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杯汝僵在榻上,指尖还残留着方才被孟令岩握住的、属于对方眉骨的硬朗轮廓与皮肤的温度。那触感如此清晰,带着一种近乎莽撞的真诚,与他耳畔回荡的那番惊世骇俗的言论一起,将他彻底钉在了原地。
他不是愚钝之人。相反,即便目盲,即便心神俱碎,他依然保有敏锐的感知与清醒的头脑。他太清楚孟令岩是谁的人了——陛下最忠诚、最得用的亲卫总管,是陛下安插在他身边最可靠的眼睛与利刃。可就是这样一个人,此刻却跪在他面前,以一种近乎剖心沥血的方式,诉说着对陛下的不满,对他沈杯汝的……心疼,甚至提出了一个足以株连九族的、叛主逃亡的计划。
这一席话,听起来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平板腔调,没有半分旖旎缠绵,可字字句句背后,都是实实在在的、性命攸关的沉重。沈杯汝知道,只要自己此刻流露出半分异样,或是这番话被任何第三人听去,孟令岩的下场,绝不仅仅是死无全尸那么简单。
他眼睛还好的时候,并未见过孟令岩。入王府时他已失明,此后所能感知的,只有孟令岩那永远沉稳的步伐,克制精准的搀扶,以及那几乎没有情绪起伏的声音。他曾在脑海中无数次勾勒过孟令岩的模样,应是严肃的,刻板的,如同他声音一般棱角分明,或许还带着侍卫特有的冷硬。此刻,他忍不住去想,孟令岩在说这番话时,会是何种神情?那总是平静无波的脸上,可会有一丝裂痕?他那双眼睛,是在看着自己这双覆着白绸、丑陋不堪的眼窝吗?还是在……看着别的什么?
纷乱的思绪如潮水般冲击着他。他无法否认,孟令岩确实是这偌大、冰冷、充满恶意与戏弄的深宫里,几乎是唯一一个对他释放出持续善意的人。那些耐心教导他触摸认字的时光,那些在他崩溃哭泣时无声递来的帕子,那些悄悄为他寻来的、带着宫外气息的小玩意儿,甚至……包括方才那残忍的、模仿陛下的欺骗背后,似乎也藏着某种扭曲的、不想让他继续沉溺于虚假“恩宠”的意图?这一切,他都记在心里,是这无边黑暗中,为数不多的、真实可触的暖意。
他感激孟令岩。正因如此,他更不能将这样一个人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沈杯汝轻轻抽回了被孟令岩握住的手,指尖蜷缩着,藏入袖中。他低下头,白绸遮掩了他所有的表情,只有微微颤抖的声音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孟大人……”他开口,声音艰涩,“你的心意……我……我承受不起。”
他顿了顿,开始细数自己的不堪,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凌迟自己,却也像是在为对方构筑一道理性的防线:
“我如今……只是个瞎子。容貌已毁,连自己看了都觉得可怖。”他抬手,指尖无意识地碰了碰覆眼的绸带,又迅速放下,“生活无法自理,穿衣吃饭,行走坐卧,皆需假手他人,形同废人。”
“昔年所学的诗书礼仪,笔墨文章,如今也……尽数荒废了。连写自己的名字,都歪歪扭扭,不成样子。”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浓重的自嘲与悲哀,“这些……孟大人日日在我身边,是最清楚不过的。”
他试图用这些客观的、无法反驳的“缺陷”,来劝退对方那看似不理智的“冲动”。他配不上任何人的好,尤其是这样一份沉重到足以压垮性命的情谊。
“这不是公子的错!”
孟令岩猛地抬头,打断了他。他的声音依旧维持着某种刻板的调子,但那调子里注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执拗的坚定。他依旧保持着那个请罪的跪姿,脊背却挺得笔直,目光(沈杯汝虽看不见,却能感觉到那灼热的视线)牢牢锁在榻上那抹单薄的身影上。
“眼睛毁了,是陛下做的。前程断了,是陛下做的。将您困在这金丝牢笼里磋磨的,也是陛下!”他一字一顿,将血淋淋的真相剥开,语气里带着压抑的愤懑与不平,“公子您什么都没有做错!您只是……只是当年不该在诗会上写出那首《沁园春》,不该……对那样一个人动了心念。”
他的话语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沈杯汝早已麻木的心。是啊,不是他的错……可命运为何独独对他如此残忍?
就在沈杯汝被这番话击得心神摇曳之际,孟令岩再次做出了惊人之举。他忽然伸出手,不是强势的禁锢,而是带着一种郑重的、近乎虔诚的力道,重新握住了沈杯汝方才缩回去的那只冰凉的手。
然后,在沈杯汝来得及反应之前,他牵引着那只手,缓缓地、坚定地,贴上了自己的脸庞。不是方才短暂的触碰眉骨,而是整个掌心,都覆上了他棱角分明的面颊,指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紧闭的眼睫在微微颤动。
“公子看不见,”孟令岩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将自己完全交付出去的决绝,那平板无波的语调终于被一种深沉而炙热的情感彻底融化,“属下愿做公子的眼睛。”
掌心下的皮肤温热,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韧性与力量感。那紧闭的眼睫,像受惊的蝶翼,在他指尖下轻颤。沈杯汝浑身剧震,仿佛有一股电流从相贴的肌肤窜遍全身,让他所有的推拒与自鄙,在这一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从今往后,山河日月,人间颜色,但凡公子想‘看’的,属下都说与公子听。”孟令岩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立誓,“公子想去何处,属下便是公子的拐杖与刀盾。绝不会再让公子……独自一人,连流泪都无人知晓。”
他维持着跪姿,仰着头,任由沈杯汝的掌心贴着自己的脸,将自己最脆弱的部位交付出去。这是一个臣服与守护的姿态,无声,却重逾千斤。
沈杯汝的手颤抖着,想要抽离,却被那坚定的力道和掌心下真实的温度牢牢吸附。他张了张嘴,那套“配不上”的说辞卡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
孟令岩……是认真的。
他不是在开玩笑,不是在试探,而是真的,愿意为他这个瞎子、这个废人,赌上一切。
巨大的震撼与难以言喻的酸楚涌上心头,沈杯汝覆眼的绸带下,再次涌出滚烫的液体。只是这一次,那泪水里混杂的,不再是纯粹的绝望与自厌,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的、如同死灰复燃般的悸动。
沈杯汝的手依旧停留在孟令岩的脸上,指尖下是温热的皮肤、硬朗的骨骼轮廓,以及那微微颤动、泄露了主人远不如声音平静的内心的眼睫。那触感如此真实,带着生命的韧性与温度,与他过往黑暗中触碰到的任何冰冷器物或晋弃那带着掠夺意味的抚弄都截然不同。这是一种……交付,一种无声的誓言。
孟令岩的话语,如同投入古井的巨石,在他死水般的心湖里掀起了滔天巨浪,余波阵阵,冲击着他早已摇摇欲坠的认知与心防。愿做他的眼睛?带他离开这吃人的牢笼?
这诱惑太大了。大到让他几乎要忘记身份,忘记危险,忘记那个如同噩梦般笼罩着他的帝王。
可是……
他猛地抽回了手,像是被那过于炽热的温度烫伤。身体因这突兀的动作而微微后仰,呼吸急促。
“不……不行……”他摇着头,白绸下的脸血色尽失,声音里带着恐惧与挣扎,“孟大人,你……你可知你在说什么?这是大逆不道!是诛九族的死罪!”
他不能那么自私。孟令岩对他好,他心存感激,但这感激不能成为拖对方下地狱的理由。陛下是何等人物?心思深沉,手段狠戾,掌控欲极强。他们任何一点异常的举动,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假死脱身?谈何容易!这深宫内外,遍布陛下的眼线,他们能逃到哪里去?一旦事发,孟令岩必死无疑,甚至连累其家族。
“公子……”孟令岩看着他惊惶的模样,心头如同被针刺痛。他知道沈杯汝在怕什么,在顾忌什么。
“属下既然敢说,便已思虑周全。”他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令人信服,尽管那计划的风险他自己比谁都清楚,“路线、接应、新的身份户籍……属下都已暗中布置。只要公子点头,属下便有七成把握。”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即便……即便最终事败,所有罪责,属下一力承担,绝不会牵连公子分毫。”
他再次伸手,这次没有去握沈杯汝的手,而是轻轻抓住了他微微颤抖的衣袖一角,像一个固执的孩子,不肯放弃最后一点希望。“公子,难道您就甘心……一辈子困死在这里,做那个人随意折辱、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意儿吗?您曾经的才情风骨,难道真要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被消磨殆尽吗?”
“别说了……”沈杯汝痛苦地闭上眼,尽管眼前本就是一片漆黑。孟令岩的每一句话,都像鞭子抽打在他心上。他不甘心,他怎么会甘心?可是……
“风险太大了……”他喃喃道,声音虚弱,“我不能……不能连累你……”
“是属下心甘情愿!”孟令岩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从属下对公子存了别样心思的那一天起,便已做好了承担一切后果的准备。”
殿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两人交织的、并不平稳的呼吸声。
沈杯汝的心乱极了。理智告诉他,绝不能答应,这是通往地狱的捷径。可情感上,那“离开”的可能性,像黑暗中骤然亮起的一簇微光,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离开晋弃,离开这令人窒息的皇宫,离开这无休止的羞辱与痛苦……哪怕前途未卜,哪怕只能苟且偷生,也好过如今这般行尸走肉。
他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殿外远远传来内侍特有的、尖细悠长的通传声:“陛下——驾到——!”
如同冰水泼头,沈杯汝瞬间从混乱的思绪中惊醒,浑身血液都凉了半截!他猛地推开还跪在榻前的孟令岩,声音因极度惊恐而变调:“快!快起来!陛下来了!”
孟令岩也是脸色剧变,几乎是瞬间从地上弹起,所有的情绪在刹那间收敛得干干净净,恢复了那副冷硬刻板的侍卫模样,迅速退到一旁,垂首肃立,仿佛刚才那个剖心泣血、以下犯上的人根本不是他。
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独有的威压,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沈杯汝的心尖上。他慌忙用手背胡乱擦去脸上的泪痕,整理了一下微散的衣襟,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一些,尽管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跳出来。
晋弃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内殿门口,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室内,先是落在榻上脸色苍白、强作镇定的沈杯汝身上,随即又淡淡地瞥了一眼垂首站在一旁的孟令岩。
“皇后今日气色似乎好些了?”晋弃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迈步走近。
沈杯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陛下看出任何端倪。他勉强扯出一丝笑容,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劳……劳陛下挂心,臣……臣觉得好多了。”
晋弃在榻边坐下,伸手,指尖拂过沈杯汝依旧冰凉的脸颊,动作算不上温柔,却带着审视的意味。“是吗?”他淡淡应了一声,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一旁如同泥塑木雕般的孟令岩,“孟令岩。”
“属下在。”孟令岩立刻躬身应答,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异常。
“皇后既觉好些,你便去太医署,将今日新进的雪蛤取了来,给皇后炖上。”晋弃吩咐道,语气平常。
“是,属下遵命。”孟令岩领命,没有丝毫迟疑,转身便退了出去,步伐沉稳,与往常无异。
直到孟令岩的脚步声消失在殿外,沈杯汝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了一些,但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
晋弃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沈杯汝,指尖滑到他系着眼的白绸上,轻轻摩挲着,忽然问道:“方才朕进来前,皇后与孟令岩……在说什么?”
沈杯汝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停止跳动。
沈杯汝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停止跳动。晋弃这看似随意的问话,落在他耳中却不啻于一道惊雷。陛下是察觉到了什么?还是仅仅惯常的、掌控一切的发问?
他不能慌,绝不能慌。一丝一毫的异样,都可能将孟令岩推向万劫不复。
电光火石间,沈杯汝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微微偏过头,将脸颊更贴近晋弃摩挲着他眼绸的指尖,做出依赖而温顺的姿态,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未褪尽的委屈与依赖,轻声答道:“没……没说什么。只是……只是孟大人见臣精神好些,询问臣是否要继续练习写字。”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里带上了一点自嘲的落寞:“臣……臣如今这般模样,连笔都握不稳,还能说什么呢?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罢了。”
他刻意将话题引向自己的无能和无趣,这是最能打消晋弃疑心,也最能保护孟令岩的方向。
晋弃的手指停住了,似乎在审视他话语里的真伪。那目光如有实质,即使隔着绸带,沈杯汝也能感觉到那锐利的穿透力,让他如坐针毡。
片刻后,晋弃才淡淡“嗯”了一声,听不出信了还是没信。他收回手,转而揽住沈杯汝的肩膀,将他往怀里带了带。
“写字不急,养好身子要紧。”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朕已命孟令岩去取雪蛤,晚些让他伺候你用下。”
“伺候”二字,被他咬得有些重。
沈杯汝顺从地靠在他怀里,不敢有丝毫反抗,心中却是一片冰凉。陛下让孟令岩去取雪蛤,是巧合?还是有意支开?他会不会……已经怀疑了?
这个念头让他恐惧得几乎要发抖。
就在这时,晋弃忽然又道,语气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孟令岩跟在你身边的日子也不短了,倒是……尽心。”
沈杯汝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他小心翼翼地回答:“是……孟大人一直恪尽职守,对臣……照料周到。”
“哦?”晋弃低头,气息喷在他的发顶,带着一丝玩味,“只是……恪尽职守?”
这一问,如同毒蛇吐信,瞬间缠紧了沈杯汝的脖颈。他感觉到晋弃揽着他肩膀的手,力道微微加重。
“陛下……是何意?”沈杯汝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他几乎要撑不下去了。
晋弃却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用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卷着他垂落的一缕黑发,仿佛在把玩一件有趣的物事。殿内的空气凝固得让人窒息。
“朕只是觉得,”良久,晋弃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低沉而危险,“朕的皇后,似乎太过依赖朕的这个侍卫了。”
他俯下身,薄唇几乎贴上沈杯汝的耳廓,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而冰冷:
“记住,你是朕的皇后。你的眼睛,你的耳朵,你的喜怒哀乐,甚至你的生死,都只能系于朕一人之身。”
“旁人,”他顿了顿,语气里的寒意几乎能将人冻僵,“无论是谁,对你再好,也只是‘旁人’。明白吗?”
这番话,像是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沈杯汝最深的恐惧。陛下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还是在警告他?
巨大的压力之下,沈杯汝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那股熟悉的、濒临崩溃的眩晕感再次袭来。他猛地捂住嘴,发出一阵压抑的干呕,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臣……臣明白……”他虚弱地应着,身体不受控制地软倒在晋弃怀里,气息奄奄,“臣……臣只是……有些头晕……”
他必须示弱,必须让自己看起来不堪一击,才能最大限度地降低陛下的戒心,也才能……保护那个刚刚对他许下沉重诺言的人。
晋弃看着他这副瞬间萎靡下去的模样,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伸手探了探沈杯汝的额头,触手一片冰凉。
“传太医。”他对着殿外吩咐道,语气听不出喜怒。
他将沈杯汝放平在榻上,拉过锦被替他盖好。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张苍白脆弱、仿佛一碰即碎的脸,晋弃的眸色深沉如夜,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有掌控一切的满意,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被那全然依赖的姿态所取悦的微妙情绪。
他没有再追问下去。
但沈杯汝知道,危机并未解除。陛下的疑心如同蛰伏的毒蛇,只是暂时缩回了巢穴。而他与孟令岩之间那刚刚萌芽、惊世骇俗的牵连,也如同行走在万丈深渊之上的钢丝,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他躺在榻上,听着晋弃离开的脚步声,感受着体内一阵阵泛起的冰冷与虚弱,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茫然与恐惧。
孟令岩的告白像是一道撕裂黑暗的光,给了他逃离的希望。
而陛下的警告,则像是一道无形的枷锁,将他牢牢锁回原地。
他该怎么办?
这刚刚窥见一丝微光的命运,又将走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