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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雪似故人人似雪

作者:山岛嘉陵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殿内静悄悄的,只余下窗外偶尔几声清脆的鸟鸣。阳光透过高窗,在光滑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照不进沈杯汝眼前那片永恒的、厚重的黑暗。


    孟令岩在他身侧坐下,一如既往地沉默。他先是利落地将一套特制的、凸起的活字铜模在沈杯汝手边摆放整齐,然后,才轻轻握住沈杯汝的右手,引导他的指尖,去触摸那冰凉的、带着锐利边缘的笔画。


    “今日,习‘永’字八法。”孟令岩的声音平稳无波,如同在陈述一项再寻常不过的公务。


    沈杯汝顺从地点头,指尖小心翼翼地感受着那“点、横、竖、钩、提、撇、短撇、捺”的走向。孟令岩的手干燥而稳定,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力道与控制,牵引着他的手腕,在半空中缓缓划动,模拟着笔锋的起承转合。


    这样的练习已持续了一段时日,沈杯汝从一开始的完全茫然,到如今已能依稀感知到笔画间的结构与气韵。他抿了抿唇,在又一次被引导着写完一个虚拟的“永”字后,忽然轻声开口,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试探与怯怯的讨好:


    “孟侍卫……日日这般教导,想必……想必您的字,定是极好的吧?”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应是……铁画银钩,风骨峭拔的。”


    他看不见孟令岩的表情,只感觉到那握着他手腕的力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孟令岩沉默了片刻,方才答道:“属下习武为主,笔墨只是粗通。陛下曾言,字如其人,属下的字,仅算端正,堪堪入目,不敢当‘极好’二字。”他的回答刻板而谦卑,挑不出丝毫错处,却也将距离划得清晰分明。


    沈杯汝心头那点微弱的、试图拉近些许距离的火苗,仿佛被这滴水不漏的回答轻轻浇熄了。他垂下头,白绸下的眼睫不安地颤动了几下。


    空气再次沉寂下来,只有两人细微的呼吸声和指尖划过空气的微响。


    过了一会儿,沈杯汝像是鼓足了勇气,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拉着,声音轻得几乎要散在风里:“那……孟侍卫,可否……教我写写别的字?”


    “公子想写何字?”孟令岩的问话依旧简洁。


    沈杯汝的唇瓣嗫嚅了几下,那句盘桓在他心底许久、带着宿命般诅咒的诗句,几乎要脱口而出。他深吸一口气,才极其缓慢地,一字一顿地,带着某种自虐般的执着,轻轻念出:


    “一、片、幽、心、冷、处、浓。”


    这七个字甫一出口,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沈杯汝清晰地感觉到,握着他手腕的那只手,骤然收紧!那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带着一种猝不及防的、近乎失态的僵硬。


    随即,那只手猛地松开了他。


    “不可。”孟令岩的声音斩钉截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冷硬、迅速,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


    沈杯汝被这突如其来的拒绝和手腕上残留的痛楚惊得微微一颤。他茫然地“望”向孟令岩声音传来的方向,下意识地追问,声音里带着受伤的困惑和小心翼翼:“为……为何?”


    孟令岩沉默了。那沉默如同实质的巨石,压在沈杯汝的心上。他能听到孟令岩的呼吸似乎紊乱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种近乎压抑的平稳。


    没有解释,没有安抚,只有这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拒绝。


    是了。


    沈杯汝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沉到那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里。


    他怎么会忘了呢?


    孟令岩日日为他做这些,不辞辛劳地寻来活字,耐心引导他触摸辨认,甚至有时会悄悄为他捎回一些宫外新奇却不逾矩的小玩意儿,让他这死水般的囚笼生活,偶尔能泛起一丝微澜。


    可孟大人终究是陛下的人。


    是陛下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睛,是陛下最忠诚的利刃与盾牌。


    而他沈杯汝,沈汲,不过是陛下圈养在身边的一个玩意儿。一个瞎了的、废了的、连自理都需假手于人的玩意儿。陛下兴致来了,便逗弄一番,讲些荒诞不经的故事,取些羞人的绰号;兴致散了,便将他丢在这深宫角落里,自生自灭。


    孟令岩对他所有的“好”,都源于陛下的命令,源于职责所在。他怎敢、怎能,去触碰那句曾引来剜目之祸的、象征着陛下逆鳞的禁忌之诗?


    他方才竟还痴心妄想,以为能与这冷面侍卫有半分超出主仆(或者说,监视者与被监视者)的情谊。


    真是……可笑又可悲。


    一股混合着羞惭、自鄙与绝望的酸楚猛地涌上鼻腔,他慌忙低下头,不想让那脆弱的湿意透过白绸被人窥见。他用尽力气,将那翻腾的情绪压下去,声音低哑,带着显而易见的黯然与退缩:


    “对不住……是……是我唐突了。孟侍卫……勿怪。”


    他听见孟令岩似乎极轻地吸了一口气,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只有那套冰凉的活字铜模,被一只稳定的手重新推到他手边,预示着练习将继续,如同这深宫里日复一日、永无止境的囚禁。


    这日午后,椒房殿内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混杂着清冷的檀香。沈杯汝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一身素白寝衣,外罩着件同样雪色的薄绸长衫,宽大的袖口随着他无意识摩挲衣角的动作,垂落下去,露出一截瘦可见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腕。


    他眼上覆着的白绸依旧,在窗外透进的、对他而言毫无意义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墨黑的长发并未束成繁复的发髻,只用了根简单的白玉簪子在脑后松松挽住,几缕碎发垂在颊边,更添几分脆弱。他整个人像一尊上好白瓷捏就的人偶,精美,却易碎,行动间带着眼盲之人特有的迟疑与小心翼翼,仿佛稍一用力,便会惊散这虚幻的平静。


    孟令岩悄无声息地侍立在一侧,如同殿内的一道影子。


    忽有宫人碎步进来,低声禀报:“娘娘,礼部侍郎周大人求见,言说……曾是娘娘故人,特来拜会。”


    沈杯汝微微怔住。故人?他如今这般模样,还有何“故人”会来见他?他下意识地侧了侧头,白绸遮掩下的面容转向孟令岩的方向,带着一丝询问的茫然。


    孟令岩的声音低沉响起:“周明周大人,确是公子昔年在国子监时的同窗。”


    周明……沈杯汝在记忆深处费力地搜寻着这个名字,似乎是个性情温和、学问扎实的同窗,与他虽无深交,却也并无龃龉。他心下稍安,轻轻点了点头。


    不多时,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身着绯色官袍、面容儒雅的中年男子躬身入内,依足礼数,对着软榻上那抹单薄的白影恭敬下拜:“臣,礼部侍郎周明,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声音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敬意。


    沈杯汝忙循着声音的方向微微抬手,动作因目盲而显得有些迟缓笨拙:“周……周大人请起,不必多礼。”他的声音清浅,带着久病的微哑,“赐座。”


    宫人搬来绣墩,周明谢恩后,侧身坐下,目光快速而谨慎地从沈杯汝身上扫过。那覆眼的绸带,那瘦削的身形,那松挽的发髻,无一不在无声地诉说着这位昔日才子如今的境遇。周明心头百感交集,当年诗会上白衣少年挥毫泼墨、惊艳四座的场景犹在眼前,与如今这苍白、孱弱、囚于深宫的“皇后”身影重叠,令人唏嘘。


    他压下心头的复杂情绪,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追忆的温和笑容:“一别数载,不想竟能在此处再见……娘娘风采,依稀如昨。”这话说得违心,却又不得不如此开场。


    沈杯汝唇角勉强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带着自嘲:“周大人说笑了。如今……不过是苟延残喘之人,何谈风采。”


    “娘娘过谦了。”周明连忙道,语气恳切,“当年国子监中,谁人不识沈兄……不,娘娘才华?一曲《采桑子》,冠绝京城,便是如今,亦为人所传颂。臣那时便常想,若娘娘当年……”他话到此处,猛地顿住,像是意识到失言,及时掐断了后面可能涉及禁忌的话语。


    殿内有一瞬间的寂静。


    沈杯汝搭在膝上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采桑子》……晋王钦点……这些词汇像烧红的针,刺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他知道周明想说什么,也知道这满朝文武,乃至京城百姓,是如何在背后议论他的——那个春风得意的沈大才子,如何一步登天,又如何因一句祝寿文跌落尘埃,被剜了眼,成了晋王,如今是陛下的……禁脔。


    这些,他都知道。


    周明见他沉默,心下惴惴,连忙岔开话题,只捡些当年国子监里的趣事、共同认识的师长旧闻来说。他说得细致,语气带着真诚的怀念,试图在这冰冷的宫殿里,营造出一丝虚幻的同窗温情。


    沈杯汝静静地听着,偶尔附和一两声,或问一句“某某先生如今可好?”,但他的心神,却仿佛飘离了这具躯壳。他能感受到周明话语底下那小心翼翼的避讳,那刻意维持的恭敬与距离。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是君臣的身份,更是那无法言说的、血淋淋的过去,和他这双再也看不见光明的眼睛。


    他就像一株被强行移栽到金玉盆中的残梅,外表或许还被宫人精心擦拭着,内里却早已枯萎,与周围谈论着风花雪旧事的“故人”,格格不入。


    “……时光荏苒,物是人非啊。”周明最终以一句感慨作为结束,起身再次行礼,“臣不便过多打扰娘娘静养,就此告退。”


    沈杯汝依旧是那副温顺的样子,微微颔首:“有劳周大人记挂,慢走。”


    直到周明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殿外,沈杯汝才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般,肩膀微微塌了下去。他独自坐在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里,白衣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愈发孤寂。


    周明的来访,像一阵风,吹开了覆盖在过往尘埃上的薄纱,让他再一次清晰地认识到——他沈杯汝,早已不是那个名动京华的才子,只是这深宫之中,一个靠着帝王偶尔兴之所至的“眷顾”而苟活的、眼盲的废后。


    所谓的同窗旧情,在这冰冷的宫规和他无法直视的现状面前,不过是一场心照不宣的、徒增伤感的表演。而那首让他成名的《采桑子》,和那句让他万劫不复的“一片幽心冷处浓”,都成了他命运讽刺的注脚,被永远地埋葬在了这片华丽的囚笼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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