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膳桌上彻底的崩溃之后,沈杯汝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鲜活气,连那偶尔因孟令岩带来的小物件而生的些微好奇也沉寂了下去。他终日不言不语,除了必要的起居,便是蜷在窗边或榻上,像一尊逐渐失去温度的玉雕,连泪水都似乎流干了。
孟令岩将他的消沉看在眼里,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行动却愈发细致。直到某一日,他搬来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木匣,放在沈杯汝惯常坐的软榻旁的小几上。
“公子,”他的声音依旧是平的,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奴才从翰林院寻了些东西来。”
沈杯汝毫无反应,空洞的眼窝对着窗外,仿佛未曾听见。
孟令岩也不在意,自顾自地打开木匣。里面并非什么奇珍异玩,而是一枚枚冰凉、规整、带着浓郁墨汁和木质混合气息的活字印刷的铅字,以及一些边缘被摩挲得光滑、刻着反体字迹的雕版碎片。
他先是拿起一块《论语》的雕版残片,引导着沈杯汝冰凉的手指,去触摸那上面深刻而清晰的凹痕。“公子,这是‘学而时习之’的‘学’字。”他的指尖带着沈杯汝的,沿着字的笔画走向缓缓移动。
沈杯汝的手指起初是僵硬的,抗拒的。那冰冷的触感和陌生的纹理,与他记忆中柔软的宣纸、流畅的墨迹相去甚远。但孟令岩极有耐心,一遍,两遍……
渐渐地,那僵硬的指尖开始有了微弱的回应。沈杯汝“看”不见,但他的触觉在长期的黑暗中被磨砺得异常敏锐。他能感觉到那横的平直,竖的挺拔,撇捺的弧度与力道。一个方块的、结构的、带着筋骨的字形,透过指尖,一点点在他黑暗的脑海里艰难地、却又顽强地重新构建起来。
孟令岩并不急于求成。今日摸几个字,明日再摸几个。他从最简单的《千字文》雕版开始,让沈杯汝熟悉基本字形结构。待到沈杯汝手指的移动不再那么滞涩,他便开始用那些零散的活字。
他不再只是让沈杯汝被动地触摸,而是开始“读”给他听。他会在每日清晨,将活字拼凑成一些简单的句子,有时是《诗经》中的一句“关关雎鸠”,有时是近日一道无关紧要的、关于修缮某处水利的政令概要,有时甚至是某位新科进士殿试策论中的精彩段落,或是市井间流传的新鲜诗词。
他一边用那平板的语调“读”着内容,一边引导沈杯汝的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抚摸过去,将字的形态与声音、含义重新连接。
“漕运改道,利在千秋……”他的手指带着沈杯汝的,划过“漕”、“运”、“改”、“道”那几个冰冷的铅字。
“新科状元陈某,论边关茶马互市,颇有见地……”指尖停留在“茶”、“马”、“互”、“市”上。
“近日有江南士子作《春江吟》,文辞清丽……”他缓缓念出诗句,沈杯汝的指尖便依次抚过那些组成诗句的活字。
起初,沈杯汝只是被动地接受,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器具。但不知从哪一日开始,当孟令岩念到“一片幽心冷处浓”时——他并未说明出处,只是当做一句寻常诗句拼出——沈杯汝抚摸那七个字的手指,猛地顿住了,随即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孟令岩立刻停了下来。
内殿里一片死寂。只有沈杯汝急促的呼吸声,和那指尖在冰冷铅字上细微的摩擦声。
过了许久,沈杯汝才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垂下手,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小几边缘,肩膀微微耸动,却没有眼泪。
孟令岩沉默地看着他,没有安慰,也没有追问。只是在他平静之后,若无其事地,将那些活字扫回木匣,换上了另一套拼好的、内容轻松些的民间小调。
日子便在这日复一日的触摸与“听读”中悄然流逝。沈杯汝依旧很少说话,但身上那股浓重的、求死般的绝望气息,似乎被这琐碎而持续的“功课”冲淡了些许。他有时会无意识地用指尖在衣袂上、在锦褥上,凭着记忆和触感,缓慢地、生涩地,勾勒某个刚刚触摸过的字的轮廓。
他依旧什么都“看”不见。
但他开始用一种全新的、笨拙的方式,重新去“认识”这个与他隔绝的世界,去触碰那些他曾失去的、属于文字与思想的微光。
这一日,孟令岩正引导他触摸一句拼凑好的、关于鼓励农桑的新政令,殿外忽然传来了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
晋弃迈入殿内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沈杯汝半靠在软榻上,微微侧着头,覆眼的绸带洁白依旧,而孟令岩正半跪在榻前的小几旁,执着沈杯汝的一只手,两人的指尖共同停留在几枚散落的、冰冷的铅字之上。
听到脚步声,孟令岩立刻松开手,起身,垂首退至一旁,恢复了一贯的恭谨沉默。
沈杯汝也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手指无措地蜷缩起来,下意识地藏进了袖中,仿佛做了什么错事被人撞见。
晋弃的目光淡淡扫过小几上那些散乱的活字和雕版,又落在沈杯汝那带着几分惶然、几分残留的专注的脸上,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什么也没问。
晋弃的脚步停在榻前不远不近的距离,那无形的威压却已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沈杯汝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快要凝固了,方才触摸文字时那点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专注与平静,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取代。
他看不见晋弃的表情,却能感觉到那目光正落在散落着活字的小几上,落在垂首肃立的孟令岩身上。孟侍卫为他辛苦寻来这些,日日耐心引导……若陛下因此迁怒……
这个念头让沈杯汝的心脏猛地揪紧,几乎要喘不过气。他不能连累孟令岩!绝不可以!
几乎是本能地,他猛地抬起头,覆眼的绸带仓皇地“望”向晋弃的方向,声音因为急迫而带着尖锐的颤抖,语无伦次地抢先开口,将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
“陛下!是……是臣!是臣自己……”他急促地喘息着,手指紧紧抓住身下的锦褥,指节用力到泛白,“臣……臣整日无事,脑袋里……空空荡荡的,什么……什么都没有了……实在……实在是不堪大用……”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可鄙,语气里充满了浓重的自厌和自我贬低,仿佛这样就能消除晋弃可能对孟令岩产生的不满:
“朽木……朽木难雕……说的便是臣这样的吧……无趣……无趣至极……”他重复着这些刺伤自己的词语,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认命,“所以……所以才想着……重新……重新学认几个字……免得……免得彻底成了个废人……”
最后这句话,倒不全是谎言。在日复一日的黑暗与虚无中,那一点点通过触摸重新构建起来的、关于文字的模糊感知,确实是他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尚且“存在”、而非全然是行尸走肉的微末证据。只是此刻,这真心话被用来当作保护他人的盾牌,更显得悲凉无比。
他说完,便死死咬住了下唇,屏住呼吸,等待着预想中的斥责,或是比斥责更可怕的、冰冷的沉默。
然而,预想中的风暴并未降临。
晋弃既没有看向孟令岩,也没有立刻回应他这番近乎崩溃的自陈。内殿里陷入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慌的寂静。沈杯汝只能听到自己狂乱的心跳声,和那仿佛凝固了的空气。
然后,他听到衣料摩挲的细微声响。晋弃似乎……在小几前蹲下了身。
接着,是活字被拿起,又轻轻放在木板上的、清脆而规律的“咔哒”声。一枚,两枚,三枚……他似乎是在……拼凑着什么。
沈杯汝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陛下……这是在做什么?
过了片刻,那“咔哒”声停了下来。
一只微凉的手,带着熟悉的、不容抗拒的力道,握住了他依旧紧紧攥着锦褥、微微颤抖的手腕,牵引着他的指尖,缓缓探向小几之上。
“摸。”
晋弃的声音在极近的距离响起,只有一个字,命令简短,听不出任何情绪。
沈杯汝吓得浑身一颤,指尖下意识地想要蜷缩回来,却被那手腕上的力量稳稳地固定住,被迫触碰到了那刚刚被拼凑好的、冰凉的铅字表面。
他的指尖战战兢兢地、如同触碰烧红的烙铁般,在那凹凸不平的刻痕上移动。第一个字,笔画繁多,结构复杂,带着一种内敛而厚重的力道……第二个字,笔画略少,却带着一种奇特的、仿佛蕴含着无尽悔恨与挣扎的韵味……第三个字,极其简单,却又仿佛重于千钧,带着毋庸置疑的归属意味……
他摸得很慢,很仔细,每一个笔画都在他黑暗的脑海里艰难地勾勒着形状。当他终于凭借触觉,隐约辨认出这三个字的轮廓时,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瞬间僵成了冰雕!
那三个字是——
晋。
悔。
之。
是陛下的名讳!是他的表字!
陛下……竟然亲手拼出了自己的名字,让他……一个瞎子,用手去“看”?
这……这算什么?是另一种形式的警告?提醒他认清自己的身份和所属?还是……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也不敢去揣测的……意味?
沈杯汝的指尖死死地抵在那冰冷的“之”字最后一笔上,剧烈的颤抖从指尖蔓延至全身,连牙齿都开始不受控制地格格作响。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那覆眼的绸带下,再次涌出滚烫的液体,迅速浸湿了素白的丝绸。
他不懂。
他真的不懂。
而晋弃,只是沉默地蹲在他面前,握着他的手腕,任由他的指尖在自己的名讳上颤抖、停留。他没有解释,没有安抚,也没有松开手。
内殿里,只剩下那交叠的手腕下,冰冷的铅字,和沈杯汝那无声的、却比任何哭嚎都更令人窒息的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