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尚未大亮,椒房殿内依旧弥漫着一夜沉寂后清冷的气息。沈杯汝醒来时,下意识地抬手碰了碰眼上覆着的绸带,触手一片湿凉黏腻——昨夜梦中(或许并非全是梦)不自觉流下的血泪,早已将素白的绸带浸染出深色的、不规则的污迹。
他默默地放下手,拥着锦被坐起身,动作因目盲而显得迟缓笨拙。不需要他开口,早已候在外间的孟令岩便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手中捧着一方干净柔软的白绸,以及温热的清水与帕子。
孟令岩的动作一如既往的精准、克制,仿佛不带任何私人情感。他先是用温热的帕子,极其轻柔地擦拭沈杯汝眼角周围残留的血痕与泪渍,那动作小心得如同对待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然后,他解下那方被血泪玷污的旧绸带,将其仔细折好。
他转身,走到殿内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放着一个他私人的、材质普通却上了锁的小木盒。他取出钥匙打开,盒内并非什么金银珠宝,而是叠放得整整齐齐的、一方方同样质地的白绸。
这些绸带,每一方都承载着一段无声的过往。有像今日这般,被血色与泪水浸透的;有那日在温泉池边,被水汽氤湿的;有练习写字时,不小心沾染了墨迹的;更有一些……颜色依旧素白,却曾在那些沉默得令人窒息的夜里,被用来松松地系在榻上那人纤细的手腕、脆弱的颈项、不盈一握的腰肢……甚至,更私密、更不堪的地方。那些绸带见证过挣扎,见证过屈辱,也见证过某种扭曲的、无法言说的亲密。
孟令岩的目光在那堆绸带上停留了一瞬,眸色深暗,如同不见底的寒潭。他将手中这块新的“藏品”轻轻放入,与其他那些承载着痛苦与隐秘记忆的绸带放在一处,然后锁好盒子,仿佛将一段不堪回首的时光也一同封存。
他回到榻边,拿起那方新的白绸,动作熟练而轻柔地为沈杯汝系上,遮住了那双空洞的眼窝,也暂时遮掩了昨夜崩溃的痕迹。
接着,他拿起玉梳,开始为沈杯汝梳理那一头墨黑如瀑、却因久病而略显干涩的长发。梳齿划过发丝,带来细微的沙沙声。
沈杯汝安静地坐着,任由他摆布。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盼,轻声开口:“孟大人……”
“公子请讲。”
“今日……陛下或许会来。”沈杯汝的声音很轻,带着不确定,“你……你帮我梳个……好看些的发式,可以吗?”
“好看”这个词甫一出口,他自己就先愣住了,随即脸上便涌起一股难堪的热意。他一个瞎子,容貌已毁,终日覆着绸带,谈何“好看”?这简直是痴心妄想。
他连忙有些慌乱地改口,声音更加低柔,带着掩饰性的温顺:“我的意思是……梳得齐整些,便好。不想……在陛下面前,显得太过邋遢狼狈。”
他似乎想用“齐整”来掩盖那点不合时宜的、对“好看”的渴望,却更显得欲盖弥彰,透出一股令人心酸的卑微。
孟令岩梳头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从铜镜的倒影里(尽管沈杯汝看不见)看着那张被白绸遮去大半、只露出尖俏下巴和苍白嘴唇的脸,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是,公子。”他低声应道,声音依旧平稳。
他没有多问,也没有评价“好看”与否。只是手中的动作愈发细致起来。他并未选择过于繁复华丽的发髻,那与沈杯汝如今的气质不符,也徒增累赘。他只是将那一头青丝梳理得极其顺滑服帖,在脑后挽了一个简约而不失雅致的发髻,用一根素雅的青玉簪固定住。额边鬓角,细心地整理好每一根碎发,让整个妆扮看起来清清爽爽,虽无耀眼夺目之美,却自有一种洗净铅华后的干净与脆弱感。
梳妆完毕,沈杯汝抬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脑后的发髻,触手光滑齐整。他看不见效果,但能感觉到与平日的随意挽起不同。
“多谢孟大人。”他低声道谢,语气里带着一丝微弱的、仿佛完成了一件重要事情的松懈。
孟令岩沉默地看着他。此时的沈杯汝,一身素衣,白绸覆眼,墨发轻绾,安静地坐在晨光熹微中,像一尊被风雨侵蚀过后、褪去了所有鲜艳色彩的白瓷观音,残破,却有一种动人心魄的、近乎神性的易碎之美。
他知道,这“齐整”的背后,是眼前这人用尽全身力气,想要在那个毁了他的人面前,维持的最后一点可怜的体面,与……那早已被碾入尘埃,却依旧不死心的、微末的期待。
而他所能做的,也只是帮他维系住这点摇摇欲坠的体面罢了。
晨光透过窗棂,在沈杯汝眼前那片永恒的黑寂里投下模糊的光晕。孟令岩为他系上崭新的白绸,梳好那个力求“齐整”的发髻后,便退至一旁,如同殿内一道沉默的影子。而沈杯汝的心,却从那一刻起,便被一种无声的、细密的焦灼紧紧攫住。
陛下今日或许会来。
这个念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荒芜的心湖里漾开一圈圈混杂着期盼与恐惧的涟漪。他该做些什么,才能在那人到来时,显得不那么……碍眼?不那么像个只能枯坐等待、毫无用处的废物?
他摸索着,缓缓走到窗边的书案前。指尖触到冰凉的活字铜模和微涩的纸张。习字吗?他下意识地缩回了手。不行。上次沾染满手满脸墨迹的狼狈犹在眼前,他那歪斜丑陋的字迹,如何能入陛下的眼?只怕会徒增厌烦。
那……品茗呢?他记得很久以前,尚未失明时,似乎有人称赞过他执杯的姿态清雅。可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更深的难堪压下。茶水喝多了,便要频繁更衣。每一次都需要孟令岩搀扶着他,引导他去那羞于启齿的地方。那种全然依赖、毫无**的暴露感,让他恨不得立刻死去。他宁愿干渴着,也要尽量减少这种令他无地自容的麻烦。
弹琴……?指尖无意识地在空中虚按了一下,仿佛能触到那冰冷的琴弦。万寿节那日的琴音与赞誉,似乎还在耳边回响。可若陛下今日来了,他立刻又去弹琴,会不会显得他太过刻意,太过在意那日的“风光”?像是急不可耐地卖弄,徒惹人耻笑。
出去走走?去御花园里坐坐,闻闻花香,听听鸟鸣?那里或许能让他紧绷的心神稍稍放松。可是……万一呢?万一陛下就在他离开的这一刻来了呢?陛下政务繁忙,能抽空来椒房殿已是难得,若是扑了个空,下次再来,又不知是何年何月了。他不能冒这个险。他必须在这里,安分地等着。
他就这样枯坐在窗边,脑子里纷乱地设想着各种可能,又一一将其否定。每一个想法都指向同一个结论——他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都是不合时宜的,都会暴露他的无能、他的狼狈、他的不堪。
时间在黑暗中缓慢地流淌,每一刻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他竖着耳朵,捕捉着殿外每一丝细微的声响,每一次脚步声都能让他心脏骤停一瞬,随即又在那脚步声远去后,陷入更深的失落。
午膳草草用了几口,便再也咽不下。他依旧维持着那个“齐整”的发髻,端坐着,像一尊被遗忘在神龛里的塑像,等待着永远不会降临的香火。
午后,阳光偏移,殿内的光感渐渐微弱。沈杯汝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脊背僵硬得发酸,却不敢轻易动弹,生怕破坏了这身好不容易维持的“齐整”。
然而,期待中的脚步声始终没有响起。
傍晚,暮色四合,殿内彻底暗了下来。孟令岩无声地点亮了宫灯,昏黄的光晕驱不散沈杯汝心头的寒意。
他终究……是没有来。
一整天的紧绷、期盼、焦灼、自我折磨,在这一刻,尽数化为乌有,只留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疲惫。
“孟大人……”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帮我把头发……拆了吧。”
孟令岩沉默地上前,动作轻柔地取下那根青玉簪,墨黑的长发瞬间披散下来,垂落在沈杯汝单薄的肩头和苍白的脸颊旁。那精心维持了一整天的“齐整”,顷刻间瓦解,仿佛一个无声的嘲讽。
沈杯汝任由孟令岩扶着他,躺回冰冷的榻上。他侧过身,将脸埋进枕头里,整个人蜷缩起来,像一只被遗弃的小兽。
他等了一天。
想了一天。
怕了一天。
也……空了一天。
头发散了,心也散了。那点可怜的、想要“好看”一点的痴心妄想,和那更可怜的、期盼那人能来看一眼的卑微愿望,一同在这沉寂的夜色里,碎成了齑粉。
他躺着,一动不动,仿佛连呼吸都变得轻不可闻。只有那覆眼的绸带边缘,似乎又隐隐泛起了一丝潮湿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