从京城到家乡……来讨字的人……是会排很长很长的队的。”他的声音里透出一丝遥远的怀念,那画面仿佛就在眼前,鲜活而生动,“有时候,从清晨写到日暮,手腕都酸了,也写不完……” 然而,话刚说完,他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猛地回过神来。脸上那点因回忆而生的微光迅速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浓重的自厌与窘迫。 他又在卖弄了。 又在提那些早已过去的、毫无意义的往事了。 他慌忙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住了衣角,急急地找补,语气仓皇而卑微: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只是随口一说……孟侍卫平日辛苦,我这般……这般拙劣的字,定然是……是拿不出手的……你……你就当未曾听见……” 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乎细不可闻,恨不得将自己刚才那片刻的忘形彻底抹去。 孟令岩剪完了最后一根指甲,放下小剪刀。他抬起眼,看着沈杯汝那副恨不得缩进地缝里的模样,和他那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白的指尖。 他没有立刻回应那番自我贬低的找补,也没有对那“排很长很长的队”的过往表示任何惊叹或质疑。 他只是伸出手,用一方干净的软布,极其轻柔地,擦拭了一下沈杯汝修剪整齐后、更显清隽的指尖,然后,用那平稳无波的语调,清晰地回答道: “奴才,拭目以待。” 第43章 笔墨 日子仿佛被这深宫的寂静拉长,又在那日复一日的汤药与无声陪伴中被悄然熨平。沈杯汝的身子渐渐有了起色,虽仍比常人虚弱,但至少能在殿内缓慢踱步,不再终日缠绵病榻。 这日,晋弃去了西苑检阅新军,并未在宫中。沈杯汝独自在内殿摸索着行走,这是他恢复体力、也是重新熟悉这方囚笼的方式。他小心地挪动着脚步,指尖拂过冰凉的屏风边缘,触碰到坚实的墙壁,最后,停在了靠墙而立的一排紫檀木橱柜前。 他记得这里。平日里,这里会备着些洁净的寝衣、巾帕,以及……一些陛下临幸时可能需要用到的、令他羞于启齿的香膏脂露。想到此,他脸颊微热,下意识地想转身离开。 然而,就在他准备收回手时,指尖却意外地触碰到了橱柜深处,一些与柔软布料、光滑瓷瓶触感截然不同的东西。 硬质的,方正的,边缘整齐。 不是衣物,也不是那些瓶瓶罐罐。 他迟疑了一下,心中生出几分疑惑。这椒房殿内的陈设,他虽看不见,但经由孟令岩日复一日的引导和他自己长时间的摸索,早已在脑中形成了大致清晰的布局。这里,不该有这些东西。 他忍不住伸出手,更加仔细地探入橱柜深处,小心翼翼地触摸着。 首先是微凉而光滑的平面,触手生温,是上好的砚台。旁边搁着几根长短不一、圆柱形的墨锭,散发着淡淡的松烟气息。然后,他摸到了一叠纸张,边缘切割得极其平整,纸质细腻柔韧,绝非寻常之物。最后,他的指尖触碰到了一排……笔。 大大小小,粗细不一。笔杆是温润的玉石或是光滑的湘妃竹,笔毫柔软而富有弹性,是狼毫?还是紫毫?他几乎能凭借触感分辨出来。 是……笔墨纸砚。 一套完整的、品质极佳的文房四宝。 沈杯汝整个人都僵住了,手指停留在那柔软的笔毫上,久久无法移动。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起来,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自从那双眼睛再也看不见光明,自从他被剥夺了读书写字的资格与能力,他便再也没有触碰过这些东西。它们曾是他生命的全部,是他骄傲的源泉,却也成了他最深痛的耻辱和再也回不去的梦魇。 他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再与它们有任何交集了。 可是现在,它们就这样静静地躺在这里,躺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是孟令岩。 只能是孟令岩。 他想起那日自己窘迫的提议,和孟令岩那句平静的“拭目以待”。他原以为那只是一句客套的、不忍让他难堪的回应。却没想到,孟令岩竟真的放在了心上,并且,悄无声息地,为他备下了一切。 他站在那里,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过了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将那一方砚台,一块墨锭,几张宣纸,还有一支他感觉最为顺手的中楷狼毫,小心翼翼地捧了出来,摸索着放到窗边的小几上。 他的动作笨拙而生涩,因为看不见,摆放得有些歪斜。但他顾不上这些。 他伸出手,一遍又一遍地,反复抚摸着那冰凉的砚台,那坚硬的墨锭,那光滑的纸张,那柔软的笔毫。指尖传来的每一种触感,都像是在唤醒他沉睡已久的、关于另一个世界的记忆。 那些曾经烂熟于心的笔画结构,那些挥毫泼墨时的畅快淋漓,那些得到赞誉时的少年得意……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带来一阵尖锐的酸楚与难以言喻的悸动。 他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拿起那块墨锭,在砚台里缓缓地、一圈圈地研磨起来。失去了视觉的校准,他只能依靠手腕的感觉和墨锭与砚台摩擦的声音来判断浓淡。动作很慢,很小心,水声淅沥,墨香渐渐弥漫开来。 然后,他执起了那支笔。 笔杆入手微凉,熟悉的握感让他眼眶发热。他蘸饱了墨汁,凭着记忆和感觉,将笔尖悬在铺开的宣纸上方。 写什么呢? 他脑中一片空白。那些诗词歌赋,仿佛都隔了一层厚厚的纱。 他犹豫了许久,最终,只是凭借着肌肉深处最本能的记忆,手腕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的不确定和生涩的阻力,在纸上划下了第一笔—— 那是一横。 歪歪扭扭,起笔滞涩,收笔无力,墨色也因为手腕的颤抖而显得浓淡不均。 丑陋得……不堪入目。 沈杯汝的手指僵在半空,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堵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巨大的失落和自厌瞬间将他淹没。 果然……还是不行吗? 他就是一个废人。一个连最简单的横都写不好的瞎子。 他几乎要放下笔,将那写了丑陋一笔的纸揉碎。 然而,就在他即将放弃的那一刻,指尖无意识地在那歪斜的一横上轻轻拂过。 那墨迹未干,带着微凉的湿意。 就是这一下触碰,仿佛打通了某种淤塞已久的关窍。 他闭上限(尽管毫无意义),不再去“想”那个字应该是什么样子,而是完全凭借着指尖传来的、那墨迹的轨迹和手腕移动的感觉,再次落笔。 这一次,依旧歪斜,依旧无力。 但他没有停下。 他像是一个初学写字的孩童,不,比孩童还不如。他凭借着触觉和残存的肌肉记忆,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在那张雪白的宣纸上,反复地写着那最简单、也最基础的一笔。 横。 竖。 撇。 捺。 每一笔都充满了挣扎的痕迹,每一划都像是在与他自身的残缺和遗忘搏斗。 窗外的日光渐渐西斜,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 他不知道自己写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写成了什么样子。他只知道,当他终于因为手腕酸软无力而不得不停下时,那小几上,已然铺满了密密麻麻、歪歪扭扭、墨迹狼藉的笔画。 没有成形的字。 只有最原始的、笨拙的、却蕴含着某种不屈力量的线条。 他放下笔,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那满纸的凌乱墨迹,感受着那凹凸不平的触感。 然后,他低下头,将额头轻轻抵在冰凉的紫檀木小几边缘,肩膀微微耸动起来。 没有哭声。 只有一声极轻极轻的、如同叹息般的哽咽,消散在暮色四合的殿宇之中。 他依旧什么都看不见。 但他好像……又能“看见”一点了。 用他的手,他的心,和他那从未真正死去的、对光明的卑微渴望。 暮色渐沉,殿内的光线暗淡下去。孟令岩如同往常一样,悄无声息地步入内殿,本是来禀报陛下今夜宿在养心殿,不会过来。 然而,他刚踏入内室,脚步便是一顿。 窗边的小几上,砚台里的墨汁尚未干涸,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松烟墨香。沈杯汝背对着他,低着头,肩膀微微塌着,一副精疲力尽的模样。而在他面前的小几上,铺满了写满歪斜笔画的宣纸,墨迹狼藉,如同一个初学涂鸦的稚子留下的痕迹。 孟令岩的目光扫过那些杂乱无章的线条,又落回到沈杯汝那单薄而落寞的背影上。他沉默地走上前,没有立刻出声。 沈杯汝似乎察觉到了他的靠近,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遮挡那些不堪入目的“字”,却又颓然地停住,只是将头垂得更低,声音细弱蚊蚋,带着难堪的沙哑: “……孟侍卫……我……我写得很糟吧……” 孟令岩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他的视线落在了沈杯汝那因为长时间握笔而微微发抖、甚至沾染了墨渍的右手上。 他走上前,没有去收拾那些散乱的纸张,而是极其自然地、在沈杯汝身旁蹲下身。然后,他伸出手,温热干燥的掌心,轻轻覆上了沈杯汝那只冰凉而微颤的、握着笔的手。 沈杯汝浑身猛地一颤,像是被烫到一般,下意识地就想抽回手。 “别动。”孟令岩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依旧是平的,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力道,将他的手稳稳地固定在笔杆上。“奴才,带公子写。” 沈杯汝僵住了,任由孟令岩握着他的手。那温暖从手背传来,奇异地安抚了他因为挫败和羞耻而狂跳的心。 孟令岩引着他的手,蘸饱了墨汁,然后带着他,将笔尖悬在了一张干净的宣纸上方。 “今日,先写公子的名字。”孟令岩的声音很低,几乎是贴着他的耳廓响起,带着引导的意味。 他握着沈杯汝的手,开始缓缓移动。 “沈。”他的手腕带着沈杯汝的,起笔,运笔,转折,收锋。每一个动作都极其缓慢,极其清晰,仿佛要将那笔画的走向、力道的轻重,都透过相贴的肌肤,清晰地传递过去。“三点水,先是如此……然后这一弯,要圆润……最后这一竖,需得挺直……” 沈杯汝闭着眼,全副心神都凝聚在手腕传来的触感上。他不再去“想”那个字该是什么模样,只是纯粹地感受着那被引导的力量和轨迹。那横的平直,竖的挺拔,撇捺的弧度与力道,一点一滴,如同涓涓细流,重新汇入他干涸已久的感知之河。 第一个“沈”字写完,虽然笔触依旧带着生疏的滞涩,但结构竟已大致成型,远比他自己胡乱写出的要规整得多。 孟令岩没有停顿,引着他的手,继续写下第二个字。 “杯。”他的声音平稳地解说着,“木字旁,先写这一横……再这一竖……右边的‘不’,注意这里的笔锋……” 沈杯汝的心跳随着那笔画的流动而加速。他能“感觉”到那个字在笔下逐渐成形,那种久违的、创造某种有序之物的微妙成就感,让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最后,是“汝”。 “三点水,与‘沈’字旁相同。右边这个‘女’字,笔顺需得注意……”孟令岩耐心地引导着,手腕带着他完成最后一个轻柔的提勾。 当“沈杯汝”三个字完整地呈现在宣纸上时,虽然笔力孱弱,结构也远谈不上完美,甚至有些地方的墨迹因为手腕的颤抖而略显洇散,但确确实实,是三个可以辨认的字了。 是他自己的名字。 沈杯汝怔怔地“望”着那张纸,尽管他什么也看不见。他能感觉到孟令岩松开了他的手,但那被引导着书写的感觉,那三个字的轮廓,却清晰地烙印在了他的手腕记忆里。 他抬起自己那只沾了墨迹的手,指尖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向前,触碰到那张微凉的宣纸,沿着那未干的墨迹,一点一点地,抚摸着那三个字的每一笔,每一划。 从“沈”到“杯”,再到“汝”。 一遍,又一遍。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 不是悲伤,不是委屈,而是一种混杂着巨大震撼、难以言喻的激动、和某种失而复得的酸楚的复杂情绪。滚烫的泪珠滴落在宣纸上,与未干的墨迹晕染在一起,但他浑然不觉。 他抬起头,覆眼的绸带早已湿透,朝着孟令岩的方向,嘴唇翕动了许久,才终于发出声音,那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 “谢……谢谢……” 除了这两个字,他不知还能说什么。 孟令岩看着他脸上交错的泪痕,和那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沉默了片刻,才用那惯常的、平板的语调回应道: “公子写得很好。” 他顿了顿,看着那纸上犹带生涩却已初见风骨的字迹,又补充了一句,声音比平时略微低沉: “假以时日,必能重拾旧艺。” 沈杯汝用力地点着头,泪水流得更凶,却不再是绝望的哭泣。他紧紧攥着那张写有自己名字的纸,仿佛攥住了黑暗中,第一缕切实照进来的微光。 孟令岩不再多言,只是默默地将散乱的笔墨收拾好,又为他换上一张干净的宣纸和一支蘸好墨的笔,轻轻放在他手边。 然后,他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至一旁,将这片空间,留给了那个在泪水中,第一次用自己的手(尽管仍需引导),重新“看见”了自己名字的人。 第44章 礼佛 春深时节,草木葳蕤。銮仪卫肃清道路,帝后仪仗浩浩荡荡出了宫门,前往京郊香火最盛的护国寺为国祈福。 沈杯汝坐在平稳的凤辇之中,身着庄重繁复的皇后祎衣,眼前依旧是那片永恒的黑暗,但耳边却能听到与深宫截然不同的声音——风吹过田野的呼呼声,远处隐约的市井人声,还有銮驾行进时威严整齐的脚步声。这些鲜活的气息,如同细微的风,钻入他被禁锢已久的世界。 晋弃与他同乘一辇,玄色龙袍上的十二章纹在透过纱帘的光线下若隐若现。他并未多言,只是偶尔在辇车颠簸时,伸手扶一下沈杯汝的手臂,动作自然,仿佛只是下意识的举动。 抵达护国寺,钟鼓齐鸣,梵音袅袅。方丈率众僧跪迎山门之外。 晋弃率先步下銮驾,然后转身,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向辇内伸出了手。那只手骨节分明,带着帝王的威仪,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沈杯汝在宫人的搀扶和低声指引下,摸索着探出手,指尖在空中迟疑了一瞬,最终还是落在了那只等待的掌心。那手掌温热而有力,稳稳地握住了他微凉的手指,将他小心地引下了凤辇。 他的双脚踩在寺庙前微凉的石板地上,空气中弥漫着香火和草木的清新气息,与宫中常年不变的熏香截然不同。他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 “跟着朕。”晋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低沉而平稳。他并未松开手,就这么牵着他,在百官与僧侣的簇拥下,一步步踏上通往大雄宝殿的台阶。 沈杯汝看不见那巍峨的殿宇,看不见那庄严的佛像,也看不见周围那些或敬畏或好奇的目光。他所有的感知,都集中在被晋弃握住的那只手上,集中在脚下台阶的高度变化上,集中在耳边那肃穆的梵唱和风中传来的铃铎清音上。 他像个懵懂的孩童,全然依赖着身旁之人的引领,在这完全陌生的环境里,一步步前行。他能感觉到晋弃刻意放慢了脚步,配合着他因为目盲而显得迟疑的步履。 进入大殿,檀香的气息愈发浓郁。晋弃引着他,在蒲团前跪下。有僧侣递上点燃的线香,晋弃接过,分了三支放在沈杯汝手中,然后握着他的手,一起朝着佛像的方向,躬身礼拜。 沈杯汝依着指引,笨拙地做着动作。他不知佛祖是否真能听见祈愿,也不知晋弃此刻心中所求为何。是国泰民安?是江山永固?还是……别的什么? 他只是在那一缕青烟和低沉的诵经声中,感受到一种奇异的、近乎虚幻的宁静。仿佛在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被困在深宫、身份尴尬的瞎子,而是真真切切,与身旁这个掌控着他一切的男人,并肩而立,共同完成着一项庄重的仪式。 礼佛完毕,晋弃并未立刻起身,依旧握着他的手,在佛前静默了片刻。沈杯汝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和那似乎比平时略微深沉一些的呼吸。 直到方丈上前恭请圣驾前往禅房用茶,晋弃才缓缓松开手,扶着他站起身。 在前往禅房的回廊上,经过一处放生池时,晋弃忽然停下了脚步。他示意宫人退开些许,然后对沈杯汝低声道: “听见水声了么?池子里养着不少龟鳖,是寺里放生的。” 沈杯汝侧耳倾听,果然有细微的流水声,还有……似乎是鱼儿跃出水面的轻响?他下意识地朝着水声的方向微微偏过头。 晋弃看着他覆眼的绸带,和那专注倾听的侧脸,忽然俯身,从池边捡起一颗光滑的小石子,塞进他空着的那只手里。 “摸摸看,”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寺里的石头,被香客和池水摩挲了百年,比宫里的光滑。” 沈杯汝怔了怔,指尖在那颗石子上轻轻摩挲。确实,触手温润圆滑,毫无棱角,带着一种岁月沉淀后的宁静质感。 他握紧了那颗石子,仿佛握住了一点来自这宫墙之外、真实人间的温度。 晋弃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重新牵起他的手,继续向前走去。 回程的銮驾上,沈杯汝依旧沉默着,但手中一直紧紧攥着那颗光滑的石头。窗外是渐渐远去的寺庙钟声和田野风声,身旁是帝王沉稳的呼吸。 这一次出宫,他什么风景也未曾看见。 但他好像……又“看见”了一些别的东西。 比如那只始终牵引着他的手,比如那颗来自放生池边的、带着烟火气息的石头。 对于长久生活在黑暗中的人而言,这一点点微末的、真实的触感,或许,已是难得的恩赐。 禅房内,檀香袅袅,清幽寂静。方丈是一位须眉皆白、面容慈和的老僧,亲自为帝后奉上清茶。他与晋弃寒暄了几句佛法与国事之后,那双洞察世事的睿智眼眸,便落在了始终安静坐在一旁、覆着眼绸带的沈杯汝身上。 “阿弥陀佛,”方丈双手合十,声音温和如同春风拂过古松,“老衲观皇后娘娘,虽目不能视,然周身气息澄澈,隐隐有慧光流转,想必是与我佛有缘之人。” 沈杯汝正捧着微烫的茶盏,感受着那不同于宫中御茶的清苦滋味,闻言微微一怔,握着茶盏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了些。慧光?佛缘?这些玄之又玄的词语,于他而言,太过遥远和陌生。他自幼读的是圣贤书,求的是功名利禄,何曾接触过这些出世之论? 他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微微低下头,覆眼的绸带掩去了他所有的无措。 方丈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沉默,继续缓声道:“世间万物,皆有其相。肉眼所见,不过是皮囊表象。娘娘虽失肉眼,或许……正是褪去了这层迷障,心眼神通,反更清明些也未可知。” 他话语含蓄,并未直接点破那“迷障”为何,但在场之人,谁不知这双眼睛是如何失的?晋弃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目光幽深地瞥了沈杯汝一眼,随即又垂眸看向杯中沉浮的茶叶,看不出情绪。 沈杯汝只觉得脸上微微发烫。心眼神通?清明?他只觉得眼前是一片永恒的死寂与黑暗,何来清明可言?这老和尚的话,他一句也听不明白,只觉得云山雾罩,更添几分茫然。 方丈看着他茫然无措的样子,轻轻叹息一声,那叹息里带着悲悯,却并无同情,更像是一种了悟:“万法缘生,一切皆有定数。娘娘今日能踏足此地,便是缘法。这双眼睛……是劫,或许,亦是缘起的契机。” 契机? 沈杯汝在心中默念着这两个字。他的人生,从光明堕入黑暗,从才子沦为玩物,这一切的苦难与屈辱,难道只是为了今日踏入这佛门清净地的所谓“契机”? 他不懂。 他真的不懂这些高深的佛理。 他只觉得,这老和尚每一句话,都像是在他血淋淋的伤口上,覆盖了一层看似慈悲、实则虚无缥缈的纱。这纱或许能暂时遮住丑陋,却无法减轻半分内里的痛楚。 他抿紧了唇,不再试图去理解,只是将头垂得更低,仿佛这样就能隔绝这些他无法承受的“点拨”。 晋弃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放下茶盏,对方丈淡淡道:“方丈佛法高深,皇后久居深宫,恐难领悟其中真意。今日祈福已毕,朕便不久留了。” 方丈闻言,也不强求,只是再次双手合十,躬身道:“阿弥陀佛,陛下、娘娘慢行。缘起缘灭,自有其时。” 回程的銮驾上,比去时更加沉默。 沈杯汝靠在柔软的垫子里,手中依旧攥着那颗光滑的石头,耳边却反复回响着方丈那些他听不懂的话。 慧根?法相?劫难?契机? 每一个词,都像是一根轻柔却坚韧的丝线,缠绕着他,让他本就混沌的心绪,更加纷乱如麻。 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覆眼的绸带。 这双眼睛,于他而言,只是无边无际的痛苦和绝望的源头。 为何在他人眼中,却成了什么“褪去迷障”、“缘起的契机”? 他疲惫地闭上眼(尽管毫无意义),将额头抵在微凉的车壁上。 这红尘俗世,他尚且看不清,参不透。 那虚无缥缈的佛法因果,于他这沉溺于爱憎痴怨的残破之人而言,更是遥不可及的天书了。 他终究,只是个被困在黑暗里的俗人。 第45章 沈杯汝小花猫 连日的礼佛归来,椒房殿内似乎也沾染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余韵,沉静而安宁。沈杯汝的心,却并未因那日的出行而真正平静下来。方丈那些玄奥的话语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虽渐渐散去,湖底却终究留下了痕迹。 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在他心底悄然滋生——他想写字,想写那个人的名字。 不是“陛下”,而是“晋弃”。那个他曾用手指,在他心口“写”下,又被他引着,在活字上反复触摸过的名字。 孟令岩为他备下的笔墨纸砚,就放在窗边小几触手可及的地方。他屏退了宫人,独自坐在那里,凭着那日被孟令岩引导着写字的记忆和触感,开始了一次又一次的尝试。 他先是在心中默默勾勒那两个字的结构。“晋”字,笔画繁多,上下结构,尤其是下半部分的“日”与上面的搭配,他总感觉手腕运转不畅,难以把握其神韵。“弃”字更是复杂,笔画缠绕,提按转折之处,对他而言更是难如登天。 他蘸墨,落笔,手腕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第一遍,“晋”字写得歪歪扭扭,结构松散,几乎不成字形。“弃”字更是糊成了一团墨迹。 他抿紧唇,毫不气馁,换了一张纸,重新开始。 第二遍,第三遍,第四遍…… 他完全沉浸在了那个由触觉和肌肉记忆构筑的世界里,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周遭的一切。额角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手腕也开始传来酸胀的痛感,但他依旧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写着。 “晋弃”。 “晋弃”。 “晋弃”。 宣纸在他手边堆积起来,每一张上都布满了歪斜、挣扎的墨迹。进步是微乎其微的,那两个字对他而言,依旧如同两座难以逾越的高山。但他能感觉到,自己手腕的移动,似乎比最初顺畅了那么一丝丝,对笔画的走向,也模糊地有了多一点点的把握。 就在他全神贯注,正准备落下新一笔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如同小鸟啄食般的“笃笃”声,紧接着,他感觉手中的笔杆被一股巧力猛地一啄、一扯! “啊!”他低呼一声,手中的笔已然脱手,掉落在铺着厚厚地毯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茫然地“望”向身后,是谁?孟侍卫吗?可这动静…… 还没等他想明白,一只微凉的手指,带着些许未干的墨汁,猝不及防地、恶作剧般地,在他一侧的脸颊上轻轻划了一道。 那触感冰凉而突兀,沈杯汝吓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抬手去摸脸,指尖却触到了一片湿漉漉的墨痕。 “陛……陛下?”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熟悉的气息,声音里带着惊吓和一丝不确定。 回应他的,是晋弃低沉而愉悦的轻笑声。他似乎觉得这恶作剧十分有趣,手指并未离开,反而就着那墨迹,在他脸颊上又胡乱画了几笔,力道不重,却足以留下清晰的痕迹。 沈杯汝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任由那微凉的手指在自己脸上“作画”。他能感觉到那笔触游走的轨迹,横一道,竖一道,甚至还在他鼻尖上轻轻点了一下。 “朕来看看,皇后在写什么如此专注?”晋弃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他绕过小几,走到沈杯汝面前,目光落在了那堆写满“晋弃”二字的宣纸上。 当他看清那满纸歪斜却执拗的、反复书写着他名字的墨迹时,脸上的笑容微微凝滞了一瞬,眼底深处,有什么情绪飞快地掠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沈杯汝此刻却顾不上去揣测圣意,他只觉得脸颊上那湿漉漉、痒梭梭的触感难受极了,又不敢自己擦,只能窘迫地低着头,小声嗫嚅道: “陛下……臣……臣脸上……” 晋弃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他,见他白皙的脸上被自己用墨汁画了几道黑痕,尤其是鼻尖上那一点,配上他此刻茫然又委屈的神情,竟有种说不出的稚拙与……可爱。 他眼底的笑意又深了些,非但没有帮他擦掉,反而故意用指尖又在他另一边脸颊上添了一笔,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 “嗯,朕瞧着,比方才顺眼多了。像只偷吃了墨汁的小花猫。” “!”沈杯汝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连耳根都烧了起来。他又羞又急,却连反驳的话都说不出口,只能无措地站在那里,感受着脸上那令人难堪的“墨宝”,和身前那人身上传来的、带着促狭意味的灼热气息。 内殿里,烛火摇曳。 一地写满帝王名讳的宣纸,一个被画了花脸、窘迫不堪的盲眼皇后,和一个似乎心情颇佳、正欣赏着自己“杰作”的皇帝。 这画面,荒谬,却又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扭曲的亲密。 晋弃看着沈杯汝那副窘迫得快要冒烟的模样,眼底的笑意愈发浓了。他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像是找到了什么极有趣的乐子,长臂一伸,便将小几上那叠写满了他名字的宣纸捞了过去,随手翻看着。 “啧,”他故意发出不满的声音,“朕的名字,在皇后笔下,竟是这般模样?歪歪扭扭,毫无风骨。” 沈杯汝闻言,心头一紧,那点因为被画花脸而产生的羞恼瞬间被巨大的失落和自惭取代。果然……还是写得太糟了,惹陛下厌烦了。 他低下头,绞着衣袖,声音细弱蚊蚋:“臣……臣愚钝……” 晋弃瞥了他一眼,没接话,却将那些宣纸随手放到一旁,然后重新铺开一张崭新的、雪白的宣纸。他执起方才掉落、已被宫人拾起擦拭干净的笔,蘸饱了浓墨,手腕悬停片刻,随即落笔。 笔走龙蛇,力透纸背。 沈杯汝只听到沉稳的运笔声,和那笔尖与纸张摩擦时特有的沙沙声响,却不知他在写什么。好奇心终究战胜了窘迫,他迟疑着,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朝着那写字的方向摸索过去。 当他的指尖触碰到那微凉的纸面时,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尚未干透的墨迹所留下的、深深凹陷下去的痕迹。那笔画纵横,结构……似乎有些奇特?不像诗词,也不像寻常字句。 他凭着触感,一点一点地辨认。 第一个字,笔画繁多,结构熟悉……是“沈”。 第二个字,略显简单,是“杯”。 第三个字,是“汝”。 连起来,是他的名字。 他心头微微一动,陛下写他的名字做什么? 指尖继续向下摸索。 第四个字……笔画简单,是一横一竖……是“小”? 第五个字和第六个字……笔画似乎有些缠绕,他辨认得有些困难,但结合前面的“沈杯汝小”,以及方才陛下戏谑的话语…… 一个荒谬的、令人难以置信的猜测浮上心头。 难道是……“沈杯汝小花猫”?! 他猛地缩回手,脸颊刚刚退下去的热度瞬间又轰地一下烧了起来,这次连脖颈都染上了绯色。又气又急,还带着难以言喻的委屈——陛下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写他!还让他亲手摸到了! “陛下!”他忍不住提高了声音,那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控诉和羞愤,连身体都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 然而,因为他刚才的触摸,指尖上已然沾染了未干的墨汁,黑乎乎的一片。 晋弃看着他这副气得跳脚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以及那沾着墨汁、无措地悬在半空的手指,嘴角的弧度越发上扬。他放下笔,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用一种极其无辜又带着诱哄的语气说道: “手上沾了墨?无妨,用手擦一下脸就好了。” 正在气头上的沈杯汝,脑子本就因羞愤而有些混乱,闻言竟下意识地信了,抬起那沾满墨汁的手指,就往脸上擦去—— 冰凉黏腻的触感再次覆上脸颊,甚至比刚才画上去的更加“均匀”了几分。 直到那墨汁糊了满脸,带来更加强烈的不适感,沈杯汝才猛地反应过来! 又被骗了! “陛下——!”这一声,几乎带上了哭腔。他气得眼圈都红了(尽管被墨迹和绸带挡着看不见),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觉得满心委屈无处发泄,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晋弃看着他顶着一张大花脸,眼眶泛红,气得浑身发抖却又不敢真的发作的模样,终于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那笑声不同于平日带着冷意的嗤笑,而是真正愉悦的、爽朗的笑声。 他走上前,不再戏弄他,而是拿出自己的丝帕,蘸了些许清水,动作算不上多么温柔,却也不再是恶作剧,仔细地替他擦拭起脸上的墨迹来。 “好了,不逗你了。”他的声音里还带着未散的笑意,看着沈杯汝那副敢怒不敢言的憋屈样子,又补充了一句,“字写得虽丑,心意……朕收到了。” 沈杯汝僵着身体,任由他擦拭,心里又是委屈,又是因为那句“心意收到了”而泛起的一丝隐秘的甜,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五味杂陈,最终只是抿紧了唇,将所有的呜咽都死死压在了喉咙里。 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怕是都逃不开这人的捉弄了。 第46章 问神佛求什么 晋弃带着未散的笑意离开了椒房殿,留下沈杯汝独自对着一室的寂静和那张墨迹淋漓的宣纸。殿内似乎还残留着那人身上冷冽的松香和一丝戏谑的气息。 沈杯汝脸上的墨迹已被宫人小心伺候着洗净,但指尖那黑乎乎的污渍,却像是烙印,一时难以去除。他怔怔地坐在窗边,许久,才又忍不住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再次摸向那张写着“沈杯汝小花猫”的宣纸。 指尖下的墨迹早已干透,但那力透纸背的深刻痕迹依旧清晰可辨。不同于他自己书写时的滞涩颤抖,这六个字,笔力遒劲,结构舒展,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帝王的霸道与……亲昵。 “小花猫”…… 这般戏谑的、甚至带着几分轻慢的称呼,若是旁人敢如此,他定然会觉得是莫大的羞辱。可从晋弃口中写出,带着那样恶劣又愉悦的笑意,落在他耳中,触及他指尖,却奇异地……并不让他感到多么难堪。 反倒像是……一种独属于他们之间的、扭曲又隐秘的玩笑。仿佛在那人眼中,他并非仅仅是那个需要小心翼翼、恪守规矩的“皇后”,而是一个可以随意逗弄、画花脸、取绰号的……所有物。 这个认知,让他心头泛起一丝连自己都感到羞耻的、微弱的悸动。 他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那六个字,从“沈”字的繁复,到“猫”字最后那俏皮的一勾。指尖传来的触感,混合着方才被捉弄时的羞愤与此刻隐秘的欢喜,交织成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 孟令岩悄无声息地走上前,手中端着一盆温水和干净的布巾。他看到沈杯汝如同抱着什么珍宝般,反复摩挲着那张纸,指尖早已被残留的墨汁染得乌黑。 他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默默地将水盆放在一旁,然后轻轻执起沈杯汝那只沾满墨迹的手,浸入温水中,用柔软的布巾,极其耐心地、一点一点地,替他擦拭着指尖的污渍。 水温恰到好处,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 沈杯汝任由他动作,目光(尽管空洞)却依旧没有离开那张纸的方向。 直到十指都被擦拭干净,恢复原本的苍白颜色,孟令岩才低声道:“公子,手干净了。” 沈杯汝轻轻“嗯”了一声,却依旧没有放开那张纸的意思。 孟令岩看着他这副模样,沉默了片刻,忽然道:“陛下这幅墨宝,笔力雄健,意趣盎然。若公子不弃,奴才可寻人将其装裱起来,也好……时常观摩。” 沈杯汝闻言,猛地抬起头,覆眼的绸带“望”向孟令岩,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和赧然:“装……装裱?这……这如何使得?这般……这般戏谑之言……” 让旁人看到陛下称皇后为“小花猫”,成何体统? 孟令岩的声音依旧平稳:“只在公子内殿悬挂,无人得见。公子既喜欢,留着便是。” 沈杯汝怔住了。他……他喜欢吗? 摸着那纸上深刻的痕迹,回想起晋弃方才带着笑意的声音和那恶劣又亲昵的捉弄……好像……是有点喜欢的。 这喜欢,来得如此不合时宜,如此卑微,又如此……见不得光。 他犹豫了许久,终是抵不过内心那点隐秘的渴望,极轻极轻地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蚋:“……那……便有劳孟侍卫了。” 孟令岩领命,小心地将那张承载着帝王戏谑与皇后隐秘心事的宣纸卷起,退了下去。 几日后,当那幅装裱精致的字画被悬挂在椒房殿内室一处不显眼、却又恰好在沈杯汝能轻易触摸到的墙壁上时,沈杯汝站在那里,指尖再次抚上那冰冷的画框,然后小心翼翼地,触碰到装裱在里面的、那六个熟悉无比的字的刻痕。 力透纸背的“沈杯汝小花猫”。 他的脸颊微微发热,唇角却不受控制地,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在这冰冷华丽的牢笼里,这带着捉弄意味的六个字,竟成了他黑暗世界中,一点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带着温度的色彩。 荒谬,却又真实。 暮春将尽,夏意初萌。沈杯汝未着皇后繁复的祎衣,只穿了一身素净的月白常服,覆眼的绸带也换了一条更为朴素的,仅由孟令岩一人扶着,悄然再次来到了京郊的护国寺。 没有帝王的仪仗,没有前呼后拥的宫人,他像一个最寻常的香客,踏入了这片梵音缭绕的净土。只是那过于出众的容貌气质和眼上的绸带,依旧引来了些许侧目。 孟令岩引着他,避开人流,径直去了后殿一处更为幽静的偏殿。殿内供奉着一尊慈眉善目的观音像,香火不算鼎盛,却更添几分出尘的宁静。 沈杯汝在蒲团上跪下,双手合十。他没有像上次那样茫然无措,心中翻涌的,是一个盘旋了许久、却始终不敢深想,更不敢问出口的问题。 孟令岩默默地将点燃的三炷香递到他手中,然后退至殿门处,如同一个沉默的守护者,将这片空间留给了他与神明。 沈杯汝握着那三炷清香,烟雾袅袅,模糊了他覆着绸带的侧脸。他仰起头,空茫地“望”着观音慈悲的宝相,尽管他什么也看不见。 他在心里,用最卑微、最虔诚、也最忐忑的语气,无声地问出了那个盘桓在他心底最深处的渴求与恐惧: “菩萨……信男沈杯汝,别无所求……只想知道……陛下……晋悔之……他……他会一直……喜欢我吗?” 这个问题,他不敢问晋弃。那个男人的心思如同深渊,他看不透,也猜不着。那些偶尔流露的温柔与亲昵,或许只是帝王闲暇时的一时兴起;那些强势的占有与宣告,或许也仅仅源于掌控欲。他怕问了,得到的不是想要的答案,或是更残忍的沉默。 他也不敢问自己。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心早已不受控制地沉沦,答案只会让他更加绝望。 于是,他只能来问这泥塑的神佛,祈求一个渺茫的、或许根本不存在的启示。 他会一直喜欢我吗? 喜欢我这个瞎子? 喜欢我这个除了这点残破皮囊和早已湮灭的才名之外一无是处的废人? 喜欢我这个甚至无法像一个正常妻子那样为他打理后宫、生儿育女的男子? 在这寂静的佛殿里,他所有的自卑、不安、渴望与恐惧,都**裸地摊开在了这看似慈悲的神明面前。 没有回应。 只有檀香静静燃烧的气息,和殿外隐约传来的、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 他维持着跪姿,许久,许久。直到手中的香燃尽,烫到了指尖,他才猛地一颤,回过神来。 他缓缓俯下身,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深深地叩拜。 然后,在孟令岩的搀扶下,默默起身。 他依旧没有得到答案。 或许,这世间本就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回程的路上,他比来时更加沉默。风吹起他素白的衣袂和绸带,身影单薄得仿佛随时会消散在暮色里。 孟令岩扶着他,能感觉到他手臂传来的细微颤抖,和那比来时更加沉重的气息。 他没有问沈杯汝求了什么。 沈杯汝也没有说。 有些问题,注定没有答案。 有些路,只能自己摸着黑,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直到,命运的终局,或是在那无尽的黑暗里,自己寻到一丝微弱的光。 第47章 观音 暮色四合,马车碾过城外略显颠簸的土路,朝着皇城方向缓缓而行。车厢内,沈杯汝依旧保持着从寺庙出来后的沉默,只是那覆眼的绸带,不再完全对着窗外,而是微微低垂,仿佛在凝视着自己空茫的掌心。 方才在佛前那无声的叩问,如同将心底最深的秘密挖出来曝晒了一遍,此刻只剩下一种虚脱般的空寂,和一丝挥之不去的、对于神明是否真的垂听的茫然。 车轮辘辘,伴随着远处归巢倦鸟的啼鸣。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沈杯汝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虚无的飘忽,像是在问孟令岩,又像是在问自己,更像是在问那冥冥之中或许存在的天道: “孟侍卫……你说,菩萨……真的能看见……所有人的愿望吗?”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触碰到了微凉的衣料。 “这世间……每日每夜,该有多少人……在佛前许愿?求富贵,求平安,求姻缘,求子嗣……那么多那么多的声音,菩萨……听得过来吗?” 他的语气里没有质疑,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绝望的困惑。他想起自己那卑微到尘埃里的祈求,混杂在无数或虔诚或功利的愿望之中,是何等的渺小,何等的……不值一提。 “就算……就算菩萨听见了,”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那些愿望……又能实现几个呢?” 孟令岩坐在他对面,沉默地听着。暮色透过车帘的缝隙,在他刚毅平板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看着沈杯汝那茫然无助、仿佛迷失在巨大命运迷宫里的侧影,看着他因为紧张而微微抿起的、失了血色的唇。 许久,就在沈杯汝以为不会得到任何回应,准备将这份无解的困惑重新埋回心底时,孟令岩那平板的、毫无波澜的声音,在车厢内响起了: “奴才不知菩萨能否看见所有愿望。” 他的回答直接而干脆,没有任何虚妄的安慰。 “但奴才以为,”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沈杯汝那双交叠在一起、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的手上,语气依旧平稳,却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重量,“许愿之人,所求的,或许并非仅仅是愿望本身得以实现。” 沈杯汝微微一怔,覆眼的绸带下意识地转向了他。 孟令岩继续用那没有起伏的语调说道:“更多的时候,许愿……是将那份无法对人言说、甚至无法对自己坦诚的期盼与恐惧,寻一个寄托,找一个出口。” “是将那份过于沉重的心事,暂时卸下,交由一个看似更高远的存在去承担。” 他的声音在狭小的车厢里回荡,清晰而冷静,像是在剖析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至于能否实现……重要,也不重要。” “至少,在许下愿望的那一刻,心中……是存着一点念想的。” 沈杯汝彻底愣住了。 他从未听过这样的说法。在他过往的认知里,求神拜佛,自然是为了达成所愿。若不能实现,那祈求又有何意义? 可孟令岩的话,却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他固守的迷思。 他将无法言说的期盼与恐惧,寻一个寄托,找一个出口…… 是将沉重的心事,暂时卸下…… 重要的是……存着一点念想…… 是啊。 他问菩萨陛下是否会一直喜欢他,难道真的指望泥塑的神佛能给他一个确切的保证吗? 不。 他只是在那一刻,太需要将那份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爱恋、不安与恐惧,倾诉出来。他需要一个地方安放他那颗无所适从、卑微又炽热的心。 而佛前,成了他唯一能想到的、看似安全的去处。 许愿本身,或许就是他在这无尽黑暗与不确定中,为自己强行抓住的一根……名为“希望”的稻草。 哪怕这稻草虚无缥缈,随时可能断裂。 但至少在抓住它的那一刻,他感觉自己……还活着,还在期盼。 沈杯汝缓缓地低下头,将脸埋进掌心,许久没有动弹。 孟令岩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马车依旧在前行,离那象征着禁锢与未知的皇城越来越近。 当沈杯汝再次抬起头时,脸上虽然依旧没有什么血色,但那笼罩在他周身的、近乎死寂的绝望气息,似乎淡去了些许。 他轻轻吁出一口气,极轻极轻地,几乎听不见地说了一句: “……原来,是这样。” 像是在对孟令岩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他依旧不知道陛下是否会一直喜欢他。 他依旧身处一片黑暗之中。 但至少此刻,他好像……稍微明白了一点,自己为何要去问那个注定没有答案的问题。 这或许,就是孟令岩口中,那一点微不足道、却支撑着人继续走下去的……“念想”吧。 马车驶入巍峨的宫门,将城外那点微弱的烟火气息与暮色一同隔绝在外。椒房殿的飞檐在渐浓的夜色中勾勒出沉默的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等待着它的囚徒归来。 殿内早已灯火通明,宫人们垂首静立,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甜腻却冰冷的熏香。沈杯汝被孟令岩扶着,一步步踏过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那从佛寺带回的、短暂的通透感,迅速被这深宫固有的沉滞所吞噬。 他刚在窗边的软榻上坐定,还没来得及褪下沾染了尘露的外衫,殿外便传来了内侍清晰而恭谨的通传: “陛下驾到——” 沈杯汝的心猛地一缩,方才在马车里好不容易平复些许的心绪,瞬间又紊乱起来。他下意识地站起身,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晋弃迈步而入,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眉宇间带着一丝处理完政务后的疲惫,但那双深邃的眸子在扫过沈杯汝时,却锐利如常。他的目光掠过沈杯汝身上那套与皇后身份不符的素净常服,以及那略显疲惫、却似乎比往日多了点什么的神情,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出去了?”他走到榻边,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沈杯汝低下头,轻声应道:“是……臣去护国寺……上了炷香。” “哦?”晋弃尾音微扬,似乎来了点兴趣,“皇后今日,是去求国泰民安,还是……求了别的什么?”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落在沈杯汝覆眼的绸带上,仿佛要穿透那层遮蔽,看清他心底所有的念头。 沈杯汝的呼吸一窒,藏在袖中的手指蜷缩得更紧。佛前那个卑微的问题再次涌上心头,带着灼人的温度。他怎能说出口?怎敢说出口? “臣……臣……”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最终只是避重就轻地低声道,“……只是祈求……风调雨顺,陛下……龙体安康。” 晋弃盯着他看了片刻,那双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情绪,像是失望,又像是别的什么。他没有追问,只是忽然伸出手,指尖拂过沈杯汝略显凌乱的鬓发,动作算不得温柔,却带着一种惯有的占有意味。 “朕听闻,你近日练字,颇有进益?”他转了话题,语气依旧听不出褒贬。 沈杯汝心头一紧,想起那些写满“晋弃”二字、却被陛下评为“毫无风骨”的宣纸,以及那幅被装裱起来的、戏谑的“沈杯汝小花猫”。他脸颊微热,声音更低了:“臣……愚钝,不敢言进益。” 晋弃却似乎并不在意他的自谦,目光扫过内室,很快便落在了那幅悬挂在不起眼角落的装裱字画上。他踱步过去,站在那幅字前,静静看了片刻。 沈杯汝虽然看不见,却能感觉到他的视线所在,顿时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喘。 “这幅字……”晋弃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皇后倒是挂得隐蔽。” 沈杯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他下一句便是斥责此举不合规矩,或是嘲笑他的痴心妄想。 然而,晋弃只是沉默地看着,许久,才转过身,重新走回他面前。他伸出手,不是去碰那幅字,而是抬起了沈杯汝的下颌,迫使他微微仰起头,“面对”着自己。 “字,是死的。”他的指尖微微用力,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朕是否喜欢你,无需问佛,也无需靠这些字画来印证。” 他的话语直白而锐利,如同利剑,瞬间刺穿了沈杯汝所有小心翼翼的隐藏和那点可怜的寄托。 沈杯汝浑身一颤,脸色瞬间煞白。 晋弃俯下身,灼热的气息喷洒在他敏感的耳廓,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击在他的鼓膜上: “朕若不喜欢,你便不会在这里。” “朕若不喜欢,你早已是一具枯骨。” “朕若不喜欢……”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近乎残忍的温柔和绝对的掌控: “……你连哭的资格,都没有。” 沈杯汝的泪水,瞬间涌了出来,浸湿了覆眼的绸带。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一种被彻底看穿、无所遁形的恐惧,以及那话语背后,所蕴含的、扭曲却真实的“在意”。 晋弃松开手,用指腹揩去他眼下的湿意,动作依旧算不上温柔。 “安分待在朕身边,”他最后说道,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淡漠,却比任何承诺都更让沈杯汝心悸,“其他的,不必多想。”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开了椒房殿。 沈杯汝颓然跌坐在软榻上,整个人如同被抽空了力气。他抬手,抚摸着脸上那被陛下触碰过的地方,又茫然地“望”向那幅字画的方向。 陛下说,无需问佛。 陛下说,安分待在他身边。 这算是……答案吗? 一个霸道、专横、不容置疑,却也是他唯一能得到的答案。 他闭上眼,将脸埋进柔软的锦褥中,任由那复杂的、交织着恐惧、卑微、依赖与一丝扭曲满足的泪水,无声地流淌。 他知道,他这辈子,都逃不开了。 第48章 冷处 日影偏移,悄无声息地爬过椒房殿冰凉的金砖地。窗边小几上,砚台里的墨汁换了又换,宣纸也堆积起新的一沓。 沈杯汝的指尖依旧苍白,握着笔杆的力道却比往日稳了些许。孟令岩半跪在他身侧,温热干燥的掌心覆着他的手背,引着他的手腕,在纸上缓缓移动。不再是简单的横竖撇捺,也不再仅仅是名字,而是一些稍显复杂的词语,诸如“风清”、“月明”、“竹影”之类。 笔尖游走,墨迹蜿蜒。沈杯汝全神贯注,依靠着腕间传来的力道和触感,在脑海中艰难地勾勒着每一个字的轮廓。写出来的字,虽依旧歪斜,结构松散,笔力孱弱,与昔日那清隽飞扬的笔迹有着云泥之别,但至少,已能勉强辨认出字形。 “孟侍卫,”他微微喘了口气,额角沁着细汗,语气里带着一丝久违的、属于求知者的专注与试探,“今日……可否教臣写一句诗?” 孟令岩引着他写完“影”字的最后一笔,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声音依旧平稳:“公子想写何句?” 沈杯汝抿了抿唇,覆眼的绸带微微转向孟令岩的方向,那下面,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混合着怀念与某种决然的复杂情绪。他轻轻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力气,才将那七个字从记忆深处、从那血与泪的烙印中,小心翼翼地捧了出来: “……一片幽心冷处浓。”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清晰地感觉到,覆在他手背上的、那只总是沉稳有力的手,猛地一僵! 那短暂的凝滞,虽然只有一瞬,却如同冰锥,猝不及防地刺入了沈杯汝刚刚因为练字而升起些许暖意的心口。 殿内的空气仿佛也随之凝固。 孟令岩没有立刻回应,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引着他的手去蘸墨。沈杯汝只能感觉到,手背上那原本温热的掌心,似乎正在迅速失去温度,变得有些僵硬。 “……孟侍卫?”他不安地、带着疑惑轻声唤道。 良久,孟令岩才像是骤然回神,猛地抽回了覆在他手背上的手。那动作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 “公子,”他的声音响起,依旧是那副平板无波的调子,却似乎比平时更低沉、更干涩了几分,“奴才忽然想起,陛下先前吩咐核查内廷司的一批用度账目,时辰将至,需得即刻前去。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说完,他甚至不等沈杯汝回应,便迅速站起身,衣袂带起一阵微凉的风,脚步声略显急促地消失在内殿门口。 沈杯汝独自僵坐在原地,手中还握着那支微凉的笔。小几上,刚刚写好的“竹影”二字墨迹未干,旁边,是那句他只说出了名字、却未能落笔的诗句。 一片幽心冷处浓。 为什么? 为什么一提到这句诗,孟侍卫的反应会如此……异常? 是忌讳吗?忌讳这句曾招致他剜目之祸的“不祥”之诗? 还是……别的什么他无法理解的原因? 一种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翌日,天气晴好。沈杯汝的心绪却并未随之明朗。他依旧坐在窗边,笔墨纸砚齐备。他犹豫了许久,终究还是抵不过内心那股执拗的念头,再次对侍立在侧的孟令岩开口道: “孟侍卫,今日……我们继续写昨日那句诗,可好?”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如常。 然而,回应他的,是几乎与昨日如出一辙的沉默,以及那再次骤然变得僵硬、随即迅速抽离的手。 “公子恕罪,”孟令岩的声音比昨日更加低沉,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紧绷?“御前侍卫统领有要事相商,关乎宫禁安危,奴才需立刻前往。” 又是借口。 而且,是比昨日更加不容置疑、更加关乎“安危”的借口。 沈杯汝握着笔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一次是巧合,两次……便绝非偶然。 孟令岩在刻意回避。 回避教他写那句“一片幽心冷处浓”。 为什么? 这句诗,于他而言,是痛彻心扉的过往,是爱恨交织的烙印。 可于孟令岩……一个忠诚执行命令、界限分明的侍卫而言,为何也会如此讳莫如深?甚至不惜一而再地找借口推脱? 沈杯汝怔怔地“望”着眼前无尽的黑暗,那七个字如同有了生命,在他空茫的视野里盘旋、放大,带着冰冷的嘲讽和一团愈发浓重的、令人不安的迷雾。 孟令岩的脚步声再次远去。 殿内,只剩下他一个人,对着满纸歪斜的字迹,和那句始终无法落笔、却仿佛无处不在的詩。 他忽然觉得,这深宫里的水,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深得多,冷得多。 沈杯汝独自在窗边又枯坐了片刻,心头萦绕着孟令岩那异常回避的迷雾,终究是意难平。他摸索着重新拿起笔,凭着记忆和一股倔强,试图自己写下那七个字。 然而,失去了那沉稳的引导,他的手腕便如同失去了舵的舟,在墨海中胡乱冲撞。笔尖要么落得太重,洇开一团团墨猪;要么提得太轻,留下断续虚浮的痕迹。“一片”二字尚能勉强辨认,“幽心”便已纠缠不清,待到“冷处浓”,更是糊成了一片,难以卒读。 他写得专注,甚至带着几分与自己较劲的执拗,连指尖何时蘸满了墨汁都浑然不觉。直到手腕酸软无力,他才颓然放下笔,怔怔地“望”着眼前这片由自己制造的、更加狼藉的墨迹。 心中一阵烦闷与自厌涌上。他摸索着站起身,想要离开这片“战场”,去榻上静静。脚步因为心神不宁而有些虚浮,他走得极其小心,生怕撞到什么,或是摔倒出丑。好不容易挪到榻边,他几乎是脱力般坐了下去,规规矩矩地挺直背脊,双手放在膝上,不敢再乱动,像一尊被摆正了的、易碎的瓷器。 就在这时,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一丝慵懒,停在了榻前。 “皇后今日,倒是安静。”晋弃的声音响起,似乎心情不错。他凑近了些,带着他身上独有的冷松气息,目光在沈杯汝身上扫过,忽然“咦”了一声。 “这衣裳……”他的指尖虚虚地点在沈杯汝素白衣袖的某处,语气里带着几分戏谑,“怎地染了这么大一块墨?瞧瞧,还有这里,这里……皇后这是去墨池里打滚了不成?” 沈杯汝闻言,浑身猛地一僵!墨?他弄到衣服上了?在哪里?有多大?是不是很显眼?很脏? 他看不见,所有的判断都依赖于别人的告知。此刻听到晋弃这么说,顿时慌了神。他素来爱洁,即便目盲,也尽力维持着自身的整洁,这几乎成了他残存尊严的一部分。如今听闻自己衣衫不整,沾染污秽,还是在陛下面前…… “臣……臣不知……”他声音发紧,带着显而易见的慌乱,下意识地就想要起身,“臣这就去更衣……” 他摸索着想要下榻,动作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笨拙。 晋弃看着他这副惊慌失措、恨不得立刻将自己藏起来的模样,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他非但没有让开,反而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阻止了他的动作。 “急什么?”他凑得更近,鼻尖几乎要碰到沈杯汝的颈侧,故意用力嗅了嗅,然后皱起眉头,用一种极其夸张的、带着嫌弃的语气说道: “唔……皇后身上,这是什么味道?好难闻……” “轰——!” 沈杯汝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整个人如同被冻住一般,僵在了原地。 难……难闻? 是什么味道? 是墨汁的臭味吗?还是……别的什么? 他看不见自己到底把墨弄到了哪里,是不是不止衣服,连皮肤头发也沾染了?难道是他早已污秽不堪,沾染了连自己都觉察不出的污物? 或者……是因为他病得太久,身上带了洗不掉的药味和病气? 再或者……是他残废久了,终日困在这殿内,自己看不见,是不是早已变得臃肿不堪,浑身肥肉,连汗水都带着馊味? 无数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啃噬着他本就脆弱的神经。他脸色煞白,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下意识地、极其偷偷地,抬起手臂,凑到鼻尖闻了闻—— 没有啊…… 除了淡淡的、宫中常用的澡豆清香,他什么也闻不到…… 可是陛下说难闻…… 难道……难道是他自己早已习惯了自身的污秽,连嗅觉都失灵了吗? 巨大的羞耻感和自我厌弃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眼圈瞬间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几乎要当场哭出来。 看着他这副快要崩溃的模样,晋弃终于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他不再逗弄他,而是伸出双臂,将浑身僵硬、微微发抖的他整个揽进了怀里,紧紧地抱住。 然后,他将脸埋在他颈窝,深深地、用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在品味什么绝世珍馐。 沈杯汝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弄得不知所措,连哭泣都忘了。 紧接着,他听到晋弃带着浓浓笑意的、满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咂咂……朕闻错了。” “原来不是什么难闻的味道……”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种恶劣的、却奇异地让沈杯汝心跳漏了一拍的亲昵: “是一股……偷吃了墨汁的小花猫味儿。” “……” 沈杯汝彻底愣住了。 那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羞耻和恐慌,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哭笑不得的、混杂着巨大委屈和一丝隐秘甜意的复杂情绪。 他伏在晋弃怀里,感受着那坚实胸膛传来的震动和温暖,听着那带着促狭笑意的低沉嗓音,终于再也忍不住,将脸深深埋进那玄色的衣料中,发出了一声带着泣音的、闷闷的控诉: “陛下……您……您又戏弄臣……” 第49章 沈猫猫 沈杯汝将脸埋在晋弃带着冷松香的衣襟里,那带着泣音的控诉闷闷的,与其说是抱怨,不如说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撒娇。方才那番大起大落的心绪,如同被狂风暴雨蹂躏过的荷塘,此刻虽风浪暂歇,水面却依旧荡漾着未平的涟漪。 晋弃低沉的轻笑震动着胸腔,手臂依旧环着他,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占有姿态。他没有松开,反而就着这个拥抱的姿势,将沈杯汝那只刚刚放下笔、指尖还沾着未干墨汁的手,轻轻握在了自己摊开的掌心里。 沈杯汝的指尖冰凉,沾染的墨汁更是带来一种微湿黏腻的触感。他下意识地想要缩回手,却被晋弃更紧地握住。 “手这么凉,”晋弃的声音近在咫尺,气息拂过他敏感的耳廓,“还沾了墨,是想在朕身上也留点记号?” 这话语里的暗示让沈杯汝脸颊又是一热,方才被戏弄的委屈还未散尽,此刻又添了几分羞窘。他抿着唇,不敢接话,指尖在晋弃温热的掌心里微微蜷缩,那未干的墨汁便蹭了上去,留下一点模糊的黑痕。 就在这无声的僵持与暧昧的贴近中,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流星,骤然照亮了沈杯汝的心头。 他想起这些时日,他反复练习,却始终写不好的那个字。 想起孟令岩那异常回避的态度。 想起眼前这人,是那两个字的主人。 一股莫名的勇气,或者说是一种掺杂着委屈、依赖、以及某种想要证明什么的执拗,促使他动了动被握住的手指。 他没有挣扎,反而就着那沾满墨汁的指尖,在晋弃宽厚温热的掌心里,极其缓慢地、带着生涩的颤抖,开始一笔一划地勾勒。 起笔,一点,一横……手腕因为紧张而僵硬,笔画歪斜,力道不均。 然后是更复杂的部分,转折,钩挑……他全神贯注,凭借着这些时日被孟令岩引导着练字时残存的肌肉记忆和触感,努力地想要将那一个字写得分明。 晋弃起初只是任由他动作,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带着几分玩味和探究。但当他感觉到掌心那冰凉指尖所描绘的笔画轨迹逐渐清晰时,他脸上的漫不经心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专注。 他认出了那个字。 是“晋”。 是他的姓氏。 一个由盲者凭借触觉和记忆,用沾满墨汁、颤抖的手指,在他掌心写下的,歪歪扭扭、墨迹狼藉,却无比清晰的——“晋”字。 当最后一笔艰难地落下,沈杯汝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指尖虚软地停在晋弃的掌心里,微微喘息着。他抬起头,覆眼的绸带茫然地“望”向晋弃,像是在等待审判,又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晋弃低下头,看着自己掌心中那个丑陋却执拗的字迹。墨汁尚未干透,在黑与白的对比下,显得格外刺目。 他没有说话。 内殿里一片寂静,只有两人交织的呼吸声。 许久,晋弃才缓缓收拢手掌,将那个墨迹未干的“晋”字,连同沈杯汝微凉的指尖,一同紧紧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里。 他俯下身,额头轻轻抵上沈杯汝覆眼的绸带,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叹息般的复杂情绪: “写错了。” 沈杯汝的心猛地一沉。 果然……还是写得太糟了…… 然而,晋弃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瞬间怔住,如同被一道暖流击中。 “朕的名字,”他的唇几乎贴着那素白的绸带,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是‘晋悔之’。” “你少写了两个字。” 沈杯汝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写错了? 少写了两个字? 所以……陛下不是在嫌弃他写得丑,而是在……纠正他?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悸动猛地冲上鼻腔,让他刚刚止住的泪水再次有了决堤的趋势。 晋弃感受着他身体的微颤,收紧手臂,将人更深地按进自己怀里。他没有再逗弄他,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就那样静静地抱着他,任由掌心的墨迹慢慢晕开,沾染彼此。 仿佛那个写错的、不完整的名字,在此刻,比任何完美的字句,都更能触动他内心深处,某片不为人知的柔软。 晋弃的话音落下,如同在沈杯汝心湖中投下了一颗石子,漾开的却不是涟漪,而是汹涌的波涛。写错了?少写了两个字?所以……陛下并非厌弃,而是在……教他? 这认知让他心头那点委屈瞬间化为了更复杂的酸软,泪水不受控制地再次盈满眼眶,只是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难过。 他还未来得及消化这情绪,便感觉到晋弃握着他沾满墨汁的右手,缓缓移到了他空着的左手掌心。那微凉的、带着墨渍的指尖,被晋弃温热的大手引导着,稳稳地按在了他自己的左掌心中。 然后,晋弃握着他的手,如同之前孟令岩引导他写字时一般,开始在他自己的掌心里,一笔一划,极其缓慢而清晰地,写下了三个字。 不再是冰冷的铅字,也不再是隔着纸张的触摸。 而是他的指尖,沾着墨,在他的皮肤上,直接书写。 第一个字,笔画繁复,结构严谨,是“晋”。 第二个字,笔意缠绵,带着悔愧的锋芒,是“悔”。 第三个字,笔势内敛,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归属,是“之”。 “晋、悔、之。” 每一个笔画落下,都带着晋弃掌心的温度和力道,透过皮肤,清晰地烙印在沈杯汝的感知里。那感觉如此鲜明,如此亲密,甚至带着一丝轻微的痒意,让他浑身都忍不住微微战栗起来。 当最后一个“之”字写完,晋弃松开了手。 沈杯汝的左手掌心,赫然留下了三个墨迹淋漓的字——晋悔之。 是他方才写错、写少了的,完整的名字。 他怔怔地“望”着自己的左手,尽管他什么也看不见,但那皮肤上残留的、被书写的感觉,和那未干墨汁带来的微凉湿意,都无比真实地告诉他——陛下的名字,此刻正印在他的掌心里。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悸动、羞耻与某种隐秘满足感的情绪,将他牢牢攫住。 就在这时,晋弃的手臂再次环了上来,却不是拥抱,而是开始解他方才被指出沾染了墨迹的素白外衫衣带。 沈杯汝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要躲闪,却被晋弃不容置疑地按住。 “脏了,还穿着作甚?”晋弃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动作利落地将那件外衫褪下,随手丢在一旁。霎时间,沈杯汝身上便只剩下一件单薄的、微透的雪白中衣,勾勒出他清瘦单薄的肩线和不盈一握的腰身。 微凉的空气触及皮肤,让他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脸颊迅速烧灼起来。他双手无措地交叠在身前,试图遮掩些什么。 晋弃的目光落在他微微敞开的领口和那因为紧张而微微起伏的、白皙的胸膛上,眸色渐深。他再次执起那支搁在一旁、笔毫犹带余墨的笔,俯下身,笔尖悬停在沈杯汝左侧胸口、心脏跳动的位置上方。 沈杯汝感觉到那微凉的笔尖触感,身体瞬间绷紧,连呼吸都屏住了。 陛下……又要写什么? 晋弃手腕微动,笔尖落下。 不再是力透纸背的郑重,而是带着一种戏谑的、轻快的笔触。笔画简单,甚至有些幼稚,在他心口的皮肤上,缓缓游走。 第一个字,是“沈”。 第二个字,笔画略多,但结构清晰,是“猫”。 第三个字,与第二个字相同,依旧是“猫”。 连起来便是——“沈猫猫”。 当最后一笔落下,晋弃丢开笔,看着沈杯汝白皙胸膛上那三个墨迹未干的、带着明显捉弄意味的字,终于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 “嗯,”他满意地点点头,指尖在那墨迹上轻轻点了一下,带来一阵微痒的战栗,“这个称呼,倒是贴切得很。” 沈杯汝这才反应过来,陛下又给他取了新的、更加羞人的绰号!还是在……在这种地方! “陛下!”他又气又急,抬手就想捂住胸口,却被晋弃抢先一步捉住了手腕。 “别动,”晋弃凑近他,灼热的气息喷洒在他敏感的颈侧,声音里带着恶劣的笑意,“墨还没干,蹭得到处都是,可真成了小花猫了。” 沈杯汝僵在原地,动弹不得。胸口那“沈猫猫”三个字,如同带着温度,烫得他心慌意乱。左手掌心那“晋悔之”的墨迹,又仿佛带着千钧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他被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撕扯着,羞愤难当,却又因为那掌心真实的触感和陛下此刻近在咫尺的、带着笑意的气息,而生不出半分真正的反抗之力。 他只能红着脸,抿着唇,任由那未干的墨迹和陛下促狭的目光,一同烙印在他身上,也烙印在他这逃不开、挣不脱的宿命里。 第50章 沈猫猫的故事 晋弃笑够了,见沈杯汝羞得几乎要缩成一团,这才大发慈悲,唤宫人打来温水,亲自拧了帕子,动作算不得多么轻柔,却异常仔细地,将他胸口和左手掌心的墨迹一点点擦拭干净。又替他换上了一身柔软干净的寝衣,将人重新裹得严严实实,塞进了被窝里。 仿佛刚才那场带着墨香与戏谑的胡闹从未发生过。 殿内烛火被捻暗了几盏,只留下床边一盏昏黄的长明灯,氤氲出朦胧的光晕。晋弃在外间似乎处理了些许公务,随后也褪去外袍,在沈杯汝身侧躺了下来。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歇下,而是侧过身,面对着沈杯汝,手臂自然地环过他的腰,将人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睡不着?”他察觉到沈杯汝身体微微的僵硬,低声问道。 沈杯汝轻轻“嗯”了一声,声音闷在枕头里。他确实睡不着,胸口仿佛还残留着那墨迹的微凉触感和陛下指尖的温度,脑子里更是乱糟糟的一团。 晋弃似乎低笑了一声,下巴在他柔软的发顶蹭了蹭。“那朕给你讲个故事。” 沈杯汝的心微微一提。陛下讲故事……总没个正形。 果然,晋弃清了清嗓子,用那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开始讲述一个更加光怪陆离、毫无逻辑可言的故事: “从前啊,有一只叫‘沈猫猫’的小猫,”他的开场白就让沈杯汝耳根一热,“这沈猫猫啊,虽然是只小男猫,但不知怎地,天生就有一对……嗯,特别特别大的胸。” 沈杯汝:“……”他下意识地并拢了手臂,脸颊在黑暗中烧得滚烫。 晋弃仿佛没察觉他的窘迫,继续兴致勃勃地编造:“就因为他这对全大梁独一无二、又大又聪明的胸,沈猫猫成了整个猫国最聪明、也最漂亮的小猫!别的猫抓老鼠靠爪子,他不用,他只要挺起胸,用那沉甸甸的‘智慧’往前一撞——砰!老鼠就晕了!” 沈杯汝听得目瞪口呆,这都什么跟什么? “有一次啊,猫国要选宰相,别的猫都在那里之乎者也,沈猫猫直接跳上书案,把他的大胸往文书上一拍——嘿!所有难题迎刃而解!国王当场就封他做了宰相!” “还有一次,邻国的狗族来挑衅,沈猫猫不慌不忙,走到阵前,把他的超级大胸亮出来,晃啊晃——那些狗啊,眼睛都看直了,口水流了三尺长,仗都没法打了,灰溜溜地就跑了!” 晋弃越说越离谱,情节颠三倒四,时而沈猫猫用大胸开山辟路,时而又用它感化恶霸,甚至还能用它来……孵蛋? 沈杯汝起初还觉得荒谬绝伦,羞愤难当,可听着听着,在那极其混乱、毫无逻辑却又莫名生动的描述中,竟有些忍俊不禁,紧绷的身体也不知不觉放松了下来。 直到晋弃用一句“从此,沈猫猫和他的超级大胸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作为结尾,他才恍然发觉,自己嘴角不知何时竟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 晋弃讲完了故事,似乎也心满意足。他收紧了环住沈杯汝的手臂,将人更密实地拥在怀里,下巴抵着他的发顶,用一种带着睡意的、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道: “好了,沈猫猫,快睡觉。” 沈杯汝顺从地闭上眼睛。 殿内重归寂静。 然而,那丝因荒诞故事而起的笑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很快便沉了下去,消失无踪。 黑暗中,所有的感官都变得异常清晰。他能听到晋弃逐渐平稳悠长的呼吸,能感受到那怀抱的温暖与坚实。 可是,他知道的。 他不是故事里那个有着“超级大胸”、聪明绝顶、无所不能、被所有猫喜欢的“沈猫猫”。 他只是一只……瞎了的猫。 一只什么也看不见,连路都走不稳,需要人喂饭、穿衣、引路的猫。 一只没有漂亮的皮毛(他猜自己现在的容貌定然是丑陋的),没有灵活的爪子(他连笔都握不稳),没有聪明的脑袋(他连最简单的字都写不好)的猫。 一只……笨笨的,丑丑的,没人会真正喜欢的……残废的猫。 陛下给他讲那样美好的故事,或许只是一时兴起的怜悯,或是另一种形式的……逗弄。 就像人们偶尔会施舍一点食物和虚假的关爱给路边的野猫,但绝不会将它真正抱回家。 温暖的被窝,坚实的怀抱,此刻都仿佛变成了无形的荆棘,刺痛着他清醒的认知。 他蜷缩在晋弃的怀里,一动不动,任由那无声的泪水,再一次浸湿了枕头。 他知道自己不该贪恋这片刻的虚假温暖。 可他……还是舍不得推开。 他就这样睁着空洞的眼睛,在无尽的黑暗与自我厌弃中,听着身边人平稳的呼吸,直到窗外的天色,一点点由墨黑转为灰白。 他终究,不是那只幸运的“沈猫猫”。 晨光熹微,透过绡纱帐子,在沈杯汝眼前那片永恒的黑寂里,投下些许虚浮的光感。孟令岩的脚步放得极轻,如同猫儿踏过锦毯,服侍他起身、漱口、净面。那方浸透了苦药与泪痕的白绸,被重新系上,妥帖地遮掩住底下空洞的眼窝,也仿佛将他与这世间最后一点模糊的光亮彻底隔绝。 晋弃竟还未走。按宫规,他这个皇后,即便是男子,即便形同废人,也需侍奉君王更衣上朝。这规矩如今听来,更像一记无声的耳光,掴在他无能为力的残躯上。 他抿紧了失了血色的唇,伸出手,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小心翼翼地向前探去。视野里是漫无边际的浓黑,他只能凭着记忆与感觉,摸索向那片象征着晋弃的、带着龙涎香余韵的所在。他触到了微凉的、光滑的丝绸质感,是寝衣的料子,底下包裹着温热坚实的躯体——那是他喜欢的人,他的陛下,也是将他推入这无底深渊的源头。 他的动作生涩而笨拙,如同初生的幼兽,在未知的领域里惶恐地试探。指尖碰到玉带的轮廓,他便沿着那边缘,一点点地挪移,想要找到那繁复的系扣。可那双手,曾经能写出惊艳诗篇的手,如今连维系自身衣冠整洁都需假手他人,又如何能灵巧地侍奉另一个人? 晋弃垂眸看着他。年轻的帝王脸上并无愠色,反而带着一种近乎宠溺的、玩味的笑意。他看着那双向来清冷示人的手,此刻因紧张而微微蜷曲,指尖泛着白,像受惊的蝶翼,在他衣襟前慌乱地扑闪。 就在沈杯汝的指尖好不容易触到一缕垂下的丝绦,正要费力地将其与另一头系合时,晋弃却突然极轻微地动了一下。沈杯汝只觉得手下一空,那衣带便从指间滑走了。他怔了怔,呼吸一滞,慌忙又向前探了半分,这次指尖触到了微硬的金属扣饰,他心中一喜,正要握住,那扣饰却又随着主人的身形一矮,倏地沉了下去——晋弃竟是故意蹲下了身,与他几乎平视。 沈杯汝彻底僵住了,手悬在半空,无所适从。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四肢百骸。他觉得自己像个被戏耍的傀儡,每一根线都牵在晋弃手中。 然而,预想中的斥责或是更甚的嘲弄并未到来。 蹲在他面前的晋弃,忽然伸出了手,并非推开他,也并非指引他,而是就那样,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精准地穿插过他茫然张开、停滞在空中的手指,然后——猛地收紧。 十指骤然相扣。 沈杯汝浑身剧烈地一颤,仿佛被一道无声的雷电劈中。晋弃的掌心是烫的,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牢牢地、紧紧地箍住他冰凉而颤抖的手指。那温度灼人,几乎要将他指尖那点微末的生气也一并点燃。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指骨的形状,感受到那强横的、掌控一切的力量,正透过紧密相贴的皮肤,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 这一下紧扣,比任何言语都更直白,更蛮横。它不像情人间的缠绵,更像是一种烙印,一种宣告,一种将他这残破躯壳与灵魂都牢牢钉死在原地的禁锢。 他动弹不得,连呼吸都忘了。眼前的黑,掌心的烫,交织成一张无处可逃的网。他像个溺水的人,抓不住一根浮木,反而被水底伸出的手,拽向了更深的黑暗。而那黑暗的源头,正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欣赏着他此刻的惊惶与失态。 殿内静极了,只听得见他自己那颗心,在胸腔里疯狂地、无助地擂动,一声声,敲打在无边无际的羞耻与那不容抗拒的掌控之上。 第51章 雪似故人人似雪 殿内静悄悄的,只余下窗外偶尔几声清脆的鸟鸣。阳光透过高窗,在光滑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照不进沈杯汝眼前那片永恒的、厚重的黑暗。 孟令岩在他身侧坐下,一如既往地沉默。他先是利落地将一套特制的、凸起的活字铜模在沈杯汝手边摆放整齐,然后,才轻轻握住沈杯汝的右手,引导他的指尖,去触摸那冰凉的、带着锐利边缘的笔画。 “今日,习‘永’字八法。”孟令岩的声音平稳无波,如同在陈述一项再寻常不过的公务。 沈杯汝顺从地点头,指尖小心翼翼地感受着那“点、横、竖、钩、提、撇、短撇、捺”的走向。孟令岩的手干燥而稳定,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力道与控制,牵引着他的手腕,在半空中缓缓划动,模拟着笔锋的起承转合。 这样的练习已持续了一段时日,沈杯汝从一开始的完全茫然,到如今已能依稀感知到笔画间的结构与气韵。他抿了抿唇,在又一次被引导着写完一个虚拟的“永”字后,忽然轻声开口,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试探与怯怯的讨好: “孟侍卫……日日这般教导,想必……想必您的字,定是极好的吧?”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应是……铁画银钩,风骨峭拔的。” 他看不见孟令岩的表情,只感觉到那握着他手腕的力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孟令岩沉默了片刻,方才答道:“属下习武为主,笔墨只是粗通。陛下曾言,字如其人,属下的字,仅算端正,堪堪入目,不敢当‘极好’二字。”他的回答刻板而谦卑,挑不出丝毫错处,却也将距离划得清晰分明。 沈杯汝心头那点微弱的、试图拉近些许距离的火苗,仿佛被这滴水不漏的回答轻轻浇熄了。他垂下头,白绸下的眼睫不安地颤动了几下。 空气再次沉寂下来,只有两人细微的呼吸声和指尖划过空气的微响。 过了一会儿,沈杯汝像是鼓足了勇气,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拉着,声音轻得几乎要散在风里:“那……孟侍卫,可否……教我写写别的字?” “公子想写何字?”孟令岩的问话依旧简洁。 沈杯汝的唇瓣嗫嚅了几下,那句盘桓在他心底许久、带着宿命般诅咒的诗句,几乎要脱口而出。他深吸一口气,才极其缓慢地,一字一顿地,带着某种自虐般的执着,轻轻念出: “一、片、幽、心、冷、处、浓。” 这七个字甫一出口,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沈杯汝清晰地感觉到,握着他手腕的那只手,骤然收紧!那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带着一种猝不及防的、近乎失态的僵硬。 随即,那只手猛地松开了他。 “不可。”孟令岩的声音斩钉截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冷硬、迅速,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 沈杯汝被这突如其来的拒绝和手腕上残留的痛楚惊得微微一颤。他茫然地“望”向孟令岩声音传来的方向,下意识地追问,声音里带着受伤的困惑和小心翼翼:“为……为何?” 孟令岩沉默了。那沉默如同实质的巨石,压在沈杯汝的心上。他能听到孟令岩的呼吸似乎紊乱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种近乎压抑的平稳。 没有解释,没有安抚,只有这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拒绝。 是了。 沈杯汝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沉到那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里。 他怎么会忘了呢? 孟令岩日日为他做这些,不辞辛劳地寻来活字,耐心引导他触摸辨认,甚至有时会悄悄为他捎回一些宫外新奇却不逾矩的小玩意儿,让他这死水般的囚笼生活,偶尔能泛起一丝微澜。 可孟大人终究是陛下的人。 是陛下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睛,是陛下最忠诚的利刃与盾牌。 而他沈杯汝,沈汲,不过是陛下圈养在身边的一个玩意儿。一个瞎了的、废了的、连自理都需假手于人的玩意儿。陛下兴致来了,便逗弄一番,讲些荒诞不经的故事,取些羞人的绰号;兴致散了,便将他丢在这深宫角落里,自生自灭。 孟令岩对他所有的“好”,都源于陛下的命令,源于职责所在。他怎敢、怎能,去触碰那句曾引来剜目之祸的、象征着陛下逆鳞的禁忌之诗? 他方才竟还痴心妄想,以为能与这冷面侍卫有半分超出主仆(或者说,监视者与被监视者)的情谊。 真是……可笑又可悲。 一股混合着羞惭、自鄙与绝望的酸楚猛地涌上鼻腔,他慌忙低下头,不想让那脆弱的湿意透过白绸被人窥见。他用尽力气,将那翻腾的情绪压下去,声音低哑,带着显而易见的黯然与退缩: “对不住……是……是我唐突了。孟侍卫……勿怪。” 他听见孟令岩似乎极轻地吸了一口气,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只有那套冰凉的活字铜模,被一只稳定的手重新推到他手边,预示着练习将继续,如同这深宫里日复一日、永无止境的囚禁。 这日午后,椒房殿内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混杂着清冷的檀香。沈杯汝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一身素白寝衣,外罩着件同样雪色的薄绸长衫,宽大的袖口随着他无意识摩挲衣角的动作,垂落下去,露出一截瘦可见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腕。 他眼上覆着的白绸依旧,在窗外透进的、对他而言毫无意义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墨黑的长发并未束成繁复的发髻,只用了根简单的白玉簪子在脑后松松挽住,几缕碎发垂在颊边,更添几分脆弱。他整个人像一尊上好白瓷捏就的人偶,精美,却易碎,行动间带着眼盲之人特有的迟疑与小心翼翼,仿佛稍一用力,便会惊散这虚幻的平静。 孟令岩悄无声息地侍立在一侧,如同殿内的一道影子。 忽有宫人碎步进来,低声禀报:“娘娘,礼部侍郎周大人求见,言说……曾是娘娘故人,特来拜会。” 沈杯汝微微怔住。故人?他如今这般模样,还有何“故人”会来见他?他下意识地侧了侧头,白绸遮掩下的面容转向孟令岩的方向,带着一丝询问的茫然。 孟令岩的声音低沉响起:“周明周大人,确是公子昔年在国子监时的同窗。” 周明……沈杯汝在记忆深处费力地搜寻着这个名字,似乎是个性情温和、学问扎实的同窗,与他虽无深交,却也并无龃龉。他心下稍安,轻轻点了点头。 不多时,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身着绯色官袍、面容儒雅的中年男子躬身入内,依足礼数,对着软榻上那抹单薄的白影恭敬下拜:“臣,礼部侍郎周明,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声音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敬意。 沈杯汝忙循着声音的方向微微抬手,动作因目盲而显得有些迟缓笨拙:“周……周大人请起,不必多礼。”他的声音清浅,带着久病的微哑,“赐座。” 宫人搬来绣墩,周明谢恩后,侧身坐下,目光快速而谨慎地从沈杯汝身上扫过。那覆眼的绸带,那瘦削的身形,那松挽的发髻,无一不在无声地诉说着这位昔日才子如今的境遇。周明心头百感交集,当年诗会上白衣少年挥毫泼墨、惊艳四座的场景犹在眼前,与如今这苍白、孱弱、囚于深宫的“皇后”身影重叠,令人唏嘘。 他压下心头的复杂情绪,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追忆的温和笑容:“一别数载,不想竟能在此处再见……娘娘风采,依稀如昨。”这话说得违心,却又不得不如此开场。 沈杯汝唇角勉强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带着自嘲:“周大人说笑了。如今……不过是苟延残喘之人,何谈风采。” “娘娘过谦了。”周明连忙道,语气恳切,“当年国子监中,谁人不识沈兄……不,娘娘才华?一曲《采桑子》,冠绝京城,便是如今,亦为人所传颂。臣那时便常想,若娘娘当年……”他话到此处,猛地顿住,像是意识到失言,及时掐断了后面可能涉及禁忌的话语。 殿内有一瞬间的寂静。 沈杯汝搭在膝上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采桑子》……晋王钦点……这些词汇像烧红的针,刺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他知道周明想说什么,也知道这满朝文武,乃至京城百姓,是如何在背后议论他的——那个春风得意的沈大才子,如何一步登天,又如何因一句祝寿文跌落尘埃,被剜了眼,成了晋王,如今是陛下的……禁脔。 这些,他都知道。 周明见他沉默,心下惴惴,连忙岔开话题,只捡些当年国子监里的趣事、共同认识的师长旧闻来说。他说得细致,语气带着真诚的怀念,试图在这冰冷的宫殿里,营造出一丝虚幻的同窗温情。 沈杯汝静静地听着,偶尔附和一两声,或问一句“某某先生如今可好?”,但他的心神,却仿佛飘离了这具躯壳。他能感受到周明话语底下那小心翼翼的避讳,那刻意维持的恭敬与距离。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是君臣的身份,更是那无法言说的、血淋淋的过去,和他这双再也看不见光明的眼睛。 他就像一株被强行移栽到金玉盆中的残梅,外表或许还被宫人精心擦拭着,内里却早已枯萎,与周围谈论着风花雪旧事的“故人”,格格不入。 “……时光荏苒,物是人非啊。”周明最终以一句感慨作为结束,起身再次行礼,“臣不便过多打扰娘娘静养,就此告退。” 沈杯汝依旧是那副温顺的样子,微微颔首:“有劳周大人记挂,慢走。” 直到周明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殿外,沈杯汝才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般,肩膀微微塌了下去。他独自坐在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里,白衣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愈发孤寂。 周明的来访,像一阵风,吹开了覆盖在过往尘埃上的薄纱,让他再一次清晰地认识到——他沈杯汝,早已不是那个名动京华的才子,只是这深宫之中,一个靠着帝王偶尔兴之所至的“眷顾”而苟活的、眼盲的废后。 所谓的同窗旧情,在这冰冷的宫规和他无法直视的现状面前,不过是一场心照不宣的、徒增伤感的表演。而那首让他成名的《采桑子》,和那句让他万劫不复的“一片幽心冷处浓”,都成了他命运讽刺的注脚,被永远地埋葬在了这片华丽的囚笼之下。 第53章 一片幽心冷处浓 沈杯汝还沉浸在方才那混合着羞耻与战栗的亲吻中,身体微微发抖,泪水未干。晋弃却已若无其事地直起身,仿佛刚才那个吻落于可怖疤痕上的人不是他。他的指尖依旧流连在沈杯汝散开的衣襟内,只是不再带着狎昵的逗弄,而是……开始写字。 微凉的指腹,带着薄茧,缓慢而清晰地在沈杯汝胸口那片细腻敏感的肌肤上,一笔一划地游走。沈杯汝浑身紧绷,所有的感官都被迫凝聚在那一点,努力分辨着那无声的笔画。 第一个字,是“沈”。 第二个字,是“猫”。 第三个字,依旧是“猫”。 又是“沈猫猫”。沈杯汝心头泛起一丝无奈的、近乎麻木的酸涩。陛下似乎格外钟情于这个带着戏谑与占有意味的称呼。 写完了,晋弃并未收回手,指尖仍在他心口处若有似无地画着圈,漫不经心地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近日跟着孟令岩学字,进展如何了?” 沈杯汝怔了怔,没想到陛下会突然问起这个。他不敢怠慢,连忙收敛心神,小心翼翼地回答,声音还带着哭过后的微哑:“回陛下,孟大人……教得很好,很是耐心。臣……已能触摸辨认一些简单的字,也……也能勉强握笔,写、写几个字了。”他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感恩而顺从,不愿流露出一丝一毫因学习艰难而产生的委屈或抱怨。 “哦?”晋弃似乎挑了挑眉,指尖的动作停了停,“能写了?” “是……”沈杯汝低声应道,心中却因这突如其来的关注而升起一丝不安。 果然,晋弃的下一句话,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他所有强装的平静。 “那正好。”晋弃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今日的天气,“大选的懿旨,按祖制,需由皇后亲笔签署,用印颁发。届时,上面的字,便由你来写吧。” 大选…… 这两个字像是一道惊雷,在沈杯汝混沌黑暗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他整个人猛地僵住,仿佛连血液都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浑身冰冷得如同坠入数九寒天的冰窟。方才被戏弄出的那点微末热度,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果然……还是躲不过的。 他怎么会天真地以为,陛下那偶尔流露的、扭曲的温情,那“只心悦你一人”的言语,会改变什么? 他是帝王。 是大梁的皇帝。 纳妃选秀,开枝散叶,绵延皇嗣,是他身为帝王的职责,是江山社稷的“正道”。而他沈杯汝,一个双目失明、身份尴尬、连自理都需依靠他人的男子,算什么?不过是帝王闲暇时逗弄的宠物,是陛下离经叛道的一个证明,是这深宫之中一个见不得光的、畸形的存在。 陛下会有很多很多人。 会有出身高贵、容貌昳丽、健康明媚的男子。他们会吟诗作对,会骑马射箭,会承欢膝下,会带来新的势力与平衡。 而他呢? 一个瞎了的、废了的、连签署选秀懿旨都需要旁人握着手才能写字的……“皇后”。 这念头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绞痛。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觉得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连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 他维持着那个被晋弃半拥在怀里的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具被瞬间抽走了灵魂的苍白躯壳。唯有那覆在白绸之下、早已空洞的眼窝里,似乎有滚烫的液体再次汹涌而出,无声地浸湿了绸布,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晋弃明黄色的龙袍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绝望的湿痕。 他果然,还是那只没人要的,丑丑的,笨笨的猫。 连为主人签署迎接新宠的文书,都要假手他人。 晋弃那轻描淡写却又重逾千斤的话语落下后,并未多做停留。他似乎很满意看到沈杯汝瞬间僵直、面无人色的反应,如同欣赏了一出精心编排的戏剧达到了**。指尖在他冰凉的脸颊上最后轻佻地一刮,便带着一身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仪,转身离开了椒房殿。 沉重的殿门合拢的声音,像最后一道闸门落下,将沈杯汝彻底隔绝在了绝望的孤岛之上。 方才强撑着的、在晋弃面前连哭泣都不敢放肆的最后一根弦,骤然崩断。 他猛地蜷缩起来,像一只被利箭穿透胸膛的雀鸟,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冰冷的泪水决堤而出,不再是无声的滑落,而是变成了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混合着绝望的抽气声,在空旷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凄楚。 “呜……嗬……”他哭得几乎喘不上气,单薄的脊背剧烈起伏,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那覆眼的绸带早已被泪水浸透,湿漉漉地贴在狰狞的疤痕上,带来一种黏腻的、更加不堪的触感。 他抬手胡乱地去擦,却越擦越湿,越擦越能清晰地感觉到眼皮下那凹凸不平的、丑陋的增生皮肉。这触感提醒着他,他是一个连容貌都毁了的废人。 “丑……好丑……”他哽咽着,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深切的自我厌弃,“我现在……定是丑得不能见人了……” 他想起周明来访时,那小心翼翼的、带着怜悯的目光(尽管他看不见,却能感觉到);想起晋弃方才抚过他疤痕时,那平淡无波的评价;更想起那即将到来的、需要他亲手签署懿旨的大选……届时,会有多少健康、明媚、容貌姣好的男子入宫?而他这个瞎了眼、破了相、占着皇后名分的怪物,又该如何自处?只会成为全天下的笑柄,成为陛下的污点! “什么也不会……我什么也不会……”他喃喃自语,泪水流得更凶,“连字……都写不好……还要……还要写那种东西……” 那种为他“心悦”的陛下,迎娶新人的文书!这世上还有比这更残忍、更讽刺的事情吗? 巨大的悲伤和屈辱如同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感觉自己正在不断下沉,沉入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里,连一丝光亮都抓不住。 在一片混乱的哭泣和自鄙的呓语中,他像是忽然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猛地抬起头,尽管眼前一片漆黑,他还是徒劳地朝着记忆中孟令岩站立的方向,伸出颤抖的、冰凉的手,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带着卑微到极点的乞求: “孟……孟大人……孟大人……” 他哽咽着,几乎语无伦次: “帮帮我……求求你……帮我把绸带……系上吧……” “戴上……快戴上……”他一边说,一边用袖子死死捂住自己的眼睛,仿佛那样就能隔绝一切,仿佛那样就能将自己藏起来,“不能……不能让人看见……太丑了……我现在……太丑了……” “陛下……陛下要大选了……”他像是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将最深的恐惧说了出来,哭声里带着无尽的委屈和伤心,“他会有……很多很多人……我……我算什么……我一个瞎子……废物……” 他反复念叨着“丑”、“不会”、“瞎子”、“废物”,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也将他本就残破不堪的自尊,碾磨得更加粉碎。他像一只被遗弃在雨地里、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的小猫,除了用哭泣和颤抖来宣泄痛苦,再无他法。 他只是不断地、破碎地哀求着:“系上……帮我系上……孟大人……” 仿佛只要重新戴上那方白绸,就能将他与这个即将涌入新人的、令他无比恐惧和痛苦的世界,暂时隔离开来。哪怕,只是自欺欺人。 几日后的一个午后,天色阴沉,厚重的云层低低压着宫墙,连带着椒房殿内也昏暗得如同夜幕提前降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沉闷。 沈杯汝坐在书案前,身子依旧在不易察觉地微微发抖。他哭得太久,眼睛(尽管早已看不见)连同周围的皮肤都肿痛难忍,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干涩的痛楚。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筋骨,软绵绵的,若非孟令岩在一旁稳稳地托着他的手臂,他几乎要滑落到地上去。 那卷用来颁布大选懿旨的、冰凉柔滑的玉帛,此刻就铺陈在他面前。即使他看不见,也能想象出那刺目的洁白,以及即将落在上面的、决定无数人命运也彻底碾碎他最后一点妄想的黑色字迹。 孟令岩一如既往地沉默,只是握住了他冰凉颤抖的右手,引导着他,蘸取了浓稠的墨汁,准备在那玉帛上落下第一个字。他的动作精准而克制,没有丝毫多余的情绪,仿佛只是在执行一项再寻常不过的命令。 笔尖即将触碰到帛面的一刹那,沈杯汝却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针刺痛,缩回了手。 “孟……孟大人……”他抬起头,白绸下的脸庞毫无血色,嘴唇翕动了几下,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卑微的乞求,“在写那个之前……我……我可不可以……先写写别的?” 孟令岩没有回答,但那沉默本身就像是一种无言的询问。 沈杯汝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七个如同梦魇般缠绕他许久的字,轻轻吐露出来:“就写……‘一片幽心冷处浓’……就写一下,好不好?” 他怕孟令岩不答应,急忙又补充道,语气里带着令人心碎的讨好与自弃:“就一下……之后……之后孟大人要怎么样……都行……我都听你的……” 他把自己放低到了尘埃里,仿佛可以用任何代价,去换取一次触摸那禁忌诗句的权利,仿佛写下它,就能触碰回那个尚未被摧毁的、才华横溢的自己,哪怕只是瞬间的幻觉。 长时间的静默。 殿内只能听到沈杯汝压抑不住的、细微而急促的抽气声。 忽然,一直稳固地托着他手臂的那只手,猛地收紧了力道,甚至捏得沈杯汝骨骼生疼。 紧接着,他听到了孟令岩的声音—— 不再是平日里那平板无波、恭敬刻板的语调,而是带着一种极力压制,却终究没能完全压住的、混杂着痛心、不解甚至是一丝愤怒的震颤: “公子!” 这两个字,如同打破坚冰的石块,带着前所未有的重量。 “您因为这几个字……已经被陛下剜了眼睛,毁了前程,落到如今这般境地!”孟令岩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砸在沈杯汝的心上,“为何……为何至今还念念不忘?为何还要想着去写它?!” 他的语气急促起来,那层冷静的外壳出现了裂痕,露出了底下真实的情緖:“您看看您自己……自从……自从大选的消息传来,您日日垂泪,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风吹就倒!太医署的药一碗碗灌下去,却不见半分起色,反而越发憔悴!” 他像是积郁了许久,终于无法再保持沉默:“公子,您……您为何非要如此自苦?!” 最后那一句,几乎带上了质问的语气,虽然很快又被他强行压抑下去,但那份源于长久照料而生的、超出职责范围的痛惜,已然表露无遗。 沈杯汝被他这一连串从未有过的、带着情绪的话语震住了,僵在原地,连哭泣都忘了。白绸下的脸庞一片茫然失措。 孟令岩看着他这副模样,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最终,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猛地松开了握着沈杯汝的手。 那支蘸饱了墨的笔,“啪嗒”一声,掉落在洁白的玉帛上,溅开一团浓黑丑陋的墨渍,如同此刻沈杯汝心上的污迹与狼狈。 “这字……”孟令岩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稳,但那平稳之下,是深不见底的疲惫与疏离,“今日不必写了。” 说完,他不再看沈杯汝,径直转身,脚步比平时略显沉重,快步离开了内殿。 留下沈杯汝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片昏沉的光线里,对着眼前无边的黑暗,和耳边回荡的那句“为何非要如此自苦”,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那团洇开的墨迹,像他无法言说的命运,肮脏,混乱,再也无法挽回。 第54章 司天 夜色如墨,暴雨倾盆。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司天监青灰色的殿瓦上,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巨响,仿佛天公也在为某种即将发生的逆天之举而震怒。一道刺目的闪电撕裂夜幕,瞬间照亮了殿檐下那道如同青松般挺直、却又透着一股孤注一掷决绝的身影。 孟令岩没有撑伞,冰冷的雨水瞬间浸透了他玄色的侍卫总管服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悍而紧绷的肌肉线条。水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不断滴落,与脸上混杂的雨水难分彼此。他抬手,用力敲响了司天监那扇在雨夜中显得格外沉重的朱漆大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露出里面小吏惊疑不定的脸。“孟、孟总管?这大雨夜的……” “我找周明,周大人。”孟令岩的声音比这雨夜更冷,不容置疑,“急事。” 小吏被他周身散发出的凛冽气息慑住,不敢多问,连忙将他引了进去。 司天监内灯火通明,与外面的狂风暴雨仿佛两个世界。周明正伏案校勘着一卷星图,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看到浑身湿透、眼神却亮得惊人的孟令岩,也是吃了一惊。“孟总管?你这是……” 孟令岩没有迂回,径直走到他案前,雨水在他脚下汇聚成一小滩。他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周明,一字一顿道:“周大人,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周明心中一跳,隐约感到不妙,面上却依旧维持着镇定:“孟总管请讲,若在下力所能及……” “修改陛下命格星盘。”孟令岩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如同惊雷,炸响在周明耳边。 周明猛地站起身,脸色骤变:“孟令岩!你疯了?!窥测帝星已是重罪,篡改命格……这是诛九族的大罪!”他压着嗓子,声音里充满了惊骇与不敢置信,“陛下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孟令岩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雨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不是为了害陛下。”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沙哑,“是为了……保住一个人。” “谁?” “沈杯汝,沈公子。” 周明愣住了,眼前瞬间闪过那日椒房殿中,白衣覆眼、脆弱得如同琉璃般易碎的身影。他眉头紧锁,声音更加低沉:“这与沈公子有何干系?孟令岩,你清楚你在做什么吗?” “我清楚。”孟令岩的眼神没有丝毫动摇,那里面是破釜沉舟的决绝,“陛下要大选,公子他……承受不住。他会被彻底毁掉。”他向前一步,几乎逼到周明面前,“周大人,你我都曾见证过他当年的风采,你忍心看他落得那般下场吗?他如今……只剩下半条命了!” 周明沉默了。他想起了当年诗会上那个白衣胜雪、才华横溢的少年,再对比如今深宫中那个连呼吸都带着绝望的皇后,心头亦是百感交集。他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即便如此,篡改帝星命格,风险太大,稍有不慎,你我死无葬身之地不说,更可能引来天谴,祸及国运!” “不需要大改。”孟令岩快速说道,显然早已思虑周全,“只需在陛下姻缘主星旁,做一个小小的‘辅证’。让观测星象的结果显示,陛下命定只有一位正缘伴侣,此缘乃天定,若强行纳娶他人,恐于国运有损。” “这……”周明面露难色,“凭空捏造,如何取信于人?陛下何等精明?” “不是凭空捏造。”孟令岩从湿透的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严严实东西。打开油布,里面是一块质地上乘、却已有些年头的青玉佩坠,玉质温润,边缘处却有一道细微的裂痕。“这是陛下还是太子时,贴身佩戴的玉佩,后来赐给了……那位早夭的书童。沈公子入府后,陛下不知何故,又将此玉赏给了他。公子眼盲后,此玉一直由我保管。” 周明的瞳孔微微收缩,他认得这玉,也隐约知道那位书童的存在,那是陛下心中一道不能触碰的伤疤。 孟令岩将玉佩递给周明,声音低沉而笃定:“将此玉置于‘牵机盘’核心,引动星力呼应。然后……编造一个故事。” “故事?” “是。”孟令岩的目光投向窗外无边的雨幕,眼神幽深,“就说……陛下那位早夭的書童,并非凡人,乃是九天之上执掌某种花信的仙童,因故下凡历劫,与陛下结下一世情缘。劫满归天,但其一缕精魂未灭,转世投胎,便是如今的沈杯汝。他们二人是命定的唯一伴侣,是仙缘在尘世的延续。若陛下另娶他人,便是违背天意,不仅仙缘断绝,更会动摇国本。” 周明听得目瞪口呆,这故事编得可谓离奇大胆,却又……莫名地契合了某些隐秘的线索——陛下对沈杯汝那超乎常理的执着与占有,沈杯汝那过于出众却易折的才华与容貌,以及他多舛的命运。 “这……太荒谬了……”周明喃喃道。 “荒谬,才更显得‘天意难测’。”孟令岩冷静地分析,“司天监本就负责解读天意,只要星象‘显示’如此,玉佩又能产生‘感应’,再由你周大人这位素有清望、与沈公子有‘同窗之谊’的官员‘偶然’发现并‘冒死’进谏……陛下即便不全信,也必心存疑虑。大选之事,或可拖延,或可作罢。” 殿外又是一道惊雷炸响,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周明看着孟令岩那双在雨水中显得格外漆黑坚定的眼睛,又看了看手中那块带着裂痕的、仿佛承载着无数秘密的青玉佩,内心经历着天人交战。这无疑是一场豪赌,赌上他的身家性命,赌上司天监的清誉,甚至赌上国运。 但……想起沈杯汝那日脆弱无助的模样,想起他空洞眼窝下无声滑落的泪痕,想起他反复哀求着“系上绸带”的卑微…… 终于,周明重重地叹了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背负上了更沉重的枷锁。他接过那块冰冷的玉佩,指尖微微颤抖。 “牵机盘……需要三夜星辰之力方能运转完全。”他声音干涩,“三日后,若星象有变……我便会依计而行。” 孟令岩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感激,有决绝,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抱拳,对着周明,郑重地行了一礼。然后转身,重新投入那片无边无际的暴雨之中,身影很快便被漆黑的雨幕吞噬。 周明握着那块带着凉意和宿命感的玉佩,独自站在灯火通明的殿内,听着窗外愈发狂暴的雨声,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这一夜之后,无论是司天监观星台的秘密,还是这深宫之中的命运,都将走向一个未知而叵测的方向。而风暴的中心,那个双目失明、对此一无所知的皇后,他的命运,又将因此掀起怎样的滔天巨浪? 三日后的清晨,天色未明,紫宸殿内已灯火通明。晋弃端坐于龙椅之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的扶手,发出沉闷的嗒嗒声。他面容冷峻,看不出喜怒,唯有眼底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泄露了他对大选前夕诸多琐事的不耐。 孟令岩一身玄色侍卫服,垂首肃立在御阶之下,姿态一如既往的恭谨刻板。 “说吧,”晋弃的声音带着晨起特有的沙哑,也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皇后近日如何?” 孟令岩头垂得更低,声音平稳无波,却字字清晰:“回陛下,娘娘……自知晓大选之事后,郁结于心,悲痛难抑,饮食难进,汤药亦收效甚微。昨日……昨日更是呕出些许血丝,太医署会诊,言乃‘五内郁结,哀恸过甚,恐伤及心脉根本’。” “呕血?”晋弃敲击扶手的动作猛地一顿,眉头骤然锁紧,眸中闪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惊悸。他想起那日沈杯汝在他怀里哭得几乎断气的模样,那单薄身躯的剧烈颤抖,以及浸透他龙袍的、滚烫的泪水。那股莫名的烦躁感更重了。 “是。”孟令岩应道,依旧垂着头,“且……椒房殿内,近日屡有异状。” “异状?”晋弃的声音沉了下去。 “是。殿内豢养的那对白孔雀,前日无故哀鸣不止,昨日竟双双毙命。夜间值守的宫人亦多次听闻殿内有隐约……女子悲泣之声,然仔细探查,却空无一人。更有甚者,娘娘窗前那株陛下亲植的十八学士山茶,一夜之间……花瓣尽数凋零,只余枯枝。”孟令岩的声音依旧平板,但所述内容却一件比一件诡异,一件比一件更指向某种不祥。 晋弃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孔雀毙命,夜半哭声,茶花骤枯……这些征兆,在笃信天人感应的宫廷之中,足以掀起惊涛骇浪。他盯着孟令岩,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脸,看清底下是否藏着别的东西。“可知缘由?” 孟令岩尚未回答,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略显纷乱的脚步声。内侍监连滚带爬地进来,脸色煞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陛、陛下!司天监正周明周大人,连同几位宗室老臣,在殿外紧急求见!言……言有要事启奏,关乎……关乎国运!” 晋弃眼底的阴鸷瞬间凝聚成风暴。他看了一眼下方依旧垂首不语的孟令岩,又扫过那惊慌失措的内侍监,冷冷吐出两个字:“宣。” 周明与几位须发皆白的老臣疾步而入,人人脸上都带着凝重与惊惶。周明手中捧着一卷星图,率先跪倒,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颤:“陛下!臣夜观天象,发现帝星之畔,主姻缘、凤格之星宿光芒大黯,且有赤红凶煞之气缠绕不去,直指……直指中宫椒房殿方向!” 他展开星图,指向一处晦暗不明的星域:“此乃大凶之兆!主中宫不稳,凤主有难,更暗示……若于此际行嫁娶纳采之事,恐冲撞天和,引动煞气,轻则伤及陛下圣体,重则……动摇国本,引发动荡啊陛下!” 另一位睿亲王也颤巍巍地附和:“陛下,老臣亦听闻宫中近日多有异状,孔雀毙命,花木凋零,皆是不祥之兆。如今星象又显凶厄,与宫中流言相互印证……这大选之事,关乎国运,万万不可不察啊!” “臣附议!” “陛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几位老臣纷纷跪倒,言辞恳切,面露忧惧。 一时间,紫宸殿内气氛凝重到了极点。司天监的星象预警,宗室老臣的忧心忡忡,再加上孟令岩方才禀报的椒房殿异状与皇后濒危的病情……所有线索都诡异地交织在一起,指向同一个结论——大选不祥! 晋弃坐在龙椅上,面沉如水。他并不全然相信这些神神鬼鬼之说,但“动摇国本”四个字,以及沈杯汝呕血的消息,像两根无形的绳索,勒住了他的心脏。他想起那日在地牢中,抱着浑身是血、气息奄奄的沈杯汝时,那种几乎要将人吞噬的恐慌。他不能失去他。 至少,不能是现在。不能是因为这种荒谬的原因。 他缓缓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到孟令岩身上,带着审视与探究。孟令岩始终保持着躬身的姿势,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 良久,晋弃终于开口,声音冰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响彻整个大殿: “传朕旨意。” “宫中既有异兆,星象又显不祥,为免冲撞天和,动摇国本——”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 “此次大选,即刻起,取消。” 旨意一出,满殿皆惊,随即便是众臣如释重负的叩拜声:“陛下圣明!” 孟令岩深深地低下头,掩去了眼底那一闪而逝的、复杂难辨的情绪。 而端坐于龙椅之上的晋弃,目光越过跪伏的臣子,遥遥望向椒房殿的方向,眸色深沉如夜。 大选取消了。 他的沈猫猫,暂时安全了。 但这突如其来的“不祥之兆”,真的只是天意吗? 帝王的疑心,如同暗处滋生的藤蔓,悄然缠绕而上。这场由忠诚与绝望共同编织的棋局,才刚刚拉开序幕。而那被蒙在鼓里、依旧在生死边缘挣扎的皇后,尚且不知,自己已然从一场风暴的中心,被推向了另一片更加叵测的漩涡。 孟令岩踏着宫道间尚未散尽的晨露回到椒房殿时,周身还带着紫宸殿那场无声交锋留下的冷意与紧绷。殿内依旧弥漫着那股熟悉的、混合着药味与苦涩的沉寂。 然后,他看见了那个人。 沈杯汝正挣扎着从软榻上撑起身子,赤着脚,颤巍巍地踩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他眼上覆着的白绸早已被泪水浸透,深色的湿痕不断扩大,底下仍有滚烫的液体不断渗出,顺着苍白瘦削的脸颊滑落。他伸出那双纤细得几乎可见骨节的手,在空中茫然地、徒劳地摸索着,方向是几步外放着水盆和帕子的矮几。 他想自己去拿一块帕子,擦掉那仿佛永远流不尽的眼泪。 他整个人像一枚在凄风苦雨中飘摇的、即将碎裂的白玉兰花瓣,单薄,无助,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带着眼盲之人特有的迟疑与惊怯,仿佛下一步就会跌倒在地,摔得粉身碎骨。 偌大的椒房殿,为了掩盖皇后目盲的真相,也为了维护皇家那点可怜的尊严,除了他这个被陛下亲指、知晓一切的总管侍卫,平日里并无其他宫人近身伺候。这几日他早出晚归,为了那场惊天的赌局奔波,这个人,竟是连一个在他伤心欲绝时,能为他递上一方帕子、擦去眼泪的人都没有。 他就这样独自一人,在这华丽的囚笼里,为了那场即将夺走他最后念想的大选,为了那个反复无常、予取予求的帝王,流着仿佛要淌干生命所有的泪。 孟令岩胸口猛地一窒,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紧,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所有在紫宸殿强撑的冷静、周旋的疲惫,在这一刻尽数化为一种尖锐的、几乎要冲破他常年冰封面容的酸楚与……愤怒。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殿外清晨的寒凉,也压下了喉头翻涌的复杂情绪。他快步走上前,在那摇摇欲坠的身体即将失去平衡前,稳稳地扶住了沈杯汝的手臂。 触手一片冰凉,且瘦骨嶙峋。 沈杯汝被他突如其来的触碰惊得浑身一颤,如同受惊的小兽,下意识地就要缩回手。 孟令岩却没有松开,反而收紧了力道,将他虚浮的身子稍稍扶正。他的声音,如同浸过寒冰,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近乎残酷的平静,清晰地传入沈杯汝耳中: “大选取消了。” 沈杯汝所有的动作,连同那细微的啜泣声,都在这一瞬间僵住、凝固。 他茫然地“望”着孟令岩声音传来的方向,覆眼的绸带下,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空白。泪水还挂在他尖俏的下颌,将落未落。 取……取消了? 他是不是听错了?还是……还是又在做梦? 孟令岩看着他这副样子,心头那股无名火灼烧得更旺,却不知该向谁发泄。是向那高高在上、轻易摆布他人命运的帝王?还是向眼前这个痴傻到为那样一个人肝肠寸断、几乎哭瞎了另一双“眼睛”的傻子? 他闭了闭眼,再开口时,声音依旧冷硬,却仿佛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微弱的涩意: “陛下刚刚下旨,宫中异兆,星象不祥,为大梁国运计,大选……取消了。” “公子,”他扶着沈杯汝的手臂,感觉到那具单薄身躯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像是终于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您……不必再为此伤心了。” 话音落下,沈杯汝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腿一软,整个人几乎瘫软下去,全靠孟令岩支撑着才没有倒下。他没有发出声音,只是那被白绸覆盖的眼窝下,泪水涌得更急、更凶,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浸湿了更大片的绸料,也浸湿了孟令岩扶着他的手背。 那是一种极度悲伤、绝望之后,突然被巨大的、不真实的“赦免”击中时,产生的更加强烈的、无所适从的崩溃。 孟令岩沉默地扶着他,任由那滚烫的泪水灼烧着自己的皮肤。殿内只剩下沈杯汝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哽咽声。 许久,沈杯汝才用尽全身力气,抬起不断颤抖的手,死死抓住孟令岩扶着他的手臂,仿佛那是茫茫大海中唯一可以依靠的浮木。他仰起被泪水浸透的脸,朝着孟令岩的方向,声音嘶哑、微弱,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不解: “为……为什么……” 为什么突然取消了?是因为他哭得太难看?还是因为陛下终于……对他生了哪怕一丝一毫的怜悯? 孟令岩看着他那双即使隔着绸带,也仿佛能感受到其中卑微希冀的“目光”,喉结滚动了一下。 为什么? 他不能说出那个由他亲手策划、赌上一切的真相。 最终,他只是更加用力地扶稳了怀中这具颤抖不休的躯体,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给出了一个模糊而冰冷的答案: “天意如此。” 第55章 谎言 夜深沉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将椒房殿重重包裹。沈杯汝睡得并不踏实,迷迷糊糊间,感觉到身侧的床榻微微一沉,一股熟悉的、带着夜露微凉与龙涎香霸道气息的存在靠近,将他拢入怀中。 是陛下。 他没有说话,一如既往。只是手臂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环住沈杯汝纤细的腰肢,将人更深地嵌入自己怀里。温热的掌心隔着薄薄的寝衣,熨帖在他微凉的脊背上,带着某种近乎本能的占有和……确认。 沈杯汝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白日里那“大选取消”的消息带来的短暂恍惚与虚脱般的松懈过后,更深、更沉的后怕如同潮水般漫了上来,几乎要将他溺毙。陛下的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让他心慌。他看不透这沉默底下,是余怒未消,还是别的什么。 他想起孟令岩那句冰冷的“天意如此”,想起宫中流传的“不祥之兆”。他是读圣贤书长大的,深知“子不语怪力乱神”,可若这天象凶兆是真的呢?若真是因为他这不清不白的男后存在,引来了上天的警示,损及了国运…… 这个念头让他恐惧得浑身发冷。 还有……陛下取消大选,真的是因为那虚无缥缈的天象吗?还是……只是因为他这几日哭得太狠,病得太重,像个怨妇般只会伤心吃醋,惹得陛下烦了,才一时兴起的施舍?他这般行径,与那些善妒的妃嫔有何区别?他一个男子,身为皇后,不但不能为陛下分忧,绵延皇嗣,反而因一己私情,阻碍陛下雨露均沾,他……他简直枉读圣贤书! 一股混合着忧虑、自责与强烈自鄙的情绪,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不能再沉默下去,他必须表明他的“贤德”,他的“懂事”。哪怕每一个字都像刀子在割自己的心。 他小心翼翼地,在晋弃的怀抱里微微动了动,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和掩饰不住的颤抖,轻声道:“陛下……” 环在他腰上的手臂紧了紧,算是回应,但晋弃依旧没有开口。 沈杯汝吸了口气,鼓起残存的勇气,继续往下说,语句因心碎而显得有些凌乱:“臣……臣听闻,大选因天象不祥而取消……臣心中甚为不安。国事为重,若因宫中异兆……损及国运,臣……臣万死难辞其咎……” 他停顿了一下,感觉到晋弃的呼吸似乎滞了一瞬,心中更慌,连忙又道:“其实……其实陛下不必……不必因臣些许微末情绪,便……便取消大选。臣……臣明白的,陛下是天子,天下……天下美好的男子何其多,他们……他们定然都比臣……”他哽住了,那个“好”字在舌尖滚了滚,却带着血腥味,怎么也吐不出来,只能含糊地带过,“……比臣更懂得侍奉陛下,更能为陛下……开枝散叶。臣……臣身为皇后,理应贤惠……母仪天下,不该……不该如此善妒,不识大体……” 他说着这些将他自己的心碾碎成齑粉的“理解”与“贤德”,眼泪早已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浸湿了晋弃胸前的衣襟。他知道自己此刻定是丑陋不堪,哭哭啼啼,毫无母仪天下的风范,可他控制不住。他就像一个被逼着将自己最珍爱之物亲手捧出去献祭的信徒,痛得肝肠寸断。 然而,头顶的晋弃,依旧沉默。 只有那揽着他的手臂,收得越来越紧,紧得沈杯汝几乎要窒息。他能感觉到陛下灼热的呼吸喷在他的发顶,却始终等不到只言片语的回应。 就在沈杯汝以为自己这番“懂事”的表白彻底惹怒了陛下,恐惧得几乎要蜷缩起来时,晋弃却忽然动了。 他没有回答沈杯汝任何关于天象、关于国事、关于那些“天下美好男子”的话语,仿佛那些话都只是过耳清风。他只是微微支起身,伸手,探向沈杯汝的眼部。 沈杯汝下意识地闭紧了眼,尽管那毫无意义。 晋弃的指尖勾住了那方早已被泪水浸透、湿漉漉黏在皮肤上的白绸,轻轻一扯,便将其解了下来。骤然失去遮蔽,即使眼前依旧是黑暗,沈杯汝还是产生了一种**的、被完全暴露的不安感,他瑟缩了一下。 但晋弃并未去看他那狰狞的眼窝,甚至没有多停留一瞬。他拿着那方带着湿意和泪痕的白绸,手臂绕过沈杯汝的腰身,灵巧地将绸带缠绕在他不盈一握的腰肢上,然后,打了一个不松不紧的结。 沈杯汝的腰极细,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皮肤细腻如同上好的暖玉。那方素白的绸带系在上面,映衬着周遭微微散开的寝衣布料和底下苍白的肌肤,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又靡丽的禁锢之美。 晋弃做完这一切,似乎满意了。他重新躺下,将沈杯汝更深地拥入怀中,手掌就覆在那系着绸带的腰侧,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绸带的边缘,也摩挲着底下冰凉的皮肤。 他依旧沉默。 用最亲密的姿态,和最彻底的沉默,回应了沈杯汝所有心碎的“贤德”与不安的试探。 沈杯汝僵在他怀里,腰间的绸带仿佛带着陛下的体温,成了一个无声的、独占的烙印。他所有自我剖析、自我牺牲的言语,都像撞在了一堵沉默而坚硬的墙上,碎成了粉末,徒留满腔无处安放的委屈和更深沉的茫然。 陛下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夜色浓稠,无人应答。只有腰间那方绸带的存在感,鲜明得令人窒息。 翌日,天光透过高窗,将椒房殿书房内映得一片惨白。沈杯汝坐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上换了件月白的常服,却依旧掩不住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孱弱。他坐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交叠在膝上,那是他残存的、属于昔日世家公子的仪态。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看似端正的姿态下,每一寸骨骼都在叫嚣着酸痛,尤其是腰腹和那难以启齿之处,残留着昨夜被过度索取和残酷束缚后的钝痛与不适,稍一动弹便牵起一阵细密的战栗。 他眼上重新系回了干净的白绸,遮住了底下的空洞与疲惫,却遮不住苍白脸色和微微干裂的嘴唇。昨日呕血后的虚弱尚未恢复,又经历一夜那般磋磨,他全凭一口气强撑着坐在这里,指尖在袖中冰凉地蜷缩着,心神不宁得像惊弓之鸟。 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独有的威压。沈杯汝下意识地绷紧了脊背,呼吸都放轻了。 晋弃在他对面坐下,宫人悄无声息地奉上茶后便退得干净。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 良久,晋弃才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却打破了那令人难捱的沉默:“昨日紫宸殿的事,孟令岩都与你说了?” 沈杯汝心头一紧,连忙微微颔首,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虚弱:“是……孟大人告知臣,大选因天象不祥……取消了。”他顿了顿,斟酌着词句,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臣……臣心中甚为惶恐。天象示警,皆因中宫失德所致,臣……万死难辞其咎。” 他试图表现得更“懂事”,更符合一个“贤后”应有的忧国忧民,尽管每一个字都让他想起昨夜那无声的惩罚,心口如同被针扎般细密地疼着。 晋弃的目光落在他微微颤抖的指尖上,眸色深沉,并未接他“失德”的话头,反而语气平淡地开始解释,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公事: “司天监观测,帝星之畔凤格晦暗,有赤气冲犯,主中宫有损,更暗示若行纳娶,恐引动煞气,不利国运。”他的声音不高,却每个字都带着千钧重量,“周明与几位老臣联名上奏,言宫中异状与星象印证,力谏取消大选。” 沈杯汝听得心头发冷,他看不见晋弃的表情,只能从这平板无波的叙述里努力分辨着背后的意味。“陛下……相信这些吗?”他忍不住轻声问,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希冀,或许陛下并不全然信这些怪力乱神? 晋弃端起茶盏,轻轻撇了撇浮沫,并未直接回答,反而话锋一转,带着一种冰冷的探究:“朕倒是好奇,那所谓的‘宫中异状’——孔雀毙命,夜半哭声,茶花凋零……皇后身处椒房殿,可知晓内情?” 沈杯汝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猛地摇头,声音因惊慌而变得急促:“臣……臣不知!臣目不能视,终日困于殿内,如何能知这些……这些……”他急切地辩解着,生怕被误会与自己有关,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引得他一阵剧烈的咳嗽,好不容易平复下来,气息更加微弱,“臣……臣只恨自身残缺,不能为陛下分忧,反累及陛下声名,引得……引得天道震怒……” 他说着,又想起了那些“天下美好男子”的言论,想起自己昨夜那番“贤德”表白后换来的惩罚,一股混合着委屈、自厌和恐惧的情绪涌上心头,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坐不稳。 晋弃看着他这副摇摇欲坠、却还在强撑着“忧国忧民”的模样,眸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捕捉不到。他放下茶盏,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天道?”他轻轻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嘲弄,不知是在嘲弄这虚无缥缈的天意,还是在嘲弄别的什么。“皇后只需记住,”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大选已取消,此事不必再提。你安心养着便是。” 安心? 沈杯汝在心中苦涩地咀嚼着这两个字。他如何能安心?天象因他而不祥,陛下因他而背负可能损及国运的指责,他就像一个不祥之人,盘踞在这中宫之位…… 他还想说些什么,表达自己的愧疚与不安,可身体里那强撑着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他晃了晃,险些从榻上软倒。 晋弃适时地伸手,扶住了他的手臂。那手掌温热而有力,却让沈杯汝如同被烙铁烫到一般,猛地一颤。 “臣……臣失仪……”他慌乱地想要挣脱,却被那力道稳稳禁锢着。 晋弃看着他惨白的脸和额角渗出的虚汗,沉默了片刻,最终只是淡淡道:“脸色难看得很。传太医。” 说完,他松开手,起身,离开了书房。 留下沈杯汝独自一人,瘫软在榻上,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浑身冷汗涔涔。陛下的解释非但没能让他安心,反而像一块更重的巨石,压在了他的心口。 天象,异兆,取消的大选……还有陛下那捉摸不定的态度和昨夜那令人胆寒的惩罚……这一切交织成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将他越缠越紧,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他蜷缩起来,将脸埋进冰冷的掌心,白绸下的眼窝一片酸涩,却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沈杯汝在书房里独自瘫坐了许久,直到那阵灭顶的眩晕感稍稍退去,才扶着桌案,极其缓慢地、一步一挪地摸回了内室的卧榻。每一次抬腿,腰腹和腿根那难以启齿的酸痛都尖锐地提醒着他昨夜的遭遇。他像一朵被狂风暴雨蹂躏过的花,枝叶零落,只剩下残破的躯壳勉强支撑。 陛下又走了。 那个他喜欢到骨子里,却又对他予取予求,将他所有的尊严和感知都肆意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人,总是这样,来去如风,从不曾为他停留。留下他一个人,在这无边的黑暗和冰冷的宫殿里,咀嚼着那份扭曲的、带着痛的眷恋与无尽的茫然。 他摸索着在榻边坐下,脱力般地向后倒去,将脸埋进还残留着些许龙涎香气息的锦被里,试图汲取一点虚假的温暖和安全感。身心俱疲,他只想就这样昏睡过去,暂时逃离这令人窒息的一切。 就在他意识昏沉,即将被黑暗吞没的边缘,一只微凉的手,突然捏了捏他的脸颊。 那触感来得太过突兀,沈杯汝吓得浑身猛一哆嗦,几乎是弹坐起来,喉咙里溢出短促而惊恐的“啊啊”声,双手下意识地在身前胡乱挥舞着,像是要驱赶什么无形的怪物。 “呵……” 一声低沉的、带着明显愉悦的笑声在他耳边响起。 是陛下的声音! 沈杯汝僵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陛下……陛下不是已经离开了吗? “朕的皇后,胆子还是这么小。”晋弃的声音带着未尽的笑意,慢悠悠地从卧榻内侧的阴影里传来。原来他根本就没走,而是不知何时藏在了这里,就等着吓他这一跳。 沈杯汝惊魂未定,胸口剧烈起伏着,白绸下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又是后怕,又是委屈,还有一种被戏耍的无力感。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晋弃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伸手将他重新揽回榻上,让他靠着自己。他的手臂依旧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但比起昨夜的粗暴,此刻似乎多了几分漫不经心的慵懒。 “这几日前朝事务繁杂,朕忙得焦头烂额,倒是冷落了皇后,都没空过来。”晋弃把玩着他一缕垂下的黑发,语气听起来颇为遗憾,“皇后可得快些把身子养好,总是这般病恹恹的,如何能……侍君?” 他的气息喷洒在沈杯汝敏感的耳廓,带着曖昧的暗示。 没来? 沈杯汝愣住了,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逆流。 陛下说……这几天都没空过来?没来……临幸? 那昨夜……昨夜那个将他压在身下,用绸带束缚他、肆意侵占他、让他哭哑了嗓子求饶的人……是谁?!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让他如坠冰窟。他猛地抓住晋弃的衣袖,手指因为极度震惊和恐惧而颤抖得厉害,声音也变了调:“陛下……您说……您这几日……都没来椒房殿?” 晋弃挑眉,似乎对他的反应有些意外,语气却依旧平淡:“怎么?皇后这是……想念朕了?”他俯下身,靠近沈杯汝苍白失色的脸,带着玩味的探究,“还是说,皇后昨夜……做了什么特别的梦?” 特别的……梦? 沈杯汝浑身冰冷,如遭雷击。 不是梦! 那触感,那疼痛,那束缚,那将他逼至崩溃边缘的羞耻与快慰……怎么可能是梦?! 可陛下亲口否认了昨夜来过! 那睡了他的人……是谁??? 一个可怕到让他灵魂都在战栗的猜想,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这椒房殿,除了陛下,能自由出入内殿,能近他身的…… 只有…… 孟令岩?! 不!不可能! 孟大人那般严谨克己,对他虽然偶有超出职责的维护,但始终恪守界限,从未有过任何逾矩之举!他怎么可能会…… 可是……如果不是孟大人,又会是谁?陛下金口玉言,岂会在这种事上骗他?或者说……陛下根本不屑于骗他,只是觉得这等“小事”无足挂齿,甚至……乐见其成? 沈杯汝只觉得天旋地转,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感涌了上来。他猛地推开晋弃,伏在榻边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冰冷的恐惧和铺天盖地的绝望,几乎要将他彻底吞噬。 晋弃看着他剧烈反应,眸色沉了沉,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幽光。他伸手,轻轻拍着沈杯汝剧烈颤抖的脊背,声音听不出情绪: “看来,皇后这身子,是真的大不好了。” “可得……好好调养才是。” 第56章 剖心 沈杯汝蜷在榻上,如同惊弓之鸟,每一次殿外的脚步声都让他浑身一颤。他等了许久,久到仿佛时间都已凝固,才终于听到孟令岩沉稳却比平日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归来。 “孟大人?”他几乎是立刻撑起身子,朝着声音的方向急急探问,声音里的恐惧几乎要溢出来,“记录……取来了吗?” 孟令岩在他榻前站定,沉默了一瞬。这短暂的沉默让沈杯汝的心直接沉到了谷底。 “取来了。”孟令岩的声音依旧是那般平板无波,但沈杯汝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同于往日的滞涩。 “念……念给我听……”沈杯汝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紧紧攥着身下的锦褥,指节泛白。他怕,怕得要死。他一个瞎子,纵然顶着皇后的名头,在这吃人的深宫里又算得了什么?连自己究竟被怎样对待过都无法确定,连感知到的世界是真实还是虚幻都无从分辨。是不是谁都可以在他这具残缺的躯壳上随意留下痕迹,而他却懵然无知?这念头让他恶心得几乎要呕吐。 孟令岩展开了那卷记录帝王起居注的玉帛,声音清晰而冷静地开始诵读,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沈杯汝的心上: “景和元年,三月初七,帝幸椒房殿。” “景和元年,四月十二,帝幸椒房殿。” “景和元年,五月初五,帝幸椒房殿,留宿至卯时初。” …… 记录并不多,时间也间隔颇长。与他记忆中那些数不清的、沉沦的、被沉默的占有和无声的惩罚所充斥的夜晚,根本对不上! 他印象里那些炽热的呼吸,那些强硬的拥抱,那些将他逼至崩溃边缘的索取,那些系在他腰间甚至更不堪之处的绸带……那些夜晚,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真实得让他每一次回想都浑身战栗。 可记录上,没有。 一次都没有。 “没有了。”孟令岩合上玉帛,声音依旧平稳,却像最终宣判。 沈杯汝僵在那里,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被抽干,只剩下刺骨的冰冷。不是梦……那真的不是梦……可陛下否认了,记录也没有……那昨夜,前夜,那些数不清的夜晚,压在他身上的人,到底是谁?! 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将他彻底淹没。他瞎了,所以他活该连这点真实都无法把握吗? 就在这时,熟悉的、带着威压的脚步声再次响起,由远及近,是晋弃! 沈杯汝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就往榻里缩,恨不得将自己埋进墙壁里。他不能问,不敢问,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陛下。如果……如果那些夜晚真的不是陛下,那他成了什么?一个连被谁占了身子都不知道的、毫无贞洁廉耻的脏东西…… 晋弃走进了内殿,似乎没注意到孟令岩的存在(或者根本不在意),径直走到榻前。感受到沈杯汝剧烈的颤抖和往后缩的动作,他微微蹙眉,伸手便将他捞了过来,禁锢在怀里。 “抖什么?”晋弃的声音带着不悦,手臂收得很紧。 沈杯汝被他抱着,那熟悉的龙涎香气息包裹着他,怀抱是温热的,甚至是……“安全”的。这认知让他混乱而恐惧的心稍微被抚平了一点点,至少此刻,抱着他的是真实的陛下。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下意识地往那怀抱深处缩了缩,眼泪却控制不住地往下掉,沾湿了晋弃的衣襟。 “对……对不起……”他哽咽着,声音细小得如同蚊蚋,除了道歉,他不知还能说什么。为他可能存在的“不洁”,为他此刻的失态,为他所有无法言说的恐惧和委屈。 晋弃似乎叹了口气,大掌在他单薄的脊背上轻轻拍抚着,动作算不上温柔,却奇异地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身子怎么还是这么凉?”他低声问,语气似乎缓和了些。 沈杯汝贪恋着这片刻的、或许是虚假的安宁,将脸埋在他胸口,小声地、断续地抽噎着。 然而,就在他心神稍定的时候,头顶上方,那个他依偎着的、属于“陛下”的胸膛震动,发出了声音。 可那声音—— 不再是晋弃那低沉威压的嗓音,而是变成了孟令岩那冷静到近乎刻板的声音! “公子,”那声音清晰地响起,带着一种残酷的实事求是,“起居注记录,陛下近期确只临幸过椒房殿三次。分别为三月初七,四月十二,五月初五。” 沈杯汝如遭雷击,猛地抬起头,尽管眼前一片漆黑,他还是“望”向声音的来源——那正是他依偎着的“陛下”的胸膛! 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向后弹开,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刚才那片刻的“安宁”瞬间碎裂,变成了更深的恐惧和荒谬! 刚才抱着他、拍抚他、让他觉得“安全”的人……是孟令岩?! 那陛下呢?陛下刚才真的来了吗?还是……从头到尾,只有孟令岩?他连怀抱和气息都分不清了吗? 孟令岩看着他瞬间惨白的脸和惊恐万状的神情,沉默地站在原地,没有继续模仿陛下的声音,也没有任何解释。他只是履行了他的职责,如实念出了记录。 而沈杯汝,则彻底坠入了冰窟。 记录是真的。 他记忆里的那些夜晚也是“真实”的。 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 他瘫软在榻上,意识仿佛抽离了身体,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寒冷和绝望。世界是假的,感知是假的,连怀抱和安全感都是假的。 他到底……生活在一个怎样可怕的境地之中? 沈杯汝瘫在榻上,意识如同漂浮在无边苦海上的碎片。冰冷的恐惧和彻骨的荒谬感交织着,几乎要将他的灵魂撕扯成两半。孟令岩那模仿陛下的声音,如同最锋利的冰锥,不仅刺破了他对昨夜(以及更多夜晚)的认知,更彻底击碎了他对身边这唯一“可依赖”之人最后的信任。 为什么? 孟令岩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如此残忍地欺骗他,欺他眼盲,玩弄他于股掌之间?是觉得他这样一个瞎子,连被谁拥抱、被谁占有都分不清,格外有趣吗?还是……这一切,根本就是陛下的意思?陛下厌烦了他终日哭哭啼啼,所以让孟令岩来……来“满足”他,或者,来进一步地羞辱他,让他认清自己连独占陛下宠幸的资格都没有,只是个谁都可以……的玩意儿? 这念头让他胃里翻江倒海,浑身冰冷得如同坠入万丈深渊。 他颤抖着,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子,带着泣音和不敢置信的绝望:“为……为什么……孟大人……你为何……要如此对我?是……是陛下……让你……” “不是陛下。” 孟令岩打断了他,声音依旧是他所熟悉的那个冷静、平稳,近乎没有情绪的腔调。但这平稳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裂开,露出底下汹涌的、被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暗流。 他向前走了一步,并未靠近榻边,依旧保持着一段克制的距离,仿佛那是他恪守了无数个日夜的、侍卫与皇后之间不可逾越的界限。然而,他接下来说出的话,却将这界限冲击得支离破碎。 “属下欺瞒公子,冒犯公子,罪该万死。”他先是以请罪的姿态开口,语气刻板如同背诵律例,但接下来的话语,却让沈杯汝如听惊雷,“但属下所为,并非奉陛下之命,亦非有意折辱。”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积攒打破那层坚硬外壳的勇气。当他再次开口时,那平板的声音里,终于渗入了一丝极其细微,却无法忽视的、属于“孟令岩”个人的情绪——一种混杂着痛惜、不甘与某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属下只是……看不下去了。” 这句话说得极轻,却重重砸在沈杯汝心上。 “公子可知,”孟令岩的声音略微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沈杯汝从未听过的、近乎执拗的认真,“您从前在京城之中,是何等人物?白衣胜雪,立于诗台之上,一曲《沁园春》冠盖满京华!那时多少人仰望您的风采,称您‘清艳绝伦,才惊鬼神’?” 他描述着那个早已逝去的、光芒万丈的沈杯汝,语气里没有夸张的赞美,只有一种陈述事实般的笃定,而这笃定,反而更显真实和……刺痛。 “可您看看您如今……”他的声音低沉下去,那丝压抑的情绪终于变得明显,是毫不掩饰的心疼,“您将自己困在这不见天日的深宫里,为了那样一个……毁了您眼睛、毁了您前程、将您当作玩物般肆意搓弄的人,日日垂泪,呕心沥血!” “公子为他哭的时候,属下在一旁看着……”孟令岩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哽咽,但很快又被强行压下,只剩下更深的涩意,“属下……心疼。” “心疼”二字,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在沈杯汝混沌的脑海里掀起了滔天巨浪。他震惊地“望”着孟令岩的方向,白绸下的嘴唇微微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孟令岩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应,他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将那积压在心底许久的话,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条理清晰的方式剖白出来: “属下自知身份卑微,不过一介武夫,不配有此妄念。但看着公子受苦,属下……无法视若无睹。”他的语气重新变得“理智”,甚至带着一种分析局势般的冷静,可内容却惊世骇俗,“公子,这深宫是吃人的牢笼,陛下他……并非良配。您留在这里,只会被磋磨至死。” 他向前一步,这次,距离更近了些,声音也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恳切与决绝: “属下在此向公子请罪,任凭公子责罚。但若……若公子愿意,”他顿了顿,仿佛在说出那个酝酿已久的、大逆不道的计划,“属下可以安排。假死脱身,远离京城,天涯海角,属下护公子周全。” 他的话语依旧保持着某种刻板的框架,像是在陈述一个备选的行动方案,但其中蕴含的意味,却是一场惊天的背叛与逃亡。 “属下或许给不了公子曾经的荣光与才名,”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承诺,却又异常坚定,“但至少,不会让公子再受这许多无谓的苦楚,不会再让公子……连流泪都无人擦拭。” 这番话语,与其说是缠绵的告白,不如说是一场冷静的、权衡利弊后的“投诚”与“规划”。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汹涌的激情,只有实实在在的心疼、清晰的分析和一个冒着诛九族风险的计划。 可正是这种近乎冷酷的“理智”诉衷情,反而更显得真实而沉重。 沈杯汝彻底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孟令岩的每一句话,都像重锤,敲打在他早已残破不堪的认知上。 心疼他? 为他安排假死脱身? 带他走? 这……这怎么可能?孟令岩不是陛下最忠诚的鹰犬吗?他不是一直……只是奉命行事吗? 巨大的信息量和其中蕴含的、颠覆性的意味,让他完全无法消化。他只能徒劳地睁着空洞的眼睛,透过那层白绸,茫然地“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仿佛想从那一片虚无中,分辨出这番话背后,究竟藏着几分真,几分假,又或者……只是一个更残忍的、陛下授意的试探? 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沈杯汝紊乱的呼吸声,和孟令岩那番近乎叛主的剖白,在空气中无声地回荡、发酵。 第57章 私心 沈杯汝僵在榻上,指尖还残留着方才被孟令岩握住的、属于对方眉骨的硬朗轮廓与皮肤的温度。那触感如此清晰,带着一种近乎莽撞的真诚,与他耳畔回荡的那番惊世骇俗的言论一起,将他彻底钉在了原地。 他不是愚钝之人。相反,即便目盲,即便心神俱碎,他依然保有敏锐的感知与清醒的头脑。他太清楚孟令岩是谁的人了——陛下最忠诚、最得用的亲卫总管,是陛下安插在他身边最可靠的眼睛与利刃。可就是这样一个人,此刻却跪在他面前,以一种近乎剖心沥血的方式,诉说着对陛下的不满,对他沈杯汝的……心疼,甚至提出了一个足以株连九族的、叛主逃亡的计划。 这一席话,听起来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平板腔调,没有半分旖旎缠绵,可字字句句背后,都是实实在在的、性命攸关的沉重。沈杯汝知道,只要自己此刻流露出半分异样,或是这番话被任何第三人听去,孟令岩的下场,绝不仅仅是死无全尸那么简单。 他眼睛还好的时候,并未见过孟令岩。入王府时他已失明,此后所能感知的,只有孟令岩那永远沉稳的步伐,克制精准的搀扶,以及那几乎没有情绪起伏的声音。他曾在脑海中无数次勾勒过孟令岩的模样,应是严肃的,刻板的,如同他声音一般棱角分明,或许还带着侍卫特有的冷硬。此刻,他忍不住去想,孟令岩在说这番话时,会是何种神情?那总是平静无波的脸上,可会有一丝裂痕?他那双眼睛,是在看着自己这双覆着白绸、丑陋不堪的眼窝吗?还是在……看着别的什么? 纷乱的思绪如潮水般冲击着他。他无法否认,孟令岩确实是这偌大、冰冷、充满恶意与戏弄的深宫里,几乎是唯一一个对他释放出持续善意的人。那些耐心教导他触摸认字的时光,那些在他崩溃哭泣时无声递来的帕子,那些悄悄为他寻来的、带着宫外气息的小玩意儿,甚至……包括方才那残忍的、模仿陛下的欺骗背后,似乎也藏着某种扭曲的、不想让他继续沉溺于虚假“恩宠”的意图?这一切,他都记在心里,是这无边黑暗中,为数不多的、真实可触的暖意。 他感激孟令岩。正因如此,他更不能将这样一个人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沈杯汝轻轻抽回了被孟令岩握住的手,指尖蜷缩着,藏入袖中。他低下头,白绸遮掩了他所有的表情,只有微微颤抖的声音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孟大人……”他开口,声音艰涩,“你的心意……我……我承受不起。” 他顿了顿,开始细数自己的不堪,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凌迟自己,却也像是在为对方构筑一道理性的防线: “我如今……只是个瞎子。容貌已毁,连自己看了都觉得可怖。”他抬手,指尖无意识地碰了碰覆眼的绸带,又迅速放下,“生活无法自理,穿衣吃饭,行走坐卧,皆需假手他人,形同废人。” “昔年所学的诗书礼仪,笔墨文章,如今也……尽数荒废了。连写自己的名字,都歪歪扭扭,不成样子。”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浓重的自嘲与悲哀,“这些……孟大人日日在我身边,是最清楚不过的。” 他试图用这些客观的、无法反驳的“缺陷”,来劝退对方那看似不理智的“冲动”。他配不上任何人的好,尤其是这样一份沉重到足以压垮性命的情谊。 “这不是公子的错!” 孟令岩猛地抬头,打断了他。他的声音依旧维持着某种刻板的调子,但那调子里注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执拗的坚定。他依旧保持着那个请罪的跪姿,脊背却挺得笔直,目光(沈杯汝虽看不见,却能感觉到那灼热的视线)牢牢锁在榻上那抹单薄的身影上。 “眼睛毁了,是陛下做的。前程断了,是陛下做的。将您困在这金丝牢笼里磋磨的,也是陛下!”他一字一顿,将血淋淋的真相剥开,语气里带着压抑的愤懑与不平,“公子您什么都没有做错!您只是……只是当年不该在诗会上写出那首《沁园春》,不该……对那样一个人动了心念。” 他的话语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沈杯汝早已麻木的心。是啊,不是他的错……可命运为何独独对他如此残忍? 就在沈杯汝被这番话击得心神摇曳之际,孟令岩再次做出了惊人之举。他忽然伸出手,不是强势的禁锢,而是带着一种郑重的、近乎虔诚的力道,重新握住了沈杯汝方才缩回去的那只冰凉的手。 然后,在沈杯汝来得及反应之前,他牵引着那只手,缓缓地、坚定地,贴上了自己的脸庞。不是方才短暂的触碰眉骨,而是整个掌心,都覆上了他棱角分明的面颊,指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紧闭的眼睫在微微颤动。 “公子看不见,”孟令岩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将自己完全交付出去的决绝,那平板无波的语调终于被一种深沉而炙热的情感彻底融化,“属下愿做公子的眼睛。” 掌心下的皮肤温热,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韧性与力量感。那紧闭的眼睫,像受惊的蝶翼,在他指尖下轻颤。沈杯汝浑身剧震,仿佛有一股电流从相贴的肌肤窜遍全身,让他所有的推拒与自鄙,在这一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从今往后,山河日月,人间颜色,但凡公子想‘看’的,属下都说与公子听。”孟令岩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立誓,“公子想去何处,属下便是公子的拐杖与刀盾。绝不会再让公子……独自一人,连流泪都无人知晓。” 他维持着跪姿,仰着头,任由沈杯汝的掌心贴着自己的脸,将自己最脆弱的部位交付出去。这是一个臣服与守护的姿态,无声,却重逾千斤。 沈杯汝的手颤抖着,想要抽离,却被那坚定的力道和掌心下真实的温度牢牢吸附。他张了张嘴,那套“配不上”的说辞卡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 孟令岩……是认真的。 他不是在开玩笑,不是在试探,而是真的,愿意为他这个瞎子、这个废人,赌上一切。 巨大的震撼与难以言喻的酸楚涌上心头,沈杯汝覆眼的绸带下,再次涌出滚烫的液体。只是这一次,那泪水里混杂的,不再是纯粹的绝望与自厌,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的、如同死灰复燃般的悸动。 沈杯汝的手依旧停留在孟令岩的脸上,指尖下是温热的皮肤、硬朗的骨骼轮廓,以及那微微颤动、泄露了主人远不如声音平静的内心的眼睫。那触感如此真实,带着生命的韧性与温度,与他过往黑暗中触碰到的任何冰冷器物或晋弃那带着掠夺意味的抚弄都截然不同。这是一种……交付,一种无声的誓言。 孟令岩的话语,如同投入古井的巨石,在他死水般的心湖里掀起了滔天巨浪,余波阵阵,冲击着他早已摇摇欲坠的认知与心防。愿做他的眼睛?带他离开这吃人的牢笼? 这诱惑太大了。大到让他几乎要忘记身份,忘记危险,忘记那个如同噩梦般笼罩着他的帝王。 可是…… 他猛地抽回了手,像是被那过于炽热的温度烫伤。身体因这突兀的动作而微微后仰,呼吸急促。 “不……不行……”他摇着头,白绸下的脸血色尽失,声音里带着恐惧与挣扎,“孟大人,你……你可知你在说什么?这是大逆不道!是诛九族的死罪!” 他不能那么自私。孟令岩对他好,他心存感激,但这感激不能成为拖对方下地狱的理由。陛下是何等人物?心思深沉,手段狠戾,掌控欲极强。他们任何一点异常的举动,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假死脱身?谈何容易!这深宫内外,遍布陛下的眼线,他们能逃到哪里去?一旦事发,孟令岩必死无疑,甚至连累其家族。 “公子……”孟令岩看着他惊惶的模样,心头如同被针刺痛。他知道沈杯汝在怕什么,在顾忌什么。 “属下既然敢说,便已思虑周全。”他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令人信服,尽管那计划的风险他自己比谁都清楚,“路线、接应、新的身份户籍……属下都已暗中布置。只要公子点头,属下便有七成把握。”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即便……即便最终事败,所有罪责,属下一力承担,绝不会牵连公子分毫。” 他再次伸手,这次没有去握沈杯汝的手,而是轻轻抓住了他微微颤抖的衣袖一角,像一个固执的孩子,不肯放弃最后一点希望。“公子,难道您就甘心……一辈子困死在这里,做那个人随意折辱、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意儿吗?您曾经的才情风骨,难道真要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被消磨殆尽吗?” “别说了……”沈杯汝痛苦地闭上眼,尽管眼前本就是一片漆黑。孟令岩的每一句话,都像鞭子抽打在他心上。他不甘心,他怎么会甘心?可是…… “风险太大了……”他喃喃道,声音虚弱,“我不能……不能连累你……” “是属下心甘情愿!”孟令岩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从属下对公子存了别样心思的那一天起,便已做好了承担一切后果的准备。” 殿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两人交织的、并不平稳的呼吸声。 沈杯汝的心乱极了。理智告诉他,绝不能答应,这是通往地狱的捷径。可情感上,那“离开”的可能性,像黑暗中骤然亮起的一簇微光,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离开晋弃,离开这令人窒息的皇宫,离开这无休止的羞辱与痛苦……哪怕前途未卜,哪怕只能苟且偷生,也好过如今这般行尸走肉。 他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殿外远远传来内侍特有的、尖细悠长的通传声:“陛下——驾到——!” 如同冰水泼头,沈杯汝瞬间从混乱的思绪中惊醒,浑身血液都凉了半截!他猛地推开还跪在榻前的孟令岩,声音因极度惊恐而变调:“快!快起来!陛下来了!” 孟令岩也是脸色剧变,几乎是瞬间从地上弹起,所有的情绪在刹那间收敛得干干净净,恢复了那副冷硬刻板的侍卫模样,迅速退到一旁,垂首肃立,仿佛刚才那个剖心泣血、以下犯上的人根本不是他。 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独有的威压,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沈杯汝的心尖上。他慌忙用手背胡乱擦去脸上的泪痕,整理了一下微散的衣襟,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一些,尽管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跳出来。 晋弃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内殿门口,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室内,先是落在榻上脸色苍白、强作镇定的沈杯汝身上,随即又淡淡地瞥了一眼垂首站在一旁的孟令岩。 “皇后今日气色似乎好些了?”晋弃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迈步走近。 沈杯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陛下看出任何端倪。他勉强扯出一丝笑容,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劳……劳陛下挂心,臣……臣觉得好多了。” 晋弃在榻边坐下,伸手,指尖拂过沈杯汝依旧冰凉的脸颊,动作算不上温柔,却带着审视的意味。“是吗?”他淡淡应了一声,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一旁如同泥塑木雕般的孟令岩,“孟令岩。” “属下在。”孟令岩立刻躬身应答,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异常。 “皇后既觉好些,你便去太医署,将今日新进的雪蛤取了来,给皇后炖上。”晋弃吩咐道,语气平常。 “是,属下遵命。”孟令岩领命,没有丝毫迟疑,转身便退了出去,步伐沉稳,与往常无异。 直到孟令岩的脚步声消失在殿外,沈杯汝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了一些,但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 晋弃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沈杯汝,指尖滑到他系着眼的白绸上,轻轻摩挲着,忽然问道:“方才朕进来前,皇后与孟令岩……在说什么?” 沈杯汝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停止跳动。 沈杯汝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停止跳动。晋弃这看似随意的问话,落在他耳中却不啻于一道惊雷。陛下是察觉到了什么?还是仅仅惯常的、掌控一切的发问? 他不能慌,绝不能慌。一丝一毫的异样,都可能将孟令岩推向万劫不复。 电光火石间,沈杯汝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微微偏过头,将脸颊更贴近晋弃摩挲着他眼绸的指尖,做出依赖而温顺的姿态,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未褪尽的委屈与依赖,轻声答道:“没……没说什么。只是……只是孟大人见臣精神好些,询问臣是否要继续练习写字。”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里带上了一点自嘲的落寞:“臣……臣如今这般模样,连笔都握不稳,还能说什么呢?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罢了。” 他刻意将话题引向自己的无能和无趣,这是最能打消晋弃疑心,也最能保护孟令岩的方向。 晋弃的手指停住了,似乎在审视他话语里的真伪。那目光如有实质,即使隔着绸带,沈杯汝也能感觉到那锐利的穿透力,让他如坐针毡。 片刻后,晋弃才淡淡“嗯”了一声,听不出信了还是没信。他收回手,转而揽住沈杯汝的肩膀,将他往怀里带了带。 “写字不急,养好身子要紧。”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朕已命孟令岩去取雪蛤,晚些让他伺候你用下。” “伺候”二字,被他咬得有些重。 沈杯汝顺从地靠在他怀里,不敢有丝毫反抗,心中却是一片冰凉。陛下让孟令岩去取雪蛤,是巧合?还是有意支开?他会不会……已经怀疑了? 这个念头让他恐惧得几乎要发抖。 就在这时,晋弃忽然又道,语气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孟令岩跟在你身边的日子也不短了,倒是……尽心。” 沈杯汝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他小心翼翼地回答:“是……孟大人一直恪尽职守,对臣……照料周到。” “哦?”晋弃低头,气息喷在他的发顶,带着一丝玩味,“只是……恪尽职守?” 这一问,如同毒蛇吐信,瞬间缠紧了沈杯汝的脖颈。他感觉到晋弃揽着他肩膀的手,力道微微加重。 “陛下……是何意?”沈杯汝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他几乎要撑不下去了。 晋弃却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用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卷着他垂落的一缕黑发,仿佛在把玩一件有趣的物事。殿内的空气凝固得让人窒息。 “朕只是觉得,”良久,晋弃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低沉而危险,“朕的皇后,似乎太过依赖朕的这个侍卫了。” 他俯下身,薄唇几乎贴上沈杯汝的耳廓,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而冰冷: “记住,你是朕的皇后。你的眼睛,你的耳朵,你的喜怒哀乐,甚至你的生死,都只能系于朕一人之身。” “旁人,”他顿了顿,语气里的寒意几乎能将人冻僵,“无论是谁,对你再好,也只是‘旁人’。明白吗?” 这番话,像是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沈杯汝最深的恐惧。陛下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还是在警告他? 巨大的压力之下,沈杯汝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那股熟悉的、濒临崩溃的眩晕感再次袭来。他猛地捂住嘴,发出一阵压抑的干呕,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臣……臣明白……”他虚弱地应着,身体不受控制地软倒在晋弃怀里,气息奄奄,“臣……臣只是……有些头晕……” 他必须示弱,必须让自己看起来不堪一击,才能最大限度地降低陛下的戒心,也才能……保护那个刚刚对他许下沉重诺言的人。 晋弃看着他这副瞬间萎靡下去的模样,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伸手探了探沈杯汝的额头,触手一片冰凉。 “传太医。”他对着殿外吩咐道,语气听不出喜怒。 他将沈杯汝放平在榻上,拉过锦被替他盖好。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张苍白脆弱、仿佛一碰即碎的脸,晋弃的眸色深沉如夜,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有掌控一切的满意,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被那全然依赖的姿态所取悦的微妙情绪。 他没有再追问下去。 但沈杯汝知道,危机并未解除。陛下的疑心如同蛰伏的毒蛇,只是暂时缩回了巢穴。而他与孟令岩之间那刚刚萌芽、惊世骇俗的牵连,也如同行走在万丈深渊之上的钢丝,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他躺在榻上,听着晋弃离开的脚步声,感受着体内一阵阵泛起的冰冷与虚弱,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茫然与恐惧。 孟令岩的告白像是一道撕裂黑暗的光,给了他逃离的希望。 而陛下的警告,则像是一道无形的枷锁,将他牢牢锁回原地。 他该怎么办? 这刚刚窥见一丝微光的命运,又将走向何方? 第58章 雪蛤 沈杯汝躺在榻上,听着晋弃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殿外,那强撑着的、应对帝王审视的力气瞬间抽离,整个人如同被掏空了一般,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冰冷。孟令岩那番话,如同在他死寂的心湖里投下了一块烧红的烙铁,滋滋作响,烫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离开。 这两个字拥有着魔鬼般的诱惑力。它意味着可能摆脱这无休止的羞辱、掌控和随时可能降临的、更深的折磨。意味着可能呼吸到宫墙外自由的空气,哪怕那自由是隐匿的、提心吊胆的。意味着……他或许能作为一个“人”,而不是一个“玩意儿”,度过残生。 孟令岩说,愿做他的眼睛。 这承诺太重了,重得让他这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都忍不住为之震颤。在这冰冷彻骨的深渊里,这是唯一伸向他的、带着温度的手。 可是…… 他不能。 他不能那么自私。 沈杯汝艰难地侧过身,将脸埋进冰冷的锦被里,试图用那丝凉意压下心头翻涌的酸楚与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冲动。他不能答应孟令岩。 孟令岩是谁?是陛下一手提拔、倚为心腹的侍卫总管,前途无量。他有着大好的年华,光明的未来(至少在陛下彻底厌弃他之前)。而自己呢?一个双目失明、前程尽毁、连生活都无法自理的废人,一个被帝王圈禁、身份尴尬的男后。他是陛下权柄和扭曲**的证明,也是陛下随时可能擦拭掉的污点。 跟着他,能有什么好下场? 那个假死脱身的计划,听起来似乎周密,可对手是晋弃啊!那个心思缜密、掌控欲极强的帝王!这深宫内外,遍布他的眼线,天下虽大,莫非王土。他们能逃到哪里去?一旦事情败露,等待孟令岩的,绝不仅仅是简单的处死。以晋弃的性子,必定会用最残酷的手段折磨他,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甚至可能牵连他的家族。 他怎么能因为自己贪恋那一点虚幻的自由和温暖,就将唯一真心待他好的人,拖入这等万劫不复的境地? 孟令岩说他心疼他。 可他呢?他又何尝不……心疼孟令岩? 这个男人,恪尽职守,沉默寡言,将所有的情绪都压抑在那张冷硬的面孔之下。却因为他这个不相干的、麻烦透顶的瞎子,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甚至不惜赌上性命,提出那样大逆不道的计划。 这份情谊,他承受不起。 他这副残破的身躯,污秽的过往,和注定悲剧的结局,不配拥有这样沉重而干净的守护。 “对不起……”他对着空寂的殿宇,无声地呢喃,泪水再次浸湿了被褥,“孟大人……对不起……” 他不能答应。 他必须斩断这刚刚萌芽的危险牵连。为了孟令岩的性命,也为了……那一点点,他仅存的、不想再连累任何人的,可怜的尊严。 可是,拒绝的话要如何说出口?孟令岩那双看不见却仿佛能灼伤他皮肤的眼睛,那沉稳声音下压抑的炽热,那跪在他面前、将脸庞交付于他掌心的决绝……这一切,都让他开不了口。 他该怎么办? 沈杯汝蜷缩在榻上,像一只受伤的幼兽,独自舔舐着伤口,也独自面对着这比黑暗更令人绝望的抉择。刚刚窥见的那一丝微光,他必须亲手掐灭。这深宫的囚笼,他注定要困守至死。 只是,心口那被短暂照亮过的地方,此刻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空洞和疼痛。他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浓郁的血腥味,才勉强抑制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绝望的呜咽。 他不能答应。 他不能。 当孟令岩端着炖好的雪蛤,再次悄无声息地回到椒房殿内室时,看到的便是沈杯汝蜷在榻上,面朝里壁,仿佛睡着的模样。但他紧绷的肩线和过于僵硬的睡姿,却泄露了他并未入睡的事实。 殿内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寂,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重。 孟令岩将温热的瓷盅轻轻放在榻边的小几上,没有立刻出声。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落在沈杯汝单薄得可怜的背影上,看着他后颈处裸露的一小片苍白皮肤,和那松松挽起、墨黑如瀑的长发。方才在陛下面前强行压下的所有情绪,此刻在独处时,又悄然翻涌上来。 他知道沈杯汝在挣扎。那样一个聪慧而敏感的人,不可能不清楚他那些话的分量和背后巨大的风险。 “公子,”他终是开口,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稳,试图不惊扰对方,“雪蛤炖好了,现在用些吗?” 沈杯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他没有转身,依旧维持着面向里壁的姿势,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他闷闷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 “先放着吧……有劳孟大人。” 孟令岩的心沉了沉。这疏离的、带着刻意的客气的语气,与方才他离去前,掌心相贴时那短暂的、无声的交流,判若两人。 他没有依言退下,反而向前走了一步,停在了一个不至于冒犯,却又足够清晰的距离。 “公子,”他再次唤道,这一次,声音里那层冰冷的硬壳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透出底下真实的担忧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属下之前所言……” “孟大人!”沈杯汝猛地打断了他,声音骤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尖锐的仓惶。他依旧没有回头,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锦被里,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不必再说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早已在心底排练了无数遍的、残忍的话语,一字一句地挤出来: “孟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但那是不可能的。” 他停顿了一下,感受着心脏被无形之手狠狠攥紧的痛楚,继续用那种刻意装出来的、冷静到近乎冷漠的声调说道: “我是大梁的皇后,无论这名分如何而来,这都是无法改变的事实。陛下……陛下他……”提到晋弃,他的声音还是不受控制地带上了一丝颤抖,他强行压下,“……待我,总归是……有恩的。我不能……不能背弃他。” 这谎话说得他自己都想发笑。恩?什么样的恩,是剜目之痛,是折辱之耻,是将他所有的尊严与骄傲都碾碎成泥? 但他必须这么说。他必须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对晋弃仍存幻想、恪守妇道(尽管他是男子)的、愚忠愚孝的形象,才能彻底斩断孟令岩的念头。 “至于离开……”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咙干涩得发疼,“孟大人,你看我现在这副样子,离了这皇宫,离了人的伺候,又能活几日?不过是……换个地方等死罢了。又何苦……连累他人?” 他将“连累他人”四个字咬得格外重。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 孟令岩站在原地,如同一尊骤然被风雪冻住的石雕。他看着沈杯汝固执的背影,听着他那番言不由衷、自轻自贱到了极点的话,胸口像是被巨石堵住,闷得发痛。 他怎么会不懂?沈杯汝哪里是还对晋弃抱有幻想,哪里是贪恋这皇宫的富贵?他分明是怕了,是怕连累他孟令岩! “公子……”孟令岩的声音终于彻底失去了往日的平稳,带上了一种压抑的、沙哑的痛楚,“您何必……如此自苦?属下不怕被连累!” “我怕!”沈杯汝猛地转过身,第一次“望”向孟令岩的方向。白绸之下,虽无目光,但那骤然抬起的脸上,却写满了清晰的、近乎崩溃的恐惧与决绝,“孟令岩!我怕!” 他重复着,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异常尖锐:“我怕你死无全尸!我怕你九族受累!我怕这世上最后一个……最后一个对我好的人,因我而不得好死!你明白吗?!” 这几乎是嘶喊出来的话语,如同惊雷,炸响在两人之间。也彻底撕破了沈杯汝之前所有伪装的平静与冷漠。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眼泪终于冲破了所有阻碍,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覆眼的绸带。“那样……我宁愿现在就死了……我宁愿从未听过你那些话……” 孟令岩看着他崩溃的模样,看着他因为恐惧失去自己而痛哭失声,那颗在刀光剑影中都未曾退缩过的心,此刻却酸软得一塌糊涂。所有的劝说、所有的计划,在沈杯汝这泣血的“我怕”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上前一步,不再顾忌那该死的身份界限,伸出手,想要替他擦去眼泪,却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湿漉漉的绸带时,猛地顿住。 他不能。 至少现在,在这里,他不能。 他的手僵硬地停在半空,最终,缓缓握成了拳,垂落身侧。 “好。”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深重的疲惫,“属下……明白了。” 他明白了沈杯汝的决绝,也明白了这决绝背后,那份沉甸甸的、用自伤来保护他的心意。 他不再提离开,不再提那个计划。他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那蜷缩在榻上、哭得浑身颤抖的苍白身影,仿佛要将这一刻的他,牢牢刻进心里。 “雪蛤要凉了,”他重新端起那盅温热的补品,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刻板,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低沉,“公子多少用一些,保重身子……要紧。”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迈着比来时沉重数倍的步伐,离开了内殿。 听着那远去的、带着隐忍痛苦的脚步声,沈杯汝终于再也支撑不住,瘫软在榻上,失声痛哭。 他亲手推开了唯一的光。 将这深宫的黑暗,与注定毁灭的命运,再次牢牢地锁在了自己身上。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将他淹没。 第59章 寿礼 御花园里,难得的冬日暖阳穿透了连日阴霾,洒在人身上,带来几分虚假的暖意。沈杯汝被晋弃半揽在身前,慢慢走着。他眼前依旧是无边黑暗,但肌肤能感受到阳光的温度,鼻尖能嗅到经过精心打理的、冬日里稀有的淡雅梅香,耳边是风吹过枯枝的细微声响,以及身侧之人沉稳的呼吸。 这片刻的宁静与“寻常”,对他而言已是奢侈。他小心翼翼地依偎在晋弃身侧,任由对方引领着方向,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因这难得的温和而稍稍松弛了些许。 “今日……天光似乎很好。”沈杯汝轻声开口,带着一丝试探。他虽看不见,却能感觉到那笼罩在眼皮上的、不同于殿内烛火的明亮暖意。 “嗯。”晋弃淡淡应了一声,目光掠过枝头几点残存的、傲雪的红梅,并未多做描述。 沈杯汝沉默了一下,像是在计算着什么,然后微微侧过头,朝着稍落后半步、如同影子般跟随的孟令岩的方向,轻声问道:“孟大人,今日……是什么日子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连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期盼。在这日复一日、毫无变化的黑暗里,只有通过旁人的告知,他才能勉强感知到时间的流逝。 孟令岩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用那惯常的、毫无波澜的声线回答:“回公子,今日是正月廿三。” 正月廿三…… 沈杯汝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日期,一个清晰的节点骤然跃入脑海。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点柔软的、属于牵挂的意味,转向晋弃,脱口而出: “啊……那快要到陛下寿辰了啊。” 他的本意,或许只是想起了一场即将到来的、属于他心上人的盛大庆典,是潜藏在心底、即便经历万千折磨也难以彻底磨灭的、对晋弃这个“人”本身的关注。那话语里,甚至带着一丝极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想要为对方做点什么、或至少表达一份心意的笨拙渴望。 然而,这句话甫一出口,周围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他感觉到揽在他肩头的那只手臂,力道骤然收紧,甚至带着一丝僵硬的意味。身侧晋弃的呼吸,似乎也滞了一瞬。 沈杯汝自己也愣住了。 陛下寿辰…… 这个词汇,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那扇被他刻意尘封、深埋在痛苦深渊之下的记忆之门。 不是即将到来的万寿节庆典的喧嚣与华美。 而是几年前,那个同样被称作“陛下寿辰”的日子。 是晋王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的贺寿之日。 是他怀着隐秘而炽热的恋慕,在那篇精心准备的贺寿诗文中,藏入那句“一片幽心冷处浓”之时。 是晋弃当众拿起那首诗,用冰冷的目光审视他,然后轻描淡写地定下“不臣之心”之罪的那一刻。 是他被强按着,眼睁睁看着那尖锐的器物逼近,眼前的世界被剧痛和喷涌的鲜血彻底吞噬,陷入永恒黑暗的……最后一天。 他“看见”的最后一个画面,是晋弃那张冷酷的、不带丝毫温度的脸。 原来……陛下的寿辰,也是他被夺走双眼的纪念日。 他刚刚那句话,听起来像什么?像不像一种无声的控诉?像不像在刻意提醒陛下,提醒自己,那血淋淋的过往?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瞬间冻结了他刚刚因阳光而泛起的些许暖意。他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就想往后退,想要逃离这骤然变得无比尖锐和讽刺的现实。 “臣……臣失言……”他声音发颤,带着显而易见的惊慌与恐惧,方才那点柔软的牵挂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本能的自保。 晋弃没有立刻说话。他只是收紧了手臂,阻止了沈杯汝后退的动作,将他更牢固地禁锢在自己身侧。他的目光落在沈杯汝瞬间失血的脸上,落在那剧烈颤抖的、覆着白绸的眼皮上,眸色深沉如古井寒潭,窥不见底。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皇后倒是……记得清楚。” 这简单的一句话,听在沈杯汝耳中,却如同最严厉的鞭笞。他浑身一软,几乎要站立不住,全靠晋弃的手臂支撑着才没有倒下。 他张了张嘴,还想再解释什么,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所有的声音都堵在喉咙里,化作冰冷的绝望。 他怎么会忘了呢? 他怎么敢……忘了呢? 这所谓的“寿辰”,对他而言,从来就不是什么值得庆贺的日子。那是他命运的分界线,是他人生的终点,也是他无尽痛苦的开端。 刚才那一瞬间因“心上人生辰”而起的微弱悸动,此刻显得如此可笑,如此可悲。 阳光依旧暖着,梅花依旧香着。 可沈杯汝只觉得周身冰冷,如同坠入了无间地狱。他默默地被晋弃揽着,继续向前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 他再也感知不到丝毫暖意,只剩下那多年前寿辰之日带来的、永无止境的、血色的黑暗。 从御花园回到椒房殿的那段路,沈杯汝走得浑浑噩噩。晋弃那句听不出情绪的“皇后倒是记得清楚”,如同魔咒,在他耳边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刺,扎得他体无完肤。直到被孟令岩扶着,重新坐在熟悉的软榻上,他依旧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指尖冰凉。 孟令岩沉默地递上一杯温热的参茶,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低声道:“公子,陛下并未动怒,您不必过于忧惧。” 沈杯汝茫然地接过茶盏,却只是捧在手中,感受着那一点稀薄的热气,无法下咽。孟令岩的安慰如同隔靴搔痒,他恐惧的并非陛下此刻的怒气,而是那轻描淡写话语下,所勾连起的、血淋淋的过往,以及他自己那不合时宜的、可笑的“牵挂”。 在御花园里,他怎么会……怎么会用那样轻松甚至带着一丝软糯的语气,提起陛下的寿辰? 那分明是他永坠黑暗的祭日啊。 他在榻上蜷缩了许久,直到那阵灭顶的惊惧缓缓退潮,留下更深的、黏稠的茫然与空洞。孟令岩不知何时已悄然退至外间值守,内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对着永恒的黑暗发呆。 陛下的寿辰……真的要到了。 这个认知,一旦重新浮起,便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重量。 他错过了陛下那么多年的生日。从王府到皇宫,从晋王到陛下。他不在他身边的那些岁月,是谁为他贺寿?是谁送上奇珍异宝,博他一笑? 而现在,他是皇后了。 尽管这名分来得屈辱而扭曲,但他是名正言顺的中宫之主。于情(那扭曲的、无法自拔的情),于理(这尴尬却真实的身份),他似乎都该有所表示。 可是……送什么呢? 陛下如今富有四海,什么稀世珍宝没有?他若送些寻常物件,定然会湮没在那堆山填海的贺礼之中,激不起半点涟漪,或许还会引来无声的嘲笑——看这瞎子皇后,也只能拿出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那他……能送什么? 他亲手准备?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觉得荒谬。他一个瞎子,连生活自理都需假手他人,又能亲手准备什么?刺绣?雕刻?烹食?哪一样不是痴人说梦! 写一篇祝寿文吗? 像当年他们初遇时那样?他一曲《沁园春》名动京城,被钦点入府,也由此……种下了祸根。 不!万万不行! 沈杯汝猛地摇头,仿佛要将这个可怕的念头甩出去。祝寿文是他最深的痛处,是开启他所有噩梦的钥匙。他怎么可能再去触碰?更何况,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才华横溢的沈杯汝了。他瞎了,不读书了,脑子里那些锦绣文章早已被日复一日的黑暗和痛苦磨蚀殆尽,枯竭得像一口干涸的深井。他连笔都握不稳,如何能写? 他甚至……无法再构思出任何完整的、带着祝福意味的篇章。每一次试图凝神,眼前(尽管他眼前只有黑)浮现的,都是那片血色和晋弃冰冷的脸。 他思来想去,将自己所能想到的一切可能都反复掂量、否定。每否定一个,他对自己“无用”的认知就更深一分。 他就像一个被困在绝境里的人,明明看到不远处有一点微光(那点想要为心上人做点什么的卑微愿望),却发现自己四肢都被打断,根本无法爬过去。只能眼睁睁看着,然后被更深的绝望吞噬。 他果然……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一个没用的、只会哭、只会害怕、连份像样寿礼都拿不出来的废物。 他颓然地靠回引枕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那杯早已凉透的参茶依旧捧在手中,冰凉的瓷壁硌着他同样冰凉的指尖。 他该……怎么办? 难道真要像那些他看不见的、堆积如山的贺礼一样,送上些金银玉器,然后在这偌大的皇宫里,做一个连送礼都毫无新意、只能随波逐流的、彻头彻尾的摆设吗? 他不甘心。 可除了不甘心,他还能做什么? 沈杯汝闭上眼,尽管眼前本就是一片漆黑。一种深沉的、近乎麻木的无力感,如同潮水,缓缓将他淹没。他连为自己争取一点微末的“心意表达”,都显得如此艰难,如此……可笑。 第60章 姻缘符 几日后的一个清晨,天色灰蒙蒙的,寒风料峭。沈杯汝又一次被孟令岩扶着,坐上了前往京郊佛寺的马车。车厢摇晃,他安静地靠在车壁上,眼上覆着白绸,看不出神情,只有交握在身前、微微用力到骨节泛白的手,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还要来。或许是因为这佛寺是除了皇宫之外,他唯一被允许踏足,也是唯一能让他感到一丝片刻安宁(哪怕是虚假的)的地方。又或许,他只是想在那缭绕的香火和庄严的佛唱中,为自己那点卑微而绝望的心愿,寻一个寄托。 孟令岩依旧沉默地扶着他,引着他穿过熟悉的路径,踏入那弥漫着檀香气息的大殿。沈杯汝能感觉到脚下冰凉的青砖,能听到远处隐约的诵经声,能闻到空气中那份独特的、让人心神不由自主沉淀下来的香火味。 他摸索着,在蒲团上跪下,朝着记忆中佛像的方向,深深地伏下身子。额头顶着冰冷的地面,他心中一片空茫,不知该祈求什么。祈求陛下康健?祈求国泰民安?还是祈求……他自己能少一些痛苦? 似乎都不对。 最后,他只是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中,用尽所有的虔诚,无声地默念着那个盘旋在他心头许久的问题,那个他永远得不到答案,也不敢去追寻答案的问题。 跪了许久,直到膝盖传来刺骨的寒意,他才在孟令岩的搀扶下缓缓起身。 “公子,可要再去见方丈?”孟令岩低声问。 沈杯汝摇了摇头。方丈的禅机他听不懂,那“褪去迷障”的说法,于他而言更是隔靴搔痒。他如今,只想求一个最简单、最俗气的东西。 他转向一旁负责解签售卖符咒的小沙弥方向,微微侧首,对孟令岩轻声道:“孟大人,替我……求一个姻缘符吧。” 孟令岩扶着他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是。” 很快,一道折成三角状的、带着朱砂和香火气息的姻缘符被放在了沈杯汝手中。那符纸粗糙的触感,让他空洞的心似乎有了一点点着落。 “公子,需要写下名讳。”孟令岩提醒道,并将一支小巧的笔蘸了墨,递到他另一只手中。 沈杯汝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自己的字如今是何等模样,歪斜、稚拙,如同蒙童初学,与他昔年那手曾被人赞誉“风骨天成”的字迹判若云泥。这丑陋的字,配上这俗气的姻缘符,实在是……不堪入目。 但他还是极其认真、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庄重,凭借着感觉和孟令岩细微的引导,在那小小的符纸上,一笔一划,艰难地写下了两个名字。 第一个,是“晋悔之”。每一笔都写得缓慢而沉重,仿佛在镌刻某种无法言说的宿命。 第二个,是“沈杯汝”。写自己的名字时,他指尖颤抖得更厉害,带着挥之不去的自鄙。 字迹歪歪扭扭,墨迹深浅不一,难看极了。 他自嘲地想,若是陛下看到这符,这字,定会嗤之以鼻吧。 写完后,孟令岩用一根细细的红绳,小心地将符咒系好,然后递还给沈杯汝。沈杯汝紧紧攥着那枚小小的、承载着他全部妄念的符咒,如同攥着一块烧红的炭,既烫手,又舍不得放开。 回到皇宫,他没有立刻回椒房殿,而是让孟令岩扶着他,走到了御花园中一处相对僻静的角落。那里有一株年岁颇老的梅树,枝干虬结,虽在冬日里叶片落尽,却自有一种苍劲的姿态。 他仰起头,“望”着那棵他看不见的树。 “孟大人,就系在这里吧。”他轻声道。 孟令岩依言,接过那系着红绳的姻缘符,寻了一处较高的、向阳的枝桠,仔细地、稳稳地将其系了上去。红色的绳结在灰褐色的枝干间,显得格外醒目,又格外……脆弱。 沈杯汝“看”着那个方向,尽管眼前只有一片虚无。他知道这很俗气,很可笑。他的字丑得不能见人,这符咒也廉价普通,根本无法当作寿礼呈上。这甚至算不上是送给陛下的礼物。 这更像是……送给他自己的。 在陛下寿辰这个对他而言如同祭日一般的日子里,在所有人都忙着为帝王献上珍宝的时候,他这个瞎子,这个废人,只能以这种最卑微、最隐秘的方式,偷偷地、虔诚地,为自己求一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圆满幻梦。 就像孟令岩说的,有个念想,总是好的。 寒风吹过,枝头的红绳轻轻摇曳,那枚丑陋的姻缘符在风中微微颤动,像一个无声的、哭泣的愿望。 沈杯汝在树下站了许久,直到浑身都被寒风吹得冰凉,才低声道:“回去吧。” 他转身,任由孟令岩扶着他,一步步离开。将那一点可怜的红,和他那点更可怜的心意,一同留在了那棵沉默的老梅树上,留在了这深宫寂寥的寒风里。 这是他唯一能“送”出的东西了。 也是他,送给那个在很多年前寿辰之日死去的、拥有光明和未来的沈杯汝的,最后的祭奠。 第61章 万寿节 万寿节这日,整个皇宫仿佛都浸入了金色的熔炉之中。晨曦微露,庄严肃穆的钟鼓声便穿透九重宫阙,悠扬响起,宣告着庆典的开始。从午门到太和殿,汉白玉铺就的御道两旁,仪仗森列,旌旗蔽日。身着繁复礼服的百官与来自四方藩属、海外诸国的使节,依着品级与邦交次序,鱼贯而入,觐见天颜。 太和殿内,金砖墁地,蟠龙柱巍然耸立。晋弃高踞于九龙金椅之上,身着明黄色十二章衮服,冕旒垂落,遮住了他深邃的眼眸,只留下线条冷硬的下颌与紧抿的薄唇,在缭绕的香火与殿内煌煌烛火的映照下,威仪天成,令人不敢直视。 殿外广场上,编钟磬鼓奏响庄严雅乐,舞伎们身着绮丽彩衣,随着乐章翩跹起舞,动作整齐划一,如云如霞。各国使节献上奇珍异宝,象牙、犀角、珊瑚、明珠……琳琅满目,堆砌出太平盛世的繁华与帝王至高无上的尊荣。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檀香以及各种珍稀香料混合的、浓郁到几乎令人窒息的富贵气息。 沈杯汝坐在晋弃下首稍侧后的位置,那是属于皇后的尊位。他穿着一身极为繁复庄重的皇后祎衣,层层叠叠的织金绣凤几乎要将他单薄的身子压垮。眼上依旧覆着那方素白绸带,与周遭极致的绚烂奢华格格不入。 丝竹管弦之声,百官万岁的山呼声,各国使节拗口艰涩的贺词声……种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巨大的、喧嚣的声浪,冲击着他的耳膜。这场景,何其相似? 多年前晋王府的那个寿辰,也是如此喧闹,如此……让他满怀不切实际的期待,然后坠入地狱。 掌心一片湿冷,是冷汗。被厚重礼服包裹下的身躯在微微发抖,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与恶心感(PTSD)几乎要冲破他强装的镇定。每一次听到那山呼“万岁”的声音,他都仿佛能感受到当年被按在地上时,金砖传来的冰冷刺骨。 可是…… 在一片战栗与不适中,却又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羞于承认的开心与期待,如同石缝中挣扎求生的细草,悄然探出头来。 陛下是天子,是万民之主。他应该享有这样的尊荣,这样的……盛世华章。能看到(虽然他早已看不见)陛下被万邦来朝,被天下共尊,他心底某个角落,竟也生出一点与有荣焉的、卑微的欢喜。他为陛下感到开心。 他甚至忍不住去想,系在老梅树上的那枚丑陋的姻缘符,是否也能在这普天同庆的日子里,沾染一丝祥瑞之气? 就在他心神恍惚,沉浸在这矛盾交织的情绪中时,一道略显粗嘎、带着明显边塞口音的声音,突兀地打破了这片看似和谐的盛景。 “臣,永安侯,敬祝陛下万寿无疆,国祚永昌!”一个身着侯爵礼服的魁梧将领出列,高举金杯,声音洪亮,只是那语气里,却透着一股难以忽视的桀骜。 晋弃目光微转,落在他身上,并未举杯,只淡淡“嗯”了一声。 那永安侯仰头饮尽杯中酒,却并未立刻退回,反而将目光投向晋弃身侧,那抹安静得几乎要被忽略的白色身影上,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 “陛下,”他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故作疑惑的恶意,“臣远在边陲,亦久闻皇后娘娘……呃,才华过人,风姿卓绝。今日万寿盛典,普天同庆,不知娘娘……可有准备什么特别的贺礼,以娱圣心啊?” 他刻意在“才华过人”、“风姿卓绝”上加重了语气,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刀子,刮过沈杯汝覆眼的绸带和那身过于宽大、更显其孱弱的祎衣。满殿的喧嚣,似乎在这一刻诡异地安静了几分,无数道目光,或好奇,或怜悯,或嘲讽,或漠然,齐刷刷地聚焦到了那孤零零坐在高处的盲眼皇后身上。 谁人不知,这永安侯曾是叛将陈渚莲的旧部,虽后来“归顺”,却对陛下强立男后、尤其是立了这曾间接导致陈渚莲兵败的“祸水”之事,一直心怀怨怼。此刻发难,分明是故意羞辱。 沈杯汝浑身猛地一僵,仿佛被那无形的目光刺穿。他看不见永安侯那恶意的表情,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话语中毫不掩饰的嘲讽与针对。握着袖口的手指骤然收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特别的……贺礼? 他有什么?他能有什么? 那枚系在树梢、丑陋不堪的姻缘符吗? 一股混合着巨大羞耻、难堪和深入骨髓的自卑感的洪流,瞬间将他淹没。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方才那一点点微弱的欢喜,瞬间被碾得粉碎。 殿内静得可怕,连歌舞声似乎都遥远了。 殿内死寂。永安侯那带着恶意的诘问,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激起了无声的沸腾。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地聚焦在沈杯汝身上,那些目光里,有对往事的了然——谁不记得这位皇后当年是因何被召入王府,又是因何一首祝寿文落得如此下场?如今旧事重提,无异于当众撕扯他血淋淋的伤疤。 沈杯汝僵坐在那里,宽大的祎衣袖摆下,手指冰凉,微微痉挛。他能感觉到那些视线,如同细密的针,扎在他覆眼的绸带上,扎在他苍白的面皮上。特别的贺礼?他有什么?那枚藏在梅树上、字迹丑陋、俗不可耐的姻缘符吗?在这满殿珠光宝气、万国来朝的盛景下,那样的东西,如何拿得出手?如何……配得上陛下? 他只觉得喉咙发紧,眼前阵阵发黑,那厚重的礼服几乎要将他勒得窒息。他像个被剥光了衣服、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囚徒,连最后一点遮羞布都被扯下。 就在这令人难堪的静默几乎要将沈杯汝彻底压垮时,一个温和而清晰的声音响了起来: “陛下,臣礼部侍郎周明有奏。” 众人目光转向出列的周明。只见他手持玉笏,面色从容,对着御座上的晋弃深深一揖,然后转向永安侯的方向,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永安侯久在边陲,或有所不知。皇后娘娘仁德,入主中宫以来,常念及民生多艰,于宫中力行节俭,摒弃奢靡,以为天下先。娘娘曾言,‘君王万寿,乃天下之福,非一人之庆。若以奢靡贺寿,徒耗民脂民膏,非福也,实为祸端。’”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了一些,确保殿内众人都能听清:“故此,娘娘早已决定,此次万寿节,不备任何珍玩奇巧之物为贺。娘娘已于万寿节前,亲往京郊佛寺,斋戒沐浴,为国运昌隆、陛下圣体安康,虔诚祈福三日。此心此德,泽被万民,岂是寻常金玉可比?此乃皇后娘娘献给陛下、献给我大梁江山最重的寿礼!” 周明这一席话,引经据典,抬出了“泽被万民”的大义,将沈杯汝的“无礼”巧妙地扭转成了“仁德节俭”、“心系苍生”的美德,端的是滴水不漏,既全了皇后的颜面,又堵住了悠悠众口,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殿内响起一片低低的附和与赞叹之声,方才那紧张的气氛似乎缓和了些许。 然而,那永安侯显然不甘心就此作罢。他冷哼一声,粗犷的脸上满是不屑,声音带着武人特有的直白与粗鲁,再次开口,话语更是刻毒: “周大人好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为国祈福自是应当,但皇后娘娘身份特殊,既是中宫之主,亦是陛下枕边人。这公义是尽了,私情呢?”他目光如刀,再次刮向沈杯汝,语气充满了鄙夷,“既为人脔……既得陛下如此‘恩宠’,总该有些贴己的、能让陛下开怀的表示吧?难不成,除了会哭哭啼啼、惹陛下烦心,就真无一技之长,拿不出半点像样的东西了?” “脔宠”、“祸水”之类的词虽未完全说出口,但那意思已是昭然若揭,恶毒至极。 沈杯汝被他这番话刺得浑身一颤,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连嘴唇都失了血色。他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才能勉强抑制住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哽咽。 就在这时,一直高踞御座、冷眼旁观的晋弃,终于缓缓开口了。 他的声音并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威压,瞬间压下了殿内所有的窃窃私语。他没有看永安侯,目光落在沈杯汝那摇摇欲坠的身影上,眸色深沉。 “永安侯,”晋弃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让那魁梧的将领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体,“朕与皇后,伉俪情深。” 他只说了这七个字,却重逾千斤。没有斥责,没有辩解,只是一句平淡的陈述,却仿佛一道无形的壁垒,将所有的恶意与窥探都隔绝在外,也间接承认并维护了沈杯汝那尴尬无比的地位。 随即,他话锋微转,语气似乎缓和了些,像是给了沈杯汝一个台阶,也像是结束了这场无聊的闹剧: “皇后身子弱,不宜劳累。既然诸位爱卿都想看看皇后的‘心意’……”他顿了顿,似乎思索了一下,淡淡道,“皇后便随意……抚琴一曲,或清歌一段,聊助酒兴吧。” 抚琴?清歌? 沈杯汝的心猛地一沉。他看不见琴弦,如何抚琴?他嗓子早因常年哭泣和郁结于心而沙哑不堪,如何清歌? 陛下这哪里是给他台阶,分明是……将他推向另一个更尴尬的境地。 可他不能拒绝。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沈杯汝艰难地、颤抖着,在孟令岩无声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身。他面向晋弃的方向,深深一福,声音微弱而沙哑,带着认命般的卑微: “臣……臣遵旨。” 第62章 《庄周梦蝶》 沈杯汝在孟令岩的搀扶下,略显踉跄地走到殿中早已备好的琴案前,缓缓坐下。那身繁重华丽的祎衣铺陈在身后,更衬得他腰肢纤细,脖颈低垂时,露出一段脆弱的、白玉般的弧度。覆眼的素白绸带在煌煌宫灯下,非但不显突兀,反而为他平添了几分隔绝尘嚣的、易碎的神性。 他已有许久未曾碰琴。自从目盲,世界陷入永夜,那些需要视觉配合的雅事,便与他渐行渐远。指尖触上冰凉的琴弦时,带着几分陌生的迟疑和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殿内所有的喧嚣仿佛都在远去,只剩下指尖下这七根弦,是他此刻唯一能把握的真实。他小心翼翼地拨动琴弦,起初只是几个零散、试探的音符,如同迷途的蝶翼,在黑暗中茫然扇动。 但很快,那深植于骨髓的、属于昔日才子的琴艺记忆,如同被春风唤醒的溪流,渐渐复苏。他的手指从生涩变得流畅,从迟疑变得坚定。 他弹的是《庄周梦蝶》。 琴音初起,空灵缥缈,似晨雾弥漫于幽谷,似蝶蛹挣破束缚,翩然欲飞。渐渐地,旋律变得自由而洒脱,仿佛那只梦中的蝴蝶,挣脱了形体的桎梏,穿梭于花丛林间,无忧无虑,物我两忘。时而高亢,如乘风直上九霄,俯瞰红尘;时而低回,如栖息于芳蕊,细嗅蔷薇。 沈杯汝完全沉浸在了琴音构筑的世界里。他微微仰着头,白绸覆面,让人看不清神情,只能看到他线条优美的下颌微微抬起,苍白的唇瓣无意识地轻抿着。他的手指在琴弦上跳跃、揉按,动作优雅而精准,仿佛能“看见”每一个音符落下的位置。宽大的袖摆随着他的动作如水波般流动,偶有织金凤纹在灯下反射出流转的微光。 那一刻,他不再是被囚于深宫、饱受折辱的盲眼废后,不再是那个只会哭泣、自鄙的可怜人。他仿佛化作了曲中那只超然物外的蝴蝶,又像是偶然谪落凡尘、不慎折翼的仙人,于这万丈红尘的喧嚣中心,独自守着一方清寂的净土。那种清绝、孤高又带着破碎感的风姿,竟让满殿的奢华都沦为了黯淡的背景。 琴音袅袅,最后一个音符如同滴入静湖的水珠,涟漪荡开,而后缓缓归于沉寂。 殿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怔住了。无论是曾见识过他当年风采的旧臣,还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藩国使节,都被这绝妙的琴艺和抚琴者那震撼人心的风姿所折服。那不仅仅是一曲琴音,更像是一场精神的洗礼,一个关于美与毁灭的、凄艳的寓言。 良久,才有人如梦初醒般,发出低低的、压抑不住的赞叹。 “此曲只应天上有……” “皇后娘娘……真乃神仙人物!” “难怪……难怪司天监有那般星象传言,说娘娘是仙童转世,与陛下乃天定姻缘……” 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蔓延开来,之前关于他“脔宠”、“祸水”的恶意揣测,在这超凡脱俗的琴音与风姿面前,显得如此粗鄙可笑。 晋弃端坐在龙椅上,深邃的目光始终未曾从沈杯汝身上移开。他看着那抹白衣胜雪、孤高清绝的身影,看着那覆眼的绸带,看着那抚琴后微微喘息、带着几分脱力脆弱的姿态,眸底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暗流。有惊艳,有占有,有掌控,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这极致美丽与脆弱交织所触动的心旌摇曳。 在一片嗡嗡的议论声中,晋弃缓缓开口,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所有权的意味: “皇后的琴音,朕心甚悦。”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下方神色各异的臣子与使节,最终落回沈杯汝身上,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却足以让熟悉他性格的人心惊的弧度,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甚至带着一丝近乎“宠溺”的意味: “古人云,琴为心声。皇后此曲,清越脱俗,非尘世凡音所能及,恰如皇后其人。”他微微倾身,声音放缓,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温度,敲打在沈杯汝的心上,也敲打在满殿众人的耳中,“能得皇后相伴,是朕之幸,亦是我大梁之福。” 他抬手,示意内侍监:“传朕旨意,皇后今日献曲,深得朕心。赐东海夜明珠一斛,珊瑚树两对,蜀锦百匹,另……将新贡的那对‘比翼’玉连环,送至椒房殿。” 赏赐之厚重,令人咋舌。尤其是那“比翼”玉连环,寓意何为,不言自明。 这已不仅仅是赏赐,更是一种当众的、极高规格的肯定与……情话。 晋弃看着下方因他这番话和厚赏而再次陷入震惊与揣测的众人,最后将目光定格在依旧怔怔坐在琴案前、似乎还未从演奏中回过神来的沈杯汝身上,声音低沉而清晰地补充了一句: “朕之瑰宝,自当以天下珍奇奉之。” 话音落下,满殿皆静。 沈杯汝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陛下那“朕之瑰宝”四个字,如同最滚烫的烙印,烫得他心尖都在发抖。是喜悦吗?是惶恐吗?还是更深沉的、无法挣脱的茫然? 他看不见陛下此刻的眼神,却能感受到那话语中不容错辨的、强烈的占有与……或许,还有一丝,他渴望了太久太久,却已不敢再相信的……温情? 他下意识地抬手,想要触碰眼上的绸带,却又无力地垂下。 琴音已歇,幻梦终醒。 他依旧是那个困于黑暗的沈杯汝。 只是这一次,陛下用最盛大的方式,将他这抹残破的孤影,牢牢地钉在了这万众瞩目的、名为“恩宠”的祭坛之上。 第63章 吊 万寿节的喧嚣与奢华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深宫一片冷寂的月光。晋弃并未留宿椒房殿,或许是前朝尚有事务,或许只是帝王的兴致已尽。沈杯汝卸下了那身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沉重祎衣,只着一件单薄的月白寝衣,由孟令岩扶着,再次来到了那棵系着姻缘符的老梅树下。 夜凉如水,月光如练,清冷地洒在庭院中,将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朦胧的、不真实的银辉。沈杯汝看不见,却能感觉到那不同于殿内烛火的、清冽的光感落在皮肤上。他仰着头,“望”向那枝桠的方向,尽管那里只有一片虚无。 孟令岩安静地立在他身侧半步之后,如同沉默的守护者。他看着沈杯汝伸出苍白纤细的手,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摸索到那枚系在枝头的姻缘符,然后用指尖轻轻捏住了它,仿佛那是什么易碎的珍宝。 红绳在夜风中微微晃动,带着符咒轻触他的指尖,像一个无声的叹息。 良久,沈杯汝才轻轻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空灵,也格外脆弱:“孟大人,今日殿上……我的琴,弹得还可吗?”他问得有些不确定,带着一丝残留的、来自表演后的恍惚。 “公子的琴艺,举世无双。”孟令岩的回答毫不犹豫,声音低沉而肯定,“殿内众人,皆为之倾倒。” 沈杯汝的唇角极轻微地弯了一下,那是一个转瞬即逝的、带着涩意的弧度。举世无双?或许吧。可这“无双”的琴艺,如今也只能依靠记忆和触觉来维系,像一个失去了灵魂的、精美的空壳。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符咒上那凹凸不平的、属于他自己写下的丑陋字迹。沉默了许久,他忽然问出了一个压在心底最深处的、从未敢宣之于口的问题,声音轻得如同梦呓: “孟大人……你说,如果……如果我的眼睛还能看见,陛下他……会不会,多喜欢我一点?” 这话问得天真,却又带着令人心碎的卑微。他将晋弃对他所有的残忍与反复,都归咎于自己这双无法视物的眼睛,归咎于自己因此变得“丑陋”、“无用”的现状。他幻想着,倘若他仍是那个明眸善睐、风采照人的沈杯汝,是否就能在陛下心中占据多一点点的分量,是否就能……少受一点点的折磨? 月光下,他仰着脸,白绸覆面,神情是一种全然的迷茫与渴望,仿佛一个在黑暗中迷路太久的孩子,小心翼翼地询问着那一丝根本就不存在的微光。 孟令岩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他看着沈杯汝那毫无血色的侧脸,看着那在月光下几乎透明的皮肤,看着他那带着希冀却又深知无望的脆弱姿态,一股强烈的、混合着痛惜与愤怒的情绪冲撞着他的胸腔。 他几乎要脱口而出:不会!那个人根本不懂珍惜,你的眼睛好与不好,在他眼里并无分别!他看中的,从来就不是这些! 可他不能。 他只能将翻涌的情绪死死压下,声音因为克制而显得愈发低沉平板:“陛下对公子,已是极为看重。今日殿上厚赏,便是明证。” 这话说得干巴巴的,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沈杯汝却仿佛听进去了,又仿佛没有。他依旧捏着那枚姻缘符,喃喃道:“是么……可是,我若看得见,就能更好地侍奉陛下了。能为他更衣时不出错,能在他来时,看清他的样子……”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一丝怅惘,“我已经……快要记不清,陛下如今是什么模样了……” 他只记得多年前那个冷酷的、毁了他一切的晋王。而登基为帝后的晋弃,穿着龙袍的晋弃,在他面前时而暴戾时而诡异的温柔的晋弃……这些形象,在他的黑暗里,都是模糊的、破碎的。 孟令岩喉结滚动,看着沈杯汝沉浸在自鄙与无望的假设中,终于忍不住,向前踏了半步,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的、带着药味的清冷气息。 “公子,”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急切,尽管他努力压制,“您不必如此妄自菲薄。您很好,比这世间绝大多数人都要好。看不见,不是您的过错。至于陛下……”他顿了顿,终究不敢说得太过,只能含糊道,“陛下之心,深不可测,非外貌所能左右。” 沈杯汝怔了怔,似乎没想到孟令岩会如此直接地反驳他。他“望”向孟令岩的方向,白绸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是么……”他轻轻应了一声,不再说话,只是更紧地握住了那枚姻缘符,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浮木。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站在月下梅树旁,一个沉浸在无望的假设里,一个压抑着汹涌的情感。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却又仿佛隔着无法跨越的鸿沟。 许久,沈杯汝才极轻地叹了口气,那气息微弱得如同即将散去的雾霭。 “回去吧,孟大人。夜深了。” 孟令岩沉默地扶住他冰凉的手臂,转身,一步步走向那灯火阑珊、却如同巨大囚笼的宫殿深处。那枚系在枝头的姻缘符,在夜风中轻轻摇曳,红色的绳结在月光下,像一滴凝固的血泪。 第64章 梳妆 翌日清晨,天光尚未大亮,椒房殿内依旧弥漫着一夜沉寂后清冷的气息。沈杯汝醒来时,下意识地抬手碰了碰眼上覆着的绸带,触手一片湿凉黏腻——昨夜梦中(或许并非全是梦)不自觉流下的血泪,早已将素白的绸带浸染出深色的、不规则的污迹。 他默默地放下手,拥着锦被坐起身,动作因目盲而显得迟缓笨拙。不需要他开口,早已候在外间的孟令岩便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手中捧着一方干净柔软的白绸,以及温热的清水与帕子。 孟令岩的动作一如既往的精准、克制,仿佛不带任何私人情感。他先是用温热的帕子,极其轻柔地擦拭沈杯汝眼角周围残留的血痕与泪渍,那动作小心得如同对待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然后,他解下那方被血泪玷污的旧绸带,将其仔细折好。 他转身,走到殿内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放着一个他私人的、材质普通却上了锁的小木盒。他取出钥匙打开,盒内并非什么金银珠宝,而是叠放得整整齐齐的、一方方同样质地的白绸。 这些绸带,每一方都承载着一段无声的过往。有像今日这般,被血色与泪水浸透的;有那日在温泉池边,被水汽氤湿的;有练习写字时,不小心沾染了墨迹的;更有一些……颜色依旧素白,却曾在那些沉默得令人窒息的夜里,被用来松松地系在榻上那人纤细的手腕、脆弱的颈项、不盈一握的腰肢……甚至,更私密、更不堪的地方。那些绸带见证过挣扎,见证过屈辱,也见证过某种扭曲的、无法言说的亲密。 孟令岩的目光在那堆绸带上停留了一瞬,眸色深暗,如同不见底的寒潭。他将手中这块新的“藏品”轻轻放入,与其他那些承载着痛苦与隐秘记忆的绸带放在一处,然后锁好盒子,仿佛将一段不堪回首的时光也一同封存。 他回到榻边,拿起那方新的白绸,动作熟练而轻柔地为沈杯汝系上,遮住了那双空洞的眼窝,也暂时遮掩了昨夜崩溃的痕迹。 接着,他拿起玉梳,开始为沈杯汝梳理那一头墨黑如瀑、却因久病而略显干涩的长发。梳齿划过发丝,带来细微的沙沙声。 沈杯汝安静地坐着,任由他摆布。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盼,轻声开口:“孟大人……” “公子请讲。” “今日……陛下或许会来。”沈杯汝的声音很轻,带着不确定,“你……你帮我梳个……好看些的发式,可以吗?” “好看”这个词甫一出口,他自己就先愣住了,随即脸上便涌起一股难堪的热意。他一个瞎子,容貌已毁,终日覆着绸带,谈何“好看”?这简直是痴心妄想。 他连忙有些慌乱地改口,声音更加低柔,带着掩饰性的温顺:“我的意思是……梳得齐整些,便好。不想……在陛下面前,显得太过邋遢狼狈。” 他似乎想用“齐整”来掩盖那点不合时宜的、对“好看”的渴望,却更显得欲盖弥彰,透出一股令人心酸的卑微。 孟令岩梳头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从铜镜的倒影里(尽管沈杯汝看不见)看着那张被白绸遮去大半、只露出尖俏下巴和苍白嘴唇的脸,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是,公子。”他低声应道,声音依旧平稳。 他没有多问,也没有评价“好看”与否。只是手中的动作愈发细致起来。他并未选择过于繁复华丽的发髻,那与沈杯汝如今的气质不符,也徒增累赘。他只是将那一头青丝梳理得极其顺滑服帖,在脑后挽了一个简约而不失雅致的发髻,用一根素雅的青玉簪固定住。额边鬓角,细心地整理好每一根碎发,让整个妆扮看起来清清爽爽,虽无耀眼夺目之美,却自有一种洗净铅华后的干净与脆弱感。 梳妆完毕,沈杯汝抬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脑后的发髻,触手光滑齐整。他看不见效果,但能感觉到与平日的随意挽起不同。 “多谢孟大人。”他低声道谢,语气里带着一丝微弱的、仿佛完成了一件重要事情的松懈。 孟令岩沉默地看着他。此时的沈杯汝,一身素衣,白绸覆眼,墨发轻绾,安静地坐在晨光熹微中,像一尊被风雨侵蚀过后、褪去了所有鲜艳色彩的白瓷观音,残破,却有一种动人心魄的、近乎神性的易碎之美。 他知道,这“齐整”的背后,是眼前这人用尽全身力气,想要在那个毁了他的人面前,维持的最后一点可怜的体面,与……那早已被碾入尘埃,却依旧不死心的、微末的期待。 而他所能做的,也只是帮他维系住这点摇摇欲坠的体面罢了。 晨光透过窗棂,在沈杯汝眼前那片永恒的黑寂里投下模糊的光晕。孟令岩为他系上崭新的白绸,梳好那个力求“齐整”的发髻后,便退至一旁,如同殿内一道沉默的影子。而沈杯汝的心,却从那一刻起,便被一种无声的、细密的焦灼紧紧攫住。 陛下今日或许会来。 这个念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荒芜的心湖里漾开一圈圈混杂着期盼与恐惧的涟漪。他该做些什么,才能在那人到来时,显得不那么……碍眼?不那么像个只能枯坐等待、毫无用处的废物? 他摸索着,缓缓走到窗边的书案前。指尖触到冰凉的活字铜模和微涩的纸张。习字吗?他下意识地缩回了手。不行。上次沾染满手满脸墨迹的狼狈犹在眼前,他那歪斜丑陋的字迹,如何能入陛下的眼?只怕会徒增厌烦。 那……品茗呢?他记得很久以前,尚未失明时,似乎有人称赞过他执杯的姿态清雅。可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更深的难堪压下。茶水喝多了,便要频繁更衣。每一次都需要孟令岩搀扶着他,引导他去那羞于启齿的地方。那种全然依赖、毫无**的暴露感,让他恨不得立刻死去。他宁愿干渴着,也要尽量减少这种令他无地自容的麻烦。 弹琴……?指尖无意识地在空中虚按了一下,仿佛能触到那冰冷的琴弦。万寿节那日的琴音与赞誉,似乎还在耳边回响。可若陛下今日来了,他立刻又去弹琴,会不会显得他太过刻意,太过在意那日的“风光”?像是急不可耐地卖弄,徒惹人耻笑。 出去走走?去御花园里坐坐,闻闻花香,听听鸟鸣?那里或许能让他紧绷的心神稍稍放松。可是……万一呢?万一陛下就在他离开的这一刻来了呢?陛下政务繁忙,能抽空来椒房殿已是难得,若是扑了个空,下次再来,又不知是何年何月了。他不能冒这个险。他必须在这里,安分地等着。 他就这样枯坐在窗边,脑子里纷乱地设想着各种可能,又一一将其否定。每一个想法都指向同一个结论——他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都是不合时宜的,都会暴露他的无能、他的狼狈、他的不堪。 时间在黑暗中缓慢地流淌,每一刻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他竖着耳朵,捕捉着殿外每一丝细微的声响,每一次脚步声都能让他心脏骤停一瞬,随即又在那脚步声远去后,陷入更深的失落。 午膳草草用了几口,便再也咽不下。他依旧维持着那个“齐整”的发髻,端坐着,像一尊被遗忘在神龛里的塑像,等待着永远不会降临的香火。 午后,阳光偏移,殿内的光感渐渐微弱。沈杯汝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脊背僵硬得发酸,却不敢轻易动弹,生怕破坏了这身好不容易维持的“齐整”。 然而,期待中的脚步声始终没有响起。 傍晚,暮色四合,殿内彻底暗了下来。孟令岩无声地点亮了宫灯,昏黄的光晕驱不散沈杯汝心头的寒意。 他终究……是没有来。 一整天的紧绷、期盼、焦灼、自我折磨,在这一刻,尽数化为乌有,只留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疲惫。 “孟大人……”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帮我把头发……拆了吧。” 孟令岩沉默地上前,动作轻柔地取下那根青玉簪,墨黑的长发瞬间披散下来,垂落在沈杯汝单薄的肩头和苍白的脸颊旁。那精心维持了一整天的“齐整”,顷刻间瓦解,仿佛一个无声的嘲讽。 沈杯汝任由孟令岩扶着他,躺回冰冷的榻上。他侧过身,将脸埋进枕头里,整个人蜷缩起来,像一只被遗弃的小兽。 他等了一天。 想了一天。 怕了一天。 也……空了一天。 头发散了,心也散了。那点可怜的、想要“好看”一点的痴心妄想,和那更可怜的、期盼那人能来看一眼的卑微愿望,一同在这沉寂的夜色里,碎成了齑粉。 他躺着,一动不动,仿佛连呼吸都变得轻不可闻。只有那覆眼的绸带边缘,似乎又隐隐泛起了一丝潮湿的痕迹。 第65章 真假 夜色深沉,如同浓稠的墨汁,将椒房殿彻底淹没。沈杯汝蜷在冰冷的锦被里,意识渐渐模糊,沉入了一个他许久未曾踏足的、光怪陆离的领域。 梦里,没有永恒的黑寂。 他眨了眨眼,惊愕地发现,眼前不再是令人绝望的虚无,而是清晰的光影、色彩,是殿内熟悉的、温暖的烛火摇曳。他能看见织锦被面上繁复的缠枝莲纹,能看见床帐顶端悬垂的、流转着温润光泽的玉璧,甚至能看见空气中漂浮的、细微的尘埃在光线中舞蹈。 他……能看见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如同暖流,瞬间涌遍他的四肢百骸。他猛地坐起身,难以置信地抬起手,放在眼前——五指纤长,骨节分明,皮肤是久未见光的苍白,但那是真实的、属于他自己的手! 就在这时,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逆着光走了进来。是晋弃。他穿着一身玄色常服,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挽着,面容不似平日里那般冷峻威严,反而带着一种慵懒的、闲适的笑意。他的眼睛,是沈杯汝记忆深处那般深邃,此刻正清晰地映着他的身影。 “醒了?”晋弃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他从未听过的亲昵,一步步走近。 沈杯汝怔怔地看着他,忘了呼吸,忘了反应。直到晋弃在榻边坐下,伸出手,用指节轻轻挠了挠他的下巴,动作轻柔得像是在逗弄一只珍爱的猫儿。 “沈猫猫,”晋弃唤他,眼里满是促狭而宠溺的笑意,“睡迷糊了?” 沈猫猫……这个在现实中带着羞辱意味的绰号,此刻在梦里,却像是裹了蜜糖,甜得他心尖发颤。他非但不觉得被冒犯,反而下意识地、像只被顺毛的猫儿般,微微眯起了眼,甚至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极轻的、满足的呜咽。 他低头看向自己,发现自己穿着一身雪白的、柔软的寝衣,领口微微敞着。而那里……竟然真的如同陛下那些荒诞故事里所描述的一般,有着一对……不算夸张,却形状姣好、线条优美的……胸。它们随着他的呼吸轻轻起伏,在烛光下泛着细腻柔和的光泽,非但不显女气,反而与他清隽的容貌奇异地融合,增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诱人的风致。 晋弃的目光也落在那处,没有鄙夷,没有戏弄,只有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欣赏与喜爱。他伸出手,不是粗暴的揉捏,而是极其珍视地、用掌心轻轻覆上,感受着那温热的起伏,低笑道:“朕的沈猫猫,果然是全大梁最聪明、也最漂亮的。” 沈杯汝的脸瞬间红透了,如同染了最艳的胭脂。他羞得想要躲闪,身体却诚实得不愿动弹,反而像寻求温暖般,更往那温暖的掌心蹭了蹭。一种被全然接纳、被珍视喜爱的巨大幸福感,将他牢牢包裹,几乎要晕眩。 梦里的一切都美好得不真实。 晋弃没有急着离去处理政务,而是陪着他用了早膳,甚至亲手夹了他喜欢的、小巧精致的糕点喂到他嘴边。他带着他在御花园里散步,不再是现实中那种沉默的、带着压迫感的同行,而是耐心地为他指点各色珍奇的花草,描述蝴蝶翅膀上斑斓的纹路,天空云彩变幻的形状。他看不见的这些年错过的所有颜色与风景,在梦里,都由这个人,温柔地、一一为他补全。 他们甚至一起去了书房。晋弃没有让他写那些屈辱的、歪斜的字,而是握着他的手,铺开一张雪浪笺,教他画兰草。墨迹晕染,寥寥几笔,风骨自成。他的气息喷洒在他的耳侧,低沉含笑:“朕的猫儿,学什么都快。” 没有恐惧,没有疼痛,没有自鄙。 只有眼前人温柔的注视,掌心相贴的暖意,和那几乎要将人溺毙的、被爱着的错觉。 他好像真的成了那个被陛下放在心尖上疼宠的“沈猫猫”,聪明,漂亮,被无所不能地爱着。那些现实的残酷、身体的残缺、内心的千疮百孔,在这个梦里,都被仔细地抚平、修补,镀上了一层温暖而完满的金边。 他依偎在晋弃怀里,听着对方沉稳的心跳,只觉得一生从未如此刻般安稳喜乐。他甚至希望,这个梦,永远都不要醒。 然而,梦,终究是梦。 当第一缕真实的、冰冷的晨光透过窗棂,刺痛他紧闭的眼皮时,那琉璃般的美好世界开始寸寸碎裂。色彩褪去,声音远去,温暖的怀抱化作虚无…… 沈杯汝猛地睁开眼。 眼前,依旧是那片吞噬一切的、永恒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没有光,没有色彩,没有陛下温柔的笑语,没有那被爱着的错觉。 只有枕边冰凉的湿意,和心口那被梦境滋养后,醒来时更加尖锐、更加空洞的疼痛。 他蜷缩起来,将脸深深埋进依旧残留着些许梦中暖意的被褥里,无声地,泪流满面。 原来,连在梦里拥有片刻的圆满,都是如此的奢侈。 那场过于美好因而显得格外残忍的梦境余温尚未完全从沈杯汝心头散去,冰冷的现实便已急促地敲响了殿门。他刚在孟令岩的帮助下,仓促地擦去梦魇带来的泪痕,重新系好白绸,勉强整理了一下微乱的寝衣,御前的小内侍便尖着嗓子传来了口谕:陛下召皇后即刻前往御书房。 召见?在这个时辰? 沈杯汝的心猛地一沉,方才梦中那点虚幻的暖意瞬间荡然无存,只剩下惯常的、深入骨髓的惊惧。是政务上的事需要他在场?还是……陛下察觉了他昨夜那不堪的梦境?不,不可能。 他不敢耽搁,也顾不得再去思考“齐整”与否,只能在孟令岩的搀扶下,步履匆忙,带着一身未散的病弱和惊惶,踏入了那间象征着至高权柄的御书房。 书房内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龙涎香的气息,比椒房殿更冷,更沉。他看不见,却能感觉到那御案之后投来的、如有实质的目光,如同冰冷的蛛网,瞬间将他牢牢锁定。 他依着规矩,向着那目光的来源,颤巍巍地行礼:“臣……参见陛下。” 上方一片寂静。晋弃没有像往常那样让他起身,也没有如同梦里那般温言笑语。只有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在沉默中不断累积,几乎要碾碎他本就脆弱的神经。 就在沈杯汝几乎要支撑不住,腿脚发软时,晋弃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平静,却像淬了冰的利刃,直刺沈杯汝的心脏: “皇后,你好大的胆子。” 沈杯汝浑身剧颤,猛地抬起头,尽管眼前只有黑暗,他还是徒劳地“望”向声音的方向,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朕竟不知,”晋弃的声音慢条斯理,却字字诛心,“你除了在朕面前装腔作势、哭哭啼啼之外,还有这等……红杏出墙的本事。” 红杏出墙?!通奸?! 这几个字如同惊雷,在沈杯汝脑海里轰然炸开。他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膝盖一软,直接瘫跪在了地上,冰冷的金砖寒意瞬间穿透了薄薄的衣料。 “没有!臣没有!”他几乎是尖叫着反驳,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委屈而扭曲变调,泪水瞬间决堤,浸湿了覆眼的绸带,“陛下明鉴!臣……臣怎敢!臣对陛下之心,天地可鉴!臣从未……从未有过二心!” 他慌乱地摇着头,双手无措地在身前挥舞,像是要抓住什么不存在的浮木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巨大的冤屈和恐惧淹没了他,让他语无伦次,只剩下最本能的否认和哀求。 “真的没有……陛下,求您相信臣……臣没有……”他哭得几乎喘不上气,单薄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整个人缩成一团,脆弱得像是一碰即碎的水中月影。 看着他这副吓得魂飞魄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御座上的晋弃,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了一抹极淡的、愉悦的弧度。 “哦?没有?”他拖长了语调,带着玩味的探究,“那为何朕听闻,有人见你与旁人……举止亲密,暗通款曲?” “是谁?!是谁污蔑臣!”沈杯汝激动地抬起头,泪水涟涟,“陛下!臣终日困于椒房殿,目不能视,行动皆需人搀扶,所见之人除了宫人便是孟大人!臣如何能……如何能做出那等苟且之事!”他像是抓住了什么,急切地辩解,“孟大人是陛下亲指,忠心耿耿,他……他更不可能!” 他急得浑身发抖,只觉得百口莫辩,巨大的冤屈几乎要将他撕裂。 就在他濒临崩溃边缘之时,上方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带着磁性的低笑。 那笑声,打破了书房内几乎凝滞的冰冷气氛。 “瞧把你吓的。”晋弃的声音忽然变得懒洋洋的,带着一种熟悉的、恶劣的戏谑,“朕不过……随口一说,逗你玩玩罢了。” 逗……逗他玩玩? 沈杯汝僵住了,哭泣声戛然而止,只剩下不受控制的抽噎。巨大的情绪起伏让他脑子一片空白,方才那灭顶的恐惧还残留在四肢百骸,此刻却被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打得七零八落。 随……随口一说? 他瘫坐在地上,茫然地“望”着前方,泪水还挂在脸颊上,整个人像是一只被恶劣的猫儿玩弄于股掌之间、吓得半死却发现只是虚惊一场的耗子,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虚脱和……更深重的、被戏耍的无力感。 晋弃从御座上站起身,缓步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狼狈不堪的模样。他伸出手,用指尖揩去沈杯汝脸颊上的一滴泪珠,动作算不上温柔,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满意。 “看来朕的皇后,心里倒是干净得很。”他的指尖滑到沈杯汝的下巴,轻轻挠了挠,如同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宠物,“只是这胆子,未免太小了些。” 沈杯汝瑟缩了一下,却不敢躲开。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般,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原来……又是一场戏弄。 用最可怕的罪名,最残忍的方式,来看他惊慌失措,看他痛哭流涕。 而他,甚至不能有半分怨怼。 他只能垂下头,将所有的委屈、后怕和那一点点因为“心里干净”而获得的、扭曲的安心,都死死地压在心底,化作一声微不可闻的、带着颤音的应答: “臣……臣知错了……” 第66章 沈猫猫的故事第二季 御书房那场突如其来的惊吓,如同疾风暴雨,将沈杯汝本就脆弱的心神冲刷得七零八落。他瘫跪在冰冷的地上,泪水未干,身体还因极度的恐惧和后怕而微微颤抖,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湿漉漉的,狼狈不堪。 然而,预想中更深的斥责或是惩罚并未降临。晋弃看着他这副可怜兮兮、全然依赖于自己一念之间的模样,似乎颇为满意。他并未让他立刻滚回那冷清的椒房殿,反而俯身,手臂穿过他的膝弯和后背,稍一用力,便将他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 沈杯汝惊喘一声,下意识地伸手攥住了晋弃胸前的衣襟,指尖冰凉。这突如其来的亲近让他无所适从,却也……无法抗拒。 “瞧你这点出息。”晋弃低笑一声,抱着他,步履沉稳地穿过御书房的内门,径直走向后面专属于帝王的寝殿——养心殿。“吓一吓就成了这副样子,今夜便宿在这里吧。” 宿在……养心殿? 沈杯汝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说不清是惶恐,还是……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敢深想的悸动。他等了一天,煎熬了一天,不就是期盼着能见到陛下吗?虽然是以这样一种猝不及防、甚至堪称屈辱的方式开始,但最终……他终究是等到了。陛下没有厌弃他,还……留他过夜。 他被轻轻放在养心殿那张宽大、铺着明黄锦褥的龙榻上。榻间弥漫着与晋弃身上如出一辙的、浓郁的龙涎香气,霸道地侵占了他的所有感官。他蜷缩着,依旧有些惊魂未定。 晋弃在他身侧躺下,很自然地将人揽进怀里。那怀抱温暖而坚实,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奇异地抚平了沈杯汝一些残留的战栗。 “还怕?”晋弃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带着一丝慵懒的鼻音。 沈杯汝轻轻摇了摇头,将脸埋在他胸前,不敢说话,生怕一开口,这片刻的、如同偷来的温存便会破碎。 晋弃似乎低笑了一下,也没有再追问。他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抚着沈杯汝单薄的脊背,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过度的猫儿。 寂静在殿内弥漫,却不再像之前那般令人窒息。 过了一会儿,就在沈杯汝以为陛下已经睡着时,那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却又响了起来,带着一种闲适的、讲故事般的语调: “朕忽然想起那只沈猫猫了……” 沈杯汝的心微微一跳。又是那个荒诞的、关于一只有着“超级大胸”的猫的故事。 晋弃似乎来了兴致,手臂收拢了些,将他更密实地圈在怀里,开始娓娓道来,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戏谑与……某种难以言喻的宠溺: “话说那沈猫猫啊,前几日不是用他那聪明绝顶的大胸,帮猫国解决了狗族入侵的危机吗?猫国国王龙心大悦,赏了他一座全是小鱼干的金山!结果你猜怎么着?” 沈杯汝屏住呼吸,茫然地“望”着他。 晋弃自问自答,声音里带着笑意:“结果邻山的鼠族不服气,觉得沈猫猫是靠‘不正当手段’取胜,连夜挖了十八条地道,想要偷走小鱼干金山!” 沈杯汝下意识地微微张开了嘴,尽管他知道这故事荒谬绝伦。 “沈猫猫多聪明啊,”晋弃的指尖无意识地卷着沈杯汝的一缕黑发,继续编造,“他根本不慌,直接把他的超级大胸往最大的那条地道口一堵——嘿!严丝合缝!把那群老鼠憋得呀,晕头转向,最后只好灰溜溜地原路返回,还得帮他把地道填好!” 他讲得绘声绘色,仿佛真有其事。沈杯汝听着那离奇的情节,感受着耳边胸腔传来的震动和那带着笑意的气息,紧绷的身体不知不觉地放松了下来。他甚至能想象出(尽管他早已失去想象具体画面的能力)一只白色的、有着奇怪胸脯的猫,神气活现地堵住老鼠洞的模样。这画面太过滑稽,让他唇角忍不住极轻微地弯了一下。 “还有呢,”晋弃似乎察觉到了他细微的情绪变化,讲得愈发兴起,“有一次猫国发大水,别的猫都吓得往树上爬,沈猫猫直接跳进水里,用他那对沉甸甸、浮力超好的大胸当救生筏,一趟一趟地把不会游泳的小猫崽全都驮到了安全的地方!后来啊,猫国上下都尊称他为——‘胸怀天下沈猫猫’!” “胸怀天下”这四个字被他用一种极其正经的语气说出来,效果更是令人忍俊不禁。沈杯汝终于忍不住,将脸更深地埋进晋弃的衣襟里,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压抑着的、带着泣音的笑声。那笑声短暂得如同错觉,却真实地存在过。 晋弃感受到了怀中身躯那细微的颤动和那声几乎听不见的笑,眸中的神色在黑暗中变得幽深难辨。他收紧了手臂,下巴抵在沈杯汝柔软的发顶,继续用那低沉的嗓音,编织着一个个光怪陆离、却只为博怀中人片刻松弛的荒诞故事。 沈杯汝依偎在这个毁了他、又给了他片刻虚幻温暖的怀抱里,听着那些不着边际的童话,只觉得身心都陷入了一种疲惫又诡异的安宁之中。 他等到了陛下。 虽然过程不堪,虽然这温暖可能转瞬即逝,虽然明日醒来或许又是无尽的黑暗与折磨。 但至少此刻,在这个充斥着龙涎香气的怀抱里,在那些荒诞故事的包围下,他暂时忘却了眼盲的痛楚,忘却了自鄙的煎熬,甚至……忘却了那枚系在梅树上、无人知晓的姻缘符。 他像一只终于找到临时港湾的小船,在风浪的间隙里,贪婪地汲取着这点致命的温暖。 晋弃那带着戏谑和独占意味的低语,如同烧红的细针,猝不及防地刺入沈杯汝的耳膜,烫得他浑身一颤。 “朕的沈猫猫没有那么大,一只手……刚好握过来。” 这话不再是讲述那个荒诞故事里的虚构猫儿,而是切切实实地,落在了他的身上。沈杯汝的脸颊瞬间烧灼起来,连带着被触碰到的、单薄胸膛下的那颗心,都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胸骨。 他对自己身体的印象,还停留在许多年前,眼睛还能看见的时候。那时他虽清瘦,却并非如今这般形销骨立,胸口有着属于少年人清韧的、微微起伏的弧度,甚至……他自己沐浴时偷偷瞧过,是有一道浅浅的、羞于启齿的沟壑的。可自从目盲,自从被无尽的痛苦和药物磋磨,他只知道自己是越来越瘦,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他以为那里也早已干瘪得不成样子,丑陋不堪。 原来……还是有一点弧度的吗?而且……陛下竟然用手丈量过?还……觉得“刚好”? 这认知带来的羞耻感远比被直接辱骂更甚,混杂着一丝极其隐秘的、被“认可”了的悸动,让他整个人都僵在了晋弃怀里,动弹不得。 然而,更让他惊惶的还在后面。 【晋弃嘬猫奶瓶吐奶】 怎么敢……陛下怎么敢那样对他?那样凶悍,那样不容抗拒,将他像物件一样摆弄,逼出他所有不堪的反应,让他哭得声嘶力竭,现在却又用这样……这样仿佛带着怜惜的语气,说着如此羞人的话! 他不敢发作,甚至连抱怨都不敢说出口。所有的委屈和那一点点被这异常温柔勾起的、不合时宜的酸软,最终只化作了一声细弱蚊蚋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哼唧。他猛地侧过身,将滚烫的脸颊死死埋进尚且残留着**气息的锦被里,只留给晋弃一个系着湿透白绸带的后脑勺,和微微起伏、表达着无声抗议的单薄脊背。 这副赌气又不敢明言的模样,落在晋弃眼里,却比任何顺从都更取悦他。他低笑一声,伸手,不由分说地将那蜷缩成一团的人儿重新捞了回来,圈进自己怀里。 沈杯汝挣扎了一下,自然是徒劳。他被迫靠在那个温暖却让他心情复杂的胸膛上,依旧低着头,抿着唇,一副拒绝交流的姿态。 晋弃的手臂环过他纤细的腰身,大掌却并未安分,而是缓缓下移,覆上了他那片因为常年病弱而总是微微凹陷的小腹。掌心温热,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道,轻轻按了按。 沈杯汝浑身一僵。 随即,他听到头顶传来晋弃带着明显笑意的声音: “哟,鼓起来了。” 沈杯汝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那“鼓起来”指的是什么——是方才被强行灌注进去、尚未清理干净的……那么多……此刻正充盈在他体内,将他那总是平坦甚至干瘪的小腹,顶出了一个从未有过的、极其微小的、却真实存在的弧度。 这认知带来的羞耻感几乎要将他点燃!他下意识地就想蜷缩起来遮掩,却被晋弃的手臂牢牢固定住。 晋弃的手指甚至还在那极细微的隆起上轻轻划了划,感受着那内里充盈的触感,语气里的笑意更浓,带着一种混不吝的、自我调侃的意味,慢悠悠地吟道: “朕……非明君也。使天下沈猫猫,不敢言而敢怒。” 他篡改了杜牧《阿房宫赋》中的句子,将“天下之人”换成了独属于他的“沈猫猫”,语气戏谑,却又带着一种深沉的、扭曲的占有欲。仿佛他这“独夫之心,日益骄固”,所有的暴戾与索取,都只是针对怀中这一个人。 “独夫之心,日益骄固。”他重复着原文,指尖仍停留在那羞人的地方,低头,气息喷在沈杯汝通红的耳根上,“皇后说,是也不是?” 沈杯汝被他这番歪解圣贤文章、又直指方才之事的混账话气得浑身发抖,又羞又恼,那点委屈都化作了难以言喻的憋闷。他死死低着头,咬着下唇,从喉咙里挤出细弱又固执的反驳,带着未散的哭腔和赌气的意味: “臣……臣没有怒……” 声音闷闷的,毫无底气,更像是在跟自己较劲。 晋弃看着他这副明明委屈得要命、却还要嘴硬的模样,终于忍不住,胸腔震动,发出了低沉而愉悦的笑声。他收紧了手臂,将怀里这具温热、柔软又带着他留下印记的身体,更紧地拥住。 “好,没有怒。”他从善如流,语气里却满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促狭,“是朕看错了。朕的沈猫猫……最是温顺大度。” 沈杯汝把脸埋得更深,不再吭声,只有那微微急促的呼吸和依旧僵硬的身体,昭示着他远非表面那般“温顺大度”。 殿内烛火噼啪,映照着龙榻上交叠的身影。一场疾风暴雨过后,是这般诡异又扭曲的温情。沈杯汝就在这羞耻、委屈与那一点点致命温暖的包裹中,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至少此刻,他被拥抱着。 至少此刻,陛下……在哄他。 第67章 无用之用 翌日,天光已然大亮,养心殿内早已不见了晋弃的身影,只余下一片空寂和昨夜残留的、若有似无的旖旎气息。沈杯汝在孟令岩沉默而精准的服侍下起身,更衣。当微凉的指尖触碰到自己平坦的小腹时,他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下。 昨夜……那里曾被陛下带着笑意按揉过,说是“鼓起来了”。那短暂存在的、带着羞耻和某种隐秘联系的弧度,曾让他无措,也让他心头泛起过一丝连自己都唾弃的、病态的悸动。 可现在,指尖下只有一片瘦削的平坦,甚至能清晰地摸到骨骼的轮廓。那些曾短暂充盈其间的、属于陛下的东西,早已在清理和时间的流逝中消散无踪,连带着那点虚假的“孕育”般的错觉,也一同消失了。空空荡荡,仿佛昨夜的一切,都只是他的一场荒唐梦境。 他像个永远无法真正孕育子嗣、连片刻虚假的充盈都留不住的……残缺之人。 一丝难以言喻的落寞和自嘲,悄然爬上心头。 由孟令岩扶着,缓缓走向御花园。初夏的风带着草木的清新气息,吹拂在他脸上,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滞闷。他下意识地,便朝着那棵系着姻缘符的老梅树方向踱去。 “孟大人,”他轻声开口,打破了两人间的沉默,声音还带着一丝事后的微哑,“昨夜……陛下他,是开心的吗?” 他问得小心翼翼,带着一种不确定的探寻。昨夜陛下的行为那般反复,先是极致的暴戾侵占,后又诡异地温柔擦拭,甚至说出那些狎昵又带着歉意的言语。他分辨不清,那样的陛下,究竟是满意,还是……只是一时兴起的戏弄? 孟令岩扶着他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紧。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辞,最终选择了最客观的描述:“陛下昨夜……确有意犹未尽之态。离去时,神色尚可。” 他没有直接回答“开心”与否,但“意犹未尽”、“神色尚可”这几个字,落在沈杯汝耳中,已然是一种肯定的答复。至少……没有厌烦。 沈杯汝轻轻“嗯”了一声,心底那点落寞似乎被冲淡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陛下开心就好……只要陛下开心,他怎样……都是可以的。 两人慢慢走着,靠近了那棵老梅树。沈杯汝停下脚步,仰起头,“望”向枝桠的方向。 “它……还在吗?”他问的是那枚姻缘符。 “在。”孟令岩的回答简洁肯定,“红绳依旧系着,符咒也完好。” 沈杯汝伸出手,在空中茫然地摸索了一下,仿佛想要触碰那看不见的寄托。指尖最终无力地垂下。 “孟大人,你说……”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迷茫,“这符,真的有用吗?神佛……真的能听见吗?” 他曾在这里虔诚叩问,求一个“陛下是否会一直喜欢我”的答案。如今,陛下昨夜留宿,似乎待他与往日也有些许不同(至少在他看来),这是否……算是神灵的回应? 孟令岩看着他那带着希冀又深知虚幻的侧脸,心中五味杂陈。他无法给出确切的答案,只能低声道:“心诚则灵。公子既已诚心祈求,便无需过多挂怀结果。” 沈杯汝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站在树下,任由微风拂动他的衣摆和发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又低声问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赧: “那……孟大人觉得,我昨夜……可有哪里做得不妥?或者说……有没有……惹陛下不快的时候?” 他像个交了功课的学生,忐忑地向唯一知晓内情的师长询问评价,生怕自己有丝毫差错,影响了那来之不易的“恩宠”。 孟令岩的心像是被细针扎了一下。他想起昨夜内殿隐约传来的、被压抑的哭泣和哀求,想起今早为沈杯汝更衣时,在那苍白肌肤上看到的、被小心翼翼隐藏在衣物下的些许红痕。 “公子昨夜……很好。”他的声音有些发干,带着一种压抑的涩意,“陛下……并未不快。” 他只能这么说。 沈杯汝似乎松了口气,轻轻抚了抚自己的衣袖,仿佛那里还残留着昨夜被拥抱过的触感。他低下头,白绸遮掩了他所有的表情,只有微微抿起的唇角,泄露了一丝极淡的、近乎满足的痕迹。 “那就好……”他喃喃道。 两人又在树下站了片刻,直到沈杯汝觉得有些腿酸,才在孟令岩的搀扶下,缓缓转身离开。 那枚系在枝头的姻缘符,在初夏的风中轻轻摇曳,红色的绳结依旧鲜艳,像是沈杯汝那悬在半空、无所依凭,却又固执地不肯坠落的心事。 他得到了孟令岩“陛下尚可”、“并未不快”的答复,这让他那颗始终悬着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可那短暂的“充盈”感消失后留下的空洞,以及对于未来那无法掌控的恩宠的惶恐,却依旧如影随形。 他只是在黑暗中,更深地依赖着身边这唯一的指引,一步步,走向那早已注定的、深不见底的命运。 从御花园回到椒房殿,那片刻室外的新鲜空气与虚幻的希冀,如同脆弱的泡沫,很快便被殿内固有的、混合着药味与沉寂的冰冷气息所戳破。或许是昨夜在养心殿经历了太过剧烈的情绪与身体上的波折,又或许是吹了风,不过半日,沈杯汝便觉得浑身发起冷来,额角也隐隐作痛,整个人昏沉无力。 孟令岩察觉到他气息不对,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触手一片不正常的微烫。他立刻沉了脸色,转身便去传唤太医。 太医署的院判亲自赶来,隔着丝绢为沈杯汝诊脉。殿内静得可怕,只能听到沈杯汝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和太医细微的沉吟。良久,太医收回手,对着候在一旁、面色凝重的孟令岩低声道: “皇后娘娘此乃旧疾复发,兼之外感风寒,邪气入里,以致营卫不和,引发低热。娘娘玉体向来孱弱,心脉更有郁结之象,最忌大喜大悲,情绪剧烈波动。此番……怕是又动了心神,耗了元气。需静养,万万不可再受刺激。” 一番话,说得委婉,却字字都敲在沈杯汝心上。他蜷在榻上,听着太医的话,只觉得一阵阵发冷。动了心神?耗了元气?是因为昨夜吗?因为陛下的暴戾,还是因为那之后诡异的温柔?他自己也分不清了。 太医开了方子,嘱咐需按时服用,静心调养,便退下了。孟令岩亲自去煎药,殿内又只剩下沈杯汝一人。 孤独与病弱,如同无形的枷锁,将他牢牢困在这方寸之地。眼前是无尽的黑暗,耳边是死一般的寂静。失去了外界的干扰,所有的思绪便如同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里奔腾、冲撞。 他忍不住一遍遍地回想昨夜。 陛下将他抱在怀里,给他讲那些荒诞的故事,那时……是开心的吧? 可后来,陛下又那样凶悍地对待他,逼得他哭泣求饶,那……也是开心的表现吗? 还有那句“独夫之心,日益骄固”,是玩笑,还是……陛下对自己行为的认知? 他像个在迷宫里打转的瞎子,拼命想抓住一点确定的东西,来安抚自己惶惑不安的心,却发现每一条路都通向更深的迷雾。 孟令岩说他“昨夜很好”,“陛下并未不快”。 太医说他“不可大喜大悲”,“动了心神”。 那他到底该怎么做,才是对的?才能让陛下满意,又不至于让自己这般……狼狈地病倒? 他是不是……太没用了?连承受陛下的“恩宠”,都会病倒。陛下会不会觉得他麻烦?觉得他像个易碎的瓷娃娃,碰不得,惹人厌烦? 这个念头让他恐惧得浑身发抖。他宁愿忍受疼痛和屈辱,也不想被陛下厌弃。 可是……若陛下不厌弃,继续那样对待他,他的身子……似乎又真的承受不住。太医的话像是一道谶语,提醒着他这具残破躯壳的极限。 他陷入了一个无解的悖论里。渴望靠近那唯一的温暖与光亮,却又害怕那光亮本身携带的、足以焚毁他的热量。 孟令岩端着煎好的药进来时,看到的便是沈杯汝蜷在榻上,脸色苍白,眉头紧锁,连呼吸都带着沉重不安的模样。他走过去,将药碗放在榻边的小几上,轻声道:“公子,该用药了。” 沈杯汝像是被惊醒般,猛地颤了一下,茫然地“望”向他的方向。 “孟大人……”他的声音虚弱而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我……我是不是很麻烦?” 孟令岩沉默地将药碗递到他手中,触到他冰凉的指尖。“公子何出此言?养好身子要紧。” 沈杯汝捧着温热的药碗,却没有立刻喝。他低着头,白绸遮掩了他所有的情绪,只有微微颤抖的声音泄露了他的无助: “我总是生病……总是需要人照顾……昨夜……昨夜明明还好好的,今日便又成了这副样子……陛下他……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用,很惹人烦?” 他将自己所有的价值,都系于晋弃一人之身。病弱的身体,成了他最深的自卑和恐惧的来源。 孟令岩看着他这副自鄙自厌的模样,胸口像是堵了一块巨石。他想说,那个人根本不在乎你病与否,他只在乎他自己的兴致。他想说,你不需要为了取悦任何人而勉强自己。 可他什么也不能说。 他只能看着沈杯汝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如同饮鸩止渴般,将那碗苦涩的汤药喝尽。然后疲惫地躺回去,将自己重新埋入锦被之中,仿佛那样就能隔绝外界的一切,也隔绝掉内心那无休无止的、令人绝望的胡思乱想。 殿内再次沉寂下来,只有沈杯汝偶尔压抑的咳嗽声,和那挥之不去的、浓郁的药味,昭示着这具躯体的脆弱与不堪。而他所有的恐惧、迷茫与卑微的期盼,都只能在这无边的黑暗与孤寂中,独自咀嚼,直至沉沦。 夜色浓重,如同化不开的墨,将椒房殿紧紧包裹。沈杯汝躺在榻上,低烧如同暗火,在他经脉骨骼间无声地灼烧,带来一阵阵虚浮的汗意和深入骨髓的酸痛。他眼前是永恒的黑,耳边是死寂,只有自己粗重滚烫的呼吸声,和心脏在胸腔里无力却又急促的搏动声,提醒着他还在病中煎熬。 孟令岩没有离开。他搬了一张绣墩,就坐在离榻极近的地方,近到能清晰地听到沈杯汝每一次困难的喘息,能感受到那具单薄身躯散发出的不正常的热度。只是沈杯汝看不见,这过于靠近的距离,于他而言,与远在殿外并无分别,依旧是彻骨的孤独。 “公子,可要喝些水?”孟令岩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打破了那令人心慌的沉默。他端来温水,小心地扶起沈杯汝,将杯沿凑到他干裂的唇边。 沈杯汝小口啜饮着,冰凉的水滑过灼热的喉咙,带来片刻的舒缓。重新躺下后,他却没有像往常那样蜷缩起来沉默,反而微微侧过头,朝着孟令岩声音的方向,声音因虚弱和发热而显得格外飘忽: “孟大人……你说,一个人,要怎么样……才算是对另一个人……有用呢?” 这问题问得突兀,带着病中特有的茫然和执拗。他像是在问孟令岩,又像是在叩问自己无望的命运。 孟令岩沉默了一瞬。他看着沈杯汝被烧得泛红、却依旧难掩苍白的脸颊,看着那被汗水浸湿、贴在额角的几缕墨发,看着那覆眼的绸带下,仿佛承载了太多痛苦而微微蹙起的眉宇。 “属下以为,”孟令岩的声音依旧平稳,却比平日放缓了许多,像是在斟酌最不易刺激到他的词句,“‘有用’与否,并无定规。于将士,保家卫国为有用;于农夫,春种秋收为有用。而于……”他顿了顿,“于在乎之人而言,或许……仅仅是‘存在本身’,便已是一种‘有用’。” 他在乎之人。 这四个字,他说得极其轻,几乎湮没在夜色里,却像一颗小石子,在沈杯汝死水般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微弱的涟漪。 “存在本身……?”沈杯汝喃喃重复着,语气里充满了自嘲,“像我这般……眼不能视,手不能提,终日卧病,除了拖累他人,耗费药材……这样的‘存在’,有什么用呢?” 他的声音低下去,带着浓重的鼻音:“陛下他……需要的是一个能母仪天下、能为他绵延子嗣的皇后,或者……至少是一个健康、能陪他纵马驰骋、能为他排忧解闷的人。而不是我这样的……废物。” “公子并非废物。”孟令岩打断他,语气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固执的坚定,“公子之才,曾惊艳京城;公子之心,纯善坚韧。只是……命运不公,世道苛待。” 沈杯汝摇了摇头,泪水无声地从绸带边缘滑落,混入鬓角的汗水中。“才名……早已是过眼云烟。纯善……呵,在这深宫里,纯善只会让人啃得骨头都不剩。” 他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积蓄力气,然后忽然用一种异常平静,却让孟令岩心头骤紧的语气说道: “孟大人……若我这次,熬不过去了……我那些份例银子,还有陛下往日赏赐的那些用不上的东西……虽然不多,你都拿去吧。” 这话语来得太过突然,甚至有些荒谬。沈杯汝年纪尚轻,虽病弱,却也未到交代后事的地步。这更像是一种极度绝望下的自我放逐,一种对自身价值全盘否定后,所能想到的、唯一可能“回报”身边人的方式。 孟令岩猛地攥紧了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看着榻上那具仿佛随时会消散在夜色里的脆弱身躯,一股强烈的酸楚和难以言喻的愤怒(不知是对这命运,还是对那个造成这一切的人)冲上心头。 “公子慎言!”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打破了长久以来的克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您正值盛年,不过偶感风寒,何至于此!太医说了,好生将养便会痊愈。”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重新变得低沉,却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属下伺候公子,是职责所在,更是……心甘情愿。从未图谋过公子任何财物。公子若再说这等灰心之言,便是……便是不珍惜自身,也让属下……无地自容。”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其艰难,仿佛承载了千钧重量。 沈杯汝被他这从未有过的、带着情绪的反应震住了。他茫然地“望”着孟令岩的方向,似乎想从那片黑暗中,分辨出对方此刻的神情。他感觉到孟令岩的气息似乎比刚才靠近了些,带着一种压抑的、滚烫的急切。 “可是……”沈杯汝还想说什么,却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他咳得撕心裂肺,单薄的身子蜷缩起来,像风中残叶。 孟令岩立刻上前,动作有些慌乱地替他拍抚脊背,又端来温水。待咳嗽稍平,沈杯汝已耗尽了力气,瘫软在榻上,只有细微的喘息。 “对不起……孟大人……”他气若游丝地道歉,“我……我只是觉得……若我真不在了,在这宫里,也只有你……会偶尔念着我一点好了……那些东西,我留着也无用……” “公子!”孟令岩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痛楚的坚决,“不会的。您会好起来。属下……不允许您这样想。” 他不再说什么大道理,只是重复着“不允许”,像是要用这简单的三个字,筑起一道堤坝,挡住沈杯汝不断涌向深渊的绝望思绪。 殿内再次安静下来,只余下沈杯汝疲惫的呼吸声。孟令岩依旧坐在榻边,保持着那个守护的姿态,如同一尊沉默的磐石。 沈杯汝没有再说话。他闭着眼,感受着身边那不同于晋弃的、带着克制却真实存在的温暖气息,心头那片冰冷的荒芜之地,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或许……“存在本身”,对于某些人而言,真的……有那么一点点意义吗? 这个念头如同萤火,在无边的黑暗与病痛中,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第68章 春狝 春狝的旨意传到椒房殿时,沈杯汝尚在低烧后的虚弱中,恹恹地靠在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被角。听闻陛下要带他同去围场,他先是怔住,随即一股混杂着惶恐与一丝微弱期盼的情绪漫上心头。围场……那是策马奔腾、弓弦铮鸣的地方,是陛下展现勇武、笼络权贵的所在,也是向上天祈愿仓廪丰足的重要仪典。他一个瞎子,去那里能做什么?除了成为累赘和笑柄。 可他不敢违逆。 出行那日,他被宫人仔细穿戴起来,厚重的浅青色斗篷将他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绒毛领子簇拥着尖俏的下巴和覆眼的绸带,更显得那张脸苍白得不染一丝血色,仿佛一尊易碎的琉璃人偶,被小心翼翼地搬上了帝王华贵的车驾。 到了围场,耳边顿时喧嚣起来。风声猎猎,旗帜招展,骏马的嘶鸣与官员权贵们刻意压低的谈笑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沈杯汝既熟悉又陌生的、属于外界与权力的躁动气息。他紧紧攥着袖口,被孟令岩扶着,茫然地站在那片他看不见的广阔天地间,只觉得每一步都踩在虚空里。 然后,他听到了晋弃沉稳的脚步声靠近。 下一刻,他整个人便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打横抱起。惊呼卡在喉咙里,他下意识地攥住了晋弃胸前的衣料,指尖冰凉。 “怕什么?”晋弃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响在他的头顶,“朕带你领略一下,何为春狝。” 他抱着沈杯汝,径直走向一匹通体乌黑、神骏非凡的御马。周围的喧嚣似乎瞬间静止了,无数道目光,或惊诧,或探究,或隐含鄙夷,都聚焦在这被帝王亲手抱上马背的盲眼皇后身上。 沈杯汝被安置在晋弃身前,整个人几乎完全陷在对方宽阔温暖的怀抱与厚重的斗篷里。马鞍坚硬的触感,骏马不安的喷息和肌肉的微微颤动,都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激得他浑身僵硬,止不住地微微颤抖。他以前是会骑马的,甚至曾有过一匹心爱的、通体雪白的骏马,他骑着它踏过扬州的烟柳画桥,在月下写过“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的意气诗篇。可后来……眼睛瞎了,他连自己都照顾不了,那匹马也只能含着泪卖掉,再后来,他把自己也卖了,堕入那不见天日的花楼…… 过往的记忆与此刻的屈辱无助交织在一起,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尽管他眼前本就是黑的)。 “抱紧。”晋弃的手臂从他腰间环过,牢牢握住缰绳,将他更紧地固定在怀里,低沉的声音带着命令的口吻,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 骏马开始小步跑动起来,颠簸感瞬间传来。沈杯汝吓得低呼一声,细白的手指死死抓住晋弃的手臂,如同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刮得他脸颊生疼,也带来了青草与泥土的气息,以及远处隐约的、被圈定的猎物惊慌奔逃的声响。 他能感觉到晋弃胸腔的震动,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混合着马蹄踏碎草叶的脆响,构成一种蛮横而原始的节奏。 就在这时,晋弃忽然勒紧了缰绳,骏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嘹亮的嘶鸣,随即稳稳停住。沈杯汝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几乎心脏停跳,整个人软软地靠在晋弃怀里,连颤抖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感觉到晋弃松开了握缰的一只手,向后探去——有人恭敬地递上了一张沉重的御弓,和一支特制的、尾羽华丽的箭矢。 晋弃调整了一下姿势,将沈杯汝更密实地圈在臂弯与胸膛之间,然后,他握着沈杯汝那只冰凉颤抖、无力垂落的手,一起,搭上了弓弦。 “别动。”晋弃的气息喷在他的耳廓,带着灼热的温度和不容置疑的掌控。 沈杯汝僵住了,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被动地感受着晋弃强健的手臂带动着他的手,缓缓将那张象征着天子武力的硬弓拉开。弓弦绷紧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那巨大的力道震得他手腕发麻,指尖仿佛要被勒断。 他看不见晋弃瞄准了何处,只能感觉到对方沉稳的呼吸和骤然凝聚的、猎食者般的锐利气息。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所有的喧嚣远去,只剩下弓弦紧绷的嗡鸣和他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然后,他感觉到晋弃扣着他手指的力道微微一松—— “嘣——!” 一声清脆的弦震!紧接着是箭矢破空的尖啸! 那声音如此之近,仿佛贴着他的耳膜划过,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决绝,撕裂了风声,也撕裂了他混沌的感知。 远处,似乎传来了侍从们压抑的、兴奋的欢呼,以及某种重物倒地的沉闷声响。 中了。 天子御箭,例无虚发。 晋弃缓缓松开了弓,手臂却依旧环着他,低头,下颌蹭了蹭他冰凉的发顶,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愉悦和某种深沉的占有欲: “朕的皇后,亦是朕的福星。此一箭,仓廪可足矣。” 沈杯汝瘫软在他怀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覆眼的绸带下,早已是冷汗涔涔。他听不懂那些关于国运、关于仓廪的冠冕堂皇的话,他只感觉到那支箭离弦时带来的、几乎要将他灵魂也一同射穿的惊悸,以及此刻身后之人那坚实胸膛里传来的、带着满足的震动。 他被当成了一个象征,一个被帝王掌控在怀中的、预示着吉祥与丰收的“福星”道具。他的恐惧,他的无助,他残存的、关于扬州的诗篇与白马的记忆,在这一箭之下,都显得如此渺小,如此……不值一提。 他只是在无尽的黑暗和这令人窒息的掌控中,更深地蜷缩起来,像一只被猛禽攫住、连挣扎都忘了的猎物。 第69章 治世经国 春狝归来的喧嚣尚未在沈杯汝耳中完全平息,他便又被带到了另一处无形的战场——养心殿的东暖阁。这里不似围场那般开阔凛冽,却弥漫着另一种更沉、更压人的气息。檀香与墨香交织,掩盖不住的是权力权衡时无声的硝烟。 晋弃高踞主位,几位重臣分坐两侧,正商议着漕运改道与西北军饷的议题。沈杯汝被安置在晋弃右下首不远处的一张梨花木扶手椅上,像个精致却多余的摆设。他裹着那件浅青色斗篷,厚重的绒毛领子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覆眼的绸带将他与这正在进行的一切彻底隔绝。 他看不见那些大臣们或凝重、或精明的神色,只能听到他们或沉稳、或急切的声音。户部尚书的声音带着钱粮算计特有的圆滑与谨慎,兵部侍郎的语调则难掩边关武将的粗粝与直接。他们引经据典,陈述利弊,字字句句关乎国计民生,却也暗藏着部门之间的角力与私心。 沈杯汝安静地坐着,双手规规矩矩地交叠在膝上,指尖冰凉。他努力地听着,试图从那纷杂的声浪里捕捉有用的信息,仿佛这样就能证明自己并非全然无用。可那些漕粮、河道、军械、饷银……离他太过遥远,远不如指尖触摸到的活字来得真实。他感觉自己像一片浮萍,飘荡在与他无关的激流之上。 就在这时,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提到了“扬州”。 “……漕运若改道淮安,则扬州段水势减缓,泥沙易淤,恐影响来年漕船通行,于扬州税赋亦是不利……” 扬州。 这两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撬开了沈杯汝尘封的记忆。他并非对漕运一无所知。当年他游学江南,曾在扬州盘桓数月,不仅留下了传世的诗篇,也曾与当地学子、甚至一些退隐的老河工交谈,对扬州段运河的水文、两岸民生有过切实的了解。那些他曾亲眼见过(如今只剩黑暗中的模糊轮廓)的河道、堤坝、纤夫,此刻竟异常清晰地浮现……不,是“感觉”在脑海里。 他抿了抿干燥的嘴唇,心脏因这突如其来的、可能“有用”的契机而微微加速。他犹豫着,挣扎着,终于在一位大臣话音落下的间隙,鼓起残存的勇气,微微侧过头,朝着晋弃声音传来的方向,轻声开口,声音带着久病的虚弱和不易察觉的试探: “陛下……臣……臣昔年游历扬州时,曾听闻当地老河工言,扬州段运河……非是水缓易淤,乃是因其河道弯曲,水流至此回旋之力甚强,反不易沉积。真正隐患,在于……在于上游林木砍伐过甚,致使水土流失,泥沙来源不绝,方是淤塞根本。若……若只改道,恐是治标不治本……” 他这段话说完,东暖阁内有一瞬间的寂静。 几位大臣的目光(他虽看不见,却能感觉到)齐刷刷地落在了他身上,带着惊诧、审视,或许还有一丝被“后宫干政”(尽管他是男后)冒犯的不悦。一个瞎子,一个靠着帝王“恩宠”才得以苟活的废人,竟敢在军国大事上插言? 沈杯汝说完便后悔了,指尖掐进掌心,冷汗涔涔。他觉得自己僭越了,像个跳梁小丑。 然而,预想中的斥责并未到来。 晋弃的手指在紫檀木的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打破了寂静。 “皇后倒是……见识广博。”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沈杯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循着记忆和逻辑,小心翼翼地补充道:“臣……臣愚见。或可……在漕运改道之余,更应着力于上游植树固土,减少泥沙下泄。同时……亦可效仿前朝旧例,于扬州段河道关键处,增设‘扫湾木’、‘拦沙坝’等工事,借水流之力,自行冲刷河道……” 他越说声音越低,到最后几乎细不可闻。他觉得自己耗尽了所有力气,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徒劳地张合着嘴唇。 又是一阵沉默。 这时,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沈杯汝身后不远处的孟令岩,悄无声息地上前一步。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巧的、用锦缎包裹的汤婆子,动作极其自然且隐蔽地,塞入了沈杯汝一直交叠在膝上、冰凉颤抖的手中。 那汤婆子带着恰到好处的温热,瞬间驱散了沈杯汝指尖的寒意,也像是一道无声的安抚,稳住了他几乎要崩溃的心神。他下意识地握紧了那温暖之源,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晋弃的目光似乎从那汤婆子上掠过,又似乎没有。他并未对沈杯汝的建议立刻做出评判,而是转向了那位提出问题的户部尚书,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硬:“皇后所言,尔等以为如何?可曾考量过上游水土之事?” 户部尚书连忙躬身,语气变得谨慎起来:“回陛下,娘娘所言……确有其道理。只是上游植树,工程浩大,非一朝一夕之功,且涉及地方民生……” 讨论继续了下去,但焦点已然微妙地转向了沈杯汝提出的“治本”之策。 沈杯汝紧紧握着那个温暖的汤婆子,蜷缩在宽大的椅子里,不敢再发一言。他不知道自己那番话是对是错,也不知道陛下是如何看待他这突如其来的“多嘴”。 他只知道,在刚才那片刻,他似乎……不再是完全无用的。 而手心的这点温暖,是这冰冷权谋场中,唯一真实可触的支撑。 东暖阁内的气氛并未因沈杯汝那番关于漕运的见解而缓和,反而愈发紧绷。议题很快从具体的治水方略,延伸到了更深的层面——人力、钱粮、以及各方势力的平衡。 户部尚书捻着胡须,语气圆滑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推诿:“陛下,娘娘高见,植树林、固水土,确为长治久安之策。然则,此非一省一部之事,涉及数道州县,协调艰难。且国库近年来,西北用兵,东南赈灾,已是捉襟见肘,若再兴此等大工,只恐……力有未逮啊。”他巧妙地将皮球踢了回去,既未否定沈杯汝,又点出了实际的难处。 兵部侍郎立刻接口,声音洪亮带着不满:“尚书大人此言差矣!漕运乃国之命脉,军饷粮草皆赖于此!若河道年年淤塞,漕运不通,边关将士饿着肚子,如何保家卫国?届时,恐怕耗费的就不是植树的银钱,而是将士的鲜血了!”他话语直白,带着武人的悍气,直接将问题抬到了江山安危的高度。 工部官员则更关注技术细节,语速极快:“增设‘扫湾木’、‘拦沙坝’固然是古法,然水流之力变幻莫测,工程设计稍有差池,非但不能冲沙,反而可能加剧淤积,甚至引发决口之患!此事需从长计议,遣得力干员实地勘测,反复演算方可……” 几人各执一词,引据经典,计算钱粮,争论不休。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硝烟,每一句话背后都牵扯着不同的利益集团和衙门之间的角力。 沈杯汝紧紧握着那个汤婆子,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努力听着那些复杂的争论,脑子飞快地转动着。他看不见那些大臣们或凝重或算计的表情,只能从语气中分辨立场与意图。户部的推诿,兵部的急切,工部的谨慎……他试图在那一片混沌的声浪中,抓住那根能解开乱麻的线头。 他依稀记得,当年在扬州,似乎听人提起过一种更巧妙的法子,并非一味堵截或疏导,而是利用……利用某种…… 就在他冥思苦想,仿佛触摸到一丝灵光,一个关键的点即将在脑海中成型,他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再次开口时—— 一只温热而有力的大手,忽然揽住了他的腰。 下一秒,天旋地转。 他整个人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从椅子上捞起,轻而易举地抱离了那个充斥着权谋算计的漩涡中心,落入了一个坚实而熟悉的怀抱。 是晋弃。 “够了。”晋弃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威压,瞬间让所有争论戛然而止。他低头,看着怀中因突然的变故而显得有些懵懂、下意识攥紧了他衣襟的沈杯汝,语气忽然变得懒洋洋的,带着一种近乎宠溺的责备,对着噤若寒蝉的众臣道: “朕的皇后身子弱,禁不起你们这般吵嚷。瞧把他吓得。” 众臣面面相觑,一时无言。方才那位引经据典、提出颇有见地看法的皇后,此刻在陛下口中,却成了需要呵护、会被“吓到”的娇弱之人。 沈杯汝也僵住了。那即将脱口而出的关键想法,被这突如其来的打断硬生生噎了回去,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憋得他胸口发闷。他……他并没有被吓到,他只是……快要想到了…… 然而,晋弃并没有给他任何解释或继续的机会。他的目光越过众臣,落在了坐在稍后位置、一直未曾开口的礼部侍郎周明身上,更准确地说,是落在了周明身侧那位身着素雅宫装、气质沉静的女子身上。 “清臣也在。”晋弃的语气缓和了些许,像是想起了什么,“朕记得你,小时候在太后宫里见过,字写得极好,如今是在国子监授课?” 那女子,便是周明的妻子,晋清臣。她虽是皇室旁支,血脉已远,但终究顶着宗室女的名头。她闻声起身,仪态端庄地行礼,声音清越:“回陛下,臣妇确在国子监任启蒙先生,不敢当陛下‘字好’之誉。” 晋弃点了点头,似乎颇为满意。他垂眸,看着怀里依旧僵硬着的沈杯汝,用指尖轻轻刮了刮他冰凉的脸颊,用一种仿佛在安排什么有趣游戏般的口吻说道: “皇后近日也在学写字,只是无人引导,进展缓慢。清臣既精于此道,便由你陪着皇后,去偏殿……玩一会儿吧。也免得他在这里,听些枯燥东西,闷坏了。” 玩……一会儿? 陪着……写字? 沈杯汝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屈辱感瞬间淹没了方才那点思考的余温。他像个被大人嫌弃碍事、随意打发出去的孩子,从他刚刚试图参与、甚至可能有所贡献的“正事”场合,被轻飘飘地挪到了“玩耍”的位置。 他甚至来不及反应,便被晋弃抱着,几步走到了晋清臣面前,然后……像是递一件不甚重要的物品般,被稍稍松开了些。 “有劳清臣了。”晋弃的语气随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晋清臣微微躬身,神色平静无波:“臣妇领旨。” 沈杯汝茫然地“站”在那里,手心的汤婆子依旧温热,却再也驱不散那股从心底漫上来的寒意。他所有的思考,那即将抓住的灵光,都在陛下那句“陪他玩一会儿”中,碎成了齑粉。 他只是一个……需要被哄着、陪着玩的玩意儿。 他甚至能感觉到周围那些大臣们投来的、或怜悯或讥诮的无形目光。 孟令岩悄无声息地上前,扶住了他微微摇晃的手臂。 沈杯汝低下头,任由孟令岩牵引着,跟在那个陌生的、叫做晋清臣的女子身后,一步步,离开了那间决定天下大事的东暖阁,走向未知的、属于“玩耍”的偏殿。 身后,关于漕运、关于军饷、关于帝国命运的争论,似乎又重新开始了。 只是,再也与他无关。 第70章 开蒙 偏殿里熏着淡淡的兰草香,比东暖阁少了几分压抑,却依旧透着宫室特有的清冷。沈杯汝被孟令岩扶着,坐在一张铺着软垫的绣墩上,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方才在东暖阁被骤然打断思绪、又被当作孩童般“打发”出来的难堪,依旧像细密的针,扎在他的心头。 晋清臣在他对面坐下,衣裙摩擦发出窸窣轻响。她看着眼前这个被陛下亲自抱来、眼覆白绸、苍白脆弱的年轻男子,心中滋味复杂。论起那拐了弯的皇室辈分,她母亲该唤陛下一声表舅,那她……岂不是该叫这位年轻的皇后一声“表舅姥姥”?这念头让她有些荒谬之感,尤其是对方看起来,年纪似乎比她还小上几岁。 她斟酌了一下,选择了最稳妥的称呼,声音温和清越,带着教书先生特有的、令人安心的平稳:“娘娘安好。臣妇晋清臣,此前……曾听说过娘娘。” 她的“听说”二字,说得极其含蓄。沈杯汝当年名动京华时,她还是个懵懂少女,却也依稀记得那些关于“沈家才子”、“《沁园春》”的传说。后来那些变故,那些不堪的流言,她身处京城,自然也有所耳闻。只是此刻,那些“听说”与眼前这个需要从头学习写字、连握笔都显得笨拙茫然的盲眼皇后放在一起,构成了一种极其诡异、甚至令人心酸的对比。 沈杯汝微微侧首,“望”向她声音的方向,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他不知该说什么,难道要问“你听说过我什么”吗?那无异于自取其辱。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孟令岩见状,上前一步,对着晋清臣微微躬身,声音刻板却清晰地解释道:“晋先生,娘娘目疾已久,行动不便。近日为排遣寂寥,亦为……不荒废心智,开始凭借触觉重新习字。目前已能用特制活字模辨认部分字形结构,亦可勉强握笔描摹。” 他没有提及陛下那些时而戏弄、时而“教导”的举动,也没有说沈杯汝习字时多少次因写不好而崩溃哭泣,只陈述了最表面的事实。 晋清臣是何等聪慧之人,从这简短的介绍和沈杯汝周身散发出的脆弱气息中,已能窥见这“习字”背后恐怕藏着无数辛酸。她了然地点点头,语气愈发柔和:“原来如此。娘娘有此向学之心,实在令人敬佩。” 她略一思忖,便有了主意。她没有像对待真正蒙童那般直接从最简单的笔画教起,那样太过侮辱。她想了想,轻声道:“娘娘,不若由臣妇先为您念几个字,略解释其形义,您若觉得哪个字有趣,便可试着触摸字模,或……让孟大人辅佐,在纸上写写看?只当是……游戏便好。” 她刻意用了“游戏”二字,试图减轻沈杯汝的心理负担。 沈杯汝沉默了一下,轻轻“嗯”了一声。他能感受到晋清臣话语里的尊重与善意,这与陛下那带着狎昵的“陪他玩”截然不同。 于是,晋清臣便开始轻声念字,她选的多是些意象清雅、结构也不算太过复杂的字,如“兰”、“竹”、“静”、“思”。每念一个,她便稍作停顿,用简洁清晰的语言描述这个字的字形结构,比如“兰”是“草字头,下面一个阑干的阑”,并会简单解释其含义,偶尔还会引一句相关的、不那么艰深的诗句。 她的声音很好听,不急不躁,如同山间清泉,潺潺流淌。没有怜悯,没有好奇,只有一种纯粹的、引导式的平和。 沈杯汝起初还有些心神不属,但渐渐地,也被这种氛围所感染。他努力集中精神,随着她的描述,在脑海中(尽管那是一片黑暗)勾勒字的形状,指尖也无意识地在膝上轻轻划动。 当晋清臣念到“兰”字,并引了一句“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时,沈杯汝的心微微一动。这个字,他曾写得极好,也曾被无数人称赞风骨清奇。 “我……可以试试这个字吗?”他轻声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 晋清臣微微一笑:“自然可以。”她示意孟令岩将刻有“兰”字的凸起铜模放到沈杯汝手中。 沈杯汝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触摸着那冰凉的、带着锐利边缘的笔画,从草字头到下面的“阑”,一遍,又一遍。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要通过这触摸,找回一点与过往那个才华横溢的自己的联系。 然后,在孟令岩的辅助下,他握住了笔,蘸了墨,在那铺开的宣纸上,极其缓慢地、歪歪扭扭地,写下一个残缺的、墨迹浓淡不一的“兰”字。 很丑。比他曾经随手写下的任何一个字都要丑上十倍、百倍。 但他写完,却轻轻吁出了一口气。额角甚至因为专注而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晋清臣看着那个不成形的字,却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只是温和地赞道:“娘娘初次尝试,能把握住大致结构,已属不易。笔画力道,还需时日慢慢练习。” 她没有说“写得真好”之类的虚言,她的肯定落在“把握结构”上,落在“还需练习”上,真实而具体,反而让沈杯汝心中那点因字丑而生的羞惭减轻了些许。 他知道,晋清臣的教法,带着国子监里对待初学童生的耐心与细致。他也知道,陛下将他丢给晋清臣,本质上是觉得他碍事,是一种打发。 但奇怪的是,在这偏殿之中,在这位温柔而知性的宗室女面前,听着她平和的声音,感受着她不带偏见的引导,他心中那团被东暖阁的权谋和陛下的随意揉搓成的乱麻,竟一点点地松开了些。 尽管处境依旧尴尬,尽管未来依旧茫然,但至少这一刻,他不是那个只能哭泣、只能依附、只能被当作玩物的沈杯汝。 他只是一个……在努力学习写字的、笨拙的学生。 孟令岩站在一旁,看着沈杯汝微微放松的脊背和那专注的神情,一直紧抿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 这片刻的宁静与“正常”,对于深陷泥沼的公子而言,已是难得的喘息。 偏殿内,兰香袅袅,只有晋清臣温和的讲解声、沈杯汝指尖摸索字模的细微声响,以及笔尖偶尔落在纸上的沙沙声。沈杯汝正全神贯注地试图将脑海中那个由触摸构建的“兰”字,更工整一些地落在纸上,虽然依旧歪斜,却比方才好了些许。这种专注于一事、暂时忘却周身处境的感觉,对他而言太过奢侈,也太过脆弱。 一道阴影,悄无声息地笼罩下来。 带着熟悉的、不容错辨的龙涎香气。 沈杯汝还未反应过来,握笔的右手便是一空——那支被他小心翼翼掌控、尚带着他指尖温度的毛笔,竟被人轻而易举地抽走了! 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望”向气息传来的方向,身体因这突如其来的惊扰而微微后仰,脸上还带着未褪的专注与一丝茫然。 “啧,朕的皇后,何时这般用功了?”晋弃带着笑意的低沉嗓音在他头顶响起,语气里充满了熟悉的、恶劣的戏谑。他手里把玩着那支抢来的笔,目光扫过纸上那个歪歪扭扭的“兰”字,又落在沈杯汝那因受惊而微微张开的、失了血色的唇上。 沈杯汝的脸瞬间涨红了,连带着覆眼的绸带下的皮肤都烫了起来。又是这样……陛下总是这样,在他好不容易找到片刻安宁、试图做点什么的时候,猝不及防地出现,用这种方式提醒他,他所有努力的可笑与徒劳。 晋清臣早已站起身,垂首敛目,恭敬地行礼。她看着陛下那般自然地、带着狎昵意味地打断皇后的练习,心中那份因教学而生的平和顿时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是了,这才是这位皇后真实的处境。方才那片刻的宁静与“正常”,不过是镜花水月。 晋弃似乎对沈杯汝这副又羞又窘、却不敢发作的模样十分受用。他伸手,不是将笔还给他,而是用那微凉的、带着墨香的笔杆,轻轻挠了挠沈杯汝依旧保持着握笔姿势、微微蜷缩的手心。 那一下轻痒,如同羽毛拂过,却带着电流,瞬间从手心窜遍沈杯汝全身,激得他猛地一颤,下意识就想缩回手,却被晋弃更快地一把握住手腕。 “瞧你这点胆子。”晋弃低笑,指腹在他细瘦的腕骨上摩挲了一下,然后才转向一旁的晋清臣,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听不出情绪的平淡,“清臣教得不错,皇后看着……倒是比方才在暖阁里精神了些。” 晋清臣忙道:“陛下谬赞,是娘娘天资聪颖,一点即通。” “是吗?”晋弃不置可否,目光重新落回沈杯汝身上,那目光如有实质,即使隔着绸带,沈杯汝也能感觉到其中的审视与……满意?一种对他“乖乖被哄着玩”状态的满意。 “既如此,清臣日后便常来椒房殿走动走动,陪皇后……解解闷,认认字。”他像是在吩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轻易地安排了沈杯汝往后可能难得的、与外界稍作接触的时光。 晋清臣垂首应道:“臣妇遵旨。” “嗯。”晋弃这才像是想起了正事,松开了握着沈杯汝手腕的手,却就势将他从绣墩上拉了起来,揽入自己怀中,“前头宴席快要开了,朕带你过去。” 他低头,凑到沈杯汝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亲昵命令道: “沈猫猫,一会儿乖乖待在朕身边,不许乱跑,听到没?” 说完,他似乎觉得还不够,又伸出方才挠过他手心的那根手指,再次在他微微汗湿的掌心里,轻轻勾挠了一下。 沈杯汝浑身僵硬地被他揽着,手心里那一点残留的痒意如同烙印,混合着陛下身上霸道的龙涎香气,和他话语中那将他视为所有物般的掌控,让他刚刚因习字而获得的那点微末的平静与自尊,瞬间土崩瓦解。 他像个被系上了铃铛的猫儿,所有的活动范围与行为,都只在主人许可的一念之间。 他低下头,用细若蚊蚋的声音,顺从地应道: “……臣,知道了。” 晋弃满意地揽紧了他,对着晋清臣略一颔首,便带着怀中这具温顺却僵硬的身躯,转身离开了偏殿。 留下晋清臣独自站在原地,看着帝后相携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案几上那个墨迹未干的、歪斜的“兰”字,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 那支被陛下随手丢弃在一旁的毛笔,笔毫犹自湿润,仿佛还残留着方才那人指尖的温度,和一丝……无言的屈辱。 第71章 醉后不知天在水 盛大的宫宴在灯火辉煌的大殿中举行,觥筹交错,衣香鬓影。沈杯汝被安置在晋弃身侧的尊位上,厚重的礼服与周遭的喧嚣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与这热闹隔绝开来。他眼前只有黑暗,耳边是模糊的、放大了的谈笑声、丝竹声,以及杯盘轻碰的脆响,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不安的嗡鸣。 然而,与往常不同的是,晋弃今夜似乎心情格外畅快。他并未像以往那样将沈杯汝晾在一旁,反而对他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关怀”。 “来,沈猫猫,尝尝这个。”晋弃夹起一箸鲜嫩的鱼肉,亲自递到沈杯汝唇边,语气是前所未有(至少在公开场合)的温和,甚至带着一□□哄。 沈杯汝受宠若惊,又忐忑不安。他小心翼翼地张开嘴,将那鱼肉含了进去,细嚼慢咽,食不知味。 晋弃看着他顺从的模样,眼底笑意更深。他一边接受着百官的敬酒,一边竟又开始低声给沈杯汝讲起那些荒诞不经的“沈猫猫”故事,只是这次的故事里,那只猫不再是救国救民的英雄,而是变成了如何用“聪明的大胸”偷吃到御膳房最新鲜的小鱼干,如何耍赖打滚求抱抱的惫懒模样。 沈杯汝听得面红耳赤,却又不敢不听,只能低着头,任由那带着酒气的灼热呼吸喷洒在自己耳侧。 “张嘴。”晋弃又命令道,这次的声音带着神秘的笑意,“有蜜饯,很甜。” 沈杯汝信以为真,乖乖地微微张开唇。然而,预想中甜腻的蜜饯并未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一根微凉、带着薄茧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探入了他的口腔,甚至恶劣地在他敏感的舌面上轻轻一刮。 “唔!”沈杯汝猛地一颤,羞得几乎要缩成一团,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他想躲,下巴却被晋弃另一只手轻轻捏住。 “骗你的。”晋弃低笑,抽回手指,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瞧你这傻样。” 沈杯汝眼眶瞬间就红了,泪水在绸带后积蓄。他觉得自己像个被随意摆弄的提线木偶,所有的反应都在对方的预料和掌控之中。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晋弃见他真要哭出来的样子,语气又软了下来,像是安抚一只闹脾气的小猫,亲自端起一杯酒,递到他唇边,“喝点酒,压压惊。” 沈杯汝犹豫了一下。他以前的酒量是极好的,诗酒唱和,意气风发。可如今他身子虚弱,还在低烧……但他不敢拒绝陛下。 他小口啜饮着,那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烧感。 一杯,又一杯。 晋弃似乎打定了主意要“补偿”他方才的受惊,变着花样地哄他饮酒。有时说是甘甜的果酿,有时说是滋补的药酒,有时甚至只是清水,骗他张口,然后将酒液渡入他口中。 沈杯汝本就心神不宁,又在病中,意识很快便模糊起来。他忘了自己原本的打算——他想多吃一点饭菜,哪怕撑得难受,也好让那平坦的小腹能有一点点鼓起的弧度,能短暂地、自欺欺人地模拟出那一夜被陛下留下的东西填满时,那像是胖了些、甚至……带了点荒谬的“孕育”感的模样。 可来不及了。 酒意如同汹涌的潮水,混合着未退的低烧,迅速将他残存的理智吞噬。他头晕目眩,浑身发软,几乎坐不住,全靠晋弃揽在他腰间的手臂支撑着。 他醉了。 醉得一塌糊涂。 平日里那些谨小慎微、那些自鄙恐惧,在酒精的麻痹下荡然无存。他像个找不到家的幼稚孩童,开始不安分地往晋弃怀里钻,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呓语。 “陛下……热……好热……”他无意识地拉扯着自己严整的衣领,露出小片泛着不正常红晕的锁骨。 晋弃低头看着怀中这具彻底软倒、卸下所有防备的身躯,看着他因醉酒和发烧而格外潮红的脸颊,听着那带着泣音的、软糯的嘟囔,眸色渐深。他非但没有阻止,反而将人更紧地搂住,指尖甚至饶有兴致地卷弄着沈杯汝散落下来的几缕墨发。 “乖,别乱动。”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满足的慵懒,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欣赏自己的杰作。 沈杯汝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懂。他停下拉扯衣领的动作,却转而用滚烫的脸颊蹭了蹭晋弃的胸膛,像只寻求安慰的小兽,嘴里还在含糊地念着:“猫猫……不要小鱼干了……要……要陛下抱……” 他彻底变回了晋弃口中那个需要被哄着、宠着的“沈猫猫”,幼稚,依赖,毫无威胁,也……毫无尊严。 晋弃看着他在自己怀里蹭来蹭去、全然信赖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深邃的、难以捉摸的笑意。他挥退了想来帮忙的宫人,亲自拿着酒杯,又哄着沈杯汝喝下了半杯。 沈杯汝呛咳起来,眼泪汪汪,却还是乖乖咽了下去,然后便彻底瘫软在他怀里,只剩下细微的、带着酒气的呼吸。 宴席依旧热闹,百官依旧谈笑。但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忍不住瞥向那高踞上位的帝王,和他怀中那个醉酒后显得格外孱弱无助、与这庄严盛宴格格不入的盲眼皇后。 晋弃旁若无人地抱着他,仿佛怀抱着一件稀世的、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珍宝。他心情似乎更好了,甚至屈起手指,轻轻刮了刮沈杯汝滚烫的脸颊,低声道: “睡吧,沈猫猫。朕在这儿。” 沈杯汝在他怀里蹭了蹭,发出一声如同梦呓般的、满足的轻哼,彻底陷入了昏沉的醉乡。他那些隐秘的渴望、那些清醒时的痛苦与挣扎,此刻都被这浓烈的酒意和这虚假的温暖,暂时掩埋了。 只是那被他遗忘的、想要变得“有用”、想要留住一点“充盈”感的愿望,也一同破碎在了这迷离的醉意里。 夜宴的喧嚣如同退潮般远去,只留下耳畔嗡嗡的余响和浑身骨头被抽走般的绵软。沈杯汝被半扶半抱着回到椒房殿,浓郁的酒意混合着未褪的低烧,在他脑子里搅成一团混沌的浆糊。他几乎是被人放在了柔软的床榻上,锦被带着熟悉的、属于他自己的微凉气息。 他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下意识地向身侧摸索。空的。 冰凉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到心头,让他混沌的意识清醒了一瞬,随即又被更深的醉意和委屈淹没。 “陛下……?”他试探着,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醉后的沙哑,像只被遗弃的小猫在空屋子里怯生生地叫唤。 没有回应。只有殿内烛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和他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 他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等到那熟悉的、带着龙涎香气的怀抱。酒精放大了他所有的脆弱和不安,那些在清醒时被强行压抑的委屈,此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走了……又走了……”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迅速浸湿了覆眼的绸带,“每次……都是这样……哄我……骗我……然后就走了……” 他像个被反复承诺却又屡屡被丢下的孩子,逻辑混乱地诉说着不满: “说好……不逗我的……又骗我喝酒……头好晕……好难受……” “沈猫猫……我才不是猫……我没有……没有那么大……你骗人……” “肚子……还是瘪的……什么都没有……留不住……什么都留不住……” “陛下……不喜欢我……嫌我麻烦……嫌我瞎……嫌我什么都不会……”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语句颠三倒四,时而抱怨陛下的欺骗,时而痛恨自己的无能,时而又陷入“沈猫猫”那个荒诞身份的迷茫里。他蜷缩起来,将脸埋进枕头,单薄的肩膀因为抽泣而微微耸动,整个人散发出一种被全世界抛弃了的、极其可怜的绝望气息。 孟令岩一直沉默地站在榻边,看着他这副模样。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剧烈的心疼与一种近乎无力的愤怒。他看着沈杯汝像个迷路的孩子般在醉意和病痛中挣扎,听着那些破碎的、浸透了血泪的呓语,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他不能再听下去了。 也不能……再看着公子如此自苦而无动于衷。 孟令岩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近乎决绝的沉黯。他转身,走到殿内一角那个存放着陛下偶尔留宿时所用物品的柜子前,动作有些僵硬地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只小巧的香囊。那是晋弃惯用的沉水香,气味霸道而独特,象征着无可置疑的帝王权威,也承载着沈杯汝无数复杂难言的记忆。 他迟疑了一瞬,仅仅是一瞬。然后,他近乎粗暴地将香囊里的香料粉末倒出少许,毫不犹豫地拍散在自己玄色的侍卫服前襟和袖口上。那浓郁沉郁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将他周身都笼罩在一片仿造的、属于另一个男人的气息里。 他走回榻边,看着依旧沉浸在悲伤中、小声啜泣的沈杯汝,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俯下身,动作极其轻柔地,将那个散发着“陛下”气息的、虚假的怀抱,缓缓靠近沈杯汝。 “朕在。” 他开口,声音刻意压得低沉,模仿着晋弃那独特的、带着些许慵懒和不容置疑的语调。只是那声音里,终究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压抑的涩意。 沉浸在醉意和委屈中的沈杯汝,猛地嗅到了那熟悉的、让他又怕又依赖的沉水香气,又听到了那“陛下”的声音(尽管有些异样,但他醉糊涂了,分辨不出),哭泣声戛然而止。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下意识地就朝着那气息和声音的来源依偎过去,冰凉的脸颊贴上那带着同样香气的、微硬的衣料。 “……陛下?”他仰起头,覆眼的绸带湿漉漉的,声音里充满了不确定和卑微的希冀,“您……没走?” “嗯。”孟令岩用鼻腔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模仿着晋弃不耐烦时的回应。他伸出手,动作有些僵硬,却尽量放柔,像之前无数次看到晋弃做的那样,轻轻拍抚着沈杯汝单薄颤抖的脊背。 沈杯汝得到了“回应”和“安抚”,像是终于找到了安全的港湾,整个人都松懈下来。他不再哭泣,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那散发着沉水香气的怀抱里,小声地、满足地喟叹了一声,像个终于被哄好了的、极其容易满足的孩子。他甚至还无意识地蹭了蹭,寻找着更舒适的位置。 孟令岩维持着这个俯身拥抱的姿势,一动不动。他感受着怀中这具身躯的温热与脆弱,闻着那自己亲手撒上的、属于别人的香气,心中一片冰冷的荒芜。 他知道这是欺骗。 他知道这温暖是偷来的。 他知道一旦公子酒醒,这一切都会如同泡沫般碎裂。 可至少此刻,在这虚假的香气和沉默的伪装里,这个遍体鳞伤的人,能得到片刻的、虚幻的安宁。 他甘愿成为这虚假的支柱,哪怕只是片刻。 第72章 春色 连日的低烧与那场宿醉,如同两把钝刀,交错着磋磨沈杯汝本就所剩无几的元气。他醒来时,只觉得浑身骨架像是被拆散重组过一般,每一处关节都泛着酸软的疼痛,喉咙干涩得如同吞过沙砾,连呼吸都带着灼热的疲惫。 孟令岩沉默地伺候他用了些清淡的粥食和苦涩的药汤。他恹恹地靠在引枕上,眼前是无边的黑,耳中是殿内死寂的风。那场醉酒后的记忆支离破碎,只剩下一些模糊的片段——陛下的逗弄、辛辣的酒液、还有……似乎有一个带着沉水香气的、短暂的怀抱?他分不清那是真实还是高烧中的幻觉。 “孟大人……”他声音微弱,带着久病的沙哑,“我想……去御花园走走。” 孟令岩没有立刻回应。他看着沈杯汝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色,和那连坐着都需要倚靠的虚弱姿态,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公子,您尚在病中,外面风大……”他试图劝阻。 “就一会儿……”沈杯汝却意外地固执,他微微侧过头,“白绸”后的视线茫然地投向虚空,“就去……看看那棵树。走走就好。”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脆弱,让孟令岩无法再拒绝。 最终,沈杯汝被裹得比往日更加严实,厚厚的斗篷几乎将他整个人都淹没,只露出一段细白的脖颈和覆眼的绸带。他靠在孟令岩身上,脚步虚浮,几乎是半倚半抱着,才勉强挪到了御花园。 春日确实来了。虽然沈杯汝看不见那抽新的嫩芽,闻不到那复苏的花香,但他能感觉到拂过脸颊的风,不再似冬日那般凛冽刺骨,而是带着一丝温润的、若有若无的暖意。这暖意却并未驱散他心头的寒意,反而更衬得他体内的病弱与周遭生机格格不入。 他不需要孟令岩指引,便凭着记忆和一种近乎本能的感应,朝着那棵老梅树的方向“望”去。 “到了吗?”他轻声问。 “到了。”孟令岩扶着他,在梅树下站定。 沈杯汝伸出那只未被他搀扶的、苍白纤细的手,在空中迟疑地、小心翼翼地摸索着。指尖先是触碰到粗糙干裂的树皮,然后缓缓向上,终于,碰到了那根系在枝桠上的、微微晃动的红绳,以及绳下那枚小小的、三角形的姻缘符。 他的指尖猛地一颤,像是被那单薄的纸符烫到了一般。随即,他极其珍重地、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力道,轻轻握住了它。那动作,不像是在触摸一件死物,倒像是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承载了他全部妄念的梦境。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着,握着那枚符咒,许久没有说话。春风拂过他额前的碎发和覆眼的绸带,带来远处隐约的鸟鸣。 “孟大人,”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掌心中的这点微末寄托,“春天……是不是来了?” “是,公子。园中许多花都开了。”孟令岩的声音依旧平稳。 “真好……”沈杯汝喃喃道,语气里却听不出多少喜悦,只有一种深沉的、物是人非的怅惘,“去年这时,我还在想,若能看见今年的春色,该有多好。”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符咒上那凹凸不平的、属于他自己写下的丑陋字迹。 “你说……陛下他,看到这春色,会想起我吗?”他问得天真,又带着令人心酸的卑微,“哪怕……只是一瞬间?” 孟令岩沉默着,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沈杯汝也并不需要他的回答。他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继续低声诉说着,那些在椒房殿冰冷的四壁间无处安放的心事: “我有时候会觉得,我就像这符咒一样……单薄,无用,写的字也丑,只能系在这无人注意的角落,风吹雨打。陛下他……或许早就忘了它的存在了吧?”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一丝哽咽:“可是……我还是舍不得它。就像……就像舍不得陛下偶尔施舍的那一点点……一点点温暖。” 他握着符咒的手微微用力,指节泛白,仿佛真的要将那小小的、承载着他所有祈求与绝望的东西,拆解开来,吞咽入腹,让它成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再也无法被剥夺。 “孟大人,我知道我傻。”他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在苍白脆弱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眼,“可是……除了这点傻念头,我还有什么呢?” 他还有什么呢?才华已逝,健康不再,尊严扫地。只剩下这点可怜的、自我安慰的执念,和一个永远无法宣之于口的、对身边这个沉默侍卫的、复杂难言的依赖。 孟令岩看着他紧握着姻缘符、仿佛那是他生命中唯一浮木的模样,听着他那如同交代遗言般的、绝望又坦诚的心事,只觉得胸口闷痛,几乎要喘不过气。他想说,您还有我。他想说,离开这里,我带你走。 可他什么也不能说。 他只能更稳地扶住沈杯汝摇摇欲坠的身子,用自己沉默的存在,作为无声的回应。 沈杯汝在树下站了许久,直到感觉浑身力气都将耗尽,才依依不舍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握着姻缘符的手。 “回去吧。”他轻声说,语气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 孟令岩扶着他,转身,一步步离开那棵老梅树。那枚红色的姻缘符在他们身后轻轻摇曳,在春日略显苍白的阳光下,像一滴凝固在时光里的、永不干涸的血泪。 沈杯汝知道,他的春天,从未真正到来过。他只是在无尽的寒冬里,靠着这一点点偷来的、虚假的暖意,苟延残喘。 第74章 一抔净土掩风流 回到椒房殿,那股浓重苦涩的药味似乎已浸透了每一寸空气,与沈杯汝身上尚未干透的药渍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污浊感。低烧如同附骨之疽,在他本就脆弱的躯体内重新燃起暗火,烧得他意识昏沉,却又异常敏感。 孟令岩将他安置在榻上,转身去准备热水和干净衣物。殿内一时只剩下沈杯汝粗重而滚烫的呼吸声,以及那无法抑制的、细碎呜咽。 泪水早已将覆眼的绸带浸得湿透,黏在皮肤上,又冰又痒。他却浑然不觉,只沉浸在巨大的羞耻与自我厌弃的漩涡里。方才御花园中那场由柳枝引发的荒唐误会,像一面残酷的镜子,照出了他所有的不堪与痴心妄想。 “孟大人……”他听到孟令岩回来的脚步声,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带着高烧特有的含糊和浓重的鼻音,“我……我是不是……真的太痴心妄想了?” 他不等孟令岩回答,便自顾自地、颠三倒四地说了下去,像是要将满心的污秽都倾倒出来: “陛下……陛下怎么会来呢?他怎么会……来看我这样一个人?” “我……我好下贱……真的好下贱……”他猛地抓住自己胸前湿漉漉、散发着药味的衣襟,指甲几乎要抠进布料里,“那里……那里湿了……一定是因为我……我在想……在想那些肮脏事……” “我脏了……孟大人,我从里到外都脏了……”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绝望的尖利,“我卖过的!你忘了吗?我把自己卖进过那种地方!这身子……早就脏透了!陛下他……他一定是嫌我脏了……他一定是有了别人,更干净、更好看的人……所以才不来的……所以才……” 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只剩下压抑不住的、如同小兽哀鸣般的哭泣。他将所有的过错都归咎于自己,归咎于那场被迫的、将他所有尊严都碾落尘埃的经历。 孟令岩正拧着热帕子的手,猛地顿住。温水从指缝间滴落,溅在盆中,发出细微的声响。他看着榻上那个蜷缩成一团、因发烧和哭泣而不断颤抖的身影,听着他那字字泣血的自鄙之言,胸口像是被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过,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楚。 那当然不是他的错! 一个声音在孟令岩心底愤怒地嘶吼。 他也不脏!他比这世上许多道貌岸然的人都干净千百倍! 更何况……孟令岩的眸光骤然变得冰冷锐利,像淬了寒冰的刀锋。他也不想一想,他沈杯汝,当年那个风雅清举、才华横溢的探花郎,是因为谁,才被剜去双眼,断了前程,最终走投无路,沦落到不得不卖身求存的地步?! 是晋弃!是那个毁了他一生、如今又将他当作玩物般肆意搓弄的帝王! 退一万步来讲——孟令岩的呼吸因这极端愤怒的念头而微微急促——就算,就算他卖身是“脏”的,是迫不得已下的污点。可那位高高在上的王爷,若不是他自己也踏足了那花街柳巷,逛了秦楼楚馆,又怎会恰好遇见在那里卖身的沈杯汝?又怎会将他重新捞回这更深、更华丽的牢笼? 脏?到底是谁更脏?! 这些话,如同岩浆在他胸腔里奔涌冲撞,几乎要破喉而出。可他看着沈杯汝那副恨不得将自己彻底撕碎、贬低到尘埃里的模样,所有的激烈言辞又都被强行压了回去。 此刻的公子,需要的不是真相的残酷,不是愤怒的声讨,而是一点……哪怕只是虚假的支撑。 孟令岩闭了闭眼,将翻涌的情绪死死摁住。他走到榻边,没有立刻去替沈杯汝擦拭,而是伸出手,极其轻柔地,覆上了他紧攥着衣襟、因用力而骨节泛白的手。 那手心滚烫,带着泪水的湿意和剧烈的颤抖。 “公子,”孟令岩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平静,却又异常坚定,“您没有错。” 他感觉到沈杯汝的手猛地一颤。 “您不脏。”他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仿佛要将这几个字烙印在对方混乱的意识里,“那些事,非您所愿。至于陛下……” 他顿了顿,终究无法说出违心的安慰之语,只能含糊地带过:“陛下之心,非我等所能揣测。您只需知道,您很好,比许多人……都好。” 他说得艰难,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过。他知道这些话苍白无力,无法真正抚平沈杯汝心头的创伤,但他只能做到这里。 他轻轻掰开沈杯汝死死攥着衣襟的手指,然后用温热的帕子,开始一点点擦拭他脸上混合着药渍和泪痕的污迹,动作小心翼翼,如同在擦拭一件价值连城却布满裂痕的古瓷。 沈杯汝依旧在哭,只是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细弱的、无意识的抽噎。他任由孟令岩摆布,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 孟令岩沉默地为他清理,换下脏污的衣物,又喂他喝了退烧的汤药。整个过程,沈杯汝没有再说话,只是偶尔,那被泪水浸透的绸带下,会传来一声极轻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叹息。 殿内烛火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冰冷的墙壁上,一个无声地哭泣,一个沉默地守护。 孟令岩看着沈杯汝终于在高烧和疲惫中昏睡过去,那张苍白的脸上还残留着泪痕。他伸出手,极轻地、如同触碰幻影般,拂开他额前被汗水濡湿的碎发。 他知道,有些伤口,永远无法愈合。 有些枷锁,永远无法挣脱。 而他所能做的,也只是在这无尽的黑暗里,陪着他,一起沉沦。 第75章 危楼 夜色深沉,椒房殿内弥漫着未散的药味和沈杯汝低烧带来的、不安的燥热。他昏昏沉沉地躺在榻上,意识在病痛与疲惫间浮沉,白日里那场因柳枝而起的巨大羞耻和自厌,如同梦魇般缠绕着他,让他即使在睡梦中也微微蜷缩着,眉心紧蹙。 沉稳而熟悉的脚步声,踏碎了殿内的寂静。 孟令岩如同瞬间绷紧的弓弦,上前一步,挡在龙榻前,垂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错辨的劝阻意味:“陛下,娘娘高烧未退,方才睡下……” 晋弃的脚步甚至没有丝毫停顿,径直越过他,如同越过一道无关紧要的影子。他走到榻边,垂眸看着那个裹在锦被里、显得异常单薄脆弱的身影。沈杯汝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呼吸急促,覆眼的绸带边缘还隐约可见泪痕。 晋弃伸出手,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粗暴地逗弄,反而极轻地、用指尖拂过沈杯汝滚烫的额角,沿着他纤细的眉骨,滑到微微颤抖的眼睫之下(尽管隔着绸带),再到那因干燥而有些起皮的苍白嘴唇。 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审视般的、近乎温柔的意味。可这“温柔”落在因高烧而感官放大、且心神极度脆弱的沈杯汝身上,却比直接的暴力更令人恐惧。 沈杯汝在昏沉中颤了颤。他感觉到了触碰,那不再是白日里虚幻的柳枝拂动,而是真实的、带着薄茧的指尖温度。可他不敢动,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白日的教训太过深刻,他怕极了这又是自己病中产生的、下贱的痴心妄想。他怕自己稍有回应,便会再次陷入那种对着空无一人之处哭泣哀求的、极致的难堪里。 他僵硬地躺着,像一具失去了所有反应能力的偶人,唯有那微微加速的心跳和变得更为滚烫的皮肤,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晋弃似乎对他这全然被动、甚至带着恐惧的僵硬颇为满意。他低笑一声,不再满足于这浅尝辄止的触碰。他俯身,手臂穿过沈杯汝的膝弯和后背,稍一用力,便将这具滚烫而轻飘飘的身躯打横抱了起来。 沈杯汝惊喘一声,下意识地攥紧了晋弃胸前的衣料,却又在瞬间意识到这“真实”的触感后,变得更加僵硬。 晋弃抱着他,并未走向龙榻,而是转身,大步走向殿内一侧光线更为昏暗的偏殿。那里陈设简单,只在窗下有一张用于小憩的窄榻。 他将沈杯汝轻轻放在那张冰冷的、铺着普通锦褥的窄榻上。沈杯汝陷在并不柔软的铺垫里,茫然地“望”着上方,浑身依旧因为高烧和未知的恐惧而微微发抖。 然后,他听到晋弃俯下身,那带着灼热气息的声音,紧贴着他的耳廓,用一种极其逼真的、带着担忧的语调,缓缓说道: “沈猫猫,朕现在把你放在……很高的楼梯顶上了。” 沈杯汝的心脏猛地一缩。 “外面很冷,风很大。”晋弃的声音继续,如同魔鬼的低语,“楼梯下面,是结冰的湖面。沈猫猫,你若是动一下……哪怕只是一下……” 他刻意停顿,留下令人恐惧的空白。 “……就会掉下去。” 这话语如同最寒冷的冰锥,瞬间刺穿了沈杯汝所有的疑虑和自鄙的屏障!不是柳枝!是真的陛下!陛下来了!而且……而且把他放在了那么危险的地方! 巨大的恐惧和终于确认“被注意”的、扭曲的安心感交织在一起,让他瞬间崩溃。 “不……不要!陛下!臣不动!臣不动!”他几乎是尖叫着哀求起来,声音带着高烧的嘶哑和极致的恐慌,泪水汹涌而出,“求求您……抱臣下去……臣怕……真的好怕……” 他信以为真了。他僵直地躺在窄榻上,连指尖都不敢稍有蜷缩,仿佛真的身处于万丈高楼的边缘,下方就是致命的冰窟。 晋弃看着他这副被轻易拿捏、全然依赖恐惧的模样,眼底闪过一丝愉悦的、深邃的光芒。他伸出手,没有去抱他,反而用指尖,慢条斯理地划过沈杯汝因紧张而绷紧的脖颈线条。 “想让朕抱你下去?”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恶劣的玩味,“那要看……朕的沈猫猫,乖不乖了。” 沈杯汝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忙不迭地、带着哭音保证:“臣乖!臣一定乖!陛下让臣做什么……臣就做什么……求您……别让臣掉下去……” 他彻底沦为了惊弓之鸟,所有的意志和尊严,都在晋弃精心编织的、虚无的恐怖情境中,土崩瓦解。他不再去想自己是否下贱,是否痴心妄想,他只知道,此刻能救他的,只有眼前这个制造了这一切恐惧的男人。 晋弃满意地听着他的哀求,感受着他身体的颤抖和那全然交付(哪怕是出于恐惧)的顺从。 夜还很长。 对于病中脆弱、又被恐惧牢牢掌控的沈杯汝而言,这注定是另一个无法挣脱的、漫长的折磨。而他甚至不知道,他所恐惧的“高楼”和“冰湖”,仅仅存在于帝王一句随口的戏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