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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司天

作者:山岛嘉陵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夜色如墨,暴雨倾盆。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司天监青灰色的殿瓦上,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巨响,仿佛天公也在为某种即将发生的逆天之举而震怒。一道刺目的闪电撕裂夜幕,瞬间照亮了殿檐下那道如同青松般挺直、却又透着一股孤注一掷决绝的身影。


    孟令岩没有撑伞,冰冷的雨水瞬间浸透了他玄色的侍卫总管服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悍而紧绷的肌肉线条。水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不断滴落,与脸上混杂的雨水难分彼此。他抬手,用力敲响了司天监那扇在雨夜中显得格外沉重的朱漆大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露出里面小吏惊疑不定的脸。“孟、孟总管?这大雨夜的……”


    “我找周明,周大人。”孟令岩的声音比这雨夜更冷,不容置疑,“急事。”


    小吏被他周身散发出的凛冽气息慑住,不敢多问,连忙将他引了进去。


    司天监内灯火通明,与外面的狂风暴雨仿佛两个世界。周明正伏案校勘着一卷星图,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看到浑身湿透、眼神却亮得惊人的孟令岩,也是吃了一惊。“孟总管?你这是……”


    孟令岩没有迂回,径直走到他案前,雨水在他脚下汇聚成一小滩。他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周明,一字一顿道:“周大人,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周明心中一跳,隐约感到不妙,面上却依旧维持着镇定:“孟总管请讲,若在下力所能及……”


    “修改陛下命格星盘。”孟令岩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如同惊雷,炸响在周明耳边。


    周明猛地站起身,脸色骤变:“孟令岩!你疯了?!窥测帝星已是重罪,篡改命格……这是诛九族的大罪!”他压着嗓子,声音里充满了惊骇与不敢置信,“陛下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孟令岩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雨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不是为了害陛下。”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沙哑,“是为了……保住一个人。”


    “谁?”


    “沈杯汝,沈公子。”


    周明愣住了,眼前瞬间闪过那日椒房殿中,白衣覆眼、脆弱得如同琉璃般易碎的身影。他眉头紧锁,声音更加低沉:“这与沈公子有何干系?孟令岩,你清楚你在做什么吗?”


    “我清楚。”孟令岩的眼神没有丝毫动摇,那里面是破釜沉舟的决绝,“陛下要大选,公子他……承受不住。他会被彻底毁掉。”他向前一步,几乎逼到周明面前,“周大人,你我都曾见证过他当年的风采,你忍心看他落得那般下场吗?他如今……只剩下半条命了!”


    周明沉默了。他想起了当年诗会上那个白衣胜雪、才华横溢的少年,再对比如今深宫中那个连呼吸都带着绝望的皇后,心头亦是百感交集。他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即便如此,篡改帝星命格,风险太大,稍有不慎,你我死无葬身之地不说,更可能引来天谴,祸及国运!”


    “不需要大改。”孟令岩快速说道,显然早已思虑周全,“只需在陛下姻缘主星旁,做一个小小的‘辅证’。让观测星象的结果显示,陛下命定只有一位正缘伴侣,此缘乃天定,若强行纳娶他人,恐于国运有损。”


    “这……”周明面露难色,“凭空捏造,如何取信于人?陛下何等精明?”


    “不是凭空捏造。”孟令岩从湿透的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严严实东西。打开油布,里面是一块质地上乘、却已有些年头的青玉佩坠,玉质温润,边缘处却有一道细微的裂痕。“这是陛下还是太子时,贴身佩戴的玉佩,后来赐给了……那位早夭的书童。沈公子入府后,陛下不知何故,又将此玉赏给了他。公子眼盲后,此玉一直由我保管。”


    周明的瞳孔微微收缩,他认得这玉,也隐约知道那位书童的存在,那是陛下心中一道不能触碰的伤疤。


    孟令岩将玉佩递给周明,声音低沉而笃定:“将此玉置于‘牵机盘’核心,引动星力呼应。然后……编造一个故事。”


    “故事?”


    “是。”孟令岩的目光投向窗外无边的雨幕,眼神幽深,“就说……陛下那位早夭的書童,并非凡人,乃是九天之上执掌某种花信的仙童,因故下凡历劫,与陛下结下一世情缘。劫满归天,但其一缕精魂未灭,转世投胎,便是如今的沈杯汝。他们二人是命定的唯一伴侣,是仙缘在尘世的延续。若陛下另娶他人,便是违背天意,不仅仙缘断绝,更会动摇国本。”


    周明听得目瞪口呆,这故事编得可谓离奇大胆,却又……莫名地契合了某些隐秘的线索——陛下对沈杯汝那超乎常理的执着与占有,沈杯汝那过于出众却易折的才华与容貌,以及他多舛的命运。


    “这……太荒谬了……”周明喃喃道。


    “荒谬,才更显得‘天意难测’。”孟令岩冷静地分析,“司天监本就负责解读天意,只要星象‘显示’如此,玉佩又能产生‘感应’,再由你周大人这位素有清望、与沈公子有‘同窗之谊’的官员‘偶然’发现并‘冒死’进谏……陛下即便不全信,也必心存疑虑。大选之事,或可拖延,或可作罢。”


    殿外又是一道惊雷炸响,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周明看着孟令岩那双在雨水中显得格外漆黑坚定的眼睛,又看了看手中那块带着裂痕的、仿佛承载着无数秘密的青玉佩,内心经历着天人交战。这无疑是一场豪赌,赌上他的身家性命,赌上司天监的清誉,甚至赌上国运。


    但……想起沈杯汝那日脆弱无助的模样,想起他空洞眼窝下无声滑落的泪痕,想起他反复哀求着“系上绸带”的卑微……


    终于,周明重重地叹了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背负上了更沉重的枷锁。他接过那块冰冷的玉佩,指尖微微颤抖。


    “牵机盘……需要三夜星辰之力方能运转完全。”他声音干涩,“三日后,若星象有变……我便会依计而行。”


    孟令岩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感激,有决绝,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抱拳,对着周明,郑重地行了一礼。然后转身,重新投入那片无边无际的暴雨之中,身影很快便被漆黑的雨幕吞噬。


    周明握着那块带着凉意和宿命感的玉佩,独自站在灯火通明的殿内,听着窗外愈发狂暴的雨声,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这一夜之后,无论是司天监观星台的秘密,还是这深宫之中的命运,都将走向一个未知而叵测的方向。而风暴的中心,那个双目失明、对此一无所知的皇后,他的命运,又将因此掀起怎样的滔天巨浪?


    三日后的清晨,天色未明,紫宸殿内已灯火通明。晋弃端坐于龙椅之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的扶手,发出沉闷的嗒嗒声。他面容冷峻,看不出喜怒,唯有眼底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泄露了他对大选前夕诸多琐事的不耐。


    孟令岩一身玄色侍卫服,垂首肃立在御阶之下,姿态一如既往的恭谨刻板。


    “说吧,”晋弃的声音带着晨起特有的沙哑,也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皇后近日如何?”


    孟令岩头垂得更低,声音平稳无波,却字字清晰:“回陛下,娘娘……自知晓大选之事后,郁结于心,悲痛难抑,饮食难进,汤药亦收效甚微。昨日……昨日更是呕出些许血丝,太医署会诊,言乃‘五内郁结,哀恸过甚,恐伤及心脉根本’。”


    “呕血?”晋弃敲击扶手的动作猛地一顿,眉头骤然锁紧,眸中闪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惊悸。他想起那日沈杯汝在他怀里哭得几乎断气的模样,那单薄身躯的剧烈颤抖,以及浸透他龙袍的、滚烫的泪水。那股莫名的烦躁感更重了。


    “是。”孟令岩应道,依旧垂着头,“且……椒房殿内,近日屡有异状。”


    “异状?”晋弃的声音沉了下去。


    “是。殿内豢养的那对白孔雀,前日无故哀鸣不止,昨日竟双双毙命。夜间值守的宫人亦多次听闻殿内有隐约……女子悲泣之声,然仔细探查,却空无一人。更有甚者,娘娘窗前那株陛下亲植的十八学士山茶,一夜之间……花瓣尽数凋零,只余枯枝。”孟令岩的声音依旧平板,但所述内容却一件比一件诡异,一件比一件更指向某种不祥。


    晋弃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孔雀毙命,夜半哭声,茶花骤枯……这些征兆,在笃信天人感应的宫廷之中,足以掀起惊涛骇浪。他盯着孟令岩,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脸,看清底下是否藏着别的东西。“可知缘由?”


    孟令岩尚未回答,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略显纷乱的脚步声。内侍监连滚带爬地进来,脸色煞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陛、陛下!司天监正周明周大人,连同几位宗室老臣,在殿外紧急求见!言……言有要事启奏,关乎……关乎国运!”


    晋弃眼底的阴鸷瞬间凝聚成风暴。他看了一眼下方依旧垂首不语的孟令岩,又扫过那惊慌失措的内侍监,冷冷吐出两个字:“宣。”


    周明与几位须发皆白的老臣疾步而入,人人脸上都带着凝重与惊惶。周明手中捧着一卷星图,率先跪倒,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颤:“陛下!臣夜观天象,发现帝星之畔,主姻缘、凤格之星宿光芒大黯,且有赤红凶煞之气缠绕不去,直指……直指中宫椒房殿方向!”


    他展开星图,指向一处晦暗不明的星域:“此乃大凶之兆!主中宫不稳,凤主有难,更暗示……若于此际行嫁娶纳采之事,恐冲撞天和,引动煞气,轻则伤及陛下圣体,重则……动摇国本,引发动荡啊陛下!”


    另一位睿亲王也颤巍巍地附和:“陛下,老臣亦听闻宫中近日多有异状,孔雀毙命,花木凋零,皆是不祥之兆。如今星象又显凶厄,与宫中流言相互印证……这大选之事,关乎国运,万万不可不察啊!”


    “臣附议!”


    “陛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几位老臣纷纷跪倒,言辞恳切,面露忧惧。


    一时间,紫宸殿内气氛凝重到了极点。司天监的星象预警,宗室老臣的忧心忡忡,再加上孟令岩方才禀报的椒房殿异状与皇后濒危的病情……所有线索都诡异地交织在一起,指向同一个结论——大选不祥!


    晋弃坐在龙椅上,面沉如水。他并不全然相信这些神神鬼鬼之说,但“动摇国本”四个字,以及沈杯汝呕血的消息,像两根无形的绳索,勒住了他的心脏。他想起那日在地牢中,抱着浑身是血、气息奄奄的沈杯汝时,那种几乎要将人吞噬的恐慌。他不能失去他。


    至少,不能是现在。不能是因为这种荒谬的原因。


    他缓缓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到孟令岩身上,带着审视与探究。孟令岩始终保持着躬身的姿势,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


    良久,晋弃终于开口,声音冰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响彻整个大殿:


    “传朕旨意。”


    “宫中既有异兆,星象又显不祥,为免冲撞天和,动摇国本——”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


    “此次大选,即刻起,取消。”


    旨意一出,满殿皆惊,随即便是众臣如释重负的叩拜声:“陛下圣明!”


    孟令岩深深地低下头,掩去了眼底那一闪而逝的、复杂难辨的情绪。


    而端坐于龙椅之上的晋弃,目光越过跪伏的臣子,遥遥望向椒房殿的方向,眸色深沉如夜。


    大选取消了。


    他的沈猫猫,暂时安全了。


    但这突如其来的“不祥之兆”,真的只是天意吗?


    帝王的疑心,如同暗处滋生的藤蔓,悄然缠绕而上。这场由忠诚与绝望共同编织的棋局,才刚刚拉开序幕。而那被蒙在鼓里、依旧在生死边缘挣扎的皇后,尚且不知,自己已然从一场风暴的中心,被推向了另一片更加叵测的漩涡。


    孟令岩踏着宫道间尚未散尽的晨露回到椒房殿时,周身还带着紫宸殿那场无声交锋留下的冷意与紧绷。殿内依旧弥漫着那股熟悉的、混合着药味与苦涩的沉寂。


    然后,他看见了那个人。


    沈杯汝正挣扎着从软榻上撑起身子,赤着脚,颤巍巍地踩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他眼上覆着的白绸早已被泪水浸透,深色的湿痕不断扩大,底下仍有滚烫的液体不断渗出,顺着苍白瘦削的脸颊滑落。他伸出那双纤细得几乎可见骨节的手,在空中茫然地、徒劳地摸索着,方向是几步外放着水盆和帕子的矮几。


    他想自己去拿一块帕子,擦掉那仿佛永远流不尽的眼泪。


    他整个人像一枚在凄风苦雨中飘摇的、即将碎裂的白玉兰花瓣,单薄,无助,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带着眼盲之人特有的迟疑与惊怯,仿佛下一步就会跌倒在地,摔得粉身碎骨。


    偌大的椒房殿,为了掩盖皇后目盲的真相,也为了维护皇家那点可怜的尊严,除了他这个被陛下亲指、知晓一切的总管侍卫,平日里并无其他宫人近身伺候。这几日他早出晚归,为了那场惊天的赌局奔波,这个人,竟是连一个在他伤心欲绝时,能为他递上一方帕子、擦去眼泪的人都没有。


    他就这样独自一人,在这华丽的囚笼里,为了那场即将夺走他最后念想的大选,为了那个反复无常、予取予求的帝王,流着仿佛要淌干生命所有的泪。


    孟令岩胸口猛地一窒,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紧,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所有在紫宸殿强撑的冷静、周旋的疲惫,在这一刻尽数化为一种尖锐的、几乎要冲破他常年冰封面容的酸楚与……愤怒。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殿外清晨的寒凉,也压下了喉头翻涌的复杂情绪。他快步走上前,在那摇摇欲坠的身体即将失去平衡前,稳稳地扶住了沈杯汝的手臂。


    触手一片冰凉,且瘦骨嶙峋。


    沈杯汝被他突如其来的触碰惊得浑身一颤,如同受惊的小兽,下意识地就要缩回手。


    孟令岩却没有松开,反而收紧了力道,将他虚浮的身子稍稍扶正。他的声音,如同浸过寒冰,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近乎残酷的平静,清晰地传入沈杯汝耳中:


    “大选取消了。”


    沈杯汝所有的动作,连同那细微的啜泣声,都在这一瞬间僵住、凝固。


    他茫然地“望”着孟令岩声音传来的方向,覆眼的绸带下,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空白。泪水还挂在他尖俏的下颌,将落未落。


    取……取消了?


    他是不是听错了?还是……还是又在做梦?


    孟令岩看着他这副样子,心头那股无名火灼烧得更旺,却不知该向谁发泄。是向那高高在上、轻易摆布他人命运的帝王?还是向眼前这个痴傻到为那样一个人肝肠寸断、几乎哭瞎了另一双“眼睛”的傻子?


    他闭了闭眼,再开口时,声音依旧冷硬,却仿佛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微弱的涩意:


    “陛下刚刚下旨,宫中异兆,星象不祥,为大梁国运计,大选……取消了。”


    “公子,”他扶着沈杯汝的手臂,感觉到那具单薄身躯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像是终于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您……不必再为此伤心了。”


    话音落下,沈杯汝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腿一软,整个人几乎瘫软下去,全靠孟令岩支撑着才没有倒下。他没有发出声音,只是那被白绸覆盖的眼窝下,泪水涌得更急、更凶,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浸湿了更大片的绸料,也浸湿了孟令岩扶着他的手背。


    那是一种极度悲伤、绝望之后,突然被巨大的、不真实的“赦免”击中时,产生的更加强烈的、无所适从的崩溃。


    孟令岩沉默地扶着他,任由那滚烫的泪水灼烧着自己的皮肤。殿内只剩下沈杯汝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哽咽声。


    许久,沈杯汝才用尽全身力气,抬起不断颤抖的手,死死抓住孟令岩扶着他的手臂,仿佛那是茫茫大海中唯一可以依靠的浮木。他仰起被泪水浸透的脸,朝着孟令岩的方向,声音嘶哑、微弱,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不解:


    “为……为什么……”


    为什么突然取消了?是因为他哭得太难看?还是因为陛下终于……对他生了哪怕一丝一毫的怜悯?


    孟令岩看着他那双即使隔着绸带,也仿佛能感受到其中卑微希冀的“目光”,喉结滚动了一下。


    为什么?


    他不能说出那个由他亲手策划、赌上一切的真相。


    最终,他只是更加用力地扶稳了怀中这具颤抖不休的躯体,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给出了一个模糊而冰冷的答案:


    “天意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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