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杯汝在孟令岩的搀扶下,略显踉跄地走到殿中早已备好的琴案前,缓缓坐下。那身繁重华丽的祎衣铺陈在身后,更衬得他腰肢纤细,脖颈低垂时,露出一段脆弱的、白玉般的弧度。覆眼的素白绸带在煌煌宫灯下,非但不显突兀,反而为他平添了几分隔绝尘嚣的、易碎的神性。
他已有许久未曾碰琴。自从目盲,世界陷入永夜,那些需要视觉配合的雅事,便与他渐行渐远。指尖触上冰凉的琴弦时,带着几分陌生的迟疑和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殿内所有的喧嚣仿佛都在远去,只剩下指尖下这七根弦,是他此刻唯一能把握的真实。他小心翼翼地拨动琴弦,起初只是几个零散、试探的音符,如同迷途的蝶翼,在黑暗中茫然扇动。
但很快,那深植于骨髓的、属于昔日才子的琴艺记忆,如同被春风唤醒的溪流,渐渐复苏。他的手指从生涩变得流畅,从迟疑变得坚定。
他弹的是《庄周梦蝶》。
琴音初起,空灵缥缈,似晨雾弥漫于幽谷,似蝶蛹挣破束缚,翩然欲飞。渐渐地,旋律变得自由而洒脱,仿佛那只梦中的蝴蝶,挣脱了形体的桎梏,穿梭于花丛林间,无忧无虑,物我两忘。时而高亢,如乘风直上九霄,俯瞰红尘;时而低回,如栖息于芳蕊,细嗅蔷薇。
沈杯汝完全沉浸在了琴音构筑的世界里。他微微仰着头,白绸覆面,让人看不清神情,只能看到他线条优美的下颌微微抬起,苍白的唇瓣无意识地轻抿着。他的手指在琴弦上跳跃、揉按,动作优雅而精准,仿佛能“看见”每一个音符落下的位置。宽大的袖摆随着他的动作如水波般流动,偶有织金凤纹在灯下反射出流转的微光。
那一刻,他不再是被囚于深宫、饱受折辱的盲眼废后,不再是那个只会哭泣、自鄙的可怜人。他仿佛化作了曲中那只超然物外的蝴蝶,又像是偶然谪落凡尘、不慎折翼的仙人,于这万丈红尘的喧嚣中心,独自守着一方清寂的净土。那种清绝、孤高又带着破碎感的风姿,竟让满殿的奢华都沦为了黯淡的背景。
琴音袅袅,最后一个音符如同滴入静湖的水珠,涟漪荡开,而后缓缓归于沉寂。
殿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怔住了。无论是曾见识过他当年风采的旧臣,还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藩国使节,都被这绝妙的琴艺和抚琴者那震撼人心的风姿所折服。那不仅仅是一曲琴音,更像是一场精神的洗礼,一个关于美与毁灭的、凄艳的寓言。
良久,才有人如梦初醒般,发出低低的、压抑不住的赞叹。
“此曲只应天上有……”
“皇后娘娘……真乃神仙人物!”
“难怪……难怪司天监有那般星象传言,说娘娘是仙童转世,与陛下乃天定姻缘……”
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蔓延开来,之前关于他“脔宠”、“祸水”的恶意揣测,在这超凡脱俗的琴音与风姿面前,显得如此粗鄙可笑。
晋弃端坐在龙椅上,深邃的目光始终未曾从沈杯汝身上移开。他看着那抹白衣胜雪、孤高清绝的身影,看着那覆眼的绸带,看着那抚琴后微微喘息、带着几分脱力脆弱的姿态,眸底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暗流。有惊艳,有占有,有掌控,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这极致美丽与脆弱交织所触动的心旌摇曳。
在一片嗡嗡的议论声中,晋弃缓缓开口,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所有权的意味:
“皇后的琴音,朕心甚悦。”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下方神色各异的臣子与使节,最终落回沈杯汝身上,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却足以让熟悉他性格的人心惊的弧度,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甚至带着一丝近乎“宠溺”的意味:
“古人云,琴为心声。皇后此曲,清越脱俗,非尘世凡音所能及,恰如皇后其人。”他微微倾身,声音放缓,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温度,敲打在沈杯汝的心上,也敲打在满殿众人的耳中,“能得皇后相伴,是朕之幸,亦是我大梁之福。”
他抬手,示意内侍监:“传朕旨意,皇后今日献曲,深得朕心。赐东海夜明珠一斛,珊瑚树两对,蜀锦百匹,另……将新贡的那对‘比翼’玉连环,送至椒房殿。”
赏赐之厚重,令人咋舌。尤其是那“比翼”玉连环,寓意何为,不言自明。
这已不仅仅是赏赐,更是一种当众的、极高规格的肯定与……情话。
晋弃看着下方因他这番话和厚赏而再次陷入震惊与揣测的众人,最后将目光定格在依旧怔怔坐在琴案前、似乎还未从演奏中回过神来的沈杯汝身上,声音低沉而清晰地补充了一句:
“朕之瑰宝,自当以天下珍奇奉之。”
话音落下,满殿皆静。
沈杯汝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陛下那“朕之瑰宝”四个字,如同最滚烫的烙印,烫得他心尖都在发抖。是喜悦吗?是惶恐吗?还是更深沉的、无法挣脱的茫然?
他看不见陛下此刻的眼神,却能感受到那话语中不容错辨的、强烈的占有与……或许,还有一丝,他渴望了太久太久,却已不敢再相信的……温情?
他下意识地抬手,想要触碰眼上的绸带,却又无力地垂下。
琴音已歇,幻梦终醒。
他依旧是那个困于黑暗的沈杯汝。
只是这一次,陛下用最盛大的方式,将他这抹残破的孤影,牢牢地钉在了这万众瞩目的、名为“恩宠”的祭坛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