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将椒房殿重重包裹。沈杯汝睡得并不踏实,迷迷糊糊间,感觉到身侧的床榻微微一沉,一股熟悉的、带着夜露微凉与龙涎香霸道气息的存在靠近,将他拢入怀中。
是陛下。
他没有说话,一如既往。只是手臂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环住沈杯汝纤细的腰肢,将人更深地嵌入自己怀里。温热的掌心隔着薄薄的寝衣,熨帖在他微凉的脊背上,带着某种近乎本能的占有和……确认。
沈杯汝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白日里那“大选取消”的消息带来的短暂恍惚与虚脱般的松懈过后,更深、更沉的后怕如同潮水般漫了上来,几乎要将他溺毙。陛下的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让他心慌。他看不透这沉默底下,是余怒未消,还是别的什么。
他想起孟令岩那句冰冷的“天意如此”,想起宫中流传的“不祥之兆”。他是读圣贤书长大的,深知“子不语怪力乱神”,可若这天象凶兆是真的呢?若真是因为他这不清不白的男后存在,引来了上天的警示,损及了国运……
这个念头让他恐惧得浑身发冷。
还有……陛下取消大选,真的是因为那虚无缥缈的天象吗?还是……只是因为他这几日哭得太狠,病得太重,像个怨妇般只会伤心吃醋,惹得陛下烦了,才一时兴起的施舍?他这般行径,与那些善妒的妃嫔有何区别?他一个男子,身为皇后,不但不能为陛下分忧,绵延皇嗣,反而因一己私情,阻碍陛下雨露均沾,他……他简直枉读圣贤书!
一股混合着忧虑、自责与强烈自鄙的情绪,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不能再沉默下去,他必须表明他的“贤德”,他的“懂事”。哪怕每一个字都像刀子在割自己的心。
他小心翼翼地,在晋弃的怀抱里微微动了动,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和掩饰不住的颤抖,轻声道:“陛下……”
环在他腰上的手臂紧了紧,算是回应,但晋弃依旧没有开口。
沈杯汝吸了口气,鼓起残存的勇气,继续往下说,语句因心碎而显得有些凌乱:“臣……臣听闻,大选因天象不祥而取消……臣心中甚为不安。国事为重,若因宫中异兆……损及国运,臣……臣万死难辞其咎……”
他停顿了一下,感觉到晋弃的呼吸似乎滞了一瞬,心中更慌,连忙又道:“其实……其实陛下不必……不必因臣些许微末情绪,便……便取消大选。臣……臣明白的,陛下是天子,天下……天下美好的男子何其多,他们……他们定然都比臣……”他哽住了,那个“好”字在舌尖滚了滚,却带着血腥味,怎么也吐不出来,只能含糊地带过,“……比臣更懂得侍奉陛下,更能为陛下……开枝散叶。臣……臣身为皇后,理应贤惠……母仪天下,不该……不该如此善妒,不识大体……”
他说着这些将他自己的心碾碎成齑粉的“理解”与“贤德”,眼泪早已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浸湿了晋弃胸前的衣襟。他知道自己此刻定是丑陋不堪,哭哭啼啼,毫无母仪天下的风范,可他控制不住。他就像一个被逼着将自己最珍爱之物亲手捧出去献祭的信徒,痛得肝肠寸断。
然而,头顶的晋弃,依旧沉默。
只有那揽着他的手臂,收得越来越紧,紧得沈杯汝几乎要窒息。他能感觉到陛下灼热的呼吸喷在他的发顶,却始终等不到只言片语的回应。
就在沈杯汝以为自己这番“懂事”的表白彻底惹怒了陛下,恐惧得几乎要蜷缩起来时,晋弃却忽然动了。
他没有回答沈杯汝任何关于天象、关于国事、关于那些“天下美好男子”的话语,仿佛那些话都只是过耳清风。他只是微微支起身,伸手,探向沈杯汝的眼部。
沈杯汝下意识地闭紧了眼,尽管那毫无意义。
晋弃的指尖勾住了那方早已被泪水浸透、湿漉漉黏在皮肤上的白绸,轻轻一扯,便将其解了下来。骤然失去遮蔽,即使眼前依旧是黑暗,沈杯汝还是产生了一种**的、被完全暴露的不安感,他瑟缩了一下。
但晋弃并未去看他那狰狞的眼窝,甚至没有多停留一瞬。他拿着那方带着湿意和泪痕的白绸,手臂绕过沈杯汝的腰身,灵巧地将绸带缠绕在他不盈一握的腰肢上,然后,打了一个不松不紧的结。
沈杯汝的腰极细,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皮肤细腻如同上好的暖玉。那方素白的绸带系在上面,映衬着周遭微微散开的寝衣布料和底下苍白的肌肤,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又靡丽的禁锢之美。
晋弃做完这一切,似乎满意了。他重新躺下,将沈杯汝更深地拥入怀中,手掌就覆在那系着绸带的腰侧,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绸带的边缘,也摩挲着底下冰凉的皮肤。
他依旧沉默。
用最亲密的姿态,和最彻底的沉默,回应了沈杯汝所有心碎的“贤德”与不安的试探。
沈杯汝僵在他怀里,腰间的绸带仿佛带着陛下的体温,成了一个无声的、独占的烙印。他所有自我剖析、自我牺牲的言语,都像撞在了一堵沉默而坚硬的墙上,碎成了粉末,徒留满腔无处安放的委屈和更深沉的茫然。
陛下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夜色浓稠,无人应答。只有腰间那方绸带的存在感,鲜明得令人窒息。
翌日,天光透过高窗,将椒房殿书房内映得一片惨白。沈杯汝坐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上换了件月白的常服,却依旧掩不住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孱弱。他坐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交叠在膝上,那是他残存的、属于昔日世家公子的仪态。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看似端正的姿态下,每一寸骨骼都在叫嚣着酸痛,尤其是腰腹和那难以启齿之处,残留着昨夜被过度索取和残酷束缚后的钝痛与不适,稍一动弹便牵起一阵细密的战栗。
他眼上重新系回了干净的白绸,遮住了底下的空洞与疲惫,却遮不住苍白脸色和微微干裂的嘴唇。昨日呕血后的虚弱尚未恢复,又经历一夜那般磋磨,他全凭一口气强撑着坐在这里,指尖在袖中冰凉地蜷缩着,心神不宁得像惊弓之鸟。
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独有的威压。沈杯汝下意识地绷紧了脊背,呼吸都放轻了。
晋弃在他对面坐下,宫人悄无声息地奉上茶后便退得干净。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
良久,晋弃才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却打破了那令人难捱的沉默:“昨日紫宸殿的事,孟令岩都与你说了?”
沈杯汝心头一紧,连忙微微颔首,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虚弱:“是……孟大人告知臣,大选因天象不祥……取消了。”他顿了顿,斟酌着词句,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臣……臣心中甚为惶恐。天象示警,皆因中宫失德所致,臣……万死难辞其咎。”
他试图表现得更“懂事”,更符合一个“贤后”应有的忧国忧民,尽管每一个字都让他想起昨夜那无声的惩罚,心口如同被针扎般细密地疼着。
晋弃的目光落在他微微颤抖的指尖上,眸色深沉,并未接他“失德”的话头,反而语气平淡地开始解释,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公事:
“司天监观测,帝星之畔凤格晦暗,有赤气冲犯,主中宫有损,更暗示若行纳娶,恐引动煞气,不利国运。”他的声音不高,却每个字都带着千钧重量,“周明与几位老臣联名上奏,言宫中异状与星象印证,力谏取消大选。”
沈杯汝听得心头发冷,他看不见晋弃的表情,只能从这平板无波的叙述里努力分辨着背后的意味。“陛下……相信这些吗?”他忍不住轻声问,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希冀,或许陛下并不全然信这些怪力乱神?
晋弃端起茶盏,轻轻撇了撇浮沫,并未直接回答,反而话锋一转,带着一种冰冷的探究:“朕倒是好奇,那所谓的‘宫中异状’——孔雀毙命,夜半哭声,茶花凋零……皇后身处椒房殿,可知晓内情?”
沈杯汝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猛地摇头,声音因惊慌而变得急促:“臣……臣不知!臣目不能视,终日困于殿内,如何能知这些……这些……”他急切地辩解着,生怕被误会与自己有关,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引得他一阵剧烈的咳嗽,好不容易平复下来,气息更加微弱,“臣……臣只恨自身残缺,不能为陛下分忧,反累及陛下声名,引得……引得天道震怒……”
他说着,又想起了那些“天下美好男子”的言论,想起自己昨夜那番“贤德”表白后换来的惩罚,一股混合着委屈、自厌和恐惧的情绪涌上心头,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坐不稳。
晋弃看着他这副摇摇欲坠、却还在强撑着“忧国忧民”的模样,眸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捕捉不到。他放下茶盏,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天道?”他轻轻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嘲弄,不知是在嘲弄这虚无缥缈的天意,还是在嘲弄别的什么。“皇后只需记住,”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大选已取消,此事不必再提。你安心养着便是。”
安心?
沈杯汝在心中苦涩地咀嚼着这两个字。他如何能安心?天象因他而不祥,陛下因他而背负可能损及国运的指责,他就像一个不祥之人,盘踞在这中宫之位……
他还想说些什么,表达自己的愧疚与不安,可身体里那强撑着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他晃了晃,险些从榻上软倒。
晋弃适时地伸手,扶住了他的手臂。那手掌温热而有力,却让沈杯汝如同被烙铁烫到一般,猛地一颤。
“臣……臣失仪……”他慌乱地想要挣脱,却被那力道稳稳禁锢着。
晋弃看着他惨白的脸和额角渗出的虚汗,沉默了片刻,最终只是淡淡道:“脸色难看得很。传太医。”
说完,他松开手,起身,离开了书房。
留下沈杯汝独自一人,瘫软在榻上,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浑身冷汗涔涔。陛下的解释非但没能让他安心,反而像一块更重的巨石,压在了他的心口。
天象,异兆,取消的大选……还有陛下那捉摸不定的态度和昨夜那令人胆寒的惩罚……这一切交织成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将他越缠越紧,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他蜷缩起来,将脸埋进冰冷的掌心,白绸下的眼窝一片酸涩,却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沈杯汝在书房里独自瘫坐了许久,直到那阵灭顶的眩晕感稍稍退去,才扶着桌案,极其缓慢地、一步一挪地摸回了内室的卧榻。每一次抬腿,腰腹和腿根那难以启齿的酸痛都尖锐地提醒着他昨夜的遭遇。他像一朵被狂风暴雨蹂躏过的花,枝叶零落,只剩下残破的躯壳勉强支撑。
陛下又走了。
那个他喜欢到骨子里,却又对他予取予求,将他所有的尊严和感知都肆意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人,总是这样,来去如风,从不曾为他停留。留下他一个人,在这无边的黑暗和冰冷的宫殿里,咀嚼着那份扭曲的、带着痛的眷恋与无尽的茫然。
他摸索着在榻边坐下,脱力般地向后倒去,将脸埋进还残留着些许龙涎香气息的锦被里,试图汲取一点虚假的温暖和安全感。身心俱疲,他只想就这样昏睡过去,暂时逃离这令人窒息的一切。
就在他意识昏沉,即将被黑暗吞没的边缘,一只微凉的手,突然捏了捏他的脸颊。
那触感来得太过突兀,沈杯汝吓得浑身猛一哆嗦,几乎是弹坐起来,喉咙里溢出短促而惊恐的“啊啊”声,双手下意识地在身前胡乱挥舞着,像是要驱赶什么无形的怪物。
“呵……”
一声低沉的、带着明显愉悦的笑声在他耳边响起。
是陛下的声音!
沈杯汝僵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陛下……陛下不是已经离开了吗?
“朕的皇后,胆子还是这么小。”晋弃的声音带着未尽的笑意,慢悠悠地从卧榻内侧的阴影里传来。原来他根本就没走,而是不知何时藏在了这里,就等着吓他这一跳。
沈杯汝惊魂未定,胸口剧烈起伏着,白绸下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又是后怕,又是委屈,还有一种被戏耍的无力感。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晋弃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伸手将他重新揽回榻上,让他靠着自己。他的手臂依旧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但比起昨夜的粗暴,此刻似乎多了几分漫不经心的慵懒。
“这几日前朝事务繁杂,朕忙得焦头烂额,倒是冷落了皇后,都没空过来。”晋弃把玩着他一缕垂下的黑发,语气听起来颇为遗憾,“皇后可得快些把身子养好,总是这般病恹恹的,如何能……侍君?”
他的气息喷洒在沈杯汝敏感的耳廓,带着曖昧的暗示。
没来?
沈杯汝愣住了,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逆流。
陛下说……这几天都没空过来?没来……临幸?
那昨夜……昨夜那个将他压在身下,用绸带束缚他、肆意侵占他、让他哭哑了嗓子求饶的人……是谁?!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让他如坠冰窟。他猛地抓住晋弃的衣袖,手指因为极度震惊和恐惧而颤抖得厉害,声音也变了调:“陛下……您说……您这几日……都没来椒房殿?”
晋弃挑眉,似乎对他的反应有些意外,语气却依旧平淡:“怎么?皇后这是……想念朕了?”他俯下身,靠近沈杯汝苍白失色的脸,带着玩味的探究,“还是说,皇后昨夜……做了什么特别的梦?”
特别的……梦?
沈杯汝浑身冰冷,如遭雷击。
不是梦!
那触感,那疼痛,那束缚,那将他逼至崩溃边缘的羞耻与快慰……怎么可能是梦?!
可陛下亲口否认了昨夜来过!
那睡了他的人……是谁???
一个可怕到让他灵魂都在战栗的猜想,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这椒房殿,除了陛下,能自由出入内殿,能近他身的……
只有……
孟令岩?!
不!不可能!
孟大人那般严谨克己,对他虽然偶有超出职责的维护,但始终恪守界限,从未有过任何逾矩之举!他怎么可能会……
可是……如果不是孟大人,又会是谁?陛下金口玉言,岂会在这种事上骗他?或者说……陛下根本不屑于骗他,只是觉得这等“小事”无足挂齿,甚至……乐见其成?
沈杯汝只觉得天旋地转,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感涌了上来。他猛地推开晋弃,伏在榻边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冰冷的恐惧和铺天盖地的绝望,几乎要将他彻底吞噬。
晋弃看着他剧烈反应,眸色沉了沉,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幽光。他伸手,轻轻拍着沈杯汝剧烈颤抖的脊背,声音听不出情绪:
“看来,皇后这身子,是真的大不好了。”
“可得……好好调养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