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偏移,悄无声息地爬过椒房殿冰凉的金砖地。窗边小几上,砚台里的墨汁换了又换,宣纸也堆积起新的一沓。
沈杯汝的指尖依旧苍白,握着笔杆的力道却比往日稳了些许。孟令岩半跪在他身侧,温热干燥的掌心覆着他的手背,引着他的手腕,在纸上缓缓移动。不再是简单的横竖撇捺,也不再仅仅是名字,而是一些稍显复杂的词语,诸如“风清”、“月明”、“竹影”之类。
笔尖游走,墨迹蜿蜒。沈杯汝全神贯注,依靠着腕间传来的力道和触感,在脑海中艰难地勾勒着每一个字的轮廓。写出来的字,虽依旧歪斜,结构松散,笔力孱弱,与昔日那清隽飞扬的笔迹有着云泥之别,但至少,已能勉强辨认出字形。
“孟侍卫,”他微微喘了口气,额角沁着细汗,语气里带着一丝久违的、属于求知者的专注与试探,“今日……可否教臣写一句诗?”
孟令岩引着他写完“影”字的最后一笔,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声音依旧平稳:“公子想写何句?”
沈杯汝抿了抿唇,覆眼的绸带微微转向孟令岩的方向,那下面,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混合着怀念与某种决然的复杂情绪。他轻轻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力气,才将那七个字从记忆深处、从那血与泪的烙印中,小心翼翼地捧了出来:
“……一片幽心冷处浓。”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清晰地感觉到,覆在他手背上的、那只总是沉稳有力的手,猛地一僵!
那短暂的凝滞,虽然只有一瞬,却如同冰锥,猝不及防地刺入了沈杯汝刚刚因为练字而升起些许暖意的心口。
殿内的空气仿佛也随之凝固。
孟令岩没有立刻回应,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引着他的手去蘸墨。沈杯汝只能感觉到,手背上那原本温热的掌心,似乎正在迅速失去温度,变得有些僵硬。
“……孟侍卫?”他不安地、带着疑惑轻声唤道。
良久,孟令岩才像是骤然回神,猛地抽回了覆在他手背上的手。那动作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
“公子,”他的声音响起,依旧是那副平板无波的调子,却似乎比平时更低沉、更干涩了几分,“奴才忽然想起,陛下先前吩咐核查内廷司的一批用度账目,时辰将至,需得即刻前去。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说完,他甚至不等沈杯汝回应,便迅速站起身,衣袂带起一阵微凉的风,脚步声略显急促地消失在内殿门口。
沈杯汝独自僵坐在原地,手中还握着那支微凉的笔。小几上,刚刚写好的“竹影”二字墨迹未干,旁边,是那句他只说出了名字、却未能落笔的诗句。
一片幽心冷处浓。
为什么?
为什么一提到这句诗,孟侍卫的反应会如此……异常?
是忌讳吗?忌讳这句曾招致他剜目之祸的“不祥”之诗?
还是……别的什么他无法理解的原因?
一种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翌日,天气晴好。沈杯汝的心绪却并未随之明朗。他依旧坐在窗边,笔墨纸砚齐备。他犹豫了许久,终究还是抵不过内心那股执拗的念头,再次对侍立在侧的孟令岩开口道:
“孟侍卫,今日……我们继续写昨日那句诗,可好?”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如常。
然而,回应他的,是几乎与昨日如出一辙的沉默,以及那再次骤然变得僵硬、随即迅速抽离的手。
“公子恕罪,”孟令岩的声音比昨日更加低沉,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紧绷?“御前侍卫统领有要事相商,关乎宫禁安危,奴才需立刻前往。”
又是借口。
而且,是比昨日更加不容置疑、更加关乎“安危”的借口。
沈杯汝握着笔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一次是巧合,两次……便绝非偶然。
孟令岩在刻意回避。
回避教他写那句“一片幽心冷处浓”。
为什么?
这句诗,于他而言,是痛彻心扉的过往,是爱恨交织的烙印。
可于孟令岩……一个忠诚执行命令、界限分明的侍卫而言,为何也会如此讳莫如深?甚至不惜一而再地找借口推脱?
沈杯汝怔怔地“望”着眼前无尽的黑暗,那七个字如同有了生命,在他空茫的视野里盘旋、放大,带着冰冷的嘲讽和一团愈发浓重的、令人不安的迷雾。
孟令岩的脚步声再次远去。
殿内,只剩下他一个人,对着满纸歪斜的字迹,和那句始终无法落笔、却仿佛无处不在的詩。
他忽然觉得,这深宫里的水,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深得多,冷得多。
沈杯汝独自在窗边又枯坐了片刻,心头萦绕着孟令岩那异常回避的迷雾,终究是意难平。他摸索着重新拿起笔,凭着记忆和一股倔强,试图自己写下那七个字。
然而,失去了那沉稳的引导,他的手腕便如同失去了舵的舟,在墨海中胡乱冲撞。笔尖要么落得太重,洇开一团团墨猪;要么提得太轻,留下断续虚浮的痕迹。“一片”二字尚能勉强辨认,“幽心”便已纠缠不清,待到“冷处浓”,更是糊成了一片,难以卒读。
他写得专注,甚至带着几分与自己较劲的执拗,连指尖何时蘸满了墨汁都浑然不觉。直到手腕酸软无力,他才颓然放下笔,怔怔地“望”着眼前这片由自己制造的、更加狼藉的墨迹。
心中一阵烦闷与自厌涌上。他摸索着站起身,想要离开这片“战场”,去榻上静静。脚步因为心神不宁而有些虚浮,他走得极其小心,生怕撞到什么,或是摔倒出丑。好不容易挪到榻边,他几乎是脱力般坐了下去,规规矩矩地挺直背脊,双手放在膝上,不敢再乱动,像一尊被摆正了的、易碎的瓷器。
就在这时,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一丝慵懒,停在了榻前。
“皇后今日,倒是安静。”晋弃的声音响起,似乎心情不错。他凑近了些,带着他身上独有的冷松气息,目光在沈杯汝身上扫过,忽然“咦”了一声。
“这衣裳……”他的指尖虚虚地点在沈杯汝素白衣袖的某处,语气里带着几分戏谑,“怎地染了这么大一块墨?瞧瞧,还有这里,这里……皇后这是去墨池里打滚了不成?”
沈杯汝闻言,浑身猛地一僵!墨?他弄到衣服上了?在哪里?有多大?是不是很显眼?很脏?
他看不见,所有的判断都依赖于别人的告知。此刻听到晋弃这么说,顿时慌了神。他素来爱洁,即便目盲,也尽力维持着自身的整洁,这几乎成了他残存尊严的一部分。如今听闻自己衣衫不整,沾染污秽,还是在陛下面前……
“臣……臣不知……”他声音发紧,带着显而易见的慌乱,下意识地就想要起身,“臣这就去更衣……”
他摸索着想要下榻,动作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笨拙。
晋弃看着他这副惊慌失措、恨不得立刻将自己藏起来的模样,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他非但没有让开,反而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阻止了他的动作。
“急什么?”他凑得更近,鼻尖几乎要碰到沈杯汝的颈侧,故意用力嗅了嗅,然后皱起眉头,用一种极其夸张的、带着嫌弃的语气说道:
“唔……皇后身上,这是什么味道?好难闻……”
“轰——!”
沈杯汝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整个人如同被冻住一般,僵在了原地。
难……难闻?
是什么味道?
是墨汁的臭味吗?还是……别的什么?
他看不见自己到底把墨弄到了哪里,是不是不止衣服,连皮肤头发也沾染了?难道是他早已污秽不堪,沾染了连自己都觉察不出的污物?
或者……是因为他病得太久,身上带了洗不掉的药味和病气?
再或者……是他残废久了,终日困在这殿内,自己看不见,是不是早已变得臃肿不堪,浑身肥肉,连汗水都带着馊味?
无数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啃噬着他本就脆弱的神经。他脸色煞白,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下意识地、极其偷偷地,抬起手臂,凑到鼻尖闻了闻——
没有啊……
除了淡淡的、宫中常用的澡豆清香,他什么也闻不到……
可是陛下说难闻……
难道……难道是他自己早已习惯了自身的污秽,连嗅觉都失灵了吗?
巨大的羞耻感和自我厌弃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眼圈瞬间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几乎要当场哭出来。
看着他这副快要崩溃的模样,晋弃终于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他不再逗弄他,而是伸出双臂,将浑身僵硬、微微发抖的他整个揽进了怀里,紧紧地抱住。
然后,他将脸埋在他颈窝,深深地、用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在品味什么绝世珍馐。
沈杯汝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弄得不知所措,连哭泣都忘了。
紧接着,他听到晋弃带着浓浓笑意的、满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咂咂……朕闻错了。”
“原来不是什么难闻的味道……”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种恶劣的、却奇异地让沈杯汝心跳漏了一拍的亲昵:
“是一股……偷吃了墨汁的小花猫味儿。”
“……”
沈杯汝彻底愣住了。
那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羞耻和恐慌,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哭笑不得的、混杂着巨大委屈和一丝隐秘甜意的复杂情绪。
他伏在晋弃怀里,感受着那坚实胸膛传来的震动和温暖,听着那带着促狭笑意的低沉嗓音,终于再也忍不住,将脸深深埋进那玄色的衣料中,发出了一声带着泣音的、闷闷的控诉:
“陛下……您……您又戏弄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