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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皇后

作者:山岛嘉陵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晨曦终究还是穿透了层叠的鲛绡帐,将朦胧的光晕投在椒房殿冰冷华丽的金砖地上。宫人们早已无声地候在外殿,捧着盥洗用具、朝服冕旒,如同没有生命的剪影。


    晋弃先醒了。他睁开眼,眼底片刻的朦胧迅速被惯有的清明与冷厉取代。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侧过头,看着枕畔之人。沈杯汝依旧睡着,或许是一夜惊悸疲惫,他睡得很沉,苍白的脸在晨曦中几乎透明,长睫在覆眼的绸带下投下浅浅的阴影,淡色的唇微微抿着,像是仍在不安。那身过于庄重华丽的皇后祎衣穿在他清瘦的身躯上,显出一种格格不入的脆弱。


    晋弃伸出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沈杯汝脸颊时微微一顿,转而落在他散落在枕边的、微凉墨黑的长发上,极轻地捻了捻。


    似乎是这细微的触碰惊扰了浅眠的人,沈杯汝眼睫颤动了几下,悠悠转醒。意识回笼的瞬间,他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他“望”向身侧,尽管什么也看不见。


    “陛下?”他的声音带着刚醒时的沙哑柔软。


    “嗯。”晋弃应了一声,收回手,坐起身,“该起了。”


    外殿的宫人听到动静,如同上了发条的傀儡,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入,跪伏一地。为首的内侍总监声音恭谨至极:“陛下,时辰将至,该准备早朝了。”


    晋弃张开手臂,任由宫人为他换上沉重繁复的玄黑十二章纹冕服,戴上垂着十二旒白玉珠的冕冠。整个过程,他神色淡漠,目光却偶尔掠过仍坐在龙床上,显得有些无措的沈杯汝。


    有宫女捧着另一套同样精致、却明显是后妃规制的常服,怯生生地想要上前伺候沈杯汝更衣。


    沈杯汝感知到有人靠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下明黄色的龙床褥单。这陌生的触碰,这象征着另一个身份的衣物,都让他本能地抗拒。


    “都退下。”


    晋弃冷淡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微妙的僵持。他挥退了所有宫人,连孟令岩也无声地退至殿外守候。


    偌大的内殿,只剩下他们二人。


    晋弃走到床边,没有假手他人,亲自拿过那套妃嫔常服。他动作算不上熟练,甚至有些笨拙,但异常坚持。他伸手,去解沈杯汝身上那件穿着睡了一夜、已然有些褶皱的祎衣。


    沈杯汝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抬手格挡,指尖碰到了晋弃冰冷坚硬的冕服刺绣。


    “臣……臣自己可以……”他声音微弱,带着难堪的乞求。


    晋弃没有说话,只是不容置疑地拨开了他无力的手,继续解着那繁复的衣带。他的指尖偶尔擦过沈杯汝颈侧或锁骨的皮肤,带来一阵微凉的战栗。


    当祎衣被褪下,微凉的空气接触到肌肤时,沈杯汝控制不住地瑟缩了一下,将自己抱紧。晋弃拿起那件妃嫔常服,为他一件件穿上,系好衣带,抚平褶皱。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仿佛在完成某种重要的仪式。


    整个过程,沈杯汝都僵直着身体,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任由摆布。直到晋弃为他系上最后一根衣带,他才仿佛找回了一点声音,极轻地问:


    “陛下……今日早朝,会……顺利吗?”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过问朝政,尽管问得如此小心翼翼,如此无关痛痒。


    晋弃替他整理衣领的手微微一顿,深不见底的眸子看了他片刻,才淡淡道:“几个迂腐老臣,掀不起风浪。杀几个,自然就安静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谈论的不是人命,而是拂去衣袖上的尘埃。


    沈杯汝的心却随着这句话猛地一沉。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金銮殿上可能出现的血光。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比如“能否少造杀孽”,比如“或许可以怀柔”,可话到嘴边,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他以什么身份劝诫?一个靠着君主“宠爱”上位的、自身难保的瞎子“皇后”?他的话,非但无用,恐怕只会徒增笑柄,甚至引来晋弃的厌烦。


    他最终只是低下头,轻声道:“陛下……万事小心。”


    晋弃看着他这副欲言又止、最终归于顺从的模样,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情绪。他抬起手,最终落在了沈杯汝的头顶,很轻地按了一下,如同安抚一只受惊的雀鸟。


    “待在椒房殿,哪里都别去。”他吩咐道,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等朕回来。”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玄黑的冕服下摆划过一道冷硬的弧度,带着一身凛冽的帝王威仪,大步离开了椒房殿。


    沉重的殿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


    沈杯汝独自站在原地,穿着那身不属于他的妃嫔常服,宽大的衣袖下,指尖冰凉。他“望”着晋弃离开的方向,许久,才慢慢地、摸索着走到窗边。


    他看不见殿外的景象,只能感觉到阳光照在身上的暖意,听到远处隐约传来的、象征着帝王仪仗的静鞭声响,以及那整齐划一、山呼海啸般的“万岁”之声。


    那声音如此遥远,又如此迫近。


    他知道,一场围绕着他这个“皇后”而掀起的风暴,即将在那金銮殿上,正式拉开序幕。


    而他,只能在这华丽的牢笼里,等待着那个一手缔造了他如今命运的男人,归来。


    日子在椒房殿这方华丽而寂寥的天地里,如同沉入深潭的石子,悄无声息地滑过。晨起,宫人会按时送来精致的膳食与汤药;白日,他便由孟令岩扶着,在殿内有限的范围里缓缓走动,或是坐在窗边,感受着日光从暖到凉的变化;夜晚,红烛高燃,映照着空旷的殿宇,而他总是独自一人,躺在宽大得令人心慌的龙床上,等待着或许会来,又或许永远不会响起的脚步声。


    晋弃果然不常来了。


    起初几日,他还会在深夜带着一身疲惫与淡淡的酒气归来,有时会沉默地拥着他入睡,有时则只是坐在床边,看着他覆眼的绸带,良久,然后起身离开。后来,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三五日,七八日……直到最近,已是大半个月未曾踏足椒房殿。


    沈杯汝从不开口询问。每当孟令岩伺候他起居时,他都只是安静地听着,捕捉着对方话语里可能泄露的、关于陛下的只言片语。


    “陛下近日忙于整顿吏治,时常宿在养心殿。”


    “北境送来紧急军报,陛下召集群臣议事至深夜。”


    “今日有番邦使臣朝见,陛下设宴款待。”


    理由总是冠冕堂皇,合情合理。


    他是陛下了。沈杯汝在心里默默地想。不再是那个可以任性妄为、只守着方寸之地的晋王。他是这万里江山的主人,日理万机,有着处理不完的朝政,见不完的臣子。天下初定,百废待兴,他自然……是极忙的。


    更何况……这天下,还有那么多姿容秀丽、家世清白的女子。她们健康,明媚,能歌善舞,懂得如何取悦君王,能为皇室开枝散叶。不像他,一个眼瞎目盲,连最基本的生活都需仰仗他人的残废,除了这副早已被摧毁的皮囊和那点不合时宜的、惹人厌弃的旧情,还能有什么?


    这个认知像冰冷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尽量不去深想,将那点微弱的酸涩与失落死死压在心底最深的角落。


    他开始更加刻意地减少自己的存在感。若非必要,他绝不出椒房殿半步。他害怕。害怕自己这双瞎眼,在这规矩森严、步步惊心的深宫里,会因看不见礼仪规制,看不见旁人眼色,而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举动,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他怕自己不小心撞翻了哪个贵人,怕自己走错了不该去的地方,怕自己因为无知而触犯了宫规……更怕自己这残缺的模样,被那些朝臣、被那些后宫可能存在的、他看不见的“姐妹”们看见,徒惹讥笑,给晋弃,给这刚刚易主的皇室,蒙羞丢脸。


    他像一个误入宝山的孩子,战战兢兢,手足无措,只能将自己缩在最小的角落里,祈求不要被人注意,不要给那个将他置于此地的人,增添任何麻烦。


    偶尔,他会摸索着,走到殿门内侧,站在那里,感受着门外吹来的、带着御花园花草气息的风。他能听到远处宫人细碎的脚步声,听到隐约的丝竹管弦,听到某些宫殿传来的、他无法分辨来源的欢声笑语。


    那些声音,鲜活而热闹,与他所处的这片死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会站在那里很久,直到双腿发酸,才默默地、扶着墙壁,一步步挪回内殿。


    孟令岩将他的沉默与日渐消瘦看在眼里,依旧如同最忠诚的影子,沉默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从不逾越半分。


    这日傍晚,宫人照例送来晚膳。沈杯汝没什么胃口,只勉强用了小半碗清粥,便让人撤了下去。他坐在窗边的软榻上,听着晚风吹动檐下铁马,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


    “孟侍卫,”他忽然轻声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殿内显得格外飘忽,“今日……是十五了吧?”


    按照旧例,十五月圆之夜,皇帝若非有特殊情况,应宿在中宫。


    孟令岩沉默了一下,才答道:“是,公子。”


    沈杯汝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他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那片永恒的黑暗,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又仿佛,早已知道什么都不会等来。


    夜色渐深,椒房殿内的烛火被宫人依次点亮,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而孤单。


    最终,那扇沉重的殿门,依旧紧闭着。


    沈杯汝缓缓低下头,唇角扯出一个极淡、极苦涩的弧度。


    他摸索着,自己解开了外衫的衣带,摸索着,躺上了那张冰冷宽阔的龙床。


    他拉过高高的锦被,将自己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盖住,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界的一切,也能……掩盖住心底那一点点,终究无法完全熄灭的、卑微的期盼。


    他是陛下了。


    而他,只是这深宫里,一个见不得光、也尽量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响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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