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弃笑够了,见沈杯汝羞得几乎要缩成一团,这才大发慈悲,唤宫人打来温水,亲自拧了帕子,动作算不得多么轻柔,却异常仔细地,将他胸口和左手掌心的墨迹一点点擦拭干净。又替他换上了一身柔软干净的寝衣,将人重新裹得严严实实,塞进了被窝里。
仿佛刚才那场带着墨香与戏谑的胡闹从未发生过。
殿内烛火被捻暗了几盏,只留下床边一盏昏黄的长明灯,氤氲出朦胧的光晕。晋弃在外间似乎处理了些许公务,随后也褪去外袍,在沈杯汝身侧躺了下来。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歇下,而是侧过身,面对着沈杯汝,手臂自然地环过他的腰,将人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睡不着?”他察觉到沈杯汝身体微微的僵硬,低声问道。
沈杯汝轻轻“嗯”了一声,声音闷在枕头里。他确实睡不着,胸口仿佛还残留着那墨迹的微凉触感和陛下指尖的温度,脑子里更是乱糟糟的一团。
晋弃似乎低笑了一声,下巴在他柔软的发顶蹭了蹭。“那朕给你讲个故事。”
沈杯汝的心微微一提。陛下讲故事……总没个正形。
果然,晋弃清了清嗓子,用那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开始讲述一个更加光怪陆离、毫无逻辑可言的故事:
“从前啊,有一只叫‘沈猫猫’的小猫,”他的开场白就让沈杯汝耳根一热,“这沈猫猫啊,虽然是只小男猫,但不知怎地,天生就有一对……嗯,特别特别大的胸。”
沈杯汝:“……”他下意识地并拢了手臂,脸颊在黑暗中烧得滚烫。
晋弃仿佛没察觉他的窘迫,继续兴致勃勃地编造:“就因为他这对全大梁独一无二、又大又聪明的胸,沈猫猫成了整个猫国最聪明、也最漂亮的小猫!别的猫抓老鼠靠爪子,他不用,他只要挺起胸,用那沉甸甸的‘智慧’往前一撞——砰!老鼠就晕了!”
沈杯汝听得目瞪口呆,这都什么跟什么?
“有一次啊,猫国要选宰相,别的猫都在那里之乎者也,沈猫猫直接跳上书案,把他的大胸往文书上一拍——嘿!所有难题迎刃而解!国王当场就封他做了宰相!”
“还有一次,邻国的狗族来挑衅,沈猫猫不慌不忙,走到阵前,把他的超级大胸亮出来,晃啊晃——那些狗啊,眼睛都看直了,口水流了三尺长,仗都没法打了,灰溜溜地就跑了!”
晋弃越说越离谱,情节颠三倒四,时而沈猫猫用大胸开山辟路,时而又用它感化恶霸,甚至还能用它来……孵蛋?
沈杯汝起初还觉得荒谬绝伦,羞愤难当,可听着听着,在那极其混乱、毫无逻辑却又莫名生动的描述中,竟有些忍俊不禁,紧绷的身体也不知不觉放松了下来。
直到晋弃用一句“从此,沈猫猫和他的超级大胸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作为结尾,他才恍然发觉,自己嘴角不知何时竟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
晋弃讲完了故事,似乎也心满意足。他收紧了环住沈杯汝的手臂,将人更密实地拥在怀里,下巴抵着他的发顶,用一种带着睡意的、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道:
“好了,沈猫猫,快睡觉。”
沈杯汝顺从地闭上眼睛。
殿内重归寂静。
然而,那丝因荒诞故事而起的笑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很快便沉了下去,消失无踪。
黑暗中,所有的感官都变得异常清晰。他能听到晋弃逐渐平稳悠长的呼吸,能感受到那怀抱的温暖与坚实。
可是,他知道的。
他不是故事里那个有着“超级大胸”、聪明绝顶、无所不能、被所有猫喜欢的“沈猫猫”。
他只是一只……瞎了的猫。
一只什么也看不见,连路都走不稳,需要人喂饭、穿衣、引路的猫。
一只没有漂亮的皮毛(他猜自己现在的容貌定然是丑陋的),没有灵活的爪子(他连笔都握不稳),没有聪明的脑袋(他连最简单的字都写不好)的猫。
一只……笨笨的,丑丑的,没人会真正喜欢的……残废的猫。
陛下给他讲那样美好的故事,或许只是一时兴起的怜悯,或是另一种形式的……逗弄。
就像人们偶尔会施舍一点食物和虚假的关爱给路边的野猫,但绝不会将它真正抱回家。
温暖的被窝,坚实的怀抱,此刻都仿佛变成了无形的荆棘,刺痛着他清醒的认知。
他蜷缩在晋弃的怀里,一动不动,任由那无声的泪水,再一次浸湿了枕头。
他知道自己不该贪恋这片刻的虚假温暖。
可他……还是舍不得推开。
他就这样睁着空洞的眼睛,在无尽的黑暗与自我厌弃中,听着身边人平稳的呼吸,直到窗外的天色,一点点由墨黑转为灰白。
他终究,不是那只幸运的“沈猫猫”。
晨光熹微,透过绡纱帐子,在沈杯汝眼前那片永恒的黑寂里,投下些许虚浮的光感。孟令岩的脚步放得极轻,如同猫儿踏过锦毯,服侍他起身、漱口、净面。那方浸透了苦药与泪痕的白绸,被重新系上,妥帖地遮掩住底下空洞的眼窝,也仿佛将他与这世间最后一点模糊的光亮彻底隔绝。
晋弃竟还未走。按宫规,他这个皇后,即便是男子,即便形同废人,也需侍奉君王更衣上朝。这规矩如今听来,更像一记无声的耳光,掴在他无能为力的残躯上。
他抿紧了失了血色的唇,伸出手,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小心翼翼地向前探去。视野里是漫无边际的浓黑,他只能凭着记忆与感觉,摸索向那片象征着晋弃的、带着龙涎香余韵的所在。他触到了微凉的、光滑的丝绸质感,是寝衣的料子,底下包裹着温热坚实的躯体——那是他喜欢的人,他的陛下,也是将他推入这无底深渊的源头。
他的动作生涩而笨拙,如同初生的幼兽,在未知的领域里惶恐地试探。指尖碰到玉带的轮廓,他便沿着那边缘,一点点地挪移,想要找到那繁复的系扣。可那双手,曾经能写出惊艳诗篇的手,如今连维系自身衣冠整洁都需假手他人,又如何能灵巧地侍奉另一个人?
晋弃垂眸看着他。年轻的帝王脸上并无愠色,反而带着一种近乎宠溺的、玩味的笑意。他看着那双向来清冷示人的手,此刻因紧张而微微蜷曲,指尖泛着白,像受惊的蝶翼,在他衣襟前慌乱地扑闪。
就在沈杯汝的指尖好不容易触到一缕垂下的丝绦,正要费力地将其与另一头系合时,晋弃却突然极轻微地动了一下。沈杯汝只觉得手下一空,那衣带便从指间滑走了。他怔了怔,呼吸一滞,慌忙又向前探了半分,这次指尖触到了微硬的金属扣饰,他心中一喜,正要握住,那扣饰却又随着主人的身形一矮,倏地沉了下去——晋弃竟是故意蹲下了身,与他几乎平视。
沈杯汝彻底僵住了,手悬在半空,无所适从。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四肢百骸。他觉得自己像个被戏耍的傀儡,每一根线都牵在晋弃手中。
然而,预想中的斥责或是更甚的嘲弄并未到来。
蹲在他面前的晋弃,忽然伸出了手,并非推开他,也并非指引他,而是就那样,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精准地穿插过他茫然张开、停滞在空中的手指,然后——猛地收紧。
十指骤然相扣。
沈杯汝浑身剧烈地一颤,仿佛被一道无声的雷电劈中。晋弃的掌心是烫的,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牢牢地、紧紧地箍住他冰凉而颤抖的手指。那温度灼人,几乎要将他指尖那点微末的生气也一并点燃。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指骨的形状,感受到那强横的、掌控一切的力量,正透过紧密相贴的皮肤,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
这一下紧扣,比任何言语都更直白,更蛮横。它不像情人间的缠绵,更像是一种烙印,一种宣告,一种将他这残破躯壳与灵魂都牢牢钉死在原地的禁锢。
他动弹不得,连呼吸都忘了。眼前的黑,掌心的烫,交织成一张无处可逃的网。他像个溺水的人,抓不住一根浮木,反而被水底伸出的手,拽向了更深的黑暗。而那黑暗的源头,正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欣赏着他此刻的惊惶与失态。
殿内静极了,只听得见他自己那颗心,在胸腔里疯狂地、无助地擂动,一声声,敲打在无边无际的羞耻与那不容抗拒的掌控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