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椒房殿里,仿佛是被拉长又压扁的绸缎,光滑,冰凉,寻不到一丝褶皱与波澜。晋弃去了西苑,这偌大的宫殿便彻底成了一座华美的冰窖,连那偶尔带来痛楚与悸动的帝王气息也消散无踪。
沈杯汝独自坐在内室窗边,能感受到日光从左侧移到右侧,能听到风吹过庭树叶片的沙沙声,能嗅到宫人更换殿内香囊时带来的不同花香……但这些感知,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世界,反而更衬得他形单影只。
他是这后宫名义上唯一的主人,却连一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陛下厌烦他的眼泪与絮叨,朝臣命妇们敬畏或鄙夷他这尴尬的身份。他像一座被遗忘的孤岛,四周是望不见尽头的、名为“规矩”与“寂寞”的海水。
最终,那无处安放的、想要与人交谈的渴望,战胜了长久以来的怯懦与自我封闭。
“孟侍卫……”他轻声唤道,声音在空旷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公子有何吩咐?”孟令岩应声上前。
沈杯汝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在空中微微摸索了一下:“扶我……到外间坐坐吧。这里……有些闷。”
孟令岩没有多问,依言上前,稳稳地扶住他的手臂,引导着他穿过内室的门帘,走到稍显开阔些的外间,在临窗的一张铺着软垫的紫檀木扶手椅上坐下。
坐下后,沈杯汝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沉默了片刻,才有些赧然地开口,寻了个最无关紧要的话头:
“今日……天气似乎不错?风吹进来,暖融融的。”
“是,公子。今日天晴,风和日丽。”孟令岩站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平静地回答。
又是一阵沉默。沈杯汝努力地想着话题,那些他曾烂熟于心的经史子集、诗词歌赋,如今仿佛都隔了一层厚厚的纱,模糊不清,也与这深宫的日常格格不入。
“我……我听闻,御花园里的牡丹……好像开了不少?”他试探着问,其实他根本“闻”不到,只是前几日听小宫女们低声议论过。
“回公子,姚黄魏紫,确实开了不少。还有几株新进的绿牡丹,也打了苞。”孟令岩的回答依旧精准得像在汇报公务。
“绿牡丹……倒是稀罕。”沈杯汝轻轻颔首,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的刺绣纹路,“京中……近日可有什么新鲜事儿吗?比如……哪家酒楼出了新菜式?或是……街市上可有什么热闹?”
他问得有些艰难,这些市井烟火气,离他已然太远太远。
孟令岩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什么能说,什么不该说。最终,他选了些最寻常不过的:
“听闻东市新开了一家南食铺子,专卖些江南点心,生意颇好。另外……前几日似乎是忠勤伯府老夫人的寿辰,府上请了杂耍班子,热闹了一阵。”
都是些无关痛痒的琐事,如同隔靴搔痒,触及不到真正的红尘喧嚣,却已是沈杯汝能接触到的、最“鲜活”的外界信息了。
他听着,努力在脑海中想象那南食铺子的热闹,那杂耍班子的精彩,可想象出来的画面,终究是灰白而模糊的。
“是吗……”他低低应了一声,语气里听不出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
两人之间,再次被沉默填满。他能感觉到孟令岩就站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山,可靠,却也无法真正驱散他心头的寒意。
他其实很想问问,陛下在西苑可好?围猎顺利吗?但这话在唇边滚了滚,又被他咽了回去。他不敢问,怕听到不想听的答案,也怕这问题本身,就是一种逾矩和惹人厌烦。
最终,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将头转向窗外(尽管他什么也看不见),仿佛在“欣赏”那并不存在的景色,轻声道:
“有劳孟侍卫与我说这些了……我只是……只是想听听外面的声音。”
孟令岩看着他被日光勾勒出的、脆弱而优美的侧影,和他那无意识流露出寂寥的姿态,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公子若想听,奴才日后……可多留意些。”他最终,用那依旧平板的语调,给出了一个算不上承诺的承诺。
沈杯汝闻言,微微怔了一下,随即,那一直没什么血色的唇边,竟极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那是一个短暂得如同幻觉的、带着苦涩与一丝微弱慰藉的弧度。
在这令人窒息的深宫里,能有一个人,愿意听他这些无意义的絮叨,愿意为他捡拾一些外界零星的碎片,似乎……也已经是很奢侈的事情了。
他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任由那微暖的风拂过面颊,仿佛这样,就能假装自己并非全然与世隔绝。
孟令岩将那句“日后可多留意些”记在了心上。自那日后,每日清晨伺候沈杯汝梳洗、更衣、用过早膳后,他除了禀报宫中例行事务,便又多了一项内容——用他那特有的、平板无波、近乎汇报公务的语调,简述一些京中发生的、无伤大雅的琐事。
“今日早市鲜鱼价格较前日跌了一成。”
“礼部侍郎家的公子昨日在城外赛马会上拔了头筹。”
“西街的百年茶馆‘清韵阁’重新修缮开业,据说请了位说书先生,讲前朝演义。”
他的叙述极其简洁,不带任何个人色彩,仿佛只是在陈述天气阴晴。起初,沈杯汝只是安静地听着,并不回应,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玉像,任由那些与他隔绝已久的烟火气息,如同溪流般从耳边滑过。
直到某一日,孟令岩在“汇报”完后,并未像往常一样立刻退开,而是稍作停顿,然后,将一件微凉、轻薄的物事,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沈杯汝摊开在膝上的掌心。
那触感突如其来,沈杯汝如同被烫到般猛地一颤,指尖瞬间蜷缩,整个人下意识地向后瑟缩,脸上血色尽褪,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花楼里那些不堪的记忆如同鬼魅般瞬间攫住了他——那些带着恶意的哄笑,那些所谓的“书本”、“笔墨”递到他手中,触手却是滑腻、冰冷或带着毛刺的龌龊东西……
“公子,”孟令岩的声音及时响起,依旧是那副平稳的调子,却似乎比平时放缓了些许,“只是一片银杏叶。形状……尚算完整。”
沈杯汝紧绷的身体微微一僵,蜷缩的手指缓缓松开。他迟疑地、极其缓慢地用指尖去感受掌中之物。触感干燥而脆弱,边缘是规则的扇形波浪,叶脉纹理清晰……确实是一片叶子。
他轻轻吁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指尖在那片叶子上小心翼翼地摩挲着,仿佛在确认它的真实与无害。
孟令岩看着他逐渐平静下来,才继续用那平板的语调补充道:“颜色是金黄的。从御花园那棵最老的银杏树上落的。”
金黄的……银杏叶。
沈杯汝的指尖停留在那清晰的叶脉上,努力在脑海中勾勒那片他从未见过的、属于秋日的璀璨金黄。那一定……是很好看的颜色吧。
自那以后,孟令岩带来的“东西”渐渐多了起来。有时是一片带着特殊锯齿边缘的红色枫叶,有时是一块被溪水冲刷得极其光滑圆润的鹅卵石,有时甚至是一个编织得极其精巧、会发出清脆声响的细小竹铃铛。
每一次,他都会先出声告知是何物,然后再轻轻放在沈杯汝手中。他的动作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和分寸,绝不会贸然触碰沈杯汝的手。
沈杯汝起初依旧会有些许本能的紧张,但次数多了,那深植于心的恐惧与抗拒,竟也在这日复一日的、安全而平和的“触摸”中,被一点点地磨去棱角。
他开始期待每日这短暂的时刻。他会仔细地用手指去“阅读”那些物事的形状、纹理、温度和重量。光滑的石头,粗糙的树皮,轻薄的羽毛,冰凉的瓷器碎片……每一样东西,都在他黑暗的世界里,构建起一个模糊却又真实可感的轮廓。
孟令岩偶尔也会描述得更详细些,虽然语调依旧没什么起伏:
“这石头是青黑色的,上面有白色的纹路,像……流云。”
“这羽毛是灰蓝色的,尖梢有一点白。”
“这铃铛是黄铜的,声音很脆。”
他的描述极其有限,甚至有些笨拙,但对于沈杯汝而言,却像是黑暗中的一只手,为他勉强指引着方向,让他贫瘠的想象不至于完全迷失。
这一日,孟令岩将一个小巧的、编织紧密的草编蚱蜢放在他手里。
沈杯汝摸索着那栩栩如生的触角、翅膀和有力的后腿,指尖感受到草茎特有的柔韧与微糙。他沉默了片刻,忽然极轻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久违的鲜活气:
“它……是绿色的吗?”
孟令岩正准备退开的脚步顿住了。他看向沈杯汝,只见他微微侧着头,覆眼的绸带对着掌中的草蚱蜢,那总是没什么血色的唇边,竟带着一点极淡的、类似于好奇的弧度。
“……是。”孟令岩回答道,停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两个字,“鲜绿。”
沈杯汝的指尖在那草蚱蜢上轻轻拂过,仿佛能感受到那抹并不存在的“鲜绿”色彩。他低下头,极轻微地、几乎看不见地点了点头。
“谢谢。”他轻声说。
孟令岩看着他那副专注“打量”草蚱蜢的模样,沉默地行了一礼,悄步退至一旁。
殿内,沈杯汝依旧捧着那只小小的草蚱蜢,指尖流连不去。
他知道,孟令岩做的这些,或许只是出于职责,或是几分怜悯。
但这每日一点一滴的、无声的浸润,却像细微的暖流,在这冰冷华丽的牢笼里,为他那早已枯萎的心田,带来了一丝几近于无的、却又真实存在的……生机。
暮色渐合,椒房殿内已掌了灯,昏黄的光晕柔和了冰冷殿宇的棱角。沈杯汝的情绪较之以往,确实松快了些许,虽仍时常沉默,但眉宇间那化不开的浓重悲戚淡了不少,至少不再整日浸在泪水与对陛下行踪的惶惶揣测之中。
孟令岩伺候他用了晚膳,撤下食具后,并未立刻退下,而是如同这段时日的习惯一般,站在不远不近的距离,说些宫外的闲篇。
“今日黄昏,东北角的望仙阁那边,似乎有宫人在放孔明灯。零星几点,升得不高,但瞧着还算亮堂。”他的声音依旧是那副汇报式的平板,却比最初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引导般的耐心。
“望仙阁……”沈杯汝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覆眼的绸带微微动了动,仿佛在记忆中搜寻着什么。片刻后,他竟轻轻“啊”了一声,那总是没什么血色的唇角,极难得地牵起一丝微弱的、带着遥远怀念的弧度。
“那年……我写那首《沁园春》的兰亭诗会,便是在那望仙阁上开的。”他的声音里透出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久违的鲜活气,“那时阁子临水,初夏时节,荷风送爽,烛火通明……众人曲水流觞,挥毫泼墨……”
他的语速渐渐快了些,仿佛沉入了那片刻的光影流转之中。然而,话还未说完,他就像猛地被什么刺了一下,声音戛然而止,那刚刚泛起的一点微光瞬间从脸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熟悉的、混合着窘迫与自厌的苍白。
他慌忙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袖,声音也低了下去,带着显而易见的仓皇和退缩:
“我……我又在胡言乱语了……孟侍卫定然觉得我是在卖弄吧……都是……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越说越觉得难堪,一种“今非昔比”的巨大落差感狠狠攫住了他。
“什么文才,什么诗名……如今想来,不过是黄粱一梦,早该醒了。”他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充满了自我否定,“我如今……许久不读书,不写字了……脑子里空空如也,说出来的话也干巴巴的,无趣得很……什么都不会了……”
他抬起手,指尖颤抖地碰了碰覆眼的绸带,语气变得愈发绝望和认命:
“恐怕……就算现在这双眼睛突然能看见了……面前摆着书卷……我……我连字……都认不全了……”
最后这句话,他几乎是嗫嚅着说出来的,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笃定:
“陛下……陛下定然也早就……这么觉得了……”
所以他才会厌弃他,疏远他,觉得他无用且乏味。
孟令岩静静地听着他这一连串急促又悲观的自我贬低,直到他声音渐歇,只剩下压抑的抽气声,才缓缓开口。他的声音并未因沈杯汝的激动而有所波动,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斩钉截铁的力量:
“公子多虑了。”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才继续道,语调甚至比平时更清晰了几分:“奴才不曾觉得公子卖弄。记得旧事,是人之常情。”
他看着沈杯汝依旧低垂的头,和那微微颤抖的肩线,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敷衍或安慰,反而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公子说许久不读书写字,说话无趣……奴才愚见,并非如此。”
“至于认字……”孟令岩的目光落在沈杯汝那双因为长期摸索物品而指尖微显粗糙的手上,“公子目不能视,却依旧能凭触感,分辨出奴才日前带来的银杏叶与枫叶脉络的不同,能感知石头的圆滑与树皮的粗砺。这世间万物,形态各异,其理相通。字,亦是如此。它们有形,有骨,有架。公子若愿意,以指代目,徐徐图之,未必不能重识。”
他这番话,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空泛的鼓励,甚至没有直接提及陛下。他只是平静地否定了沈杯汝的自我贬低,并且,指出了一个看似荒谬、细想却又不无可能的路径——以触摸,重新认识这个世界,包括那些他曾烂熟于心的方块字。
沈杯汝彻底愣住了,绞着衣袖的手指不知不觉松了开来。他“望”向孟令岩的方向,覆眼的绸带下,是全然怔忪的神情。
孟令岩最后说道,声音依旧平直,却仿佛带着某种重量:
“公子并非什么都不会。只是……换了种方式,在看这人间罢了。”
话音落下,内殿陷入一片沉寂。
沈杯汝久久没有动弹,也没有说话。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口,显示着他内心并不平静。
孟令岩的话,像一块投入死潭的石子,或许未能立刻激起汹涌的波澜,但那扩散开的涟漪,却实实在在地,触动了他那早已冰封沉寂的心湖深处,某个被遗忘的角落。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自己那双曾执笔写出锦绣文章的手,茫然地“看”着空洞的掌心。
以指代目……重识……文字?
这可能吗?
他不知道。
但至少,有人没有彻底否定他。
有人告诉他,他并非一无是处。
有人……为他指出了一条,哪怕渺茫至极,却至少存在于想象中的……路。
他轻轻收拢手指,仿佛想要抓住那缕微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