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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后宫不得干政

作者:山岛嘉陵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晋弃再来椒房殿时,已是掌灯时分。他褪去了白日里在朝堂上那身象征无上权柄的玄黑冕服,只着一身深紫色常服,衣摆处以银线暗绣龙纹,少了几分令人窒息的威压,却多了几分属于夜晚的、慵懒而深沉的气息。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携他入内室,而是在外间的软榻上坐下,并拍了拍自己身侧的位置。沈杯汝迟疑了一下,还是由他拉着,有些僵硬地坐了过去。


    “近日朝中,为了漕运总督和两江盐政的人选,几个老家伙吵得不可开交。”晋弃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处理完冗务后的疲惫,又似乎有种莫名的、想要倾诉的**。他提及了几个重臣的名字,分析了他们背后的势力纠葛,以及他如何利用各方矛盾,权衡掣肘,最终将自己属意却又并非任何一方嫡系的人推了上去。


    他的语速不快,像是在梳理,又像是在说给沈杯汝听。沈杯汝起初只是被动地听着,那些权谋算计、党派倾轧,离他太过遥远,也与他这深宫囚徒的身份格格不入。他听得有些茫然,那些名字和势力在他黑暗的脑海里构建不出清晰的图像。


    然而,听着听着,他却不由自主地被那平静语气下隐藏的惊涛骇浪所吸引。这是他从未接触过的、属于晋弃的另一个世界,一个充斥着权力、鲜血与博弈的真实世界。他下意识地微微侧过头,覆眼的绸带对着晋弃的方向,听得比方才专注了些。


    就在这时,晋弃的手臂自然地环了过来,将他往自己怀里带了带。沈杯汝猝不及防,轻呼一声,整个人便跌入了一个温暖而坚实的怀抱。那熟悉的冷松香气混合着淡淡的墨香,瞬间将他包裹。


    “别动。”晋弃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带着不容置疑,“怎么好像……又轻了些?”他的手掌在他单薄的脊背上轻轻按了按,语气里听不出是疑问还是陈述。


    沈杯汝僵在他怀里,一动不敢动,脸颊被迫贴着他微凉的衣料,能清晰地听到对方沉稳的心跳声。他自己的心跳却早已失了章法,如同擂鼓。


    “臣……臣近日……”他试图解释,声音细弱蚊蚋。


    然而,晋弃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答。他只是抱着他,如同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易碎的瓷器。方才谈论朝政时的那点锐利与深沉悄然隐去,他低下头,下颌轻轻蹭了蹭沈杯汝柔软的发顶,语气忽然转了个弯,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轻描淡写:


    “罢了,与你说这些做什么。”他像是忽然醒悟过来,声音里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柔和,“你身子要紧,还是清闲些好。这些朝堂纷争,听了反倒扰乱精神,于你养病无益。”


    这话像一盆温水,兜头浇下,不冷,却让沈杯汝瞬间从方才那片刻的、因接触到他另一面而产生的微妙悸动中清醒过来。


    又是这样。


    总是这样。


    将他隔绝在所有事情之外,用“为你好”的名义,将他牢牢禁锢在这片华丽的虚无里。


    一股莫名的勇气,或者说是一种长期压抑下的、微弱的不甘,促使他第一次在这类事情上,小心翼翼地表达了不同的意愿。


    他微微动了动,在晋弃的怀抱里仰起一点头,尽管什么也看不见,却还是努力将“视线”投向对方下巴的轮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带着试探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臣……臣其实……想听的。”


    他想知道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哪怕只能听到一点模糊的回声。


    晋弃似乎愣了一下,环抱着他的手臂有瞬间的凝滞。他低下头,黑暗中,沈杯汝能感觉到那两道沉甸甸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脸上。


    随即,他发出一声极低的、意味不明的轻笑。他空着的那只手抬了起来,没有去碰沈杯汝的脸,而是精准地捉住了他放在膝上、因为紧张而微微蜷缩的手。


    晋弃的手指带着微凉的体温,一根一根,慢条斯理地,挤进沈杯汝的指缝,与他十指相扣,牢牢握住。那动作带着一种狎昵的、不容抗拒的掌控力。


    然后,他俯下身,温热的呼吸拂过沈杯汝敏感的耳廓,带着一丝戏谑,一丝警告,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亲昵,慢悠悠地,一字一顿地,在他耳边低语:


    “朕的皇后……是想干政么?”


    “后宫……不得干政。这规矩,莫非忘了?”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可话语里的内容,却像一道冰冷的枷锁,瞬间将沈杯汝那点刚刚冒头的、卑微的渴望,彻底钉死在了原地。


    沈杯汝浑身一颤,刚刚因为那片刻倾听而升起的一点微末热度,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指尖在晋弃的掌心中变得冰凉。


    他明白了。


    无论姿态多么亲密,无论言语偶尔流露出怎样的“温情”,他们之间,永远横亘着不可逾越的鸿沟。


    他是帝王。


    而他,只是后宫之一,一个甚至连“干政”资格都没有的、身份尴尬的“皇后”。


    他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低下头,将脸重新埋进晋弃的胸膛,仿佛这样,就能藏起所有的难堪与失落。


    晋弃感受着他瞬间的僵硬和沉默,扣着他手指的力道,几不可察地,又收紧了几分。他没有再继续那个话题,也没有松开怀抱,只是就那样静静地抱着他,仿佛刚才那句带着警告意味的调侃,从未发生过。


    内殿里,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和两人之间,那无声流淌的、复杂而凝滞的空气。


    晋弃果然没再继续朝堂的话题,仿佛刚才那句带着警告的“后宫不得干政”只是随口一提的风月闲话。他打横将沈杯汝抱起,动作不算多么温柔,却带着惯有的、不容拒绝的强势,将他安置在宽大龙床的里侧,又扯过锦被,胡乱却严实地将他裹好,自己也随之躺了下来,隔着被子将他揽住。


    “睡不着?”晋弃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离得很近,气息拂过沈杯汝的耳廓。


    沈杯汝僵着身体,轻轻“嗯”了一声。他哪里是睡不着,他是心头堵得慌,那点被轻易掐灭的、想要靠近对方世界的微弱火苗,灼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细细地疼。可他不敢表现出来,更不敢哭,生怕落下一滴眼泪,都被解读为对那句“干政”指责的委屈和反抗,是更大的僭越。


    “那朕给你讲个故事。”晋弃似乎来了点兴致,语气里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恶劣的慵懒。


    他也不等沈杯汝回应,便自顾自地讲了起来,声音低沉而平缓,内容却古怪得令人瞠目:


    “从前有个将军,嗯……姓张还是姓李来着?记不清了。反正他打仗很厉害,就是脑子不太好使,喜欢上了军中的一个谋士。那谋士嘛,长得也就那样,瘦瘦弱弱的,风一吹就倒,偏生一肚子坏水,整天算计这个算计那个。”


    沈杯汝茫然地听着,这开头就已离奇。


    “有一次,将军打了胜仗,高兴,喝多了,非要拉着谋士去看缴获的敌酋首级。那首级挂在旗杆上,瞪着眼,舌头耷拉老长……”晋弃的描述陡然变得血腥而细致,仿佛刻意要渲染那恐怖氛围,“将军指着那首级对谋士说,‘你看,他像不像整天参我的那个御史?’谋士还没说话,那首级的眼珠子……咕噜一下,掉了下来,正好滚到谋士脚边。”


    沈杯汝吓得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地往被子里缩了缩。


    晋弃似乎察觉到了,低笑一声,继续用那平淡无奇的语调说着骇人之语:“谋士吓得脸都白了,将军却哈哈大笑,觉得有趣,非要捡起来给谋士拿着玩。谋士不肯,将军就生气了,说‘你是不是嫌弃本将军?’然后……你猜怎么着?”


    他顿了顿,卖关子似的。


    沈杯汝连呼吸都屏住了。


    “将军就把那掉出来的眼珠子……塞自己嘴里了,嚼了两下,说,‘嗯,味道还行,就是有点咸。’”


    “!”沈杯汝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咙发紧,几乎要呕出来。这哪里是故事?分明是故意吓唬他!


    可晋弃的故事还没完,逻辑愈发混乱跳脱:“后来那谋士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大概是觉得将军吃眼珠子挺威风?居然真的跟将军好上了。两人白天商量着怎么坑杀俘虏,晚上就睡一个军帐。有一次敌军夜袭,箭矢嗖嗖地往帐子里射,谋士吓得往将军怀里钻,将军一边挥刀挡箭,一边还能腾出手摸他……”


    这都什么跟什么?!沈杯汝听得头皮发麻,既觉得荒谬绝伦,又被那混杂着血腥、恐怖与扭曲情爱的情节搅得心神不宁。他紧紧咬着下唇,努力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可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终于,在晋弃用一种仿佛谈论今天天气不错的语气,描述到“将军后来嫌谋士总看兵书不理他,一气之下把谋士的眼睛也给……”时,沈杯汝再也忍不住了。


    不是因为害怕那荒诞的故事。


    而是因为这故事里隐约透出的、某种熟悉的,被掌控,被剥夺,被以一种看似随意实则残忍的方式对待的……影子。


    泪水毫无预兆地决堤。不同于以往委屈的啜泣,这一次是无声的、汹涌的奔流。温热的液体迅速浸透了覆眼的绸带,那绸带之下,尚未完全愈合的脆弱伤处被泪水一浸,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竟隐隐渗出血来,混合着泪水,洇湿了一大片素白。


    晋弃正讲到兴头上,忽然感觉到臂弯里的身体抖得厉害,随即,指尖触到一片冰凉的湿意。他停了下来,低头看去,只见沈杯汝紧咬着唇,脸色惨白,那覆眼的绸带边缘,正有淡红色的水痕不断渗出、扩大。


    他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毫不掩饰的、近乎嘲弄的笑意:


    “这就吓哭了?”他用指尖揩了一下那湿漉漉的绸带,触手一片湿热黏腻,“啧……这么大个人了,听个故事也能掉金豆子?胆子比兔子还小。”


    他的手指顺着那湿痕,碰到沈杯汝冰凉的脸颊,感受到那肌肤下细微的、无法抑制的颤栗。


    “睡觉还戴着这劳什子作甚?”晋弃似乎觉得那被血泪浸透的绸带有些碍事,语气随意地说道,仿佛完全忘了这绸带对于沈杯汝而言,意味着什么。


    沈杯汝猛地偏过头,躲开了他的触碰,将脸深深埋进枕头里,肩膀耸动得更加厉害,却依旧死死咬着牙,不肯发出一丝哭声。


    他不是因为故事可怕而哭。


    他是为自己这逃不开、挣不脱,连哭泣都要被误解、被嘲弄的命运而哭。


    晋弃看着他这副模样,那点玩笑的心思似乎也淡了下去。他沉默了片刻,没有再试图去碰他,也没有再继续那个光怪陆离的故事。只是收紧了揽着他的手臂,将他又往自己怀里带了带,用一种听不出情绪的、近乎命令的语气低声道:


    “行了,睡吧。”


    仿佛刚才那个用诡异故事把人惹哭的,不是他一般。


    内殿里,只剩下沈杯汝压抑到极致的、细微的抽气声,和那弥漫在空气中、挥之不去的、淡淡的血腥与泪水的咸涩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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