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仿佛被这深宫的寂静拉长,又在那日复一日的汤药与无声陪伴中被悄然熨平。沈杯汝的身子渐渐有了起色,虽仍比常人虚弱,但至少能在殿内缓慢踱步,不再终日缠绵病榻。
这日,晋弃去了西苑检阅新军,并未在宫中。沈杯汝独自在内殿摸索着行走,这是他恢复体力、也是重新熟悉这方囚笼的方式。他小心地挪动着脚步,指尖拂过冰凉的屏风边缘,触碰到坚实的墙壁,最后,停在了靠墙而立的一排紫檀木橱柜前。
他记得这里。平日里,这里会备着些洁净的寝衣、巾帕,以及……一些陛下临幸时可能需要用到的、令他羞于启齿的香膏脂露。想到此,他脸颊微热,下意识地想转身离开。
然而,就在他准备收回手时,指尖却意外地触碰到了橱柜深处,一些与柔软布料、光滑瓷瓶触感截然不同的东西。
硬质的,方正的,边缘整齐。
不是衣物,也不是那些瓶瓶罐罐。
他迟疑了一下,心中生出几分疑惑。这椒房殿内的陈设,他虽看不见,但经由孟令岩日复一日的引导和他自己长时间的摸索,早已在脑中形成了大致清晰的布局。这里,不该有这些东西。
他忍不住伸出手,更加仔细地探入橱柜深处,小心翼翼地触摸着。
首先是微凉而光滑的平面,触手生温,是上好的砚台。旁边搁着几根长短不一、圆柱形的墨锭,散发着淡淡的松烟气息。然后,他摸到了一叠纸张,边缘切割得极其平整,纸质细腻柔韧,绝非寻常之物。最后,他的指尖触碰到了一排……笔。
大大小小,粗细不一。笔杆是温润的玉石或是光滑的湘妃竹,笔毫柔软而富有弹性,是狼毫?还是紫毫?他几乎能凭借触感分辨出来。
是……笔墨纸砚。
一套完整的、品质极佳的文房四宝。
沈杯汝整个人都僵住了,手指停留在那柔软的笔毫上,久久无法移动。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起来,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自从那双眼睛再也看不见光明,自从他被剥夺了读书写字的资格与能力,他便再也没有触碰过这些东西。它们曾是他生命的全部,是他骄傲的源泉,却也成了他最深痛的耻辱和再也回不去的梦魇。
他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再与它们有任何交集了。
可是现在,它们就这样静静地躺在这里,躺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是孟令岩。
只能是孟令岩。
他想起那日自己窘迫的提议,和孟令岩那句平静的“拭目以待”。他原以为那只是一句客套的、不忍让他难堪的回应。却没想到,孟令岩竟真的放在了心上,并且,悄无声息地,为他备下了一切。
他站在那里,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过了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将那一方砚台,一块墨锭,几张宣纸,还有一支他感觉最为顺手的中楷狼毫,小心翼翼地捧了出来,摸索着放到窗边的小几上。
他的动作笨拙而生涩,因为看不见,摆放得有些歪斜。但他顾不上这些。
他伸出手,一遍又一遍地,反复抚摸着那冰凉的砚台,那坚硬的墨锭,那光滑的纸张,那柔软的笔毫。指尖传来的每一种触感,都像是在唤醒他沉睡已久的、关于另一个世界的记忆。
那些曾经烂熟于心的笔画结构,那些挥毫泼墨时的畅快淋漓,那些得到赞誉时的少年得意……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带来一阵尖锐的酸楚与难以言喻的悸动。
他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拿起那块墨锭,在砚台里缓缓地、一圈圈地研磨起来。失去了视觉的校准,他只能依靠手腕的感觉和墨锭与砚台摩擦的声音来判断浓淡。动作很慢,很小心,水声淅沥,墨香渐渐弥漫开来。
然后,他执起了那支笔。
笔杆入手微凉,熟悉的握感让他眼眶发热。他蘸饱了墨汁,凭着记忆和感觉,将笔尖悬在铺开的宣纸上方。
写什么呢?
他脑中一片空白。那些诗词歌赋,仿佛都隔了一层厚厚的纱。
他犹豫了许久,最终,只是凭借着肌肉深处最本能的记忆,手腕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的不确定和生涩的阻力,在纸上划下了第一笔——
那是一横。
歪歪扭扭,起笔滞涩,收笔无力,墨色也因为手腕的颤抖而显得浓淡不均。
丑陋得……不堪入目。
沈杯汝的手指僵在半空,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堵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巨大的失落和自厌瞬间将他淹没。
果然……还是不行吗?
他就是一个废人。一个连最简单的横都写不好的瞎子。
他几乎要放下笔,将那写了丑陋一笔的纸揉碎。
然而,就在他即将放弃的那一刻,指尖无意识地在那歪斜的一横上轻轻拂过。
那墨迹未干,带着微凉的湿意。
就是这一下触碰,仿佛打通了某种淤塞已久的关窍。
他闭上限(尽管毫无意义),不再去“想”那个字应该是什么样子,而是完全凭借着指尖传来的、那墨迹的轨迹和手腕移动的感觉,再次落笔。
这一次,依旧歪斜,依旧无力。
但他没有停下。
他像是一个初学写字的孩童,不,比孩童还不如。他凭借着触觉和残存的肌肉记忆,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在那张雪白的宣纸上,反复地写着那最简单、也最基础的一笔。
横。
竖。
撇。
捺。
每一笔都充满了挣扎的痕迹,每一划都像是在与他自身的残缺和遗忘搏斗。
窗外的日光渐渐西斜,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
他不知道自己写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写成了什么样子。他只知道,当他终于因为手腕酸软无力而不得不停下时,那小几上,已然铺满了密密麻麻、歪歪扭扭、墨迹狼藉的笔画。
没有成形的字。
只有最原始的、笨拙的、却蕴含着某种不屈力量的线条。
他放下笔,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那满纸的凌乱墨迹,感受着那凹凸不平的触感。
然后,他低下头,将额头轻轻抵在冰凉的紫檀木小几边缘,肩膀微微耸动起来。
没有哭声。
只有一声极轻极轻的、如同叹息般的哽咽,消散在暮色四合的殿宇之中。
他依旧什么都看不见。
但他好像……又能“看见”一点了。
用他的手,他的心,和他那从未真正死去的、对光明的卑微渴望。
暮色渐沉,殿内的光线暗淡下去。孟令岩如同往常一样,悄无声息地步入内殿,本是来禀报陛下今夜宿在养心殿,不会过来。
然而,他刚踏入内室,脚步便是一顿。
窗边的小几上,砚台里的墨汁尚未干涸,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松烟墨香。沈杯汝背对着他,低着头,肩膀微微塌着,一副精疲力尽的模样。而在他面前的小几上,铺满了写满歪斜笔画的宣纸,墨迹狼藉,如同一个初学涂鸦的稚子留下的痕迹。
孟令岩的目光扫过那些杂乱无章的线条,又落回到沈杯汝那单薄而落寞的背影上。他沉默地走上前,没有立刻出声。
沈杯汝似乎察觉到了他的靠近,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遮挡那些不堪入目的“字”,却又颓然地停住,只是将头垂得更低,声音细弱蚊蚋,带着难堪的沙哑:
“……孟侍卫……我……我写得很糟吧……”
孟令岩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他的视线落在了沈杯汝那因为长时间握笔而微微发抖、甚至沾染了墨渍的右手上。
他走上前,没有去收拾那些散乱的纸张,而是极其自然地、在沈杯汝身旁蹲下身。然后,他伸出手,温热干燥的掌心,轻轻覆上了沈杯汝那只冰凉而微颤的、握着笔的手。
沈杯汝浑身猛地一颤,像是被烫到一般,下意识地就想抽回手。
“别动。”孟令岩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依旧是平的,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力道,将他的手稳稳地固定在笔杆上。“奴才,带公子写。”
沈杯汝僵住了,任由孟令岩握着他的手。那温暖从手背传来,奇异地安抚了他因为挫败和羞耻而狂跳的心。
孟令岩引着他的手,蘸饱了墨汁,然后带着他,将笔尖悬在了一张干净的宣纸上方。
“今日,先写公子的名字。”孟令岩的声音很低,几乎是贴着他的耳廓响起,带着引导的意味。
他握着沈杯汝的手,开始缓缓移动。
“沈。”他的手腕带着沈杯汝的,起笔,运笔,转折,收锋。每一个动作都极其缓慢,极其清晰,仿佛要将那笔画的走向、力道的轻重,都透过相贴的肌肤,清晰地传递过去。“三点水,先是如此……然后这一弯,要圆润……最后这一竖,需得挺直……”
沈杯汝闭着眼,全副心神都凝聚在手腕传来的触感上。他不再去“想”那个字该是什么模样,只是纯粹地感受着那被引导的力量和轨迹。那横的平直,竖的挺拔,撇捺的弧度与力道,一点一滴,如同涓涓细流,重新汇入他干涸已久的感知之河。
第一个“沈”字写完,虽然笔触依旧带着生疏的滞涩,但结构竟已大致成型,远比他自己胡乱写出的要规整得多。
孟令岩没有停顿,引着他的手,继续写下第二个字。
“杯。”他的声音平稳地解说着,“木字旁,先写这一横……再这一竖……右边的‘不’,注意这里的笔锋……”
沈杯汝的心跳随着那笔画的流动而加速。他能“感觉”到那个字在笔下逐渐成形,那种久违的、创造某种有序之物的微妙成就感,让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最后,是“汝”。
“三点水,与‘沈’字旁相同。右边这个‘女’字,笔顺需得注意……”孟令岩耐心地引导着,手腕带着他完成最后一个轻柔的提勾。
当“沈杯汝”三个字完整地呈现在宣纸上时,虽然笔力孱弱,结构也远谈不上完美,甚至有些地方的墨迹因为手腕的颤抖而略显洇散,但确确实实,是三个可以辨认的字了。
是他自己的名字。
沈杯汝怔怔地“望”着那张纸,尽管他什么也看不见。他能感觉到孟令岩松开了他的手,但那被引导着书写的感觉,那三个字的轮廓,却清晰地烙印在了他的手腕记忆里。
他抬起自己那只沾了墨迹的手,指尖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向前,触碰到那张微凉的宣纸,沿着那未干的墨迹,一点一点地,抚摸着那三个字的每一笔,每一划。
从“沈”到“杯”,再到“汝”。
一遍,又一遍。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
不是悲伤,不是委屈,而是一种混杂着巨大震撼、难以言喻的激动、和某种失而复得的酸楚的复杂情绪。滚烫的泪珠滴落在宣纸上,与未干的墨迹晕染在一起,但他浑然不觉。
他抬起头,覆眼的绸带早已湿透,朝着孟令岩的方向,嘴唇翕动了许久,才终于发出声音,那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
“谢……谢谢……”
除了这两个字,他不知还能说什么。
孟令岩看着他脸上交错的泪痕,和那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沉默了片刻,才用那惯常的、平板的语调回应道:
“公子写得很好。”
他顿了顿,看着那纸上犹带生涩却已初见风骨的字迹,又补充了一句,声音比平时略微低沉:
“假以时日,必能重拾旧艺。”
沈杯汝用力地点着头,泪水流得更凶,却不再是绝望的哭泣。他紧紧攥着那张写有自己名字的纸,仿佛攥住了黑暗中,第一缕切实照进来的微光。
孟令岩不再多言,只是默默地将散乱的笔墨收拾好,又为他换上一张干净的宣纸和一支蘸好墨的笔,轻轻放在他手边。
然后,他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至一旁,将这片空间,留给了那个在泪水中,第一次用自己的手(尽管仍需引导),重新“看见”了自己名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