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寿节这日,整个皇宫仿佛都浸入了金色的熔炉之中。晨曦微露,庄严肃穆的钟鼓声便穿透九重宫阙,悠扬响起,宣告着庆典的开始。从午门到太和殿,汉白玉铺就的御道两旁,仪仗森列,旌旗蔽日。身着繁复礼服的百官与来自四方藩属、海外诸国的使节,依着品级与邦交次序,鱼贯而入,觐见天颜。
太和殿内,金砖墁地,蟠龙柱巍然耸立。晋弃高踞于九龙金椅之上,身着明黄色十二章衮服,冕旒垂落,遮住了他深邃的眼眸,只留下线条冷硬的下颌与紧抿的薄唇,在缭绕的香火与殿内煌煌烛火的映照下,威仪天成,令人不敢直视。
殿外广场上,编钟磬鼓奏响庄严雅乐,舞伎们身着绮丽彩衣,随着乐章翩跹起舞,动作整齐划一,如云如霞。各国使节献上奇珍异宝,象牙、犀角、珊瑚、明珠……琳琅满目,堆砌出太平盛世的繁华与帝王至高无上的尊荣。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檀香以及各种珍稀香料混合的、浓郁到几乎令人窒息的富贵气息。
沈杯汝坐在晋弃下首稍侧后的位置,那是属于皇后的尊位。他穿着一身极为繁复庄重的皇后祎衣,层层叠叠的织金绣凤几乎要将他单薄的身子压垮。眼上依旧覆着那方素白绸带,与周遭极致的绚烂奢华格格不入。
丝竹管弦之声,百官万岁的山呼声,各国使节拗口艰涩的贺词声……种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巨大的、喧嚣的声浪,冲击着他的耳膜。这场景,何其相似?
多年前晋王府的那个寿辰,也是如此喧闹,如此……让他满怀不切实际的期待,然后坠入地狱。
掌心一片湿冷,是冷汗。被厚重礼服包裹下的身躯在微微发抖,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与恶心感(PTSD)几乎要冲破他强装的镇定。每一次听到那山呼“万岁”的声音,他都仿佛能感受到当年被按在地上时,金砖传来的冰冷刺骨。
可是……
在一片战栗与不适中,却又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羞于承认的开心与期待,如同石缝中挣扎求生的细草,悄然探出头来。
陛下是天子,是万民之主。他应该享有这样的尊荣,这样的……盛世华章。能看到(虽然他早已看不见)陛下被万邦来朝,被天下共尊,他心底某个角落,竟也生出一点与有荣焉的、卑微的欢喜。他为陛下感到开心。
他甚至忍不住去想,系在老梅树上的那枚丑陋的姻缘符,是否也能在这普天同庆的日子里,沾染一丝祥瑞之气?
就在他心神恍惚,沉浸在这矛盾交织的情绪中时,一道略显粗嘎、带着明显边塞口音的声音,突兀地打破了这片看似和谐的盛景。
“臣,永安侯,敬祝陛下万寿无疆,国祚永昌!”一个身着侯爵礼服的魁梧将领出列,高举金杯,声音洪亮,只是那语气里,却透着一股难以忽视的桀骜。
晋弃目光微转,落在他身上,并未举杯,只淡淡“嗯”了一声。
那永安侯仰头饮尽杯中酒,却并未立刻退回,反而将目光投向晋弃身侧,那抹安静得几乎要被忽略的白色身影上,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
“陛下,”他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故作疑惑的恶意,“臣远在边陲,亦久闻皇后娘娘……呃,才华过人,风姿卓绝。今日万寿盛典,普天同庆,不知娘娘……可有准备什么特别的贺礼,以娱圣心啊?”
他刻意在“才华过人”、“风姿卓绝”上加重了语气,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刀子,刮过沈杯汝覆眼的绸带和那身过于宽大、更显其孱弱的祎衣。满殿的喧嚣,似乎在这一刻诡异地安静了几分,无数道目光,或好奇,或怜悯,或嘲讽,或漠然,齐刷刷地聚焦到了那孤零零坐在高处的盲眼皇后身上。
谁人不知,这永安侯曾是叛将陈渚莲的旧部,虽后来“归顺”,却对陛下强立男后、尤其是立了这曾间接导致陈渚莲兵败的“祸水”之事,一直心怀怨怼。此刻发难,分明是故意羞辱。
沈杯汝浑身猛地一僵,仿佛被那无形的目光刺穿。他看不见永安侯那恶意的表情,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话语中毫不掩饰的嘲讽与针对。握着袖口的手指骤然收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特别的……贺礼?
他有什么?他能有什么?
那枚系在树梢、丑陋不堪的姻缘符吗?
一股混合着巨大羞耻、难堪和深入骨髓的自卑感的洪流,瞬间将他淹没。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方才那一点点微弱的欢喜,瞬间被碾得粉碎。
殿内静得可怕,连歌舞声似乎都遥远了。
殿内死寂。永安侯那带着恶意的诘问,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激起了无声的沸腾。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地聚焦在沈杯汝身上,那些目光里,有对往事的了然——谁不记得这位皇后当年是因何被召入王府,又是因何一首祝寿文落得如此下场?如今旧事重提,无异于当众撕扯他血淋淋的伤疤。
沈杯汝僵坐在那里,宽大的祎衣袖摆下,手指冰凉,微微痉挛。他能感觉到那些视线,如同细密的针,扎在他覆眼的绸带上,扎在他苍白的面皮上。特别的贺礼?他有什么?那枚藏在梅树上、字迹丑陋、俗不可耐的姻缘符吗?在这满殿珠光宝气、万国来朝的盛景下,那样的东西,如何拿得出手?如何……配得上陛下?
他只觉得喉咙发紧,眼前阵阵发黑,那厚重的礼服几乎要将他勒得窒息。他像个被剥光了衣服、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囚徒,连最后一点遮羞布都被扯下。
就在这令人难堪的静默几乎要将沈杯汝彻底压垮时,一个温和而清晰的声音响了起来:
“陛下,臣礼部侍郎周明有奏。”
众人目光转向出列的周明。只见他手持玉笏,面色从容,对着御座上的晋弃深深一揖,然后转向永安侯的方向,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永安侯久在边陲,或有所不知。皇后娘娘仁德,入主中宫以来,常念及民生多艰,于宫中力行节俭,摒弃奢靡,以为天下先。娘娘曾言,‘君王万寿,乃天下之福,非一人之庆。若以奢靡贺寿,徒耗民脂民膏,非福也,实为祸端。’”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了一些,确保殿内众人都能听清:“故此,娘娘早已决定,此次万寿节,不备任何珍玩奇巧之物为贺。娘娘已于万寿节前,亲往京郊佛寺,斋戒沐浴,为国运昌隆、陛下圣体安康,虔诚祈福三日。此心此德,泽被万民,岂是寻常金玉可比?此乃皇后娘娘献给陛下、献给我大梁江山最重的寿礼!”
周明这一席话,引经据典,抬出了“泽被万民”的大义,将沈杯汝的“无礼”巧妙地扭转成了“仁德节俭”、“心系苍生”的美德,端的是滴水不漏,既全了皇后的颜面,又堵住了悠悠众口,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殿内响起一片低低的附和与赞叹之声,方才那紧张的气氛似乎缓和了些许。
然而,那永安侯显然不甘心就此作罢。他冷哼一声,粗犷的脸上满是不屑,声音带着武人特有的直白与粗鲁,再次开口,话语更是刻毒:
“周大人好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为国祈福自是应当,但皇后娘娘身份特殊,既是中宫之主,亦是陛下枕边人。这公义是尽了,私情呢?”他目光如刀,再次刮向沈杯汝,语气充满了鄙夷,“既为人脔……既得陛下如此‘恩宠’,总该有些贴己的、能让陛下开怀的表示吧?难不成,除了会哭哭啼啼、惹陛下烦心,就真无一技之长,拿不出半点像样的东西了?”
“脔宠”、“祸水”之类的词虽未完全说出口,但那意思已是昭然若揭,恶毒至极。
沈杯汝被他这番话刺得浑身一颤,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连嘴唇都失了血色。他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才能勉强抑制住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哽咽。
就在这时,一直高踞御座、冷眼旁观的晋弃,终于缓缓开口了。
他的声音并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威压,瞬间压下了殿内所有的窃窃私语。他没有看永安侯,目光落在沈杯汝那摇摇欲坠的身影上,眸色深沉。
“永安侯,”晋弃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让那魁梧的将领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体,“朕与皇后,伉俪情深。”
他只说了这七个字,却重逾千斤。没有斥责,没有辩解,只是一句平淡的陈述,却仿佛一道无形的壁垒,将所有的恶意与窥探都隔绝在外,也间接承认并维护了沈杯汝那尴尬无比的地位。
随即,他话锋微转,语气似乎缓和了些,像是给了沈杯汝一个台阶,也像是结束了这场无聊的闹剧:
“皇后身子弱,不宜劳累。既然诸位爱卿都想看看皇后的‘心意’……”他顿了顿,似乎思索了一下,淡淡道,“皇后便随意……抚琴一曲,或清歌一段,聊助酒兴吧。”
抚琴?清歌?
沈杯汝的心猛地一沉。他看不见琴弦,如何抚琴?他嗓子早因常年哭泣和郁结于心而沙哑不堪,如何清歌?
陛下这哪里是给他台阶,分明是……将他推向另一个更尴尬的境地。
可他不能拒绝。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沈杯汝艰难地、颤抖着,在孟令岩无声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身。他面向晋弃的方向,深深一福,声音微弱而沙哑,带着认命般的卑微:
“臣……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