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杯汝蜷在榻上,如同惊弓之鸟,每一次殿外的脚步声都让他浑身一颤。他等了许久,久到仿佛时间都已凝固,才终于听到孟令岩沉稳却比平日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归来。
“孟大人?”他几乎是立刻撑起身子,朝着声音的方向急急探问,声音里的恐惧几乎要溢出来,“记录……取来了吗?”
孟令岩在他榻前站定,沉默了一瞬。这短暂的沉默让沈杯汝的心直接沉到了谷底。
“取来了。”孟令岩的声音依旧是那般平板无波,但沈杯汝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同于往日的滞涩。
“念……念给我听……”沈杯汝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紧紧攥着身下的锦褥,指节泛白。他怕,怕得要死。他一个瞎子,纵然顶着皇后的名头,在这吃人的深宫里又算得了什么?连自己究竟被怎样对待过都无法确定,连感知到的世界是真实还是虚幻都无从分辨。是不是谁都可以在他这具残缺的躯壳上随意留下痕迹,而他却懵然无知?这念头让他恶心得几乎要呕吐。
孟令岩展开了那卷记录帝王起居注的玉帛,声音清晰而冷静地开始诵读,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沈杯汝的心上:
“景和元年,三月初七,帝幸椒房殿。”
“景和元年,四月十二,帝幸椒房殿。”
“景和元年,五月初五,帝幸椒房殿,留宿至卯时初。”
……
记录并不多,时间也间隔颇长。与他记忆中那些数不清的、沉沦的、被沉默的占有和无声的惩罚所充斥的夜晚,根本对不上!
他印象里那些炽热的呼吸,那些强硬的拥抱,那些将他逼至崩溃边缘的索取,那些系在他腰间甚至更不堪之处的绸带……那些夜晚,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真实得让他每一次回想都浑身战栗。
可记录上,没有。
一次都没有。
“没有了。”孟令岩合上玉帛,声音依旧平稳,却像最终宣判。
沈杯汝僵在那里,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被抽干,只剩下刺骨的冰冷。不是梦……那真的不是梦……可陛下否认了,记录也没有……那昨夜,前夜,那些数不清的夜晚,压在他身上的人,到底是谁?!
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将他彻底淹没。他瞎了,所以他活该连这点真实都无法把握吗?
就在这时,熟悉的、带着威压的脚步声再次响起,由远及近,是晋弃!
沈杯汝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就往榻里缩,恨不得将自己埋进墙壁里。他不能问,不敢问,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陛下。如果……如果那些夜晚真的不是陛下,那他成了什么?一个连被谁占了身子都不知道的、毫无贞洁廉耻的脏东西……
晋弃走进了内殿,似乎没注意到孟令岩的存在(或者根本不在意),径直走到榻前。感受到沈杯汝剧烈的颤抖和往后缩的动作,他微微蹙眉,伸手便将他捞了过来,禁锢在怀里。
“抖什么?”晋弃的声音带着不悦,手臂收得很紧。
沈杯汝被他抱着,那熟悉的龙涎香气息包裹着他,怀抱是温热的,甚至是……“安全”的。这认知让他混乱而恐惧的心稍微被抚平了一点点,至少此刻,抱着他的是真实的陛下。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下意识地往那怀抱深处缩了缩,眼泪却控制不住地往下掉,沾湿了晋弃的衣襟。
“对……对不起……”他哽咽着,声音细小得如同蚊蚋,除了道歉,他不知还能说什么。为他可能存在的“不洁”,为他此刻的失态,为他所有无法言说的恐惧和委屈。
晋弃似乎叹了口气,大掌在他单薄的脊背上轻轻拍抚着,动作算不上温柔,却奇异地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身子怎么还是这么凉?”他低声问,语气似乎缓和了些。
沈杯汝贪恋着这片刻的、或许是虚假的安宁,将脸埋在他胸口,小声地、断续地抽噎着。
然而,就在他心神稍定的时候,头顶上方,那个他依偎着的、属于“陛下”的胸膛震动,发出了声音。
可那声音——
不再是晋弃那低沉威压的嗓音,而是变成了孟令岩那冷静到近乎刻板的声音!
“公子,”那声音清晰地响起,带着一种残酷的实事求是,“起居注记录,陛下近期确只临幸过椒房殿三次。分别为三月初七,四月十二,五月初五。”
沈杯汝如遭雷击,猛地抬起头,尽管眼前一片漆黑,他还是“望”向声音的来源——那正是他依偎着的“陛下”的胸膛!
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向后弹开,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刚才那片刻的“安宁”瞬间碎裂,变成了更深的恐惧和荒谬!
刚才抱着他、拍抚他、让他觉得“安全”的人……是孟令岩?!
那陛下呢?陛下刚才真的来了吗?还是……从头到尾,只有孟令岩?他连怀抱和气息都分不清了吗?
孟令岩看着他瞬间惨白的脸和惊恐万状的神情,沉默地站在原地,没有继续模仿陛下的声音,也没有任何解释。他只是履行了他的职责,如实念出了记录。
而沈杯汝,则彻底坠入了冰窟。
记录是真的。
他记忆里的那些夜晚也是“真实”的。
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
他瘫软在榻上,意识仿佛抽离了身体,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寒冷和绝望。世界是假的,感知是假的,连怀抱和安全感都是假的。
他到底……生活在一个怎样可怕的境地之中?
沈杯汝瘫在榻上,意识如同漂浮在无边苦海上的碎片。冰冷的恐惧和彻骨的荒谬感交织着,几乎要将他的灵魂撕扯成两半。孟令岩那模仿陛下的声音,如同最锋利的冰锥,不仅刺破了他对昨夜(以及更多夜晚)的认知,更彻底击碎了他对身边这唯一“可依赖”之人最后的信任。
为什么?
孟令岩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如此残忍地欺骗他,欺他眼盲,玩弄他于股掌之间?是觉得他这样一个瞎子,连被谁拥抱、被谁占有都分不清,格外有趣吗?还是……这一切,根本就是陛下的意思?陛下厌烦了他终日哭哭啼啼,所以让孟令岩来……来“满足”他,或者,来进一步地羞辱他,让他认清自己连独占陛下宠幸的资格都没有,只是个谁都可以……的玩意儿?
这念头让他胃里翻江倒海,浑身冰冷得如同坠入万丈深渊。
他颤抖着,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子,带着泣音和不敢置信的绝望:“为……为什么……孟大人……你为何……要如此对我?是……是陛下……让你……”
“不是陛下。”
孟令岩打断了他,声音依旧是他所熟悉的那个冷静、平稳,近乎没有情绪的腔调。但这平稳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裂开,露出底下汹涌的、被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暗流。
他向前走了一步,并未靠近榻边,依旧保持着一段克制的距离,仿佛那是他恪守了无数个日夜的、侍卫与皇后之间不可逾越的界限。然而,他接下来说出的话,却将这界限冲击得支离破碎。
“属下欺瞒公子,冒犯公子,罪该万死。”他先是以请罪的姿态开口,语气刻板如同背诵律例,但接下来的话语,却让沈杯汝如听惊雷,“但属下所为,并非奉陛下之命,亦非有意折辱。”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积攒打破那层坚硬外壳的勇气。当他再次开口时,那平板的声音里,终于渗入了一丝极其细微,却无法忽视的、属于“孟令岩”个人的情绪——一种混杂着痛惜、不甘与某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属下只是……看不下去了。”
这句话说得极轻,却重重砸在沈杯汝心上。
“公子可知,”孟令岩的声音略微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沈杯汝从未听过的、近乎执拗的认真,“您从前在京城之中,是何等人物?白衣胜雪,立于诗台之上,一曲《沁园春》冠盖满京华!那时多少人仰望您的风采,称您‘清艳绝伦,才惊鬼神’?”
他描述着那个早已逝去的、光芒万丈的沈杯汝,语气里没有夸张的赞美,只有一种陈述事实般的笃定,而这笃定,反而更显真实和……刺痛。
“可您看看您如今……”他的声音低沉下去,那丝压抑的情绪终于变得明显,是毫不掩饰的心疼,“您将自己困在这不见天日的深宫里,为了那样一个……毁了您眼睛、毁了您前程、将您当作玩物般肆意搓弄的人,日日垂泪,呕心沥血!”
“公子为他哭的时候,属下在一旁看着……”孟令岩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哽咽,但很快又被强行压下,只剩下更深的涩意,“属下……心疼。”
“心疼”二字,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在沈杯汝混沌的脑海里掀起了滔天巨浪。他震惊地“望”着孟令岩的方向,白绸下的嘴唇微微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孟令岩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应,他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将那积压在心底许久的话,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条理清晰的方式剖白出来:
“属下自知身份卑微,不过一介武夫,不配有此妄念。但看着公子受苦,属下……无法视若无睹。”他的语气重新变得“理智”,甚至带着一种分析局势般的冷静,可内容却惊世骇俗,“公子,这深宫是吃人的牢笼,陛下他……并非良配。您留在这里,只会被磋磨至死。”
他向前一步,这次,距离更近了些,声音也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恳切与决绝:
“属下在此向公子请罪,任凭公子责罚。但若……若公子愿意,”他顿了顿,仿佛在说出那个酝酿已久的、大逆不道的计划,“属下可以安排。假死脱身,远离京城,天涯海角,属下护公子周全。”
他的话语依旧保持着某种刻板的框架,像是在陈述一个备选的行动方案,但其中蕴含的意味,却是一场惊天的背叛与逃亡。
“属下或许给不了公子曾经的荣光与才名,”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承诺,却又异常坚定,“但至少,不会让公子再受这许多无谓的苦楚,不会再让公子……连流泪都无人擦拭。”
这番话语,与其说是缠绵的告白,不如说是一场冷静的、权衡利弊后的“投诚”与“规划”。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汹涌的激情,只有实实在在的心疼、清晰的分析和一个冒着诛九族风险的计划。
可正是这种近乎冷酷的“理智”诉衷情,反而更显得真实而沉重。
沈杯汝彻底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孟令岩的每一句话,都像重锤,敲打在他早已残破不堪的认知上。
心疼他?
为他安排假死脱身?
带他走?
这……这怎么可能?孟令岩不是陛下最忠诚的鹰犬吗?他不是一直……只是奉命行事吗?
巨大的信息量和其中蕴含的、颠覆性的意味,让他完全无法消化。他只能徒劳地睁着空洞的眼睛,透过那层白绸,茫然地“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仿佛想从那一片虚无中,分辨出这番话背后,究竟藏着几分真,几分假,又或者……只是一个更残忍的、陛下授意的试探?
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沈杯汝紊乱的呼吸声,和孟令岩那番近乎叛主的剖白,在空气中无声地回荡、发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