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礼佛归来,椒房殿内似乎也沾染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余韵,沉静而安宁。沈杯汝的心,却并未因那日的出行而真正平静下来。方丈那些玄奥的话语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虽渐渐散去,湖底却终究留下了痕迹。
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在他心底悄然滋生——他想写字,想写那个人的名字。
不是“陛下”,而是“晋弃”。那个他曾用手指,在他心口“写”下,又被他引着,在活字上反复触摸过的名字。
孟令岩为他备下的笔墨纸砚,就放在窗边小几触手可及的地方。他屏退了宫人,独自坐在那里,凭着那日被孟令岩引导着写字的记忆和触感,开始了一次又一次的尝试。
他先是在心中默默勾勒那两个字的结构。“晋”字,笔画繁多,上下结构,尤其是下半部分的“日”与上面的搭配,他总感觉手腕运转不畅,难以把握其神韵。“弃”字更是复杂,笔画缠绕,提按转折之处,对他而言更是难如登天。
他蘸墨,落笔,手腕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第一遍,“晋”字写得歪歪扭扭,结构松散,几乎不成字形。“弃”字更是糊成了一团墨迹。
他抿紧唇,毫不气馁,换了一张纸,重新开始。
第二遍,第三遍,第四遍……
他完全沉浸在了那个由触觉和肌肉记忆构筑的世界里,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周遭的一切。额角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手腕也开始传来酸胀的痛感,但他依旧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写着。
“晋弃”。
“晋弃”。
“晋弃”。
宣纸在他手边堆积起来,每一张上都布满了歪斜、挣扎的墨迹。进步是微乎其微的,那两个字对他而言,依旧如同两座难以逾越的高山。但他能感觉到,自己手腕的移动,似乎比最初顺畅了那么一丝丝,对笔画的走向,也模糊地有了多一点点的把握。
就在他全神贯注,正准备落下新一笔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如同小鸟啄食般的“笃笃”声,紧接着,他感觉手中的笔杆被一股巧力猛地一啄、一扯!
“啊!”他低呼一声,手中的笔已然脱手,掉落在铺着厚厚地毯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茫然地“望”向身后,是谁?孟侍卫吗?可这动静……
还没等他想明白,一只微凉的手指,带着些许未干的墨汁,猝不及防地、恶作剧般地,在他一侧的脸颊上轻轻划了一道。
那触感冰凉而突兀,沈杯汝吓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抬手去摸脸,指尖却触到了一片湿漉漉的墨痕。
“陛……陛下?”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熟悉的气息,声音里带着惊吓和一丝不确定。
回应他的,是晋弃低沉而愉悦的轻笑声。他似乎觉得这恶作剧十分有趣,手指并未离开,反而就着那墨迹,在他脸颊上又胡乱画了几笔,力道不重,却足以留下清晰的痕迹。
沈杯汝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任由那微凉的手指在自己脸上“作画”。他能感觉到那笔触游走的轨迹,横一道,竖一道,甚至还在他鼻尖上轻轻点了一下。
“朕来看看,皇后在写什么如此专注?”晋弃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他绕过小几,走到沈杯汝面前,目光落在了那堆写满“晋弃”二字的宣纸上。
当他看清那满纸歪斜却执拗的、反复书写着他名字的墨迹时,脸上的笑容微微凝滞了一瞬,眼底深处,有什么情绪飞快地掠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沈杯汝此刻却顾不上去揣测圣意,他只觉得脸颊上那湿漉漉、痒梭梭的触感难受极了,又不敢自己擦,只能窘迫地低着头,小声嗫嚅道:
“陛下……臣……臣脸上……”
晋弃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他,见他白皙的脸上被自己用墨汁画了几道黑痕,尤其是鼻尖上那一点,配上他此刻茫然又委屈的神情,竟有种说不出的稚拙与……可爱。
他眼底的笑意又深了些,非但没有帮他擦掉,反而故意用指尖又在他另一边脸颊上添了一笔,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
“嗯,朕瞧着,比方才顺眼多了。像只偷吃了墨汁的小花猫。”
“!”沈杯汝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连耳根都烧了起来。他又羞又急,却连反驳的话都说不出口,只能无措地站在那里,感受着脸上那令人难堪的“墨宝”,和身前那人身上传来的、带着促狭意味的灼热气息。
内殿里,烛火摇曳。
一地写满帝王名讳的宣纸,一个被画了花脸、窘迫不堪的盲眼皇后,和一个似乎心情颇佳、正欣赏着自己“杰作”的皇帝。
这画面,荒谬,却又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扭曲的亲密。
晋弃看着沈杯汝那副窘迫得快要冒烟的模样,眼底的笑意愈发浓了。他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像是找到了什么极有趣的乐子,长臂一伸,便将小几上那叠写满了他名字的宣纸捞了过去,随手翻看着。
“啧,”他故意发出不满的声音,“朕的名字,在皇后笔下,竟是这般模样?歪歪扭扭,毫无风骨。”
沈杯汝闻言,心头一紧,那点因为被画花脸而产生的羞恼瞬间被巨大的失落和自惭取代。果然……还是写得太糟了,惹陛下厌烦了。
他低下头,绞着衣袖,声音细弱蚊蚋:“臣……臣愚钝……”
晋弃瞥了他一眼,没接话,却将那些宣纸随手放到一旁,然后重新铺开一张崭新的、雪白的宣纸。他执起方才掉落、已被宫人拾起擦拭干净的笔,蘸饱了浓墨,手腕悬停片刻,随即落笔。
笔走龙蛇,力透纸背。
沈杯汝只听到沉稳的运笔声,和那笔尖与纸张摩擦时特有的沙沙声响,却不知他在写什么。好奇心终究战胜了窘迫,他迟疑着,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朝着那写字的方向摸索过去。
当他的指尖触碰到那微凉的纸面时,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尚未干透的墨迹所留下的、深深凹陷下去的痕迹。那笔画纵横,结构……似乎有些奇特?不像诗词,也不像寻常字句。
他凭着触感,一点一点地辨认。
第一个字,笔画繁多,结构熟悉……是“沈”。
第二个字,略显简单,是“杯”。
第三个字,是“汝”。
连起来,是他的名字。
他心头微微一动,陛下写他的名字做什么?
指尖继续向下摸索。
第四个字……笔画简单,是一横一竖……是“小”?
第五个字和第六个字……笔画似乎有些缠绕,他辨认得有些困难,但结合前面的“沈杯汝小”,以及方才陛下戏谑的话语……
一个荒谬的、令人难以置信的猜测浮上心头。
难道是……“沈杯汝小花猫”?!
他猛地缩回手,脸颊刚刚退下去的热度瞬间又轰地一下烧了起来,这次连脖颈都染上了绯色。又气又急,还带着难以言喻的委屈——陛下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写他!还让他亲手摸到了!
“陛下!”他忍不住提高了声音,那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控诉和羞愤,连身体都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
然而,因为他刚才的触摸,指尖上已然沾染了未干的墨汁,黑乎乎的一片。
晋弃看着他这副气得跳脚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以及那沾着墨汁、无措地悬在半空的手指,嘴角的弧度越发上扬。他放下笔,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用一种极其无辜又带着诱哄的语气说道:
“手上沾了墨?无妨,用手擦一下脸就好了。”
正在气头上的沈杯汝,脑子本就因羞愤而有些混乱,闻言竟下意识地信了,抬起那沾满墨汁的手指,就往脸上擦去——
冰凉黏腻的触感再次覆上脸颊,甚至比刚才画上去的更加“均匀”了几分。
直到那墨汁糊了满脸,带来更加强烈的不适感,沈杯汝才猛地反应过来!
又被骗了!
“陛下——!”这一声,几乎带上了哭腔。他气得眼圈都红了(尽管被墨迹和绸带挡着看不见),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觉得满心委屈无处发泄,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晋弃看着他顶着一张大花脸,眼眶泛红,气得浑身发抖却又不敢真的发作的模样,终于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那笑声不同于平日带着冷意的嗤笑,而是真正愉悦的、爽朗的笑声。
他走上前,不再戏弄他,而是拿出自己的丝帕,蘸了些许清水,动作算不上多么温柔,却也不再是恶作剧,仔细地替他擦拭起脸上的墨迹来。
“好了,不逗你了。”他的声音里还带着未散的笑意,看着沈杯汝那副敢怒不敢言的憋屈样子,又补充了一句,“字写得虽丑,心意……朕收到了。”
沈杯汝僵着身体,任由他擦拭,心里又是委屈,又是因为那句“心意收到了”而泛起的一丝隐秘的甜,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五味杂陈,最终只是抿紧了唇,将所有的呜咽都死死压在了喉咙里。
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怕是都逃不开这人的捉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