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晋弃近乎失态的剖白与强硬的命令之后,椒房殿内的氛围悄然发生了变化。那笼罩在殿宇上空的、名为“大选”的阴云似乎暂时被驱散,连带着那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和血腥气,也一日日淡了下去。
晋弃果真没有再走。
他并非时时刻刻都守在榻前,依旧要处理堆积如山的朝政,但每日总会抽出大段的时间,留在椒房殿。有时是在外间批阅奏折,让沈杯汝能感知到他的存在;有时则会坐在榻边,亲自看着他喝药。
起初,沈杯汝依旧是沉默的,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和一丝无所适从的茫然。晋弃也不迫他,只是做着那些与他帝王身份格格不入的事情。
他会接过孟令岩手中的药碗,试过温度后,一勺一勺,耐心地喂到沈杯汝唇边。动作算不上多么娴熟,甚至有些生硬,但那专注的神情,却让沈杯汝无法拒绝。
他会在他喝完药后,塞一颗宫里新制的、去苦的蜜饯到他嘴里,然后状似无意地问:“甜么?”
沈杯汝含着那甜得发腻的果子,轻轻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几不可闻的“嗯”字。
晋弃似乎便满意了。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只是沉默地来,沉默地占有,又沉默地离开。他开始尝试与沈杯汝说话。说的不再是那些令人心惊胆战的朝堂权谋,也不是光怪陆离的恐怖故事,而是一些平淡的、甚至有些琐碎的日常。
“今日御花园那株绿牡丹,终于全开了。颜色……倒是特别。”
“兵部那几个老家伙,为了点军饷吵得面红耳赤,聒噪得很。”
“南边进贡了些新茶,味道清冽,等你再好些,泡给你尝尝。”
他的语气依旧是平淡的,带着惯有的居高临下,却少了那份令人窒息的威压,更像是一种……笨拙的分享。
沈杯汝起初只是听着,偶尔应一声。后来,许是身体渐渐好转,精神也舒缓了些,他偶尔也会鼓起勇气,问上一两句。
“那绿牡丹……是什么样子的绿?”
“陛下……处理朝政,很辛苦吧?”
每当这时,晋弃回答的语调,似乎都会比平时略微缓和一些。他会尽量用沈杯汝能理解的方式去描述颜色,也会简略地说些不那么紧要的公务琐事。
他甚至重新拿出了那些活字。不再拼凑自己的名讳或令人心碎的诗词,而是挑些简单的、寓意吉祥的句子,或是描述风景的词语,引导着沈杯汝的手指去触摸,然后告诉他那是什么字,连起来是什么意思。
“这是‘平安’。”
“这是‘康健’。”
“这是‘山河永固’……后面这两个字,笔画多了些。”
他的指尖带着沈杯汝的,在冰冷的铅字上缓缓移动,耐心得出奇。
沈杯汝在他的掌心下,感受着那些字的骨骼与脉络,听着他低沉的嗓音在耳边解释,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心底滋生。仿佛那黑暗的世界里,又被一点点地,注入了模糊的、可触摸的轮廓。
日子便在这看似平淡、实则暗流涌动的陪伴中,一天天流过。沈杯汝脸上的血色渐渐回来了一些,虽然依旧清瘦得厉害,但不再是从前那副随时会碎裂的琉璃模样。眼中也不再淌血泪,只是那覆眼的绸带,依旧是他与这个世界之间,无法逾越的屏障。
直到太医再次诊脉,恭敬地回禀:“皇后娘娘凤体已无大碍,只需日后好生将养,切忌再大喜大悲。”
晋弃闻言,沉默了片刻,挥退了太医。
他走到窗边,看着坐在那里、安静地“望”着窗外(尽管他什么也看不见)的沈杯汝。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为他苍白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那墨黑的长发简单地半束着,几缕散落在肩头,竟有几分静谧的美好。
晋弃走到他身后,伸出手,并未触碰他,只是虚虚地停在他的发顶上方,许久,才低声道:
“大好了便好。”
沈杯汝微微动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极轻地应了一声:“嗯。”
晋弃不再多说,只是就那样站在他身后,与他一同“看”着窗外那片永恒的、却又似乎与往日不同的暮色。
殿内一片宁静。
他依旧没有承诺以后。
他依旧是他,那个心思难测、权倾天下的帝王。
但至少在此刻,他在这里。
而他,也还活着。
对于沈杯汝而言,这或许,已经是黑暗中,所能窥见的,最奢侈的一点微光了。
午后的阳光透过茜纱窗,变得温驯而慵懒,静静流淌在椒房殿光洁的地面上。沈杯汝倚在窗边的软榻上,伸着一只手,任由孟令岩半跪在榻前,为他修剪指甲。
他的手指苍白而纤细,骨节分明,指甲的形状生得极好,透着淡淡的粉色。只是因着长久不见日光和病弱,显得有些缺乏血色,指尖也带着些微凉。
孟令岩的动作一如既往的精准、利落,小心地修剪着那过于长的指甲,避免伤到他分毫。殿内很静,只有小剪刀发出细微的“咔嚓”声。
“公子的手,”孟令岩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是平的,却比往常少了几分刻板,多了些陈述事实的意味,“生得很好看。”
沈杯汝微微一怔,覆眼的绸带下意识地动了一下。好看?他早已忘了自己的手是什么模样。但这句平淡的夸赞,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他沉寂的心湖,漾开了一圈微澜。
几乎是同时,晋弃的身影和触感不受控制地闯入脑海——那微凉的、带着薄茧的指尖,是如何强势地插入他的指缝,与他十指相扣;是如何引着他的手,去触摸那些冰冷的铅字,甚至是……更私密的地方。
一股热意毫无预兆地窜上脸颊,幸好有绸带遮掩,才未让那抹绯红暴露无遗。他有些不自在地蜷缩了一下指尖,却被孟令岩稳稳托住。
为了驱散这突如其来的窘迫,他寻了个话头,声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孟侍卫……近日,我摸着那些活字,似乎……对有些字的模样,又重新有了些印象。”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一丝微弱的、想要证明自己并非全然无用的期望,“倘若……倘若我再好些,手腕使得上力了……或许……可以试着写些字句给孟侍卫……”
他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显而易见的赧然和不确定:“……倘若……倘若孟侍卫不嫌弃的话。”
这话出口,仿佛又勾起了某些久远的、属于另一个时空的记忆。那些他曾拥有、却早已失去的荣光,不经意间便溜了出来:
“以前……还在江南时,每逢年节,或是得了什么新的诗作,从京城到家乡……来讨字的人……是会排很长很长的队的。”他的声音里透出一丝遥远的怀念,那画面仿佛就在眼前,鲜活而生动,“有时候,从清晨写到日暮,手腕都酸了,也写不完……”
然而,话刚说完,他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猛地回过神来。脸上那点因回忆而生的微光迅速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浓重的自厌与窘迫。
他又在卖弄了。
又在提那些早已过去的、毫无意义的往事了。
他慌忙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住了衣角,急急地找补,语气仓皇而卑微: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只是随口一说……孟侍卫平日辛苦,我这般……这般拙劣的字,定然是……是拿不出手的……你……你就当未曾听见……”
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乎细不可闻,恨不得将自己刚才那片刻的忘形彻底抹去。
孟令岩剪完了最后一根指甲,放下小剪刀。他抬起眼,看着沈杯汝那副恨不得缩进地缝里的模样,和他那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白的指尖。
他没有立刻回应那番自我贬低的找补,也没有对那“排很长很长的队”的过往表示任何惊叹或质疑。
他只是伸出手,用一方干净的软布,极其轻柔地,擦拭了一下沈杯汝修剪整齐后、更显清隽的指尖,然后,用那平稳无波的语调,清晰地回答道:
“奴才,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