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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治世经国

作者:山岛嘉陵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春狝归来的喧嚣尚未在沈杯汝耳中完全平息,他便又被带到了另一处无形的战场——养心殿的东暖阁。这里不似围场那般开阔凛冽,却弥漫着另一种更沉、更压人的气息。檀香与墨香交织,掩盖不住的是权力权衡时无声的硝烟。


    晋弃高踞主位,几位重臣分坐两侧,正商议着漕运改道与西北军饷的议题。沈杯汝被安置在晋弃右下首不远处的一张梨花木扶手椅上,像个精致却多余的摆设。他裹着那件浅青色斗篷,厚重的绒毛领子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覆眼的绸带将他与这正在进行的一切彻底隔绝。


    他看不见那些大臣们或凝重、或精明的神色,只能听到他们或沉稳、或急切的声音。户部尚书的声音带着钱粮算计特有的圆滑与谨慎,兵部侍郎的语调则难掩边关武将的粗粝与直接。他们引经据典,陈述利弊,字字句句关乎国计民生,却也暗藏着部门之间的角力与私心。


    沈杯汝安静地坐着,双手规规矩矩地交叠在膝上,指尖冰凉。他努力地听着,试图从那纷杂的声浪里捕捉有用的信息,仿佛这样就能证明自己并非全然无用。可那些漕粮、河道、军械、饷银……离他太过遥远,远不如指尖触摸到的活字来得真实。他感觉自己像一片浮萍,飘荡在与他无关的激流之上。


    就在这时,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提到了“扬州”。


    “……漕运若改道淮安,则扬州段水势减缓,泥沙易淤,恐影响来年漕船通行,于扬州税赋亦是不利……”


    扬州。


    这两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撬开了沈杯汝尘封的记忆。他并非对漕运一无所知。当年他游学江南,曾在扬州盘桓数月,不仅留下了传世的诗篇,也曾与当地学子、甚至一些退隐的老河工交谈,对扬州段运河的水文、两岸民生有过切实的了解。那些他曾亲眼见过(如今只剩黑暗中的模糊轮廓)的河道、堤坝、纤夫,此刻竟异常清晰地浮现……不,是“感觉”在脑海里。


    他抿了抿干燥的嘴唇,心脏因这突如其来的、可能“有用”的契机而微微加速。他犹豫着,挣扎着,终于在一位大臣话音落下的间隙,鼓起残存的勇气,微微侧过头,朝着晋弃声音传来的方向,轻声开口,声音带着久病的虚弱和不易察觉的试探:


    “陛下……臣……臣昔年游历扬州时,曾听闻当地老河工言,扬州段运河……非是水缓易淤,乃是因其河道弯曲,水流至此回旋之力甚强,反不易沉积。真正隐患,在于……在于上游林木砍伐过甚,致使水土流失,泥沙来源不绝,方是淤塞根本。若……若只改道,恐是治标不治本……”


    他这段话说完,东暖阁内有一瞬间的寂静。


    几位大臣的目光(他虽看不见,却能感觉到)齐刷刷地落在了他身上,带着惊诧、审视,或许还有一丝被“后宫干政”(尽管他是男后)冒犯的不悦。一个瞎子,一个靠着帝王“恩宠”才得以苟活的废人,竟敢在军国大事上插言?


    沈杯汝说完便后悔了,指尖掐进掌心,冷汗涔涔。他觉得自己僭越了,像个跳梁小丑。


    然而,预想中的斥责并未到来。


    晋弃的手指在紫檀木的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打破了寂静。


    “皇后倒是……见识广博。”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沈杯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循着记忆和逻辑,小心翼翼地补充道:“臣……臣愚见。或可……在漕运改道之余,更应着力于上游植树固土,减少泥沙下泄。同时……亦可效仿前朝旧例,于扬州段河道关键处,增设‘扫湾木’、‘拦沙坝’等工事,借水流之力,自行冲刷河道……”


    他越说声音越低,到最后几乎细不可闻。他觉得自己耗尽了所有力气,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徒劳地张合着嘴唇。


    又是一阵沉默。


    这时,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沈杯汝身后不远处的孟令岩,悄无声息地上前一步。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巧的、用锦缎包裹的汤婆子,动作极其自然且隐蔽地,塞入了沈杯汝一直交叠在膝上、冰凉颤抖的手中。


    那汤婆子带着恰到好处的温热,瞬间驱散了沈杯汝指尖的寒意,也像是一道无声的安抚,稳住了他几乎要崩溃的心神。他下意识地握紧了那温暖之源,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晋弃的目光似乎从那汤婆子上掠过,又似乎没有。他并未对沈杯汝的建议立刻做出评判,而是转向了那位提出问题的户部尚书,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硬:“皇后所言,尔等以为如何?可曾考量过上游水土之事?”


    户部尚书连忙躬身,语气变得谨慎起来:“回陛下,娘娘所言……确有其道理。只是上游植树,工程浩大,非一朝一夕之功,且涉及地方民生……”


    讨论继续了下去,但焦点已然微妙地转向了沈杯汝提出的“治本”之策。


    沈杯汝紧紧握着那个温暖的汤婆子,蜷缩在宽大的椅子里,不敢再发一言。他不知道自己那番话是对是错,也不知道陛下是如何看待他这突如其来的“多嘴”。


    他只知道,在刚才那片刻,他似乎……不再是完全无用的。


    而手心的这点温暖,是这冰冷权谋场中,唯一真实可触的支撑。


    东暖阁内的气氛并未因沈杯汝那番关于漕运的见解而缓和,反而愈发紧绷。议题很快从具体的治水方略,延伸到了更深的层面——人力、钱粮、以及各方势力的平衡。


    户部尚书捻着胡须,语气圆滑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推诿:“陛下,娘娘高见,植树林、固水土,确为长治久安之策。然则,此非一省一部之事,涉及数道州县,协调艰难。且国库近年来,西北用兵,东南赈灾,已是捉襟见肘,若再兴此等大工,只恐……力有未逮啊。”他巧妙地将皮球踢了回去,既未否定沈杯汝,又点出了实际的难处。


    兵部侍郎立刻接口,声音洪亮带着不满:“尚书大人此言差矣!漕运乃国之命脉,军饷粮草皆赖于此!若河道年年淤塞,漕运不通,边关将士饿着肚子,如何保家卫国?届时,恐怕耗费的就不是植树的银钱,而是将士的鲜血了!”他话语直白,带着武人的悍气,直接将问题抬到了江山安危的高度。


    工部官员则更关注技术细节,语速极快:“增设‘扫湾木’、‘拦沙坝’固然是古法,然水流之力变幻莫测,工程设计稍有差池,非但不能冲沙,反而可能加剧淤积,甚至引发决口之患!此事需从长计议,遣得力干员实地勘测,反复演算方可……”


    几人各执一词,引据经典,计算钱粮,争论不休。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硝烟,每一句话背后都牵扯着不同的利益集团和衙门之间的角力。


    沈杯汝紧紧握着那个汤婆子,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努力听着那些复杂的争论,脑子飞快地转动着。他看不见那些大臣们或凝重或算计的表情,只能从语气中分辨立场与意图。户部的推诿,兵部的急切,工部的谨慎……他试图在那一片混沌的声浪中,抓住那根能解开乱麻的线头。


    他依稀记得,当年在扬州,似乎听人提起过一种更巧妙的法子,并非一味堵截或疏导,而是利用……利用某种……


    就在他冥思苦想,仿佛触摸到一丝灵光,一个关键的点即将在脑海中成型,他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再次开口时——


    一只温热而有力的大手,忽然揽住了他的腰。


    下一秒,天旋地转。


    他整个人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从椅子上捞起,轻而易举地抱离了那个充斥着权谋算计的漩涡中心,落入了一个坚实而熟悉的怀抱。


    是晋弃。


    “够了。”晋弃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威压,瞬间让所有争论戛然而止。他低头,看着怀中因突然的变故而显得有些懵懂、下意识攥紧了他衣襟的沈杯汝,语气忽然变得懒洋洋的,带着一种近乎宠溺的责备,对着噤若寒蝉的众臣道:


    “朕的皇后身子弱,禁不起你们这般吵嚷。瞧把他吓得。”


    众臣面面相觑,一时无言。方才那位引经据典、提出颇有见地看法的皇后,此刻在陛下口中,却成了需要呵护、会被“吓到”的娇弱之人。


    沈杯汝也僵住了。那即将脱口而出的关键想法,被这突如其来的打断硬生生噎了回去,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憋得他胸口发闷。他……他并没有被吓到,他只是……快要想到了……


    然而,晋弃并没有给他任何解释或继续的机会。他的目光越过众臣,落在了坐在稍后位置、一直未曾开口的礼部侍郎周明身上,更准确地说,是落在了周明身侧那位身着素雅宫装、气质沉静的女子身上。


    “清臣也在。”晋弃的语气缓和了些许,像是想起了什么,“朕记得你,小时候在太后宫里见过,字写得极好,如今是在国子监授课?”


    那女子,便是周明的妻子,晋清臣。她虽是皇室旁支,血脉已远,但终究顶着宗室女的名头。她闻声起身,仪态端庄地行礼,声音清越:“回陛下,臣妇确在国子监任启蒙先生,不敢当陛下‘字好’之誉。”


    晋弃点了点头,似乎颇为满意。他垂眸,看着怀里依旧僵硬着的沈杯汝,用指尖轻轻刮了刮他冰凉的脸颊,用一种仿佛在安排什么有趣游戏般的口吻说道:


    “皇后近日也在学写字,只是无人引导,进展缓慢。清臣既精于此道,便由你陪着皇后,去偏殿……玩一会儿吧。也免得他在这里,听些枯燥东西,闷坏了。”


    玩……一会儿?


    陪着……写字?


    沈杯汝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屈辱感瞬间淹没了方才那点思考的余温。他像个被大人嫌弃碍事、随意打发出去的孩子,从他刚刚试图参与、甚至可能有所贡献的“正事”场合,被轻飘飘地挪到了“玩耍”的位置。


    他甚至来不及反应,便被晋弃抱着,几步走到了晋清臣面前,然后……像是递一件不甚重要的物品般,被稍稍松开了些。


    “有劳清臣了。”晋弃的语气随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晋清臣微微躬身,神色平静无波:“臣妇领旨。”


    沈杯汝茫然地“站”在那里,手心的汤婆子依旧温热,却再也驱不散那股从心底漫上来的寒意。他所有的思考,那即将抓住的灵光,都在陛下那句“陪他玩一会儿”中,碎成了齑粉。


    他只是一个……需要被哄着、陪着玩的玩意儿。


    他甚至能感觉到周围那些大臣们投来的、或怜悯或讥诮的无形目光。


    孟令岩悄无声息地上前,扶住了他微微摇晃的手臂。


    沈杯汝低下头,任由孟令岩牵引着,跟在那个陌生的、叫做晋清臣的女子身后,一步步,离开了那间决定天下大事的东暖阁,走向未知的、属于“玩耍”的偏殿。


    身后,关于漕运、关于军饷、关于帝国命运的争论,似乎又重新开始了。


    只是,再也与他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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