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烛火通明,将晋弃玄色的身影投在冰冷的地面上,拉得悠长而孤峭。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锭与檀香混合的沉凝气息,一如过去无数个夜晚。
孟令岩垂首立于御案前丈许之地,身形挺拔如松,姿态恭谨如昔。这样的场景,自他将那个从花楼里带回来的、双目已瞎、遍体鳞伤的沈杯汝重新安置于晋王府起,便已重复过无数次。他是晋弃最锋利的刀,最沉默的影子,也是被安插在沈杯汝身边,最可靠的眼睛。
晋弃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奏疏之间,朱笔未停,声音透过寂静传来,平淡无波,与询问任何一桩公务并无不同:
“他近日如何?”
这简短的问询,涵盖了沈杯汝的饮食、起居、病情、情绪……所有一切。这是惯例。
孟令岩微微躬身,声音依旧是那副刻入骨髓的平板腔调,开始逐一禀报,从汤药进了几分,到今日在窗边坐了多久,事无巨细,精准得如同在汇报军情辎重。
直到最后,他略一停顿,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用那没有丝毫起伏的语调,说出了那句足以石破天惊的话:
“皇后娘娘忧思过甚,郁结于心,加之旧伤未愈,连日血泪不止,太医言……恐伤及心脉根本,油尽灯枯,已在弥留之际。”
御书房内,只剩下烛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晋弃握着朱笔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一滴殷红的墨汁,在奏折的边角晕开一小团刺目的红。
孟令岩垂着眼睫,继续用那毫无情绪的声音补充道,如同在完成最后一项汇报:
“娘娘此症,源起陛下前次探视时,提及大选之事。”
他顿了顿,终于抬起了头,目光平静地看向御案后那位权倾天下的帝王,问出了那个冰冷到极致、也残酷到极致的问题:
“陛下,是否需奴才……先行预备后事?”
“……”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晋弃缓缓抬起了头。烛光映照下,他那张俊美无俦却总是覆盖着寒冰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某种清晰的、近乎裂纹般的神情。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翻涌着难以辨明的巨浪——是震惊?是恼怒?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猝不及防的刺痛?
他死死地盯着孟令岩,仿佛想从他那张万年不变的脸上,找出丝毫玩笑或夸大的痕迹。
然而,没有。
孟令岩就那样平静地回视着他,眼神里只有绝对的忠诚和完成任务的漠然。
“你……”晋弃的声音出口,竟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滞涩,“再说一遍?”
“皇后娘娘,”孟令岩一字一顿,清晰地重复,“因陛下提及大选,心碎神伤,血泪不止,已近弥留。请示下,是否预备后事?”
“砰!”
一声闷响,是晋弃手中的朱笔被狠狠掼在了御案之上,那上好的紫檀木桌面,竟被砸出了一道细微的裂痕。殷红的朱墨溅开,如同泼洒的鲜血。
他猛地站起身,玄色的衣袍带起一阵冷风。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那双惯于掌控一切、睥睨众生的眼睛里,此刻竟充满了某种近乎暴戾的、无法置信的情绪。
就因为……他的一句话?
就因为那场尚未开始的大选?
那个瞎子……那个他一时兴起留下、本该无足轻重的玩意儿……竟然就要这样……死了?
荒谬!
可笑!
可孟令岩不会骗他。那双不断淌着血泪的眼睛,那迅速枯萎的生命力……都是真的。
晋弃站在原地,如同一头被无形锁链困住的猛兽,周身散发着骇人的低气压。他死死地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要将其洞穿。
许久,许久。
那剧烈的情绪波动,才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只留下一片更加深沉的、令人心悸的死寂。
他没有回答孟令岩那个关于“后事”的问题。
而是转过身,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用一种极其低沉、仿佛压抑着无数翻滚岩浆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命令道:
“传朕旨意,大选之事,暂缓。”
“摆驾,”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椒房殿。”
晋弃的脚步从未如此急促,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凌乱,踏破了椒房殿死寂的夜幕。殿内浓重的药味和那若有似无的血腥气扑面而来,让他的眉头狠狠拧紧。
他挥手屏退了所有战战兢兢的宫人,包括如同影子般侍立在侧的孟令岩。内殿里,只剩下榻上那个几乎与锦褥融为一体的、单薄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消散的身影,和他这个刚刚下达了暂缓大选旨意的帝王。
沈杯汝静静地躺着,覆眼的绸带边缘,依旧有淡红色的水痕不断渗出,在他苍白到透明的脸颊上,划开一道道凄艳的痕迹。他的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胸口只有极其轻微的起伏,像一盏即将油尽灯枯的残烛。
晋弃走到榻边,缓缓蹲下身。这个姿态,于他而言,是极其罕见的。他伸出手,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触碰到沈杯汝冰凉的脸颊,那湿漉漉的、混合着血泪的触感,让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沈杯汝。”他唤道,声音低沉沙哑,失去了往日的冷硬与威仪。
榻上的人没有任何反应,如同早已魂飞天外。
晋弃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将那具轻得吓人的身体,连人带被,小心翼翼地拥入怀中。那冰冷的温度和微弱的生命力,让他手臂的肌肉不自觉地绷紧。
“听着,”他将唇凑到沈杯汝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孤注一掷的清晰,“大选之事,是朕思虑不周。”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还是选择了最直接的方式:
“朝堂之上,各方势力盘根错节,联姻纳妃,不过是权衡利弊、稳固权柄的寻常手段。朕原本……也并未真想如此。”
这话半真半假。身为帝王,他确实需要考虑这些,但将此事告知沈杯汝,更多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近乎恶劣的试探,或是……习惯性的掌控。
“那日与你提及,是朕……错了。”
“错了”这两个字,从九五至尊口中说出,重若千钧。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这样的话。
他感觉到怀中那冰冷的身躯似乎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晋弃收紧了手臂,将人更深地嵌入自己怀里,仿佛要借此传递一些温度过去。他的声音愈发低沉,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笃定:
“那些无关紧要的人,进不进来,于朕而言,并无分别。”
他的唇几乎贴着沈杯汝冰凉的耳廓,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朕心悦的,自始至终,只有你一人。”
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响在沈杯汝混沌沉寂的识海深处。那原本如同死水般的心湖,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掀起了滔天巨浪。他涣散的意识,被这过于震撼的告白强行拉扯回来一丝。
“……陛……下……”他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两个破碎的音节,带着全然的茫然与不敢置信。
“是朕。”晋弃立刻回应,握住他一只冰凉的手,紧紧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是晋悔之。”
他看着沈杯汝脸上那不断渗出的血泪,眼底翻涌着剧烈的情绪,那里面有关切,有懊悔,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疯狂的占有欲。
“所以,你不准死。”他的语气骤然变得强硬起来,带着帝王独有的、不容违逆的命令口吻,却又奇异地混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听到没有?沈杯汝,朕不准你死!”
他抬起手,用指腹有些粗鲁地擦拭着他眼下的血泪,动作却带着一种与他话语截然相反的、笨拙的小心翼翼。
“你这双眼睛……”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复杂的、连他自己都未必懂得的情绪,“是朕弄瞎的。你的命,也是朕从地牢里捡回来的。没有朕的允许,你怎么敢……怎么敢先走?”
他将额头抵在沈杯汝微凉的额头上,灼热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哀求的沙哑:
“朕……不能失去你。”
“……”
沈杯汝怔怔地“望”着他,尽管他什么也看不见。那强势的拥抱,那灼热的体温,那惊世骇俗的告白,那霸道又不讲理的命令……这一切,都像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可是,那紧握着他的手的力道是如此真实,那喷洒在耳边的气息是如此灼人。
血泪,不知在何时,渐渐止住了。
只有细微的、无法自控的哽咽,从他喉咙里断断续续地溢出来。
他依旧虚弱得说不出话,也无法思考这迟来的忏悔与告白背后,究竟有几分真意,几分是帝王心术的挽留。
但他能感觉到,那颗原本已经准备沉寂死去的心,因为那句“只心悦你一人”和“不能失去你”,而又可耻地、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在这无尽的黑暗与绝望里,这一点点如同毒药般、却又带着致命诱惑的“唯一”,成了他无法抗拒的、继续活下去的……借口。
他闭上眼,泪水再次滑落,却不再是那绝望的血色,而是滚烫的、咸涩的透明液体。
他终究……还是逃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