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沈杯汝在一片空茫的冰冷中醒来。身侧的位置依旧是空的,连一丝褶皱都未曾留下,平整得像是从未有人躺过。晋弃走了,在昨夜那场无声的、带着温存假象却又实质粗暴的亲近之后,在天光未亮之前,便已离去。
他习惯性地伸手,向枕边摸索——那里平日总会放着一条干净素白的绸带,供他晨起时覆眼之用。
空的。
他又向旁边探了探,床褥冰凉,什么都没有。
心,猛地沉了下去。一种莫名的恐慌攫住了他。那条绸带,不仅仅是遮丑的工具,更是他在这无边黑暗中,维系最后一点体面与安全的屏障。
“孟侍卫……”他声音沙哑地唤道,带着不易察觉的慌乱。
孟令岩应声而入,如同精准的刻漏。
“绸带……”沈杯汝向他伸出手,指尖在空中无助地微微颤抖,“我的……覆眼的白绸……找不到了。请……帮我找过来。”
孟令岩沉默地扫视了一眼床榻周围,并未发现那条绸带。他并未多言,只是转身从一旁的柜中取出一条崭新的、质地相同的素白绸带,递到沈杯汝手中。
沈杯汝接过绸带,却并没有立刻覆上眼睛。他只是用双手紧紧地、近乎痉挛般地捧着那条柔软冰凉的丝绸,仿佛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又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许久,忽然抬起头,将那没有遮蔽的、空洞的“视线”茫然地投向孟令岩的方向。
晨光透过窗棂,清晰地照亮了他的脸,也照亮了那双……再也无法映照世间万物的眼睛。
那不再是曾经被赞誉为盛得下江南烟雨与塞北风沙的漂亮眸子,而是两个深陷的、皮肉扭曲粘连的、泛着不正常暗红色的窟窿。边缘的皮肤薄而脆弱,带着愈合后又反复撕裂的疤痕,呈现出一种被彻底摧毁后的、狰狞而可怖的模样。长睫早已在那场酷刑中脱落殆尽,只剩下些许残根,更添了几分荒凉。
他就这样,将自己最不堪、最丑陋的伤处,毫无保留地暴露在空气中,暴露在孟令岩的视线下。
“孟大人……”他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你看……我的这双眼睛……”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条崭新的绸带,语气飘忽:
“以前……他们都说好看的。说我眉眼生得好,像……像含着山水……”他顿了顿,唇角扯出一个极淡、极苦涩的弧度,那笑容映在那样一双眼睛上方,显得格外诡异而凄凉,“现在……全毁了。一点……原来的样子都没有了。”
他微微偏过头,仿佛想要避开那并不存在的目光审视,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认命般的自嘲:
“容貌……也因为这对招子……彻底毁了。想来……是难看极了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最后那句话说出来,每个字都浸透着卑微的、令人窒息的揣测:
“我……我不怪陛下。真的……”
“陛下昨夜……那样看着我……定然是……觉得很难看,很丑吧?”他的声音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带着浓重的鼻音,“所以……所以他今天……才早早地就走了……连一刻……也不愿意多留……”
最后几个字,几乎轻不可闻,消散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
他不再说话,只是低下头,用那双暴露在外的、血肉模糊的空洞眼窝“看”着手中洁白的绸带,泪水毫无预兆地从那早已失去功能的泪腺中涌出,混着细微的血丝,沿着狰狞的眼窝轮廓,滑过他苍白瘦削的脸颊,一滴一滴,落在冰冷的绸带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绝望的湿痕。
他认定了。
认定自己这双残破的眼睛和因此毁掉的容貌,是晋弃厌弃他的根源。
认定昨夜帝王的沉默与早早离去,都是因为无法忍受直视他的丑陋。
孟令岩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这凄惨的一幕,看着那张即使被毁坏至此、却依旧能窥见昔日清丽风华的脸上,此刻布满的泪痕与那触目惊心的残缺。他向来平板无波的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了一丝极细微的纹路,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归于一片沉默。
他只是走上前,接过沈杯汝手中那条被泪血浸湿的绸带,又换了一条干净干燥的,动作依旧精准而克制,为他仔细地、轻柔地,重新覆上了那双不愿也不能再视物的眼睛。
当世界重归那片熟悉的、永恒的黑暗时,沈杯汝仿佛才找回了一丝可怜的安全感。他蜷缩起来,将脸埋进膝盖,肩头微微耸动,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小兽般的呜咽。
他捧着那条换下来的、沾着他泪与血的绸带,像是捧着自己那颗早已千疮百孔、却仍在为那人一举一动而疼痛不休的心。
他什么都不再问了。
也什么都不再奢望了。
御书房的空气里弥漫着陈年墨锭与檀香混合的沉凝气息,偶尔夹杂着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这里不似椒房殿总有宫人刻意维持的暖香,只有一种属于权力核心的、近乎冷酷的肃穆。
沈杯汝被孟令岩引着,穿过层层书架与公文堆积的案几,停在离那张巨大的紫檀木御案尚有十步之遥的地方。他看不见,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沉甸甸的视线。
晋弃并未让他靠近,也未赐座。他就那样隔着一段距离,仿佛在处理公务的间隙,随口问了一句,声音透过略显空旷的书房传来,听不出什么情绪:
“皇后近日,在椒房殿……公务可还繁忙?”
沈杯汝怔住了,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公务?他一个双目已瞎,连自身起居都需人照料的“皇后”,何来公务可言?椒房殿内除了按时点卯、沉默如偶的宫人,便只有他这一个整日与黑暗为伴的活物。所谓的“公务”,大概便是每日晨起,由宫人捧着内廷司记录的、关于各宫用度、人员调配的册子,在他耳边念上一遍,而他,只需在需要他“定夺”的地方,轻轻“嗯”一声,或是依照旧例,说一句“照常例办”罢了。
那算哪门子的繁忙?
这问话,不像关心,更像是一种……带着疏离的审视,或者说,是帝王对后宫之主的一种程式化的垂询。
他低下头,覆眼的绸带在御书房明亮的灯火下显得格外素净,也格外刺眼。
“回陛下,”他斟酌着词句,声音放得轻而平稳,生怕泄露出心底那一丝荒谬与涩然,“宫中诸事……皆有旧例可循,内廷司亦处置得当。臣……并无甚需要劳心之事,算不得繁忙。”
他避开了“公务”二字,只以“诸事”含糊带过,将一切都推给“旧例”和“内廷司”,极力淡化自己的存在和作用。
晋弃坐在御案之后,目光掠过他低垂的头颅,落在那条遮住了一切神采的绸带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份摊开的奏折边缘。
“嗯。”他淡淡地应了一声,听不出是满意还是别的什么。书房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更漏滴答,计算着流逝的光阴。
这沉默让沈杯汝感到一阵难堪的无措。他像是被唤来只为回答这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此刻问题结束,他便失去了停留的价值。
果然,片刻之后,晋弃的声音再次响起,已然恢复了处理政务时的淡漠:
“既如此,便回去吧。无事……不必常来御书房。”
“是,臣告退。”沈杯汝依言躬身,由孟令岩扶着,小心翼翼地转过身,沿着来路,一步步退出这间充斥着权力与文书冰冷气息的御书房。
直到走出很远,回到那虽然空旷却至少熟悉的椒房殿,沈杯汝才仿佛重新找回了呼吸。他独自坐在窗边,指尖冰涼。
陛下问他公务是否繁忙……
是觉得他太过清闲,碍眼了么?
还是……只是随口一问,如同询问一件摆设是否落灰般,漫不经心?
他猜不透。
也无力去猜。
他只是觉得,那御书房的空气,比这深宫的任何一处,都要寒冷。而那句关于“公务”的问话,像一根极细的针,扎在他早已麻木的心上,不很痛,却留下了一个久久不散的、冰凉的疑点。
沈杯汝独自坐在椒房殿的窗边,明明已是初夏,他却觉得浑身发冷,那寒意从晋弃那句“不必常来御书房”的字缝里钻出来,丝丝缕缕,渗进他的骨髓里。
他看不见殿内的奢华陈设,看不见窗外可能盛放的繁花,他的世界只有一片混沌的黑,和耳边反复回响的、帝王那听不出喜怒的淡漠声音。
清闲……不必常来……
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坐立难安。
是了,陛下定然是觉得他无用了。一个瞎子,连最基本的“皇后公务”——如果那也算公务的话——都只是走个过场,无法真正为他分忧解难。留在这御前,除了碍眼,还能有什么作用?
还是说……陛下已经开始觉得,这后宫太空旷了?所谓的“不必常来”,是在为将来那三千佳丽腾位置?虽然他好龙阳,可这天下,最不缺的便是年轻貌美、健康伶俐的少年郎。他们能歌善舞,能陪着陛下吟诗作对,能察言观色,懂得如何邀宠献媚……
到那时,这深宫之内,勾心斗角,争宠吃醋,他一个连路都看不清、连人脸色都看不到的瞎子,拿什么去争?拿什么去斗?
他只会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一个占着皇后之位,却被所有人鄙夷、践踏的可怜虫。陛下或许会因旧情偶尔垂怜,可那点情分,在源源不断的新鲜容颜面前,又能维系多久?
想到那般场景,沈杯汝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连指尖都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猛地抬手,死死按住覆眼的绸带,仿佛这样就能阻挡那即将到来的、更加深重的黑暗与屈辱。
泪水再一次不争气地涌出,迅速浸湿了绸带,带来一片冰凉的湿意。他发出低低的、压抑的啜泣,肩膀微微耸动,那单薄的身影在空旷的殿内显得愈发孤寂可怜。
一直如同影子般守在不远处的孟令岩,看着他又陷入这自苦的深渊,眉头越皱越紧。他沉默地走上前,递上一方干净的帕子。
“公子,保重凤体。”他的声音依旧是那副平板调子,但若细听,似乎比往日多了一丝极难察觉的滞涩。
沈杯汝没有接帕子,只是摇着头,声音哽咽破碎:“保重……还有什么可保重的?陛下……陛下他嫌我清闲,嫌我无用……他不需要我了……以后……以后这宫里会有很多人……我看不见……我争不过的……我会被所有人瞧不起……”
“公子多虑了。”孟令岩试图打断他这消极的臆想,“陛下日理万机,言语或许并未深思。”
“未深思?”沈杯汝像是被这句话刺激到,猛地抬起头,湿透的绸带对着孟令岩的方向,声音带着一种罕见的激动,“他一句话便能定人生死!一句‘目眇之’便毁了我一生!他怎会未深思?!他就是觉得我丑陋!觉得我无能!觉得我碍事!”
他越说越激动,积压了太久的委屈、恐惧和自厌如同火山般喷发出来:“我这双眼睛……已经这样了……容貌也毁了……我什么都做不好……活着本就是累赘……”
“公子!”孟令岩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打断了他这自暴自弃的话语。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明显情绪波动的声音,让沈杯汝猛地愣住了,连哭泣都忘了。
孟令岩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失态,呼吸微促,但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恢复平板的沉默,而是深吸了一口气,看着沈杯汝那副狼狈脆弱、却依旧能窥见惊心动魄的残破美的模样,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冲撞着他的胸腔,让他那些恪守了多年的、刻在骨子里的规矩与界限,在这一刻出现了裂痕。
他的声音依旧努力维持着镇定,却不可避免地染上了几分压抑不住的、近乎焦灼的劝诫:
“公子何必如此自苦?!陛下如何想,如何做,那是陛下的事!是陛下之过,是这世道之艰!与公子何干?!与公子的眼睛何干?!与公子的容貌何干?!”
他一连串的反问,如同石子投入死水,激得沈杯汝茫然地“望”着他。
孟令岩看着他这副模样,心头那股无名火更是烧得旺了些,语气愈发急切,甚至带上了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公子日日这般哭泣伤神,太医开的那些调理身子的药,岂不是都白费了?!药石之力,尚需心气通达才能见效!您这般自怨自艾,作践自身,这双眼睛……这双眼睛……”他顿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硬生生刹住,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又如何能指望它……有朝一日……哪怕只是感知些许光暗?!”
最后这句话,他几乎是低吼出来的。说完之后,他自己也似乎被这逾越的、带着强烈个人情感的言辞惊住了,猛地收声,垂下了头,恢复了那副恭敬的姿态,只是紧握的拳头和微微起伏的胸膛,泄露了他此刻内心的不平静。
沈杯汝彻底僵在了原地。
孟令岩的话,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他沉溺已久的、自我构建的悲苦囚笼。
陛下之过……世道之艰……
与他的眼睛何干?与他的容貌何干?
药都白开了……眼睛如何能好……
每一个字,都砸得他头晕目眩。
他一直将所有的过错与不幸都归咎于自身,归咎于这双被毁掉的眼睛和因此受损的容貌,却从未想过……或许,错的并不全是他。
也从未有人……如此直接地、甚至带着怒气地,告诉他,他这般自苦,是在作践自己,是在辜负那些或许尚存一线的、微末的希望。
他怔怔地“望”着孟令岩的方向,覆眼的绸带下,泪水依旧在流,却不再是之前那充满绝望的奔涌,而是带着一种茫然的、被骤然点醒后的无措与……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震动。
孟令岩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将那方帕子,再次递到了他的手边。
这一次,沈杯汝没有拒绝。他伸出手,指尖颤抖地,接过了那方微凉的丝帕。
殿内重归寂静,只有他细微的、逐渐平息的抽噎声,和两人之间那无声流淌的、悄然改变了些什么的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