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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春色

作者:山岛嘉陵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连日的低烧与那场宿醉,如同两把钝刀,交错着磋磨沈杯汝本就所剩无几的元气。他醒来时,只觉得浑身骨架像是被拆散重组过一般,每一处关节都泛着酸软的疼痛,喉咙干涩得如同吞过沙砾,连呼吸都带着灼热的疲惫。


    孟令岩沉默地伺候他用了些清淡的粥食和苦涩的药汤。他恹恹地靠在引枕上,眼前是无边的黑,耳中是殿内死寂的风。那场醉酒后的记忆支离破碎,只剩下一些模糊的片段——陛下的逗弄、辛辣的酒液、还有……似乎有一个带着沉水香气的、短暂的怀抱?他分不清那是真实还是高烧中的幻觉。


    “孟大人……”他声音微弱,带着久病的沙哑,“我想……去御花园走走。”


    孟令岩没有立刻回应。他看着沈杯汝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色,和那连坐着都需要倚靠的虚弱姿态,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公子,您尚在病中,外面风大……”他试图劝阻。


    “就一会儿……”沈杯汝却意外地固执,他微微侧过头,“白绸”后的视线茫然地投向虚空,“就去……看看那棵树。走走就好。”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脆弱,让孟令岩无法再拒绝。


    最终,沈杯汝被裹得比往日更加严实,厚厚的斗篷几乎将他整个人都淹没,只露出一段细白的脖颈和覆眼的绸带。他靠在孟令岩身上,脚步虚浮,几乎是半倚半抱着,才勉强挪到了御花园。


    春日确实来了。虽然沈杯汝看不见那抽新的嫩芽,闻不到那复苏的花香,但他能感觉到拂过脸颊的风,不再似冬日那般凛冽刺骨,而是带着一丝温润的、若有若无的暖意。这暖意却并未驱散他心头的寒意,反而更衬得他体内的病弱与周遭生机格格不入。


    他不需要孟令岩指引,便凭着记忆和一种近乎本能的感应,朝着那棵老梅树的方向“望”去。


    “到了吗?”他轻声问。


    “到了。”孟令岩扶着他,在梅树下站定。


    沈杯汝伸出那只未被他搀扶的、苍白纤细的手,在空中迟疑地、小心翼翼地摸索着。指尖先是触碰到粗糙干裂的树皮,然后缓缓向上,终于,碰到了那根系在枝桠上的、微微晃动的红绳,以及绳下那枚小小的、三角形的姻缘符。


    他的指尖猛地一颤,像是被那单薄的纸符烫到了一般。随即,他极其珍重地、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力道,轻轻握住了它。那动作,不像是在触摸一件死物,倒像是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承载了他全部妄念的梦境。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着,握着那枚符咒,许久没有说话。春风拂过他额前的碎发和覆眼的绸带,带来远处隐约的鸟鸣。


    “孟大人,”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掌心中的这点微末寄托,“春天……是不是来了?”


    “是,公子。园中许多花都开了。”孟令岩的声音依旧平稳。


    “真好……”沈杯汝喃喃道,语气里却听不出多少喜悦,只有一种深沉的、物是人非的怅惘,“去年这时,我还在想,若能看见今年的春色,该有多好。”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符咒上那凹凸不平的、属于他自己写下的丑陋字迹。


    “你说……陛下他,看到这春色,会想起我吗?”他问得天真,又带着令人心酸的卑微,“哪怕……只是一瞬间?”


    孟令岩沉默着,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沈杯汝也并不需要他的回答。他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继续低声诉说着,那些在椒房殿冰冷的四壁间无处安放的心事:


    “我有时候会觉得,我就像这符咒一样……单薄,无用,写的字也丑,只能系在这无人注意的角落,风吹雨打。陛下他……或许早就忘了它的存在了吧?”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一丝哽咽:“可是……我还是舍不得它。就像……就像舍不得陛下偶尔施舍的那一点点……一点点温暖。”


    他握着符咒的手微微用力,指节泛白,仿佛真的要将那小小的、承载着他所有祈求与绝望的东西,拆解开来,吞咽入腹,让它成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再也无法被剥夺。


    “孟大人,我知道我傻。”他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在苍白脆弱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眼,“可是……除了这点傻念头,我还有什么呢?”


    他还有什么呢?才华已逝,健康不再,尊严扫地。只剩下这点可怜的、自我安慰的执念,和一个永远无法宣之于口的、对身边这个沉默侍卫的、复杂难言的依赖。


    孟令岩看着他紧握着姻缘符、仿佛那是他生命中唯一浮木的模样,听着他那如同交代遗言般的、绝望又坦诚的心事,只觉得胸口闷痛,几乎要喘不过气。他想说,您还有我。他想说,离开这里,我带你走。


    可他什么也不能说。


    他只能更稳地扶住沈杯汝摇摇欲坠的身子,用自己沉默的存在,作为无声的回应。


    沈杯汝在树下站了许久,直到感觉浑身力气都将耗尽,才依依不舍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握着姻缘符的手。


    “回去吧。”他轻声说,语气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


    孟令岩扶着他,转身,一步步离开那棵老梅树。那枚红色的姻缘符在他们身后轻轻摇曳,在春日略显苍白的阳光下,像一滴凝固在时光里的、永不干涸的血泪。


    沈杯汝知道,他的春天,从未真正到来过。他只是在无尽的寒冬里,靠着这一点点偷来的、虚假的暖意,苟延残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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