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温泉池畔的“小鱼”闹剧之后,沈杯汝当夜便发起了高烧。
他本就体质孱弱,双目失明后更是忧思郁结,内里虚空,加之先前情事本就耗损剧烈,又在温泉中情绪大起大落,着了寒气,几重因素交叠,来势汹汹。到了后半夜,他已烧得浑身滚烫,意识模糊,覆眼的绸带下,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发出些意义不明的呓语。
太医匆匆赶来,诊脉后,跪在寝殿外间,向闻讯而至的晋弃回禀,语气谨慎:“回陛下,皇后娘娘此症,乃体质本弱,旧伤未愈,元气有亏,加之……房事过后,腠理疏松,骤感寒邪,内热外寒相搏,以致高热不退。需精心调养,切忌再受刺激,恐伤及根本。”
晋弃负手立于殿中,烛光映着他玄色的身影,明暗不定。他听着太医的诊断,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淡淡道:“知道了。用最好的药,务必让他退热。”
“臣遵旨。”
太医退下开方煎药,内殿里便只剩下昏迷的沈杯汝和奉命前来伺候的孟令岩。
晋弃在榻边站了片刻,目光落在沈杯汝那因高热而痛苦蹙起的眉心和不断渗出汗水的额角上,停留了许久。最终,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只是转身,悄然离开了椒房殿。
孟令岩沉默地送走陛下,然后迅速投入到照料中。他打来温水,拧干柔软的布巾,动作极其轻柔地,为沈杯汝擦拭额头、脖颈、手臂,试图用物理方式为他降温。他的动作一如既然地精准、克制,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效率,却又比平时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
沈杯汝在昏沉中极不安稳。他时而觉得冷,如同坠入冰窟,牙齿格格作响,身体蜷缩成一团;时而又觉得热,仿佛被架在火上炙烤,烦躁地踢开被子,喉咙里发出干渴的呻吟。
“……水……”他无意识地喃喃,声音嘶哑得厉害。
孟令岩立刻端来一直温着的清水,小心地扶起他一点,将杯沿凑到他干裂的唇边,一点点喂他喝下。沈杯汝贪婪地吞咽着,水流过灼热的喉咙,带来片刻的舒缓。
喂完水,孟令岩扶他重新躺好,为他掖紧被角。沈杯汝却像是陷入了更深的梦魇,身体微微挣扎起来,断断续续地呓语:
“……别……别弄瞎我的眼睛……王爷……求您……”
“……不是小鱼……是……是陛下……您骗我……”
“……冷……好冷……”
他的声音破碎,带着哭腔,像是在哀求,又像是在控诉,将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与委屈,在这失去意识的时刻,毫无保留地倾泻出来。
孟令岩听着那些呓语,擦拭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但他很快便恢复了平静,继续着手上的动作,用温热的布巾一遍遍擦拭沈杯汝滚烫的皮肤,试图驱散那折磨着他的高热。
汤药煎好送来时,沈杯汝已经昏睡过去,牙关紧闭。孟令岩试了几次,都无法将药顺利喂入。他沉默了片刻,随即极其小心地,用一方干净的细棉纱布,蘸满了浓黑的药汁,然后轻轻掰开沈杯汝的唇齿,将那饱含药汁的纱布一角,塞入他齿间,让药液能缓慢地渗入他的喉咙。
这个过程缓慢而艰难,需要极大的耐心。孟令岩就那样半跪在榻前,维持着那个姿势许久,直到确认大部分药汁都被咽下,才轻轻取出纱布,又用清水替他擦拭干净嘴角。
整个后半夜,孟令岩几乎未曾合眼。他不停地为沈杯汝更换额上的冷巾,擦拭身体,监测他的体温,在他因噩梦惊悸时,用手掌极轻地、隔着被子按在他的肩头,传递一丝微弱的、稳定的力量。
直到天光微亮,沈杯汝的高热终于退下去一些,呼吸也变得平稳绵长,沉沉睡去,不再呓语。
孟令岩这才缓缓直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膝盖和腰背。他看着榻上那人终于安稳下来的睡颜,虽然依旧苍白脆弱,但至少不再是那副被高热折磨的痛苦模样。
他悄无声息地收拾好一切,将染了汗渍的布巾和水盆端走,又换上一炉宁神的安息香。然后,他如同往常一样,沉默地退至内殿的角落,如同一个最忠诚的影子,继续着他无声的守护。
晨曦透过窗棂,照亮了殿内。沈杯汝在药力作用下睡得昏沉,对昨夜自己病中的狼狈与眼前之人的彻夜辛劳,一无所知。
而那位引发了他这场病、也曾短暂出现在他病榻前的帝王,自离去后,便再未踏足椒房殿。
沈杯汝的高热虽退,人却并未真正清醒,陷入了更深一层的昏沉与谵妄之中。他躺在宽大的龙床上,浑身虚软无力,意识如同漂浮在惊涛骇浪中的碎片,时而被抛上恐惧的巅峰,时而又沉入绝望的谷底。
他开始不安地扭动,双手在空中胡乱地抓挠,仿佛想要抓住什么救命稻草。覆眼的绸带早已在之前的挣扎中松散开来,半遮半掩地搭在额角,露出底下那双紧闭着、却依旧能看出凹陷轮廓的眼窝。
“王爷……王爷……”他先是无意识地喊着旧日的称谓,声音嘶哑微弱,带着孩童般的恐惧,“……别……别拿走我的眼睛……我看不见了……真的看不见了……”
随即,那称呼又变了,变得更加绝望和依恋:“陛下……陛下……您在哪儿?臣……臣看不见您……好黑……到处都是黑的……”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像是被无形的巨石压住。泪水从紧闭的眼缝中不断溢出,混合着虚汗,浸湿了鬓发和枕头。
“陛下……您来了吗?您是不是……是不是在这里?”他侧过头,空茫地“望”向床榻外侧,语气里充满了卑微的、近乎乞求的期盼,“您看看臣……看看臣好不好……”
答案当然是,没有。
此刻的晋弃,正端坐于金銮殿上,接受着文武百官的朝拜,处理着堆积如山的奏疏。这椒房殿内的痛苦与呼唤,传不到那九重宫阙的至高之处。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沈杯汝残存的意识仿佛彻底崩塌了。他猛地挣扎起来,像是要摆脱这无尽的黑暗与孤寂,声音带着崩溃的哭腔:
“没有……他没有来……他不要我了……他厌弃我了……因为我瞎了……因为我什么都做不好……因为我无趣……”
他语无伦次,将内心所有的不安、自厌与恐惧都嘶喊了出来,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痉挛,眼看就要从床榻边缘滚落。
一直沉默守在一旁的孟令岩,一个箭步上前,稳稳地扶住了他下滑的身体。看着沈杯汝这副神智昏乱、濒临彻底崩溃的模样,孟令岩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里,终于剧烈地挣扎起来。规矩、身份、界限……在这一刻,似乎都变得模糊不清。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然后,他伸出手,没有像往常那样只是虚扶,而是实实在在地、紧紧握住了沈杯汝那双在空中胡乱抓挠、冰凉而颤抖的手。
紧接着,他俯下身,用一种刻意压低了声线、模仿着某人沉稳语调的、带着一丝生硬却异常清晰的语气,在沈杯汝耳边说道:
“朕在。”
这两个字,如同带着魔力,让沈杯汝剧烈的挣扎猛地一滞。
孟令岩握紧了他的手,继续用那模仿来的、低沉而肯定的声音说道,每一个字都缓慢而清晰:
“朕在这里。守着皇后。”
沈杯汝混沌的意识,似乎捕捉到了这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和那坚定的触感。他停止了哭喊,茫然地“望”向声音来源的方向,被握住的手不再挣扎,反而像抓住浮木般,下意识地回握住了那只温暖而有力的手。
“……陛下?”他迟疑地、带着巨大的不确定,轻声唤道,仿佛生怕惊醒了这来之不易的幻影。
“嗯。”孟令岩低低地应了一声,依旧维持着那模仿来的声调。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就着这个姿势,稳稳地扶着他,让他重新躺好,另一只手极轻地、有节奏地拍着他的背脊,如同安抚一个受惊的孩童。
沈杯汝仿佛真的被这拙劣的模仿安抚了。他不再胡乱喊叫,只是紧紧地攥着孟令岩的手,将脸颊无意识地贴近那手臂传来的温暖源,呼吸渐渐变得平稳悠长,最终,再次沉沉睡去,只是这一次,眉宇间的痛苦似乎舒展了些许。
孟令岩维持着那个半跪在榻前的姿势,一动不动,任由沈杯汝紧紧抓着他的手。内殿里,只剩下两人交握的双手,和那无声流淌的、超越了职责与身份的、复杂而悲悯的守护。
直到确认沈杯汝彻底睡熟,孟令岩才极其缓慢地、试图抽回自己的手。然而,即使在睡梦中,沈杯汝也仿佛有所察觉,攥着他的力道又紧了紧,含糊地呓语了一声:
“……别走……”
孟令岩的动作顿住了。他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又看了看沈杯汝那即使在睡梦中依旧带着不安的苍白面容,最终,放弃了抽回手的打算。
他就那样,维持着这个别扭而逾矩的姿势,继续守在了榻边。
窗外,天光已然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