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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陛下厌烦了他

作者:山岛嘉陵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寅时的更漏声隔着厚重的宫墙,闷闷地传来,像是敲在沈杯汝的心上。椒房殿内,那令人窒息的情潮与宴会的喧嚣尽数褪去,只余下死寂和一身卸去钗环祎衣后的疲惫冰凉。


    晋弃早已离去,如同他每一次的来去,不带丝毫留恋,只留下满室属于帝王的冷冽气息和沈杯汝身体上隐秘的疼痛与不适。


    孟令岩如同一个没有声息的影子,在恰当的时辰出现,伺候他盥洗,为他换上干净柔软的寝衣。动作依旧精准、克制,不带任何多余的情绪。


    当微凉的布巾再次轻柔地擦拭过他腿间那处难以启齿的红肿伤处时,沈杯汝闭着眼(尽管毫无意义),睫毛却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这一次,不仅仅是因为身体的痛楚,更是因为晚宴上积攒的、无处安放的惶恐与疑虑,找到了一个宣泄的缝隙。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沉默,而是在孟令岩为他系好最后一根衣带,准备退开时,忽然开口,声音还带着事后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孟侍卫……”


    孟令岩停下动作,垂首而立:“公子请讲。”


    沈杯汝抿了抿干涩的唇,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身下光滑的锦缎褥子,犹豫了片刻,还是将那个在宴席上盘旋已久、本想询问晋弃却终究没敢问出口的问题,抛给了眼前这个他唯一能稍微“说说话”的人。


    “今日宴上……那位上前敬酒的老亲王,”他努力回忆着那声音的方向和语调,“他……他看我的时候,眼神……是怎样的?”


    他问得小心翼翼,带着一种全然的、近乎卑微的探询。他看不见,只能依靠别人的描述来拼凑出外界对他的看法,尤其是那些可能充满恶意的看法。


    孟令岩沉默了一瞬。这沉默让沈杯汝的心猛地揪紧。


    “回公子,”孟令岩的声音依旧平板,但措辞似乎比平日更谨慎了些,“睿亲王年事已高,眼神……略有浑浊。看向公子时,与其他宗亲大臣并无太大异样,只是……多停留了片刻。”


    “多停留了片刻……”沈杯汝喃喃重复着,脸色更白了几分。是因为他覆眼的绸带太过扎眼?还是因为他这男子之身却坐在皇后之位,实在荒谬得让人忍不住多看?


    他深吸一口气,鼓起更大的勇气,问出了第二个、也是他最在意的问题:


    “那……那我今日……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失了体统?”他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紧张,“我……我喝酒时,没有洒出来吧?坐着的时候,姿势……还端正吗?有没有……因为看不见,而碰到什么东西?”


    他一连串地问着,像个害怕被先生责罚的学童,急切地想知道自己是否犯了错。在这规矩森严的深宫,他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生怕因为自己的残疾,给晋弃,给这刚刚稳定的新朝,带来一丝一毫的负面影响,成为别人攻讦的借口。


    孟令岩看着他因为紧张而微微前倾的身体,和那在昏暗光线下显得异常脆弱的、覆着白绸的侧脸,沉默的时间比刚才更长了一些。


    “公子今日,”他最终开口,语气依旧没有什么波澜,却字字清晰,“举止合仪,并无任何失当之处。饮酒、坐姿,皆依礼制,不曾碰触任何不当之物。”


    他似乎斟酌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声音略微放低:“陛下……亦未曾出言提醒。”


    最后这句话,像是一颗定心丸,让沈杯汝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了下来。陛下没有提醒,那就是……真的没有做错什么吧?


    他轻轻吁出一口气,一直紧攥着褥子的手指也微微松开。然而,那老亲王“多停留了片刻”的眼神,依旧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他心头。


    他低下头,自嘲般地笑了笑,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是吗……那就好……只要没有给陛下……丢脸就好……”


    他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转过身,摸索着躺下,将自己蜷缩起来,拉过锦被盖住了头。


    孟令岩站在原地,看着那微微隆起的一团,许久,才无声地行了一礼,悄步退出了内殿。


    殿内重归彻底的寂静。


    沈杯汝在被子底下,睁着空洞的眼睛,眼前依旧是那片永恒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他知道了自己今日没有失仪。


    可那份被审视、被打量、被无声评判的感觉,却比任何明确的指责,都更让他感到窒息和……无处可逃。


    更深露重,晋弃踏着子时的夜色而来,身上带着御书房里沾染的墨香与夜露的微凉。他依旧沉默,如同往昔许多个夜晚,只是今夜,那沉默里似乎少了几分惯常的冷硬,多了些难以言喻的、流淌在动作间的温存。


    他没有急着靠近,而是先立在床边看了他片刻,目光沉沉地落在沈杯汝覆眼的绸带上,落在他微微蜷缩的、显得单薄的肩线上。然后,他才伸出手,动作比平日里轻柔许多,替他掖了掖被角,指尖无意般掠过他散在枕上的微凉发丝。


    这细微的、近乎怜惜的触碰,却让沈杯汝的心更加酸涩难言。他像一块即将干涸的土地,贪婪这突如其来的雨露,又恐惧这只是转瞬即逝的幻觉。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有些话,他必须说。哪怕会招致厌烦,哪怕会打破这片刻虚假的安宁。


    “陛下……”他鼓起勇气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脆弱。


    晋弃的动作顿了顿,没有回应,但也没有阻止,仿佛在静待下文。


    “今日宫宴上……那位睿亲王,”沈杯汝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指尖紧张地揪着身下的锦褥,“他……他看臣的眼神……臣虽看不见,但孟侍卫说,他多停留了片刻……臣心中不安,他是不是……对臣有所不满?或是觉得……臣这皇后之位,名不副实?”


    他顿了顿,不等晋弃有任何表示,又急急地追问,语气里带着一种病态的执着于细节:


    “还有……臣今日穿的那身祎衣……是……是素色的吗?花纹会不会太繁复了?穿着……可还得体?有没有……会不会让人觉得臣特立独行,不够庄重?”


    他像是一个交出了最精心之作,却忐忑等待着最终评判的匠人,将所有的担忧与不自信,都系于这些在外人看来或许微不足道的细节上。他渴望从晋弃这里得到一句肯定的回答,哪怕只是只言片语,也能稍稍抚平他内心的惊惶与自我怀疑。


    然而,回应他的,依旧是沉默。


    晋弃只是俯下身,微凉的唇落在了他的额头上,很轻,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却又与他此刻焦灼心境全然不符的安抚意味。然后,那吻缓缓下移,掠过他颤抖的眼皮(隔着绸带),落在他因为紧张而抿紧的唇上,带着一种近乎吞噬的、却又奇异地温柔的力道。


    沈杯汝被他吻得有些喘不过气,大脑一片空白,所有准备好的话语都被堵了回去。他下意识地想要抬手推拒,手腕却被晋弃精准地捉住。


    接着,他感觉到晋弃扯下了他一直覆眼的、那条素白绸带。


    视线(尽管毫无意义)骤然失去遮蔽,带来一种怪异的不适感。他还没反应过来,那绸带便被灵活地缠绕在了他戴着那条玄色编织手链的腕间,一圈,两圈……打了个结,不紧,却足以将他的手腕松松地缚住,举过头顶,按在了龙床的雕花栏架上。


    整个过程,晋弃依旧一言不发。


    沈杯汝彻底僵住了。手腕上传来绸带的微凉触感和那玄色手链硌着皮肤的细微痛感。他像个献祭的羔羊,被以一种近乎屈辱却又带着奇异美感的姿态,固定在象征着天下至尊的龙床上。


    他看不见晋弃的表情,只能感觉到那沉重的、带着灼热温度的身躯覆了上来,感觉到那细密的、带着惩罚与占有意味的吻,再次落在他裸露的颈项、锁骨,一路向下……


    所有的疑问,所有的不安,所有的自我审视,在这一刻,都化为了无声的绝望。


    他明白了。


    陛下不是没有听见他的问题。


    他只是……不想回答。


    或者说,他认为这些问题毫无意义,不值得他浪费唇舌。


    他用行动告诉他——你的担忧,你的惶恐,你对外界目光的在意,于我而言,都不重要。你只需要承受,只需要服从,只需要……属于我。


    温存是假的。


    这沉默之下的掌控与不容置喙,才是真的。


    沈杯汝不再挣扎,也不再试图发出任何声音。他偏过头,将脸颊埋进冰冷的锦褥,任由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浸湿了床单。


    他确定了。


    陛下厌烦了他。


    厌烦了他的眼泪,厌烦了他的絮叨,厌烦了他这永无止境的不安与猜疑。


    而他,一个连对方眼中是厌烦还是怜悯都看不见的瞎子,除了承受这沉默的、带着痛楚的“恩宠”,还能做什么呢?


    他闭上限,彻底放弃了思考,也放弃了……那点可怜的、试图沟通的奢望。


    在这无尽的黑暗里,他什么也看不见。


    包括,身边这个帝王,那颗深不见底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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