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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礼佛

作者:山岛嘉陵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春深时节,草木葳蕤。銮仪卫肃清道路,帝后仪仗浩浩荡荡出了宫门,前往京郊香火最盛的护国寺为国祈福。


    沈杯汝坐在平稳的凤辇之中,身着庄重繁复的皇后祎衣,眼前依旧是那片永恒的黑暗,但耳边却能听到与深宫截然不同的声音——风吹过田野的呼呼声,远处隐约的市井人声,还有銮驾行进时威严整齐的脚步声。这些鲜活的气息,如同细微的风,钻入他被禁锢已久的世界。


    晋弃与他同乘一辇,玄色龙袍上的十二章纹在透过纱帘的光线下若隐若现。他并未多言,只是偶尔在辇车颠簸时,伸手扶一下沈杯汝的手臂,动作自然,仿佛只是下意识的举动。


    抵达护国寺,钟鼓齐鸣,梵音袅袅。方丈率众僧跪迎山门之外。


    晋弃率先步下銮驾,然后转身,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向辇内伸出了手。那只手骨节分明,带着帝王的威仪,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沈杯汝在宫人的搀扶和低声指引下,摸索着探出手,指尖在空中迟疑了一瞬,最终还是落在了那只等待的掌心。那手掌温热而有力,稳稳地握住了他微凉的手指,将他小心地引下了凤辇。


    他的双脚踩在寺庙前微凉的石板地上,空气中弥漫着香火和草木的清新气息,与宫中常年不变的熏香截然不同。他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


    “跟着朕。”晋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低沉而平稳。他并未松开手,就这么牵着他,在百官与僧侣的簇拥下,一步步踏上通往大雄宝殿的台阶。


    沈杯汝看不见那巍峨的殿宇,看不见那庄严的佛像,也看不见周围那些或敬畏或好奇的目光。他所有的感知,都集中在被晋弃握住的那只手上,集中在脚下台阶的高度变化上,集中在耳边那肃穆的梵唱和风中传来的铃铎清音上。


    他像个懵懂的孩童,全然依赖着身旁之人的引领,在这完全陌生的环境里,一步步前行。他能感觉到晋弃刻意放慢了脚步,配合着他因为目盲而显得迟疑的步履。


    进入大殿,檀香的气息愈发浓郁。晋弃引着他,在蒲团前跪下。有僧侣递上点燃的线香,晋弃接过,分了三支放在沈杯汝手中,然后握着他的手,一起朝着佛像的方向,躬身礼拜。


    沈杯汝依着指引,笨拙地做着动作。他不知佛祖是否真能听见祈愿,也不知晋弃此刻心中所求为何。是国泰民安?是江山永固?还是……别的什么?


    他只是在那一缕青烟和低沉的诵经声中,感受到一种奇异的、近乎虚幻的宁静。仿佛在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被困在深宫、身份尴尬的瞎子,而是真真切切,与身旁这个掌控着他一切的男人,并肩而立,共同完成着一项庄重的仪式。


    礼佛完毕,晋弃并未立刻起身,依旧握着他的手,在佛前静默了片刻。沈杯汝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和那似乎比平时略微深沉一些的呼吸。


    直到方丈上前恭请圣驾前往禅房用茶,晋弃才缓缓松开手,扶着他站起身。


    在前往禅房的回廊上,经过一处放生池时,晋弃忽然停下了脚步。他示意宫人退开些许,然后对沈杯汝低声道:


    “听见水声了么?池子里养着不少龟鳖,是寺里放生的。”


    沈杯汝侧耳倾听,果然有细微的流水声,还有……似乎是鱼儿跃出水面的轻响?他下意识地朝着水声的方向微微偏过头。


    晋弃看着他覆眼的绸带,和那专注倾听的侧脸,忽然俯身,从池边捡起一颗光滑的小石子,塞进他空着的那只手里。


    “摸摸看,”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寺里的石头,被香客和池水摩挲了百年,比宫里的光滑。”


    沈杯汝怔了怔,指尖在那颗石子上轻轻摩挲。确实,触手温润圆滑,毫无棱角,带着一种岁月沉淀后的宁静质感。


    他握紧了那颗石子,仿佛握住了一点来自这宫墙之外、真实人间的温度。


    晋弃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重新牵起他的手,继续向前走去。


    回程的銮驾上,沈杯汝依旧沉默着,但手中一直紧紧攥着那颗光滑的石头。窗外是渐渐远去的寺庙钟声和田野风声,身旁是帝王沉稳的呼吸。


    这一次出宫,他什么风景也未曾看见。


    但他好像……又“看见”了一些别的东西。


    比如那只始终牵引着他的手,比如那颗来自放生池边的、带着烟火气息的石头。


    对于长久生活在黑暗中的人而言,这一点点微末的、真实的触感,或许,已是难得的恩赐。


    禅房内,檀香袅袅,清幽寂静。方丈是一位须眉皆白、面容慈和的老僧,亲自为帝后奉上清茶。他与晋弃寒暄了几句佛法与国事之后,那双洞察世事的睿智眼眸,便落在了始终安静坐在一旁、覆着眼绸带的沈杯汝身上。


    “阿弥陀佛,”方丈双手合十,声音温和如同春风拂过古松,“老衲观皇后娘娘,虽目不能视,然周身气息澄澈,隐隐有慧光流转,想必是与我佛有缘之人。”


    沈杯汝正捧着微烫的茶盏,感受着那不同于宫中御茶的清苦滋味,闻言微微一怔,握着茶盏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了些。慧光?佛缘?这些玄之又玄的词语,于他而言,太过遥远和陌生。他自幼读的是圣贤书,求的是功名利禄,何曾接触过这些出世之论?


    他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微微低下头,覆眼的绸带掩去了他所有的无措。


    方丈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沉默,继续缓声道:“世间万物,皆有其相。肉眼所见,不过是皮囊表象。娘娘虽失肉眼,或许……正是褪去了这层迷障,心眼神通,反更清明些也未可知。”


    他话语含蓄,并未直接点破那“迷障”为何,但在场之人,谁不知这双眼睛是如何失的?晋弃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目光幽深地瞥了沈杯汝一眼,随即又垂眸看向杯中沉浮的茶叶,看不出情绪。


    沈杯汝只觉得脸上微微发烫。心眼神通?清明?他只觉得眼前是一片永恒的死寂与黑暗,何来清明可言?这老和尚的话,他一句也听不明白,只觉得云山雾罩,更添几分茫然。


    方丈看着他茫然无措的样子,轻轻叹息一声,那叹息里带着悲悯,却并无同情,更像是一种了悟:“万法缘生,一切皆有定数。娘娘今日能踏足此地,便是缘法。这双眼睛……是劫,或许,亦是缘起的契机。”


    契机?


    沈杯汝在心中默念着这两个字。他的人生,从光明堕入黑暗,从才子沦为玩物,这一切的苦难与屈辱,难道只是为了今日踏入这佛门清净地的所谓“契机”?


    他不懂。


    他真的不懂这些高深的佛理。


    他只觉得,这老和尚每一句话,都像是在他血淋淋的伤口上,覆盖了一层看似慈悲、实则虚无缥缈的纱。这纱或许能暂时遮住丑陋,却无法减轻半分内里的痛楚。


    他抿紧了唇,不再试图去理解,只是将头垂得更低,仿佛这样就能隔绝这些他无法承受的“点拨”。


    晋弃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放下茶盏,对方丈淡淡道:“方丈佛法高深,皇后久居深宫,恐难领悟其中真意。今日祈福已毕,朕便不久留了。”


    方丈闻言,也不强求,只是再次双手合十,躬身道:“阿弥陀佛,陛下、娘娘慢行。缘起缘灭,自有其时。”


    回程的銮驾上,比去时更加沉默。


    沈杯汝靠在柔软的垫子里,手中依旧攥着那颗光滑的石头,耳边却反复回响着方丈那些他听不懂的话。


    慧根?法相?劫难?契机?


    每一个词,都像是一根轻柔却坚韧的丝线,缠绕着他,让他本就混沌的心绪,更加纷乱如麻。


    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覆眼的绸带。


    这双眼睛,于他而言,只是无边无际的痛苦和绝望的源头。


    为何在他人眼中,却成了什么“褪去迷障”、“缘起的契机”?


    他疲惫地闭上眼(尽管毫无意义),将额头抵在微凉的车壁上。


    这红尘俗世,他尚且看不清,参不透。


    那虚无缥缈的佛法因果,于他这沉溺于爱憎痴怨的残破之人而言,更是遥不可及的天书了。


    他终究,只是个被困在黑暗里的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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