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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龙袍加身

作者:山岛嘉陵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血洗宫阶,龙袍加身。


    晋王晋弃,终究是反了。


    没有冗长的檄文,没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只有雷霆万钧的兵锋,和一场持续了整整一夜、将帝京最后一点抵抗意志也彻底碾碎的宫变。当晨曦撕裂笼罩皇城的硝烟,露出被鲜血染得暗红的宫墙与白玉阶时,那象征着九五至尊的太极殿,已然换了主人。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传遍帝都的每一个角落,也传入了被重兵严密守护的晋王府,墨渊堂深处。


    沈杯汝看不见那冲天火光,听不真切那远处的喊杀与临死的哀嚎,但他能感觉到。脚下地面隐约传来的震动,空气中那即便隔着重重院落也无法完全隔绝的、越来越浓烈的血腥气,以及王府内部那种绷紧到极致、仿佛下一刻就要断裂的肃杀氛围,都在无声地宣告着一场天翻地覆的巨变。


    孟令岩依旧守在他身边,比往日更加沉默,如同磐石。沈杯汝没有问,他知道问了也无用,只是静静地坐在窗边,覆眼的绸带对着窗外那片他无法得见的、正在被血与火重新塑造的天空。


    他的心,在一片惊涛骇浪中,竟奇异地平静下来。


    晋弃会赢。他毫不怀疑。那个人,既然走出了这一步,就绝不会输。


    只是,赢了之后呢?


    那句刻在心口的“一片幽心冷处浓”,那套被珍藏起来的皇后祎衣,那夜带着血泪的告白与占有……在这至高无上的皇权面前,又将归于何处?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喧嚣渐渐平息,一种新的、更加沉重而压抑的寂静笼罩下来。然后,一阵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墨渊堂外。


    “陛下有旨,请沈公子移驾宫中。”


    是陌生的、带着宫廷内侍特有的尖细与恭谨的声音。


    陛下。这个称呼,让沈杯汝指尖微微蜷缩。


    他被孟令岩扶着,坐上了一个更加平稳、也更加封闭的轿辇。一路无话,只有车轮碾过青石路的辘辘声,以及沿途越来越森严的守卫、越来越浓郁的血腥与肃穆气息。


    轿辇停下。他被扶出,踏入了一个极其空旷、回声清晰的所在。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陈旧木料、皇家香料以及……新鲜血气的复杂味道。这里是皇宫,是太极殿。


    他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惊疑、探究、恐惧、鄙夷……如同无形的针,刺在他裸露的皮肤上。他听到细微的、压抑的抽气声,似乎有人认出了他,认出了这个曾在晋王府为“宠”、如今又被新帝带入宫闱的瞎眼男子。


    “跪下!”身旁的内侍低声催促。


    沈杯汝依言,缓缓跪倒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他低垂着头,素白的绸带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刺眼。


    一阵沉稳而威仪的脚步声,从大殿深处传来。那脚步声,沈杯汝熟悉到刻骨,只是今日,更多了几分睥睨天下的沉重与冰冷。


    脚步声停在他面前。


    所有细微的声响都在这一刻消失了,大殿内落针可闻。


    晋弃——如今已是这万里江山的新主——就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沈杯汝能感觉到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刚刚掌握生杀大权后的、尚未完全收敛的戾气与一种更深沉的、难以捉摸的审视。


    他没有立刻叫沈杯汝起身,也没有说话。这沉默的威压,比任何言语都更令人胆寒。


    沈杯汝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新朝初立,百废待兴,更是需要树立威严、笼络人心的时候。他这样一个身份尴尬、背负着“佞幸”之名的瞎子,出现在这象征着至高权柄的太极殿,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讽刺和隐患。晋弃会如何处置他?是彻底将他藏起来,还是……为了所谓的“圣明”,将他这个“污点”彻底抹去?


    就在沈杯汝指尖冰凉,几乎要支撑不住跪姿时,头顶上方,终于响起了那道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仪,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殿:


    “抬起头来。”


    沈杯汝依言,微微抬起了头,空洞的眼窝“望”向那声音的来源。


    晋弃的目光,落在他苍白脆弱的脸庞,和那覆眼的素白绸带上,停留了许久。然后,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竖耳倾听的朝臣和内侍耳边:


    “即日起,沈氏杯汝,入住椒房殿。”


    椒房殿?!


    那是中宫皇后所居之所!


    满殿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完全不合礼法、悖逆人伦的旨意震得魂飞魄散!让一个男子,一个瞎子,入住象征母仪天下的椒房殿?!这……这简直是骇人听闻!是将千年礼法、祖宗规制践踏于脚下!


    有几个老臣嘴唇翕动,似乎想要拼死进谏,可当他们触及新帝那双深不见底、翻涌着未散血光的眸子时,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化作了一声无声的颤抖。


    晋弃仿佛没有看到那些惊惧交加的目光,他的视线,始终落在沈杯汝身上。他看着沈杯汝因为震惊而微微张开的、失了血色的唇,看着他骤然僵直的身体。


    他俯下身,在无数道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亲手将沈杯汝从冰冷的地面上扶了起来。然后,在所有人的窒息般的寂静中,他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在沈杯汝耳边,一字一句地,重复了那夜在地牢中的话语,只是这一次,更加清晰,更加不容置疑:


    “这万里江山,若连一个人都护不住,朕要来何用?”


    “你不是罪臣,不是男宠,更非污点。”


    “你是朕的人,是晋悔之心悦之人,是这大梁皇宫……唯一的,主人。”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牵着沈杯汝冰凉颤抖的手,在满朝文武呆若木鸡的注视下,一步步,踏过染血的金砖,走向那象征着无上尊荣,也必将引来无尽风波的……椒房殿。


    沈杯汝被他牵着,踉跄前行。他看不见身后那些或惊恐或鄙夷的目光,看不见这富丽堂皇却又杀机四伏的宫殿,他只感觉到握着他的那只手,坚定,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暖,和一种与全世界为敌,亦在所不惜的决绝。


    泪水,再一次无声地滑落,浸湿了绸带。


    这一次,不再是恐惧,不再是委屈。


    而是一种沉重的、混杂着无尽悲辛与一丝微弱释然的……宿命感。


    这用血与火铺就的帝位,这惊世骇俗的册立,这前方注定荆棘密布的道路……便是他们之间,那始于毁灭、纠缠于痛苦、最终在这权力之巅,以最极端的方式确认的……扭曲而唯一的归宿。


    他终究,还是被他牢牢锁在了身边。


    在这九重宫阙的最高处,共享这无上荣光,也共担那万世骂名。


    当夜,椒房殿内红烛高燃,却并无半分喜庆。沈杯汝穿着那套触感华丽繁复、象征着皇后尊位的祎衣,安静地坐在宽大的龙床边。这衣服于他而言,依旧沉重得如同枷锁。


    晋弃走进来时,已褪去了沉重的朝服,只着一身玄色常服,带着一身洗刷不尽的疲惫与血腥气。他走到床边,看着沈杯汝穿着祎衣的模样,那素白绸带与极致华丽的服饰形成的反差,透着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与美丽。


    他伸出手,轻轻抚上沈杯汝覆眼的绸带。


    “怕吗?”他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沈杯汝微微偏头,感受着他指尖的温度,轻轻摇了摇头。


    “外面……会有很多声音。”晋弃的声音低沉,“史官的笔,也不会留情。”


    “我知道。”沈杯汝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平静。


    晋弃沉默了片刻,忽然道:“朕今日,在太极殿上,看着下面那些人的眼神……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母亲废我太子时,那些宗亲大臣,也是这般眼神。”他的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深沉的漠然,“厌恶,恐惧,觉得我玷污了皇室的清白。”


    沈杯汝的心微微一颤。


    “所以,”晋弃的手指,缓缓滑落到沈杯汝穿着祎衣的肩头,那上面绣着展翅的凤凰,“朕偏要如此。偏要让你住进这椒房殿,偏要让全天下都知道,朕心悦何人。”


    他凑近沈杯汝,气息拂过他耳畔:“这龙椅,这江山,既然到了朕手里,规矩……就该由朕来定。”


    沈杯汝抬起手,摸索着,找到了晋弃放在他肩头的手,然后,轻轻握住。


    “陛下……”他顿了顿,似乎不太习惯这个称呼,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草民……不,臣……眼睛虽盲,但心……看得见。”


    晋弃反手握住他冰凉的手指,收拢在掌心。


    “睡吧。”他最终只说了这两个字,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与他一同躺在了那张象征着天下至尊的龙床上。


    红烛摇曳,映照着殿内奢华而冷清的陈设,也映照着龙床上相互依偎的两人。


    一个是用血与火夺取江山的帝王,一个是因他而永坠黑暗的“皇后”。


    前路注定坎坷,史书必将如刀。


    但此刻,在这权力的巅峰,在这无尽的黑暗中,他们至少……还有彼此。


    红烛泪尽,天光未明。


    椒房殿内弥漫着龙涎香也压不住的、若有似无的血腥气,那是从新帝晋弃的衣袍间,从昨夜宫变的记忆里,丝丝缕缕渗透出来的。沈杯汝醒着,他向来浅眠,尤其是在这全然陌生的、象征着无上尊荣却也空旷得令人心慌的宫殿里。


    身侧的晋弃呼吸平稳绵长,似乎已然沉睡。可沈杯汝知道,像他这样的人,即使在睡梦中,也必然保留着一丝警觉。他不敢妄动,只是静静地躺着,任由那沉重的祎衣压在身上,繁复的刺绣纹路硌着皮肤,提醒着他此刻荒诞又真实的处境。


    皇后。


    多么可笑又可怕的称谓。于他一个男子,一个双目已瞎、连自身都难保的废人而言,这身份不是恩宠,是架在烈火上的刑具,是悬于颈侧的利刃。他能想象得到朝野上下的哗然,史官笔下的诛心,以及那深宫之中无数双藏在暗处、或嫉恨或鄙夷的眼睛。


    可晋弃……他就这样做了。用最蛮横、最不容置喙的方式,将他推上了这风口浪尖。


    沈杯汝微微侧过头,空洞的眼窝“望”向身侧之人的方向。他看不见晋弃的睡颜,只能凭借呼吸声和体温感知他的存在。就是这个男人,毁了他的人生,又给了他一个更加畸形、更加危险的“归宿”。恨吗?或许曾经是有的。但如今,那恨意早已在一次次恐惧、挣扎、绝望与那零星半点、却足以燎原的“温柔”中,被磨得模糊不清了。


    剩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的,混杂着恐惧、依赖、怜悯,以及连他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扭曲的眷恋。


    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手,指尖在空中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带着一丝颤抖,轻轻探向了晋弃的方向。


    他触到了微凉的丝质寝衣,然后是寝衣之下,坚实而温热的胸膛。指尖下的肌肤,带着生命的活力,也蕴藏着足以颠覆乾坤的力量。他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仿佛被那温度烫到。


    就在这时,他触碰到了一小片微微凹凸不平的皮肤。位置,正在左胸心口处。


    是了……是那七个字。


    “一片幽心冷处浓”。


    他用泪与血,在那上面“写”下的诗句。


    指尖传来的触感细微而清晰,那愈合中的伤痕,像一道无声的烙印,刻在晋弃的心上,也刻在了他们之间那理不清的孽缘里。


    沈杯汝的指尖停留在那里,久久未动。


    忽然,一只大手覆上了他微凉的手背,将他的手掌更紧地按在了那片伤疤之上。


    沈杯汝吓了一跳,身体瞬间僵硬。


    “摸到了?”晋弃的声音带着刚醒时的沙哑,在寂静的寝殿里响起,并无睡意,显然早已醒来多时。


    “……嗯。”沈杯汝低低应了一声,想要抽回手,却被晋弃牢牢按住。


    “那就记住这感觉。”晋弃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记住它刻在哪里。”


    沈杯汝的心猛地一缩。


    “外面的人,会骂你是祸国的妲己,是魅主的褒姒。”晋弃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可话语里的内容却字字惊心,“史官会写下‘帝惑于佞幸沈氏,强立为后,纲常沦丧’。”


    他翻过身,面对着沈杯汝,即使知道他看不见,那目光也如有实质般落在他覆眼的绸带上。


    “怕吗?”


    沈杯汝抿紧了唇,没有立刻回答。怕,怎么会不怕?他一个瞎子,被置于这天下人目光的焦点,被架上这礼教伦常的火堆炙烤。


    “臣……”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臣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外面的骂声,史书的笔墨……于臣而言,并无分别。”


    他顿了顿,被晋弃按住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指尖轻轻擦过那道伤疤。


    “臣只记得……这道疤,是臣留下的。也只记得……陛下此刻……在这里。”


    他避开了那些纷扰的外界,只将一切归于这方寸之间的触碰与存在。这是他的回答,也是他唯一能抓住的、真实的东西。


    晋弃沉默了片刻。黑暗中,沈杯汝能感觉到他那道沉沉的视线,仿佛要穿透绸带,看进他灵魂深处。


    良久,晋弃忽然低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却让沈杯汝无端地感到一阵心悸。


    “很好。”他松开了按住沈杯汝的手,转而揽住他的腰,将他又往自己怀里带了带,两人的身体紧密相贴,再无一丝缝隙。“记住你说的话。”


    他的唇几乎贴着沈杯汝的耳廓,温热的气息拂过:


    “从今往后,朕在何处,你便在何处。这龙椅,这江山,这万世骂名……你都陪着朕。”


    “一起扛。”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带着千钧之力,重重砸在沈杯汝的心上。


    不是询问,不是商量,是命令,也是……羁绊。


    沈杯汝闭上了眼睛,任由自己沉溺在这充满掠夺气息却又带着一丝奇异的、令人安心的怀抱里。


    窗外,天色将明未明,新帝临朝的第一日即将到来。而在这象征着他无上权柄也禁锢着他毕生秘密的椒房殿内,他与他那不容于世的“皇后”,正共享着这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片刻的、扭曲的宁静。


    前路是深渊,是刀山,是烈火。


    但他们,已别无选择,只能紧紧缠绕着,一同坠落,或是一同……走下去。


    直到,命运的终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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