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刚过,夜色最浓,离天亮尚有一个多时辰。椒房殿内那令人窒息的情潮与痛楚仿佛还未完全散去,空气中依旧浮动着暧昧与冷松香混合的复杂气息。
沈杯汝是在一片冰冷的空茫中醒来的。身侧的位置早已凉透,连一丝余温都未曾留下。晋弃走了,如同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只在沈杯汝的身体上留下了鲜明刺骨的疼痛,和满室挥之不去的、属于帝王的气息。
他静静地躺着,没有动。眼睛看不见,听觉便格外敏锐。他能听到殿外极远处传来的、隐约的三更梆子声,也能听到内殿门口,那几乎微不可闻,却始终存在的、属于孟令岩的平稳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那呼吸声靠近,然后是孟令岩那特有的、平板无波却异常精准的声音在床边响起:
“公子,可要起身盥洗?”
沈杯汝轻轻“嗯”了一声。他没有像在王府时那样,因羞耻或恐惧而拒绝帮助。或许是这深宫的寂寞磨掉了他最后一点倔强,或许是“皇后”这个虚名给了他一丝可怜的底气,又或许,只是因为他与孟令岩相处日久,在这无尽的黑暗里,孟令岩是除晋弃外,他唯一能确切感知到的、稳定的存在。
他任由孟令岩扶他起身,为他褪下那身被撕扯得凌乱、沾染了污秽的寝衣,用温热的湿巾仔细擦拭他布满青紫指痕和暧昧红痕的身体。水温恰到好处,动作熟练而克制,避开了所有可能引起他不适的部位。
当微凉的布巾轻轻擦过他腿间那隐秘的、依旧灼痛红肿的伤处时,沈杯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却没有躲闪。他沉默着,直到孟令岩为他换上干净柔软的寝衣,扶他重新坐回床边。
殿内没有点太多的灯烛,只有角落里一两盏长明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透过覆眼的绸带,能感知到一片朦胧的暖色。月光从窗棂缝隙漏进来,在地上投下清冷的光斑。
“孟侍卫……”沈杯汝忽然开口,声音还带着情事后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陛下……他又走了。”
这不是询问,而是带着失落的确信。
孟令岩沉默着,没有回答。他无法回答。
沈杯汝也并不需要他的回答,他只是想倾诉,在这寂静的、仿佛被全世界遗弃的深夜里。
“他……很忙吧。”他自嘲般地笑了笑,那笑容在朦胧的光线下显得脆弱而美丽,“如果不是……因为十五的旧例,他昨夜……也不会来的,是不是?”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茫然的哀伤:“我这样……也没什么能帮到他的。朝政不懂,说话也无趣……还总是……惹他烦心……”
他抬起手,无意识地抚上自己覆眼的绸带,指尖在那光滑的丝绸表面轻轻划过。
“孟大人,”他忽然换了一个更显生疏却也更加卑微的称呼,语气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令人心碎的探询,“我如今……是不是很丑了?”
他微微侧过头,仿佛想“看”向孟令岩的方向,那姿态带着一种全然的、不设防的脆弱。
“眼睛……没了,容貌想必也毁了……整日戴着这个遮丑……”他的指尖点了点白绸,声音越来越轻,“比起……比起宫外那些健康的、年轻的……是不是……差得太远了?”
孟令岩正准备收拾盥洗用具的动作,因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而猛地顿住。他抬起头,看向坐在床边的沈杯汝。
寝殿内光线昏暗,唯有那缕偷溜进来的月光,恰好落在沈杯汝身上。他穿着一身素白的寝衣,墨黑的长发未束,松散地披在肩头,几缕发丝与覆眼的素白绸带交织在一起,在微凉的夜风中轻轻飘动。因为刚刚哭过,他的眼尾还泛着动人的薄红,衬得露出的下半张脸——那挺秀的鼻梁,淡色却形状优美的唇,线条精致的下颌——愈发苍白剔透。
尽管双眼被遮,尽管神情哀戚,但那副容貌,在月光清辉的笼罩下,非但没有半分丑陋,反而呈现出一种超越了性别、揉碎了繁华与凋零的、极致的美丽。像一尊被供奉在神坛上、沾染了尘世悲欢的玉像,圣洁与易碎并存,恍若月下偶然谪临人间、下一刻便要随风而去的仙子。
孟令岩看着这张脸,一时间竟忘了呼吸,忘了回答。他跟随晋弃多年,见惯风浪,心硬如铁,此刻却也被这惊心动魄的、带着绝望气息的美所撼动。
他愣了很久,直到沈杯汝因为得不到回应而失落地低下头,才猛地回过神。
他垂下眼眸,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用比平时略微低沉,却依旧保持着恭敬的语调回答道:
“公子多虑了。”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还是选择了最直接,也最真实的话,“公子……风华绝代,无人能及。”
沈杯汝怔住了,似乎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他抬起手,再次摸了摸自己脸上的绸带,唇角泛起一丝苦涩至极的弧度。
“风华绝代……”他喃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像是在品味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笑话,“一个瞎子……哪来的风华……”
他没有再追问,只是默默地转过身,摸索着躺了回去,将锦被拉过头顶,把自己重新藏进了那片独属于他的、永恒的黑暗里。
孟令岩站在原地,看着那蜷缩起来的一团,许久,才无声地行了一礼,悄步退出了内殿。
殿内重归寂静,只有那缕月光,依旧固执地照在空荡荡的床边,映着空气中尚未落定的、无形的尘埃。
宫宴设在太极殿旁的麟德殿,灯火璀璨,亮如白昼。沈杯汝身着那套他曾在黑暗中反复摩挲、沉重无比的皇后祎衣,头戴缀满珠翠、压得他颈项酸沉的花树冠,被宫人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步步走向那喧嚣的源头。
每靠近一步,他覆眼绸带下的脸色便苍白一分。
丝竹管弦之声越来越清晰,觥筹交错之响夹杂着刻意压低却又无处不在的谈笑,混合着浓郁的酒香、食物香气以及各种昂贵的熏香,形成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声浪与气浪,向他汹涌而来。
这场景,太熟悉了。熟悉到让他浑身的血液都仿佛要逆流。
上一次,他穿着白衣,以才子之身踏入晋王府的寿宴,意气风发,最终却落得个双目尽毁,坠入深渊。
而这一次,他穿着祎衣,以“皇后”之尊出席这宫廷盛宴,每一步却都像是踩在刀尖上,踩在昔日鲜血淋漓的记忆碎片上。
他其实……有点怕。不,是很怕。对这种极致的繁华与热闹,他有了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这喧嚣之下,隐藏着太多他看不见的审视、算计、以及可能随时爆发的恶意。
晋弃走在他身侧稍前的位置,玄色十二章纹冕服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伟岸,十二旒白玉珠在他额前轻轻晃动,遮住了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只留下冷硬的下颌线条和紧抿的薄唇,周身散发着不容置喙的帝王威仪。
当帝后二人出现在麟德殿门口时,原本喧闹的大殿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所有王公贵族、文武百官、内外命妇,皆离席跪伏在地,山呼万岁、千岁。
那声音整齐划一,震耳欲聋,带着绝对的恭敬,也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沈杯汝的心头。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如同细密的针,从四面八方刺来,落在他覆眼的绸带上,落在他过分苍白的脸上,落在他这身不合时宜的皇后服饰上。
好奇,探究,惊疑,或许还有更多他无法分辨的、隐藏在恭敬表象之下的情绪。
晋弃似乎察觉到了他身体的僵硬和指尖的冰凉。在众人起身,乐声重新响起,宴会即将正式开始之际,他极其自然地、在宽大冕服袖袍的遮掩下,伸出手,准确无误地握住了沈杯汝垂在身侧、微微颤抖的手。
那手掌温热而有力,带着薄茧,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将沈杯汝冰凉的指尖紧紧包裹。
沈杯汝浑身猛地一颤,几乎要下意识地挣脱。这太逾矩了!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帝王与“皇后”携手?这成何体统?!
可晋弃握得很紧,根本没有给他挣脱的机会。他甚至还就着这个姿势,微微侧过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极低地说了一句:
“跟着朕。”
只有三个字,却像一道定身咒,让沈杯汝狂跳的心奇迹般地稍微平复了一些。他不再试图抽手,只是任由晋弃牵着,在那无数道意味不明的目光注视下,一步步,走向那高高在上的、并排而设的帝后御座。
落座的过程对他而言又是一番折磨。他看不见台阶的高度,看不见御座的宽窄,全凭晋弃手臂传来的力道和身旁宫人小心翼翼的提示,才勉强没有失仪。当他终于在那宽大冰冷的凤座上坐定时,后背已然被冷汗浸湿。
宴会正式开始。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歌舞伎人轮番献艺,衣袖飘摇,环佩叮当。臣子们依次上前敬酒,说着吉祥如意的祝词。
晋弃应对自如,时而举杯示意,时而与重臣低语几句,帝王威仪尽显。他始终没有松开沈杯汝的手,那只手就那样一直被他握在掌心,搁在两人之间的御案之下,成了一个隐秘的、却又无比坚实的连接。
沈杯汝尽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他学着晋弃的样子,微微侧头,仿佛在“欣赏”歌舞,偶尔端起面前的酒杯,却只是沾湿嘴唇便放下。他不敢多吃东西,怕看不见而举止不雅,更不敢多说话,怕言多必失。
他的大部分心神,都用来抵抗那无处不在的喧嚣带来的窒息感,以及那被他紧紧握住的手传来的、令人心悸的温暖与力量。
这温暖与力量,是庇护,也是提醒。提醒着他此刻身份的尴尬与处境的危险。
有一次,一位宗室老亲王上前敬酒,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沈杯汝覆眼的绸带,语气带着几分看似关切实则尖锐的试探:“皇后娘娘凤体似乎欠安?这眼睛……”
他的话还没说完,晋弃握着沈杯汝的手便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随即,他淡淡地开口,打断了对方的话:“皇后目疾,需静养,今日出席,已是勉强。”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那老亲王脸色微变,连忙讪讪地饮了酒,退了下去。
沈杯汝的心却因为这句“目疾”而猛地一缩。是啊,在世人眼中,他只是“目疾”,而非一个被当今圣上亲手弄瞎的废人。这虚伪的掩饰,像一层薄冰,覆盖在血淋淋的真相之上,随时可能碎裂。
整个宴会,他都如同坐在针毡上。周围的欢声笑语,落在他耳中,都化作了模糊的、充满威胁的噪音。他只能紧紧地、依赖般地,回握住那只始终没有放开他的手,从那唯一的接触点,汲取着一点点可怜的勇气和……真实感。
直到宴席终了,晋弃牵着他起身,在又一次的山呼声中离开麟德殿,将那一片令人眩晕的繁华与喧嚣彻底抛在身后,沈杯汝才仿佛重新找回了呼吸。
回到椒房殿,卸下那身沉重的祎衣和冠饰,他几乎虚脱。
晋弃看着他苍白疲惫的脸,沉默了片刻,才道:“做得很好。”
沈杯汝怔了怔,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他不知道晋弃所谓的“很好”是指什么。是指他没有当场失态?还是指他勉强扮演了一个合格的“皇后”摆设?
他只知道,这场宫宴,再次让他清晰地认识到,他与这宫廷,与身边这个帝王,以及那看不见却无处不在的天下目光之间,那无法逾越的鸿沟。
而那只在宴席上始终紧握着他的手,此刻已然松开。
温暖散去,只剩下满室的清冷,和身体深处那无法驱散的、对繁华的恐惧与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