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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观音

作者:山岛嘉陵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暮色四合,马车碾过城外略显颠簸的土路,朝着皇城方向缓缓而行。车厢内,沈杯汝依旧保持着从寺庙出来后的沉默,只是那覆眼的绸带,不再完全对着窗外,而是微微低垂,仿佛在凝视着自己空茫的掌心。


    方才在佛前那无声的叩问,如同将心底最深的秘密挖出来曝晒了一遍,此刻只剩下一种虚脱般的空寂,和一丝挥之不去的、对于神明是否真的垂听的茫然。


    车轮辘辘,伴随着远处归巢倦鸟的啼鸣。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沈杯汝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虚无的飘忽,像是在问孟令岩,又像是在问自己,更像是在问那冥冥之中或许存在的天道:


    “孟侍卫……你说,菩萨……真的能看见……所有人的愿望吗?”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触碰到了微凉的衣料。


    “这世间……每日每夜,该有多少人……在佛前许愿?求富贵,求平安,求姻缘,求子嗣……那么多那么多的声音,菩萨……听得过来吗?”


    他的语气里没有质疑,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绝望的困惑。他想起自己那卑微到尘埃里的祈求,混杂在无数或虔诚或功利的愿望之中,是何等的渺小,何等的……不值一提。


    “就算……就算菩萨听见了,”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那些愿望……又能实现几个呢?”


    孟令岩坐在他对面,沉默地听着。暮色透过车帘的缝隙,在他刚毅平板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看着沈杯汝那茫然无助、仿佛迷失在巨大命运迷宫里的侧影,看着他因为紧张而微微抿起的、失了血色的唇。


    许久,就在沈杯汝以为不会得到任何回应,准备将这份无解的困惑重新埋回心底时,孟令岩那平板的、毫无波澜的声音,在车厢内响起了:


    “奴才不知菩萨能否看见所有愿望。”


    他的回答直接而干脆,没有任何虚妄的安慰。


    “但奴才以为,”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沈杯汝那双交叠在一起、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的手上,语气依旧平稳,却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重量,“许愿之人,所求的,或许并非仅仅是愿望本身得以实现。”


    沈杯汝微微一怔,覆眼的绸带下意识地转向了他。


    孟令岩继续用那没有起伏的语调说道:“更多的时候,许愿……是将那份无法对人言说、甚至无法对自己坦诚的期盼与恐惧,寻一个寄托,找一个出口。”


    “是将那份过于沉重的心事,暂时卸下,交由一个看似更高远的存在去承担。”


    他的声音在狭小的车厢里回荡,清晰而冷静,像是在剖析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至于能否实现……重要,也不重要。”


    “至少,在许下愿望的那一刻,心中……是存着一点念想的。”


    沈杯汝彻底愣住了。


    他从未听过这样的说法。在他过往的认知里,求神拜佛,自然是为了达成所愿。若不能实现,那祈求又有何意义?


    可孟令岩的话,却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他固守的迷思。


    他将无法言说的期盼与恐惧,寻一个寄托,找一个出口……


    是将沉重的心事,暂时卸下……


    重要的是……存着一点念想……


    是啊。


    他问菩萨陛下是否会一直喜欢他,难道真的指望泥塑的神佛能给他一个确切的保证吗?


    不。


    他只是在那一刻,太需要将那份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爱恋、不安与恐惧,倾诉出来。他需要一个地方安放他那颗无所适从、卑微又炽热的心。


    而佛前,成了他唯一能想到的、看似安全的去处。


    许愿本身,或许就是他在这无尽黑暗与不确定中,为自己强行抓住的一根……名为“希望”的稻草。


    哪怕这稻草虚无缥缈,随时可能断裂。


    但至少在抓住它的那一刻,他感觉自己……还活着,还在期盼。


    沈杯汝缓缓地低下头,将脸埋进掌心,许久没有动弹。


    孟令岩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马车依旧在前行,离那象征着禁锢与未知的皇城越来越近。


    当沈杯汝再次抬起头时,脸上虽然依旧没有什么血色,但那笼罩在他周身的、近乎死寂的绝望气息,似乎淡去了些许。


    他轻轻吁出一口气,极轻极轻地,几乎听不见地说了一句:


    “……原来,是这样。”


    像是在对孟令岩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他依旧不知道陛下是否会一直喜欢他。


    他依旧身处一片黑暗之中。


    但至少此刻,他好像……稍微明白了一点,自己为何要去问那个注定没有答案的问题。


    这或许,就是孟令岩口中,那一点微不足道、却支撑着人继续走下去的……“念想”吧。


    马车驶入巍峨的宫门,将城外那点微弱的烟火气息与暮色一同隔绝在外。椒房殿的飞檐在渐浓的夜色中勾勒出沉默的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等待着它的囚徒归来。


    殿内早已灯火通明,宫人们垂首静立,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甜腻却冰冷的熏香。沈杯汝被孟令岩扶着,一步步踏过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那从佛寺带回的、短暂的通透感,迅速被这深宫固有的沉滞所吞噬。


    他刚在窗边的软榻上坐定,还没来得及褪下沾染了尘露的外衫,殿外便传来了内侍清晰而恭谨的通传:


    “陛下驾到——”


    沈杯汝的心猛地一缩,方才在马车里好不容易平复些许的心绪,瞬间又紊乱起来。他下意识地站起身,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晋弃迈步而入,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眉宇间带着一丝处理完政务后的疲惫,但那双深邃的眸子在扫过沈杯汝时,却锐利如常。他的目光掠过沈杯汝身上那套与皇后身份不符的素净常服,以及那略显疲惫、却似乎比往日多了点什么的神情,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出去了?”他走到榻边,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沈杯汝低下头,轻声应道:“是……臣去护国寺……上了炷香。”


    “哦?”晋弃尾音微扬,似乎来了点兴趣,“皇后今日,是去求国泰民安,还是……求了别的什么?”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落在沈杯汝覆眼的绸带上,仿佛要穿透那层遮蔽,看清他心底所有的念头。


    沈杯汝的呼吸一窒,藏在袖中的手指蜷缩得更紧。佛前那个卑微的问题再次涌上心头,带着灼人的温度。他怎能说出口?怎敢说出口?


    “臣……臣……”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最终只是避重就轻地低声道,“……只是祈求……风调雨顺,陛下……龙体安康。”


    晋弃盯着他看了片刻,那双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情绪,像是失望,又像是别的什么。他没有追问,只是忽然伸出手,指尖拂过沈杯汝略显凌乱的鬓发,动作算不得温柔,却带着一种惯有的占有意味。


    “朕听闻,你近日练字,颇有进益?”他转了话题,语气依旧听不出褒贬。


    沈杯汝心头一紧,想起那些写满“晋弃”二字、却被陛下评为“毫无风骨”的宣纸,以及那幅被装裱起来的、戏谑的“沈杯汝小花猫”。他脸颊微热,声音更低了:“臣……愚钝,不敢言进益。”


    晋弃却似乎并不在意他的自谦,目光扫过内室,很快便落在了那幅悬挂在不起眼角落的装裱字画上。他踱步过去,站在那幅字前,静静看了片刻。


    沈杯汝虽然看不见,却能感觉到他的视线所在,顿时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喘。


    “这幅字……”晋弃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皇后倒是挂得隐蔽。”


    沈杯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他下一句便是斥责此举不合规矩,或是嘲笑他的痴心妄想。


    然而,晋弃只是沉默地看着,许久,才转过身,重新走回他面前。他伸出手,不是去碰那幅字,而是抬起了沈杯汝的下颌,迫使他微微仰起头,“面对”着自己。


    “字,是死的。”他的指尖微微用力,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朕是否喜欢你,无需问佛,也无需靠这些字画来印证。”


    他的话语直白而锐利,如同利剑,瞬间刺穿了沈杯汝所有小心翼翼的隐藏和那点可怜的寄托。


    沈杯汝浑身一颤,脸色瞬间煞白。


    晋弃俯下身,灼热的气息喷洒在他敏感的耳廓,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击在他的鼓膜上:


    “朕若不喜欢,你便不会在这里。”


    “朕若不喜欢,你早已是一具枯骨。”


    “朕若不喜欢……”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近乎残忍的温柔和绝对的掌控:


    “……你连哭的资格,都没有。”


    沈杯汝的泪水,瞬间涌了出来,浸湿了覆眼的绸带。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一种被彻底看穿、无所遁形的恐惧,以及那话语背后,所蕴含的、扭曲却真实的“在意”。


    晋弃松开手,用指腹揩去他眼下的湿意,动作依旧算不上温柔。


    “安分待在朕身边,”他最后说道,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淡漠,却比任何承诺都更让沈杯汝心悸,“其他的,不必多想。”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开了椒房殿。


    沈杯汝颓然跌坐在软榻上,整个人如同被抽空了力气。他抬手,抚摸着脸上那被陛下触碰过的地方,又茫然地“望”向那幅字画的方向。


    陛下说,无需问佛。


    陛下说,安分待在他身边。


    这算是……答案吗?


    一个霸道、专横、不容置疑,却也是他唯一能得到的答案。


    他闭上眼,将脸埋进柔软的锦褥中,任由那复杂的、交织着恐惧、卑微、依赖与一丝扭曲满足的泪水,无声地流淌。


    他知道,他这辈子,都逃不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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