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杯汝躺在榻上,听着晋弃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殿外,那强撑着的、应对帝王审视的力气瞬间抽离,整个人如同被掏空了一般,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冰冷。孟令岩那番话,如同在他死寂的心湖里投下了一块烧红的烙铁,滋滋作响,烫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离开。
这两个字拥有着魔鬼般的诱惑力。它意味着可能摆脱这无休止的羞辱、掌控和随时可能降临的、更深的折磨。意味着可能呼吸到宫墙外自由的空气,哪怕那自由是隐匿的、提心吊胆的。意味着……他或许能作为一个“人”,而不是一个“玩意儿”,度过残生。
孟令岩说,愿做他的眼睛。
这承诺太重了,重得让他这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都忍不住为之震颤。在这冰冷彻骨的深渊里,这是唯一伸向他的、带着温度的手。
可是……
他不能。
他不能那么自私。
沈杯汝艰难地侧过身,将脸埋进冰冷的锦被里,试图用那丝凉意压下心头翻涌的酸楚与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冲动。他不能答应孟令岩。
孟令岩是谁?是陛下一手提拔、倚为心腹的侍卫总管,前途无量。他有着大好的年华,光明的未来(至少在陛下彻底厌弃他之前)。而自己呢?一个双目失明、前程尽毁、连生活都无法自理的废人,一个被帝王圈禁、身份尴尬的男后。他是陛下权柄和扭曲**的证明,也是陛下随时可能擦拭掉的污点。
跟着他,能有什么好下场?
那个假死脱身的计划,听起来似乎周密,可对手是晋弃啊!那个心思缜密、掌控欲极强的帝王!这深宫内外,遍布他的眼线,天下虽大,莫非王土。他们能逃到哪里去?一旦事情败露,等待孟令岩的,绝不仅仅是简单的处死。以晋弃的性子,必定会用最残酷的手段折磨他,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甚至可能牵连他的家族。
他怎么能因为自己贪恋那一点虚幻的自由和温暖,就将唯一真心待他好的人,拖入这等万劫不复的境地?
孟令岩说他心疼他。
可他呢?他又何尝不……心疼孟令岩?
这个男人,恪尽职守,沉默寡言,将所有的情绪都压抑在那张冷硬的面孔之下。却因为他这个不相干的、麻烦透顶的瞎子,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甚至不惜赌上性命,提出那样大逆不道的计划。
这份情谊,他承受不起。
他这副残破的身躯,污秽的过往,和注定悲剧的结局,不配拥有这样沉重而干净的守护。
“对不起……”他对着空寂的殿宇,无声地呢喃,泪水再次浸湿了被褥,“孟大人……对不起……”
他不能答应。
他必须斩断这刚刚萌芽的危险牵连。为了孟令岩的性命,也为了……那一点点,他仅存的、不想再连累任何人的,可怜的尊严。
可是,拒绝的话要如何说出口?孟令岩那双看不见却仿佛能灼伤他皮肤的眼睛,那沉稳声音下压抑的炽热,那跪在他面前、将脸庞交付于他掌心的决绝……这一切,都让他开不了口。
他该怎么办?
沈杯汝蜷缩在榻上,像一只受伤的幼兽,独自舔舐着伤口,也独自面对着这比黑暗更令人绝望的抉择。刚刚窥见的那一丝微光,他必须亲手掐灭。这深宫的囚笼,他注定要困守至死。
只是,心口那被短暂照亮过的地方,此刻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空洞和疼痛。他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浓郁的血腥味,才勉强抑制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绝望的呜咽。
他不能答应。
他不能。
当孟令岩端着炖好的雪蛤,再次悄无声息地回到椒房殿内室时,看到的便是沈杯汝蜷在榻上,面朝里壁,仿佛睡着的模样。但他紧绷的肩线和过于僵硬的睡姿,却泄露了他并未入睡的事实。
殿内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寂,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重。
孟令岩将温热的瓷盅轻轻放在榻边的小几上,没有立刻出声。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落在沈杯汝单薄得可怜的背影上,看着他后颈处裸露的一小片苍白皮肤,和那松松挽起、墨黑如瀑的长发。方才在陛下面前强行压下的所有情绪,此刻在独处时,又悄然翻涌上来。
他知道沈杯汝在挣扎。那样一个聪慧而敏感的人,不可能不清楚他那些话的分量和背后巨大的风险。
“公子,”他终是开口,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稳,试图不惊扰对方,“雪蛤炖好了,现在用些吗?”
沈杯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他没有转身,依旧维持着面向里壁的姿势,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他闷闷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
“先放着吧……有劳孟大人。”
孟令岩的心沉了沉。这疏离的、带着刻意的客气的语气,与方才他离去前,掌心相贴时那短暂的、无声的交流,判若两人。
他没有依言退下,反而向前走了一步,停在了一个不至于冒犯,却又足够清晰的距离。
“公子,”他再次唤道,这一次,声音里那层冰冷的硬壳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透出底下真实的担忧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属下之前所言……”
“孟大人!”沈杯汝猛地打断了他,声音骤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尖锐的仓惶。他依旧没有回头,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锦被里,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不必再说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早已在心底排练了无数遍的、残忍的话语,一字一句地挤出来:
“孟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但那是不可能的。”
他停顿了一下,感受着心脏被无形之手狠狠攥紧的痛楚,继续用那种刻意装出来的、冷静到近乎冷漠的声调说道:
“我是大梁的皇后,无论这名分如何而来,这都是无法改变的事实。陛下……陛下他……”提到晋弃,他的声音还是不受控制地带上了一丝颤抖,他强行压下,“……待我,总归是……有恩的。我不能……不能背弃他。”
这谎话说得他自己都想发笑。恩?什么样的恩,是剜目之痛,是折辱之耻,是将他所有的尊严与骄傲都碾碎成泥?
但他必须这么说。他必须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对晋弃仍存幻想、恪守妇道(尽管他是男子)的、愚忠愚孝的形象,才能彻底斩断孟令岩的念头。
“至于离开……”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咙干涩得发疼,“孟大人,你看我现在这副样子,离了这皇宫,离了人的伺候,又能活几日?不过是……换个地方等死罢了。又何苦……连累他人?”
他将“连累他人”四个字咬得格外重。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
孟令岩站在原地,如同一尊骤然被风雪冻住的石雕。他看着沈杯汝固执的背影,听着他那番言不由衷、自轻自贱到了极点的话,胸口像是被巨石堵住,闷得发痛。
他怎么会不懂?沈杯汝哪里是还对晋弃抱有幻想,哪里是贪恋这皇宫的富贵?他分明是怕了,是怕连累他孟令岩!
“公子……”孟令岩的声音终于彻底失去了往日的平稳,带上了一种压抑的、沙哑的痛楚,“您何必……如此自苦?属下不怕被连累!”
“我怕!”沈杯汝猛地转过身,第一次“望”向孟令岩的方向。白绸之下,虽无目光,但那骤然抬起的脸上,却写满了清晰的、近乎崩溃的恐惧与决绝,“孟令岩!我怕!”
他重复着,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异常尖锐:“我怕你死无全尸!我怕你九族受累!我怕这世上最后一个……最后一个对我好的人,因我而不得好死!你明白吗?!”
这几乎是嘶喊出来的话语,如同惊雷,炸响在两人之间。也彻底撕破了沈杯汝之前所有伪装的平静与冷漠。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眼泪终于冲破了所有阻碍,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覆眼的绸带。“那样……我宁愿现在就死了……我宁愿从未听过你那些话……”
孟令岩看着他崩溃的模样,看着他因为恐惧失去自己而痛哭失声,那颗在刀光剑影中都未曾退缩过的心,此刻却酸软得一塌糊涂。所有的劝说、所有的计划,在沈杯汝这泣血的“我怕”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上前一步,不再顾忌那该死的身份界限,伸出手,想要替他擦去眼泪,却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湿漉漉的绸带时,猛地顿住。
他不能。
至少现在,在这里,他不能。
他的手僵硬地停在半空,最终,缓缓握成了拳,垂落身侧。
“好。”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深重的疲惫,“属下……明白了。”
他明白了沈杯汝的决绝,也明白了这决绝背后,那份沉甸甸的、用自伤来保护他的心意。
他不再提离开,不再提那个计划。他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那蜷缩在榻上、哭得浑身颤抖的苍白身影,仿佛要将这一刻的他,牢牢刻进心里。
“雪蛤要凉了,”他重新端起那盅温热的补品,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刻板,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低沉,“公子多少用一些,保重身子……要紧。”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迈着比来时沉重数倍的步伐,离开了内殿。
听着那远去的、带着隐忍痛苦的脚步声,沈杯汝终于再也支撑不住,瘫软在榻上,失声痛哭。
他亲手推开了唯一的光。
将这深宫的黑暗,与注定毁灭的命运,再次牢牢地锁在了自己身上。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将他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