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里,难得的冬日暖阳穿透了连日阴霾,洒在人身上,带来几分虚假的暖意。沈杯汝被晋弃半揽在身前,慢慢走着。他眼前依旧是无边黑暗,但肌肤能感受到阳光的温度,鼻尖能嗅到经过精心打理的、冬日里稀有的淡雅梅香,耳边是风吹过枯枝的细微声响,以及身侧之人沉稳的呼吸。
这片刻的宁静与“寻常”,对他而言已是奢侈。他小心翼翼地依偎在晋弃身侧,任由对方引领着方向,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因这难得的温和而稍稍松弛了些许。
“今日……天光似乎很好。”沈杯汝轻声开口,带着一丝试探。他虽看不见,却能感觉到那笼罩在眼皮上的、不同于殿内烛火的明亮暖意。
“嗯。”晋弃淡淡应了一声,目光掠过枝头几点残存的、傲雪的红梅,并未多做描述。
沈杯汝沉默了一下,像是在计算着什么,然后微微侧过头,朝着稍落后半步、如同影子般跟随的孟令岩的方向,轻声问道:“孟大人,今日……是什么日子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连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期盼。在这日复一日、毫无变化的黑暗里,只有通过旁人的告知,他才能勉强感知到时间的流逝。
孟令岩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用那惯常的、毫无波澜的声线回答:“回公子,今日是正月廿三。”
正月廿三……
沈杯汝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日期,一个清晰的节点骤然跃入脑海。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点柔软的、属于牵挂的意味,转向晋弃,脱口而出:
“啊……那快要到陛下寿辰了啊。”
他的本意,或许只是想起了一场即将到来的、属于他心上人的盛大庆典,是潜藏在心底、即便经历万千折磨也难以彻底磨灭的、对晋弃这个“人”本身的关注。那话语里,甚至带着一丝极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想要为对方做点什么、或至少表达一份心意的笨拙渴望。
然而,这句话甫一出口,周围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他感觉到揽在他肩头的那只手臂,力道骤然收紧,甚至带着一丝僵硬的意味。身侧晋弃的呼吸,似乎也滞了一瞬。
沈杯汝自己也愣住了。
陛下寿辰……
这个词汇,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那扇被他刻意尘封、深埋在痛苦深渊之下的记忆之门。
不是即将到来的万寿节庆典的喧嚣与华美。
而是几年前,那个同样被称作“陛下寿辰”的日子。
是晋王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的贺寿之日。
是他怀着隐秘而炽热的恋慕,在那篇精心准备的贺寿诗文中,藏入那句“一片幽心冷处浓”之时。
是晋弃当众拿起那首诗,用冰冷的目光审视他,然后轻描淡写地定下“不臣之心”之罪的那一刻。
是他被强按着,眼睁睁看着那尖锐的器物逼近,眼前的世界被剧痛和喷涌的鲜血彻底吞噬,陷入永恒黑暗的……最后一天。
他“看见”的最后一个画面,是晋弃那张冷酷的、不带丝毫温度的脸。
原来……陛下的寿辰,也是他被夺走双眼的纪念日。
他刚刚那句话,听起来像什么?像不像一种无声的控诉?像不像在刻意提醒陛下,提醒自己,那血淋淋的过往?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瞬间冻结了他刚刚因阳光而泛起的些许暖意。他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就想往后退,想要逃离这骤然变得无比尖锐和讽刺的现实。
“臣……臣失言……”他声音发颤,带着显而易见的惊慌与恐惧,方才那点柔软的牵挂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本能的自保。
晋弃没有立刻说话。他只是收紧了手臂,阻止了沈杯汝后退的动作,将他更牢固地禁锢在自己身侧。他的目光落在沈杯汝瞬间失血的脸上,落在那剧烈颤抖的、覆着白绸的眼皮上,眸色深沉如古井寒潭,窥不见底。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皇后倒是……记得清楚。”
这简单的一句话,听在沈杯汝耳中,却如同最严厉的鞭笞。他浑身一软,几乎要站立不住,全靠晋弃的手臂支撑着才没有倒下。
他张了张嘴,还想再解释什么,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所有的声音都堵在喉咙里,化作冰冷的绝望。
他怎么会忘了呢?
他怎么敢……忘了呢?
这所谓的“寿辰”,对他而言,从来就不是什么值得庆贺的日子。那是他命运的分界线,是他人生的终点,也是他无尽痛苦的开端。
刚才那一瞬间因“心上人生辰”而起的微弱悸动,此刻显得如此可笑,如此可悲。
阳光依旧暖着,梅花依旧香着。
可沈杯汝只觉得周身冰冷,如同坠入了无间地狱。他默默地被晋弃揽着,继续向前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
他再也感知不到丝毫暖意,只剩下那多年前寿辰之日带来的、永无止境的、血色的黑暗。
从御花园回到椒房殿的那段路,沈杯汝走得浑浑噩噩。晋弃那句听不出情绪的“皇后倒是记得清楚”,如同魔咒,在他耳边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刺,扎得他体无完肤。直到被孟令岩扶着,重新坐在熟悉的软榻上,他依旧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指尖冰凉。
孟令岩沉默地递上一杯温热的参茶,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低声道:“公子,陛下并未动怒,您不必过于忧惧。”
沈杯汝茫然地接过茶盏,却只是捧在手中,感受着那一点稀薄的热气,无法下咽。孟令岩的安慰如同隔靴搔痒,他恐惧的并非陛下此刻的怒气,而是那轻描淡写话语下,所勾连起的、血淋淋的过往,以及他自己那不合时宜的、可笑的“牵挂”。
在御花园里,他怎么会……怎么会用那样轻松甚至带着一丝软糯的语气,提起陛下的寿辰?
那分明是他永坠黑暗的祭日啊。
他在榻上蜷缩了许久,直到那阵灭顶的惊惧缓缓退潮,留下更深的、黏稠的茫然与空洞。孟令岩不知何时已悄然退至外间值守,内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对着永恒的黑暗发呆。
陛下的寿辰……真的要到了。
这个认知,一旦重新浮起,便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重量。
他错过了陛下那么多年的生日。从王府到皇宫,从晋王到陛下。他不在他身边的那些岁月,是谁为他贺寿?是谁送上奇珍异宝,博他一笑?
而现在,他是皇后了。
尽管这名分来得屈辱而扭曲,但他是名正言顺的中宫之主。于情(那扭曲的、无法自拔的情),于理(这尴尬却真实的身份),他似乎都该有所表示。
可是……送什么呢?
陛下如今富有四海,什么稀世珍宝没有?他若送些寻常物件,定然会湮没在那堆山填海的贺礼之中,激不起半点涟漪,或许还会引来无声的嘲笑——看这瞎子皇后,也只能拿出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那他……能送什么?
他亲手准备?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觉得荒谬。他一个瞎子,连生活自理都需假手他人,又能亲手准备什么?刺绣?雕刻?烹食?哪一样不是痴人说梦!
写一篇祝寿文吗?
像当年他们初遇时那样?他一曲《沁园春》名动京城,被钦点入府,也由此……种下了祸根。
不!万万不行!
沈杯汝猛地摇头,仿佛要将这个可怕的念头甩出去。祝寿文是他最深的痛处,是开启他所有噩梦的钥匙。他怎么可能再去触碰?更何况,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才华横溢的沈杯汝了。他瞎了,不读书了,脑子里那些锦绣文章早已被日复一日的黑暗和痛苦磨蚀殆尽,枯竭得像一口干涸的深井。他连笔都握不稳,如何能写?
他甚至……无法再构思出任何完整的、带着祝福意味的篇章。每一次试图凝神,眼前(尽管他眼前只有黑)浮现的,都是那片血色和晋弃冰冷的脸。
他思来想去,将自己所能想到的一切可能都反复掂量、否定。每否定一个,他对自己“无用”的认知就更深一分。
他就像一个被困在绝境里的人,明明看到不远处有一点微光(那点想要为心上人做点什么的卑微愿望),却发现自己四肢都被打断,根本无法爬过去。只能眼睁睁看着,然后被更深的绝望吞噬。
他果然……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一个没用的、只会哭、只会害怕、连份像样寿礼都拿不出来的废物。
他颓然地靠回引枕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那杯早已凉透的参茶依旧捧在手中,冰凉的瓷壁硌着他同样冰凉的指尖。
他该……怎么办?
难道真要像那些他看不见的、堆积如山的贺礼一样,送上些金银玉器,然后在这偌大的皇宫里,做一个连送礼都毫无新意、只能随波逐流的、彻头彻尾的摆设吗?
他不甘心。
可除了不甘心,他还能做什么?
沈杯汝闭上眼,尽管眼前本就是一片漆黑。一种深沉的、近乎麻木的无力感,如同潮水,缓缓将他淹没。他连为自己争取一点微末的“心意表达”,都显得如此艰难,如此……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