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的一个清晨,天色灰蒙蒙的,寒风料峭。沈杯汝又一次被孟令岩扶着,坐上了前往京郊佛寺的马车。车厢摇晃,他安静地靠在车壁上,眼上覆着白绸,看不出神情,只有交握在身前、微微用力到骨节泛白的手,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还要来。或许是因为这佛寺是除了皇宫之外,他唯一被允许踏足,也是唯一能让他感到一丝片刻安宁(哪怕是虚假的)的地方。又或许,他只是想在那缭绕的香火和庄严的佛唱中,为自己那点卑微而绝望的心愿,寻一个寄托。
孟令岩依旧沉默地扶着他,引着他穿过熟悉的路径,踏入那弥漫着檀香气息的大殿。沈杯汝能感觉到脚下冰凉的青砖,能听到远处隐约的诵经声,能闻到空气中那份独特的、让人心神不由自主沉淀下来的香火味。
他摸索着,在蒲团上跪下,朝着记忆中佛像的方向,深深地伏下身子。额头顶着冰冷的地面,他心中一片空茫,不知该祈求什么。祈求陛下康健?祈求国泰民安?还是祈求……他自己能少一些痛苦?
似乎都不对。
最后,他只是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中,用尽所有的虔诚,无声地默念着那个盘旋在他心头许久的问题,那个他永远得不到答案,也不敢去追寻答案的问题。
跪了许久,直到膝盖传来刺骨的寒意,他才在孟令岩的搀扶下缓缓起身。
“公子,可要再去见方丈?”孟令岩低声问。
沈杯汝摇了摇头。方丈的禅机他听不懂,那“褪去迷障”的说法,于他而言更是隔靴搔痒。他如今,只想求一个最简单、最俗气的东西。
他转向一旁负责解签售卖符咒的小沙弥方向,微微侧首,对孟令岩轻声道:“孟大人,替我……求一个姻缘符吧。”
孟令岩扶着他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是。”
很快,一道折成三角状的、带着朱砂和香火气息的姻缘符被放在了沈杯汝手中。那符纸粗糙的触感,让他空洞的心似乎有了一点点着落。
“公子,需要写下名讳。”孟令岩提醒道,并将一支小巧的笔蘸了墨,递到他另一只手中。
沈杯汝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自己的字如今是何等模样,歪斜、稚拙,如同蒙童初学,与他昔年那手曾被人赞誉“风骨天成”的字迹判若云泥。这丑陋的字,配上这俗气的姻缘符,实在是……不堪入目。
但他还是极其认真、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庄重,凭借着感觉和孟令岩细微的引导,在那小小的符纸上,一笔一划,艰难地写下了两个名字。
第一个,是“晋悔之”。每一笔都写得缓慢而沉重,仿佛在镌刻某种无法言说的宿命。
第二个,是“沈杯汝”。写自己的名字时,他指尖颤抖得更厉害,带着挥之不去的自鄙。
字迹歪歪扭扭,墨迹深浅不一,难看极了。
他自嘲地想,若是陛下看到这符,这字,定会嗤之以鼻吧。
写完后,孟令岩用一根细细的红绳,小心地将符咒系好,然后递还给沈杯汝。沈杯汝紧紧攥着那枚小小的、承载着他全部妄念的符咒,如同攥着一块烧红的炭,既烫手,又舍不得放开。
回到皇宫,他没有立刻回椒房殿,而是让孟令岩扶着他,走到了御花园中一处相对僻静的角落。那里有一株年岁颇老的梅树,枝干虬结,虽在冬日里叶片落尽,却自有一种苍劲的姿态。
他仰起头,“望”着那棵他看不见的树。
“孟大人,就系在这里吧。”他轻声道。
孟令岩依言,接过那系着红绳的姻缘符,寻了一处较高的、向阳的枝桠,仔细地、稳稳地将其系了上去。红色的绳结在灰褐色的枝干间,显得格外醒目,又格外……脆弱。
沈杯汝“看”着那个方向,尽管眼前只有一片虚无。他知道这很俗气,很可笑。他的字丑得不能见人,这符咒也廉价普通,根本无法当作寿礼呈上。这甚至算不上是送给陛下的礼物。
这更像是……送给他自己的。
在陛下寿辰这个对他而言如同祭日一般的日子里,在所有人都忙着为帝王献上珍宝的时候,他这个瞎子,这个废人,只能以这种最卑微、最隐秘的方式,偷偷地、虔诚地,为自己求一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圆满幻梦。
就像孟令岩说的,有个念想,总是好的。
寒风吹过,枝头的红绳轻轻摇曳,那枚丑陋的姻缘符在风中微微颤动,像一个无声的、哭泣的愿望。
沈杯汝在树下站了许久,直到浑身都被寒风吹得冰凉,才低声道:“回去吧。”
他转身,任由孟令岩扶着他,一步步离开。将那一点可怜的红,和他那点更可怜的心意,一同留在了那棵沉默的老梅树上,留在了这深宫寂寥的寒风里。
这是他唯一能“送”出的东西了。
也是他,送给那个在很多年前寿辰之日死去的、拥有光明和未来的沈杯汝的,最后的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