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寿节的喧嚣与奢华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深宫一片冷寂的月光。晋弃并未留宿椒房殿,或许是前朝尚有事务,或许只是帝王的兴致已尽。沈杯汝卸下了那身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沉重祎衣,只着一件单薄的月白寝衣,由孟令岩扶着,再次来到了那棵系着姻缘符的老梅树下。
夜凉如水,月光如练,清冷地洒在庭院中,将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朦胧的、不真实的银辉。沈杯汝看不见,却能感觉到那不同于殿内烛火的、清冽的光感落在皮肤上。他仰着头,“望”向那枝桠的方向,尽管那里只有一片虚无。
孟令岩安静地立在他身侧半步之后,如同沉默的守护者。他看着沈杯汝伸出苍白纤细的手,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摸索到那枚系在枝头的姻缘符,然后用指尖轻轻捏住了它,仿佛那是什么易碎的珍宝。
红绳在夜风中微微晃动,带着符咒轻触他的指尖,像一个无声的叹息。
良久,沈杯汝才轻轻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空灵,也格外脆弱:“孟大人,今日殿上……我的琴,弹得还可吗?”他问得有些不确定,带着一丝残留的、来自表演后的恍惚。
“公子的琴艺,举世无双。”孟令岩的回答毫不犹豫,声音低沉而肯定,“殿内众人,皆为之倾倒。”
沈杯汝的唇角极轻微地弯了一下,那是一个转瞬即逝的、带着涩意的弧度。举世无双?或许吧。可这“无双”的琴艺,如今也只能依靠记忆和触觉来维系,像一个失去了灵魂的、精美的空壳。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符咒上那凹凸不平的、属于他自己写下的丑陋字迹。沉默了许久,他忽然问出了一个压在心底最深处的、从未敢宣之于口的问题,声音轻得如同梦呓:
“孟大人……你说,如果……如果我的眼睛还能看见,陛下他……会不会,多喜欢我一点?”
这话问得天真,却又带着令人心碎的卑微。他将晋弃对他所有的残忍与反复,都归咎于自己这双无法视物的眼睛,归咎于自己因此变得“丑陋”、“无用”的现状。他幻想着,倘若他仍是那个明眸善睐、风采照人的沈杯汝,是否就能在陛下心中占据多一点点的分量,是否就能……少受一点点的折磨?
月光下,他仰着脸,白绸覆面,神情是一种全然的迷茫与渴望,仿佛一个在黑暗中迷路太久的孩子,小心翼翼地询问着那一丝根本就不存在的微光。
孟令岩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他看着沈杯汝那毫无血色的侧脸,看着那在月光下几乎透明的皮肤,看着他那带着希冀却又深知无望的脆弱姿态,一股强烈的、混合着痛惜与愤怒的情绪冲撞着他的胸腔。
他几乎要脱口而出:不会!那个人根本不懂珍惜,你的眼睛好与不好,在他眼里并无分别!他看中的,从来就不是这些!
可他不能。
他只能将翻涌的情绪死死压下,声音因为克制而显得愈发低沉平板:“陛下对公子,已是极为看重。今日殿上厚赏,便是明证。”
这话说得干巴巴的,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沈杯汝却仿佛听进去了,又仿佛没有。他依旧捏着那枚姻缘符,喃喃道:“是么……可是,我若看得见,就能更好地侍奉陛下了。能为他更衣时不出错,能在他来时,看清他的样子……”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一丝怅惘,“我已经……快要记不清,陛下如今是什么模样了……”
他只记得多年前那个冷酷的、毁了他一切的晋王。而登基为帝后的晋弃,穿着龙袍的晋弃,在他面前时而暴戾时而诡异的温柔的晋弃……这些形象,在他的黑暗里,都是模糊的、破碎的。
孟令岩喉结滚动,看着沈杯汝沉浸在自鄙与无望的假设中,终于忍不住,向前踏了半步,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的、带着药味的清冷气息。
“公子,”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急切,尽管他努力压制,“您不必如此妄自菲薄。您很好,比这世间绝大多数人都要好。看不见,不是您的过错。至于陛下……”他顿了顿,终究不敢说得太过,只能含糊道,“陛下之心,深不可测,非外貌所能左右。”
沈杯汝怔了怔,似乎没想到孟令岩会如此直接地反驳他。他“望”向孟令岩的方向,白绸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是么……”他轻轻应了一声,不再说话,只是更紧地握住了那枚姻缘符,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浮木。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站在月下梅树旁,一个沉浸在无望的假设里,一个压抑着汹涌的情感。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却又仿佛隔着无法跨越的鸿沟。
许久,沈杯汝才极轻地叹了口气,那气息微弱得如同即将散去的雾霭。
“回去吧,孟大人。夜深了。”
孟令岩沉默地扶住他冰凉的手臂,转身,一步步走向那灯火阑珊、却如同巨大囚笼的宫殿深处。那枚系在枝头的姻缘符,在夜风中轻轻摇曳,红色的绳结在月光下,像一滴凝固的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