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几日的汤药与精心照料,沈杯汝总算挺过了最凶险的高热,虽然身子依旧虚软得厉害,连坐起身都需孟令岩搀扶,但至少神智清醒了过来,不再陷入那令人绝望的谵妄。
这日午后,他被孟令岩半抱着靠在厚厚的软枕上,小口小口地喝着对方喂到唇边的汤药。药汁苦涩,他微微蹙着眉,却还是顺从地咽了下去。
殿内寂静,只有瓷勺偶尔碰触碗壁的轻响。他侧耳听了听窗外,只能感觉到一片朦胧的光亮,却分辨不出具体。
“孟侍卫,”他声音还有些沙哑,带着久病后的虚弱,“外面……是什么天气?听着……好像有风声。”
“回公子,今日天阴,有风,不算暖和。”孟令岩如实回答,语气依旧平稳。
沈杯汝轻轻“哦”了一声,沉默了片刻,又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碰了碰自己消瘦的脸颊,语气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病中人才有的脆弱与在意:
“我病了这些时日……是不是……看着憔悴难看了许多?”
他问得小心翼翼,仿佛这残存的容貌,是他如今唯一还能稍微在意、却也最无底气的东西。
孟令岩正要回答,殿外却传来了内侍清晰的通传声:
“陛下驾到——”
沈杯汝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坐直身体,却因为无力而又跌靠回软枕里,脸上瞬间涌起一阵病弱的潮红,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陛下……陛下来看他了?
晋弃迈步而入,依旧是那身玄色常服,带着一身室外的微凉气息。他的目光先是扫过孟令岩手中尚未喂完的药碗,随即落在了沈杯汝苍白消瘦、倚靠在软枕间的脸上。
“醒了?”他走到榻边,语气算得上平和,甚至比平日少了几分冷硬,“太医说你这病来得凶险,需得好生将养。”
沈杯汝努力地想抬起头“看”向他,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微颤和一丝显而易见的欣喜:“劳……劳陛下挂心,臣……臣好多了。”
晋弃“嗯”了一声,转而问向一旁的孟令岩:“太医今日如何说?”
孟令岩放下药碗,躬身回道:“回陛下,太医清晨来诊过脉,说娘娘高热已退,脉象虽仍虚弱,但已无大碍,只需按时服药,静心休养便可。”
“既如此,便按太医说的办。”晋弃吩咐了一句,目光重新落回沈杯汝身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是在打量他的气色,最后淡淡道:“好些了就好。”
这句算不上多么温存的关怀,却让沈杯汝心头一暖,仿佛连日来的病痛折磨都值得了。他苍白的唇边甚至忍不住微微弯起一个极淡的、带着满足的弧度。
然而,晋弃接下来的话,却像一道突如其来的惊雷,将他那点微末的欢喜瞬间劈得粉碎——
“你好生养着,”晋弃的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过些日子,宫中要为大选之事忙碌,届时……你这皇后,需得露面出席。”
大……选?
沈杯汝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去,最后只剩下全然的惨白。他整个人都僵住了,仿佛连呼吸都在那一刻停滞。那双空洞的眼窝,即使隔着松散的绸带,也能感受到骤然放大的瞳孔和席卷而来的、巨大的震惊与无措。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方才因为晋弃到来而泛起的那点微弱光亮,此刻彻底熄灭,只剩下无尽的冰寒,从心脏开始,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晋弃看着他瞬间剧变的脸色和那副如同被冻住的僵硬模样,深邃的眸子里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又补充了一句,语气听不出是提醒还是别的什么:
“你是中宫皇后,此事,避无可避。”
说完,他并未再多做停留,仿佛只是来确认一下他的病情,并下达一个既定的通知。他转身,玄色的衣摆划过一道冷硬的弧度,如同他来时一般,很快便离开了椒房殿。
内殿里,再次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沈杯汝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许久,许久。直到孟令岩重新端起那碗已经微凉的药,递到他唇边,低声道:“公子,药要凉了。”
他才仿佛被惊醒般,极其缓慢地、机械地张开嘴,咽下那口苦涩的药汁。
可那药,此刻喝在嘴里,却比黄连还要苦上十倍、百倍。
大选……
皇后需得露面出席……
这几个字,如同魔咒,在他空茫的脑海里反复回响。
他这双瞎了的眼睛,这副残破的身躯,这个尴尬的身份……竟然还要去“出席”为陛下遴选新人的场合?
这算什么?
是陛下对他最后的“仁慈”与“尊重”?还是一种……更残忍的、让他亲眼(尽管他早已看不见)见证自己如何被取代的仪式?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刚刚从鬼门关挣扎回来的那点微末生机,在这一刻,似乎又被无情地掐灭了。
他将头深深埋进软枕里,不再发出任何声响,只有那单薄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起来。
晋弃离开后,那句“大选”、“皇后需得露面出席”便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沈杯汝空旷的脑海里疯狂盘旋、生根发芽,最终长成了一株汲取他所有生机的毒藤。
他一直都知道的。
从被册立为这荒谬的“皇后”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这不过是晋弃一时兴起的、离经叛道的决定。陛下是帝王,是真龙天子,坐拥万里江山,怎么可能永远只守在他这个双目已瞎、连自理都成问题、除了点残破姿色和早已湮灭的才名之外一无是处的废人身边?
三宫六院,粉黛三千,这才是帝王应有的生活。他沈杯汝,不过是这漫长帝王生涯中,一段不合时宜的、注定要被修正的插曲。
他不怪陛下。
真的不怪。
陛下能给他这一方栖身之所,能在他病时来看他一眼,已是天大的恩赐。他一个罪臣之后,残破之躯,有何资格要求更多?
这些道理,他翻来覆去地在心里对自己说了无数遍,自以为早已想得通透,看得明白。
可是……当这一天真的被如此直白、如此不容置疑地宣告出来,尤其是……在他刚刚从重病中挣扎出一线生机,身体和精神都最为脆弱的时刻……那铺天盖地的难过,还是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彻底淹没,击碎了他所有伪装的平静与理智。
他不怪陛下……可他真的好难过。
难过得心口像是被钝刀一下下地割剐,难过得连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刚刚退去的高热仿佛又卷土重来,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他不再说话,只是终日怔怔地靠在榻上,或是蜷缩在窗边,对外界的一切都失去了反应。
孟令岩按时送来的汤药和饭食,他起初还能勉强咽下几口,后来,便只是机械地张嘴,任由那温热的液体或食物滑入喉中,却尝不出任何滋味,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不得不做的任务。
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在无声地流泪。
那泪水起初还是温热的,带着咸涩的味道,浸湿了覆眼的绸带,浸湿了衣襟。可后来,那泪水仿佛带上了颜色,变得温热而黏腻,顺着绸带的边缘渗出,在苍白的脸颊上划开一道道刺目的、淡红色的痕迹。
是血。
那本就未曾完全愈合、脆弱不堪的眼窝,如何经得起这般日复一日、毫无节制的心碎与哭泣?旧伤被汹涌的情绪冲破,血混着泪,不断地往外淌。
孟令岩沉默地看着他这副模样,看着他脸上那交错的血泪痕迹,看着他一日日消瘦下去,如同秋日枝头最后一片耗尽生命、即将凋零的落叶。他依旧尽职地为他擦拭,换药,喂食,只是那动作间,似乎比以往更加沉重。
太医又被请来,看到沈杯汝眼中不断渗出的血水,也只能摇头叹息,开了些止血安神的方子,嘱咐“心病还须心药医”,否则药石罔效。
沈杯汝对这一切都恍若未闻。他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那悲伤如此巨大,如此绝望,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吞噬殆尽。
他知道大选是必然。
他知道陛下会有别人。
他只是……没有想到,当这一切真的来临,他会如此不堪一击。
原来那些所谓的“想通了”、“不怪罪”,不过是自欺欺人的笑话。他的心,早就不知在何时,已经系在了那个毁了他又给了他一个扭曲归宿的男人身上,系得那样紧,那样深,以至于稍微一点牵扯,便是血肉模糊,痛彻心扉。
他闭着眼,任由那带着铁锈味的温热液体不断从眼中涌出,仿佛要将这满腔的无望与悲戚,都随着这血泪一并流干。
一天,又一天。
椒房殿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那若有似无的、令人心悸的血腥气。
而那个本该母仪天下的“皇后”,正以一种极其惨烈的方式,在自己的泪与血中,一点点地走向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