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日光透过椒房殿的茜纱窗,滤成了一片朦胧而温吞的暖色,懒洋洋地铺陈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殿内熏着淡淡的、宁神的百合香,试图驱散某些无形无质、却又盘踞不散的阴翳。
沈杯汝正由宫人引着,在殿内缓慢地踱步,这是他每日仅有的、微乎其微的活动。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沉稳,独特,带着不容错辨的威仪与那缕早已刻入他骨血里的冷松香。
是晋弃。
他竟在这样一个并非深夜的、寻常的白日里来了。
沈杯汝停下脚步,下意识地转向声音来源的方向,微微垂下头。宫人们早已无声跪伏一地。
晋弃走到他面前,并未像以往那样直接携他坐下或是进入内室,而是就这般站着,目光落在他覆眼的绸带上,停留了片刻。
“近日朝中事繁,”他开口,声音比平日在御书房时略低缓些,少了些许处理政务时的冷硬,却依旧带着属于帝王的、居高临下的疏淡,“清理陈渚莲余党,处置几个冥顽不灵的老臣,又要平衡各方势力,遴选新人填补空缺……千头万绪。”
他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地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公事。语气平淡,听不出丝毫因为“疏忽”而产生的歉意,更像是一种……知会。
沈杯汝安静地听着,心却一点点沉下去。清理余党,处置老臣……这几个轻描淡写的词语背后,是怎样的血雨腥风,他即使看不见,也能想象得到。这就是他身处的世界,这就是他依靠的人,每日所行之事。
“是,陛下辛苦。”他低声道,声音恭顺,听不出任何情绪。
晋弃似乎并未在意他的回应,他的目光扫过沈杯汝略显单薄的身形,忽然转了话题:“朕记得,你从前……似乎喜食江南的软糕?”
沈杯汝微微一怔,还没来得及回答,便听晋弃对身旁的内侍吩咐道:“去,将今日新进贡的那匣子苏式点心取来。”
内侍领命而去。晋弃这才携了沈杯汝的手,引着他走向窗边的软榻。他的动作算不上多么温柔,却也没有了夜晚那种带着**的粗暴,只是一种惯有的、不容置疑的引领。
两人在榻上坐下,中间隔着一方小小的炕几。
“太医来回话,说你身子恢复得慢,心思郁结,于康复无益。”晋弃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没什么温度,像是在复述太医的诊断,“朕这些时日,确是疏忽了。”
他又重复了一遍“疏忽”,可这“疏忽”二字从他口中说出,不像是检讨,更像是一种施舍般的告知——朕知道你情况不佳,而朕现在知道了,并且抽空来看你了。
沈杯汝的手指在袖中微微蜷缩。他听得懂这话里的意思。陛下并非真的觉得亏欠,只是认为他这“所有物”的状态不佳,需要稍作安抚,以维持其基本的“功能”。
“劳陛下挂心,是臣……无用。”他垂下头,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这时,内侍捧着一個精致的剔红漆盒进来,打开,里面是几样做得极其精巧的苏式糕点,芙蓉酥、定胜糕、梅花糕……样式小巧,颜色淡雅,散发着甜糯的香气。
晋弃拈起一块看起来最软糯的芙蓉酥,递到沈杯汝唇边。
“尝尝。”
沈杯汝僵住了。白日,非寝殿之内,如此亲昵的喂食……他下意识地想要偏头避开,却感觉到晋弃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脸上,那目光里没有催促,却有着更令人无法抗拒的、无形的压力。
他迟疑了一下,终是微微张口,就着晋弃的手,极小口地咬了下去。点心入口即化,甜腻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却莫名地带着一丝苦涩,哽在喉间,难以下咽。
“如何?”晋弃问。
“……很好。”沈杯汝努力咽下那口糕点,低声回答。
晋弃似乎满意了,将剩下的半块糕点放回盒中,拿起一旁的温茶,递给他。
“既喜欢,日后便让御膳房常做。”他顿了顿,目光似乎再次掠过沈杯汝覆眼的绸带,语气听不出什么变化,“你安心在椒房殿养着,缺什么,吩咐下去便是。外面的事,不必多想。”
不必多想。
沈杯汝捧着那杯温热的茶水,指尖却一片冰凉。
他告诉他朝堂的腥风血雨,却又让他不必多想。
他喂他吃甜糯的糕点,却又将他隔绝在所有事务之外。
这突如其来的、白日里的“垂怜”,比夜晚的沉默与粗暴,更让他感到一种无所适从的恐慌和……深入骨髓的悲哀。
他就像一个被主人偶尔想起、投喂了一颗甜枣的笼中鸟,而这颗甜枣的代价,是永远不能望向笼外的天空。
他低下头,轻声道:“是,谢陛下。”
晋弃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在椒房殿又坐了片刻,翻看了几页宫人呈上的、关于后宫用度的简单记录,便起身离开了。
他来去如风,留下的,只有一匣子甜腻的糕点,一句轻飘飘的“疏忽”,和满殿更加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沈杯汝独自坐在榻上,许久,才伸出手,摸索到那块被晋弃咬剩一半的芙蓉酥,指尖微微用力,那柔软的糕点便在他指间化为了齑粉。
甜味散尽,只剩下满手黏腻,和心头那挥之不去的、冰冷的茫然。
晋弃离开椒房殿时,脚步在殿门外略微停顿了一瞬。他深邃的目光扫过殿外垂手侍立、为数不多的几名宫人,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没有多言,只对随侍在侧的孟令岩丢下一句:
“皇后宫中伺候的人,未免太简薄了些,不合规制。择日你去掖庭看看,挑些伶俐能干的过来。”
命令简短,不容置疑。
孟令岩躬身领命:“是,陛下。”
过了几日,孟令岩果然去了一趟掖庭。然而,当他带着挑选好的“新人”回到椒房殿时,沈杯汝虽看不见,却能听出那些脚步声格外轻细、甚至带着几分未褪的稚嫩。
“孟侍卫,”他有些疑惑地朝向孟令岩的方向,“陛下不是让你去挑些能干的宫人吗?这些是……”
孟令岩的声音依旧平稳,回答道:“回公子,陛下登基之初,整顿宫闱,处置、撵出去了一批旧人。如今掖庭之中,适龄伶俐、背景清白的宫人确实不多,一时半刻难以补足。奴才仔细看过了,眼下……并没有十分合用的。”
他顿了顿,继续解释道:“奴才寻的这几个,年纪虽小了些,但胜在心思单纯,手脚也还算麻利。暂且让他们挂着大宫女的名头在外间伺候些轻省活计,不至于扰了公子清净。”
沈杯汝沉默了片刻。他并非不懂这深宫里的弯弯绕绕。晋弃让他添人,表面上是按规制办事,彰显皇后威仪,内里……或许也有添些耳目眼线的意思。而孟令岩这般应对,只找了些难当大任的小太监充数,分明是……
他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孟大人有心了。”
孟令岩看着他苍白安静的侧脸,和那总是系得一丝不苟的覆眼白绸,沉默了一会儿,才用一种比平日更低沉几分的语气说道:
“公子往后的路……还长。凤体尊贵,非同一般。身边伺候的人,总需得知根知底,各方面都齐全妥当,手脚麻利倒在其次,最要紧的是……得能全心全意,只为着公子一人着想才好。”
他这话说得含蓄,却字字清晰。不是在抱怨掖庭无人,而是在告诉沈杯汝,宁缺毋滥。在这步步惊心的深宫,一个不合用的、心思不纯的“能干的”人,带来的危害,远胜于十个懵懂无知的小太监。
“知根知底……全心全意……”沈杯汝喃喃重复着这两个词,唇角泛起一丝极淡的、苦涩的弧度。
这深宫之中,除了眼前这个由晋弃指派、界限分明却又偶尔流露出异常维护之意的孟令岩,还有谁能对他“知根知底”?又有谁,会对他这个身份尴尬、前途黯淡的瞎眼皇后“全心全意”?
不过是……镜花水月,奢望罢了。
他不再多问,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一切……就依孟大人安排吧。”
他伸出手,摸索着探向小几上的茶杯,指尖却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
往后的路还长……
是啊,很长,很长。
长到……只剩下这片永恒的、令人绝望的黑暗。
晨光熹微,透过椒房殿精致的窗棂,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沈杯汝安静地坐在梳妆台前,那铜镜对他而言形同虚设,只映出一片模糊的、朦胧的身影。
孟令岩立于他身后,手中拿着一把温润的玉梳。沈杯汝的头发很长,墨黑如瀑,带着些微病弱的干涩,却依旧顺滑地铺满了瘦削的背脊,几乎要垂落到椅面之下。
这头长发,如今只是简单地半束着。大部分青丝任由其披散,只在脑后稍上的位置,用一根质地普通、毫无纹饰的素银长簪,松松地挽住一小部分,固定成一个极其简单、甚至算得上敷衍的发髻。剩下的头发便如流水般倾泻而下,衬得他苍白的脸和覆眼的绸带愈发显出一种易碎的清冷。
他早已过了及冠的年纪。若在寻常人家,及冠之年便该行加冠之礼,将头发一丝不苟地束起,戴上象征成年的冠冕,自此告别少年恣意。可他那年,正深陷眼盲之初的绝望与王府的禁锢之中,浑浑噩噩,谁还记得、谁又会在意一个“玩物”是否该行冠礼?
后来,习惯了黑暗,双手连维持最基本的平衡都需小心翼翼,更何况是那需要对着镜子、精细梳理的复杂发式?他尝试过,结果只是扯痛了头皮,弄散了发丝,徒增狼狈。久而久之,他便也习惯了这般半散着头发的模样,简单,省事,也……不必再去触碰那份关于“成年”与“尊严”的、早已遥不可及的奢望。
孟令岩执起玉梳,动作极其轻柔地,从那长长的发尾开始,一点点向上梳理。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仿佛在对待一件极其珍贵的易碎品,生怕扯痛了分毫。梳齿划过发丝,带起细微的沙沙声,是这寂静清晨里唯一的声响。
沈杯汝微微闭着眼(尽管毫无意义),感受着那轻柔的力道在发间移动。这梳理,无关仪容,更像是一种日复一日的、沉默的仪式。
“公子的头发很好。”孟令岩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是平的,却比平日里少了几分刻板的冷硬,“只是……似乎比前些日子,又干涩了些许。奴才晚些让御药房配些养发的膏子来。”
沈杯汝轻轻“嗯”了一声,并未在意。一副残破躯壳上的三千烦恼丝,是润泽还是干枯,又有什么要紧?
孟令岩不再说话,只是专注地继续着手上的动作。他将所有头发梳理通顺,然后,依旧是用那根素得毫无特色的银簪,依照老样子,挽起那一小部分头发,结成那个简单到近乎朴拙的发髻。
整个过程,他没有试图改变什么,没有提议更换更华贵的发饰,也没有尝试更复杂的发式。他只是沉默地、一丝不苟地,维持着沈杯汝“习惯”的样子。
当发簪最终插入发髻,固定好的那一刻,沈杯汝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冰冷的银簪和脑后简单的发髻。
这发式,不像皇后,甚至不像个已及冠的男子。
倒更像是个……无人照料、也无心打理自身的落魄少年。
他微微失神。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内侍恭敬的通传声:“陛下驾到——”
沈杯汝猛地回过神,下意识地想要站起身,却被已经走到他身后的晋弃按住了肩膀。
晋弃的目光先是落在沈杯汝那披散了大半、仅用素簪简单挽起的墨发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深不见底,看不出什么情绪。随即,他的视线扫过梳妆台上那几件寥寥无几、朴素得过分的首饰,最后,定格在孟令岩刚刚放下的那把玉梳上。
他没有对沈杯汝的发式发表任何看法,只是对孟令岩淡淡道:“今日梳得倒齐整。”
孟令岩躬身:“是,陛下。”
晋弃不再多言,转而看向沈杯汝:“朕要去西苑围场几日,与几位将军商议军务。你安心待在宫里。”
他又要走了。
沈杯汝垂下眼睫,掩在绸带下的眸子一片空洞,轻声道:“是,臣恭送陛下。”
晋弃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抬手,用指节在他未曾束起、垂落肩头的一缕发丝上极快地、几乎察觉不到地蹭了一下,然后便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殿内重归寂静。
沈杯汝独自坐在妆台前,许久,才缓缓抬起手,再次抚上脑后那根素银簪。
及冠而未冠。
为后而无仪。
他的人生,似乎总停留在某种“未完成”的尴尬状态,如同他这半散不束的长发,看似随意,内里却缠绕着无数理不清、也无需再理的断线与遗憾。
他轻轻抽出了那根银簪。
如墨的青丝瞬间失去了束缚,瀑布般彻底披散下来,将他单薄的身形几乎完全笼罩。
他闭上眼,任由自己沉浸在这片由自身发丝构筑的、短暂的、与世隔绝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