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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一片幽心

作者:山岛嘉陵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这个无声的、带着颤抖的安抚,如同一点微弱的星火,落入了晋弃那片早已冰封沉寂的心湖深处,激起了难以言喻的涟漪。他浑身猛地一震,环抱着沈杯汝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他彻底揉入自己的骨血,以此来填补那道陈年旧伤带来的、永不磨灭的空洞与寒意。


    沈杯汝被他勒得几乎喘不过气,却没有任何挣扎。他的脸颊被迫贴在晋弃微凉的、带着汗意的颈侧,那强有力却紊乱的心跳声清晰地传入他耳中。在这极致的亲密与无声的痛楚交织中,一个电光火石般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劈开的闪电,骤然照亮了他心中长久以来的迷雾与委屈。


    他知道了。


    他终于明白了,当年晋弃为何会因为那句“一片幽心冷处浓”,就对他施以那般酷烈的“目眇之”。


    不是因为那诗句真的有什么大逆不道的不臣之心。


    不是因为晋弃厌恶他那点微不足道的恋慕。


    甚至不完全是出于帝王心术的猜忌与冷酷。


    而是因为……他“看见”了。


    他看见了晋弃那隐藏在滔天权势与冷硬外壳之下,最隐秘、最脆弱、也最不容于世的部分——那份对同性的,被视为原罪、曾招致灭顶之灾的“喜欢”。


    他沈杯汝,一个凭借几分才气偶然闯入晋弃视野的少年,竟在不自知间,用他那双过于清澈、盛得下诗酒风流的眼睛,精准地“窥见”了晋弃内心深处那个被血腥封印的、“好龙阳”的罪名和污点。


    他那句无心流露、却暗合自身心绪的“幽心”,在晋弃看来,无异于一把钥匙,一把试图撬开那扇染血记忆之门的钥匙。他那专注的、或许带着不自知倾慕的凝视,在晋弃的感受里,或许就如同当年那些发现了他与书童秘密的、带着审视与厌恶的目光一样,令人恐惧,令人暴戾。


    所以,晋弃要弄瞎他的眼睛。


    不是惩罚他的“不臣”,而是剥夺他“窥视”的能力。


    不是厌弃他的“恋慕”,而是恐惧那“恋慕”所指向的、他自己都无法直面和承受的过去。


    是要彻底抹去那双可能“看见”他真实污点的眼睛,如同当年那些知情者被灭口一样,将这个可能存在的“威胁”连根拔起。


    原来……竟是如此。


    这认知带来的不是释然,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荒谬的悲凉与心痛。他承受这永坠黑暗的痛苦,竟是因为这样一个……这样一个源于另一个人内心最深创伤的、扭曲的“自保”。


    泪水再次无声地滑落,这一次,不是为了自身的苦难,而是为了身后这个紧紧抱着他、仿佛要从他这残破身躯里汲取一丝暖意的男人。为了他那段被残忍扼杀的少年情愫,为了他那被迫戴上的、冰冷坚硬的权力面具,也为了他们之间这始于毁灭、纠缠于痛苦、如今却又诡异地缠绕在一起的、千疮百孔的命运。


    他慢慢收回了那只轻抚晋弃脊背的手,转而用双臂,同样紧紧地回抱住了对方。尽管他的力量如此微薄,他的拥抱如此笨拙。


    他不再说话。


    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只是用这具残破的、曾被对方亲手摧毁的身体,用这无声的拥抱,告诉这个同样伤痕累累的灵魂——


    我看见了。


    不是用眼睛。


    但我看见了你的痛。


    而我……在这里。


    晋弃感觉到怀中这具身体的回应,那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似乎在这一刻,终于有了一絲极其细微的松动。他将脸更深地埋进沈杯汝的颈窝,嗅着那混合着药味、泪水和独属于这少年气息的味道,仿佛这是唯一能让他在这血腥过往与冰冷现实中,得以片刻喘息的浮木。


    内室里,**的气息尚未完全散去,却又被一种更为沉重、也更为复杂的情绪所取代。两个被命运折磨得遍体鳞伤的人,在这无尽的黑暗里,以一种近乎惨烈的方式,终于触碰到了彼此灵魂深处,最不堪、却也最真实的伤口。


    这一次,他们没有再互相伤害。


    只是紧紧地依靠着,像两株在悬崖边相互缠绕的藤蔓,汲取着对方身上那一点可怜的、带着痛楚的温度。


    内室里,那令人窒息的掠夺与倾诉过后,只剩下沉重而混乱的喘息,以及无声流淌的泪水。晋弃依旧紧紧抱着沈杯汝,将脸埋在他颈间,仿佛那是唯一能隔绝外界一切风雨的避难所。沈杯汝被他勒得生疼,却只是温顺地承受着,双臂也回抱着他单薄却蕴含着无尽力量的脊背。


    良久,晋弃紧绷的身体才微微放松了些许,但依旧没有松开怀抱。


    就在这片死寂与依偎之中,沈杯汝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从晋弃的怀抱中微微挣脱出一点空隙。


    晋弃察觉到他的动作,手臂下意识地又要收紧,却听到沈杯汝用那带着浓重哭腔、却异常清晰的沙哑声音低低道:


    “王爷……让草民……再‘写’一次……”


    晋弃的身体猛地一僵,深不见底的眸子骤然缩紧,锐利如刀的目光瞬间钉在沈杯汝覆眼的绸带上。再写一次?写什么?他难道还敢……


    沈杯汝没有给他质问的机会。他抬起一只手,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虔诚与绝望。他没有去寻找笔墨——那对他而言早已是上辈子的东西。他只是,用指尖,轻轻拂过自己被泪水彻底浸湿、甚至混合着之前挣扎时蹭破伤口渗出的细微血丝的鬓角。


    然后,他将那沾满了冰凉泪水与温热血渍的指尖,缓缓地、颤抖地,探向了晋弃的胸膛。


    晋弃玄色的寝衣衣襟微敞,露出了一小片紧实温热的肌肤。


    当那带着泪血湿意的冰凉指尖,触碰到自己心口皮肤的瞬间,晋弃浑身剧震,几乎要本能地将这胆大包天的人掀开。可他看着沈杯汝那苍白至极、泪痕交错却一片决然的脸,看着他那双即使覆着绸带也仿佛能透出某种执拗光芒的“视线”,那已经运起的力道,竟硬生生地停滞在了半途。


    他倒想看看,这瞎子,究竟要做什么!


    沈杯汝的指尖,就那样,蘸着属于自己的泪与血,在晋弃剧烈心跳的擂动之下,开始在他心口的皮肤上,一笔一划地,艰难地“书写”。


    没有视觉的引导,全凭记忆和指尖的触感。他的动作很慢,很轻,带着一种易碎的专注。冰凉的湿意伴随着细微的刺痛感,在晋弃的皮肤上蜿蜒游走。


    晋弃死死地盯着他,感受着那指尖划过的轨迹。起初是混乱的,但随着那笔画逐渐成型,一个惊心动魄的字眼,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烫在了他的心口——


    一。


    然后是片。


    幽。


    心。


    ……冷……处……浓……


    “一片幽心冷处浓”。


    还是这句诗!


    当年招致剜目之祸的那七个字!


    晋弃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仿佛在这一刻逆流。狂怒、震惊、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尖锐的刺痛感,瞬间席卷了他!他几乎要立刻掐死这个不知死活、竟敢再次用这句诗来挑衅他、提醒他那段不堪过往的瞎子!


    可就在他戾气勃发,即将失控的刹那,他猛地对上了沈杯汝的脸。


    没有恐惧,没有挑衅,甚至没有委屈。


    只有一片空茫的、仿佛燃尽了一切情绪的平静。那不断从绸带下缘渗出的泪水,混合着唇边咬出的血痕,顺着他苍白的下颌滑落,滴答,滴答,落在两人之间,也落在了晋弃那正被“书写”着诗句的心口上。


    那冰凉的泪水,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净化力量,瞬间浇熄了晋弃翻腾的怒火。


    他忽然……明白了。


    沈杯汝不是在挑衅,不是在控诉。


    他是在用这种最绝望、最卑微、也最直接的方式,将自己那颗曾经被这句诗所代表的情思、所招致的灾祸、以及如今依旧残存的心意……血淋淋地、毫无保留地,刻还给他。


    当年,他用这句诗,“看”见了晋弃的隐秘,招来了黑暗。


    如今,他用泪与血,“写”回这句诗,告诉晋弃——我看见了,我承受了,而它……依然在我心里。现在,我将它还予你,刻在你的心上,与你那不愿示人的秘密,一同埋葬,或者……一同背负。


    这不是报复。


    这是……交付。


    当最后一个“浓”字的笔画,带着颤意和血泪,在晋弃心口落定之时,沈杯汝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手臂无力地垂落下去,整个人虚脱般地向后软倒。


    晋弃猛地伸出手,再次将他捞回,紧紧箍在怀里。


    他低头,看着自己心口那片微湿的、带着淡红血痕的字迹。那字迹歪歪扭扭,毫无章法,是盲者绝望的涂鸦,却比任何名家法帖都更深刻地,烙在了他的皮肤上,烫进了他的心脏里。


    他抬起手,指腹缓缓抚过那七个字。触感冰凉而湿润,带着泪水的咸涩和血的微腥。


    良久,良久。


    内室里只剩下两人交融的、并不平稳的呼吸声。


    最终,晋弃收紧手臂,将沈杯汝更深地按进自己怀里,仿佛要将他揉碎,让那心口的字迹也一同印刻在对方的骨血之中。


    他低下头,下颌抵着沈杯汝柔软的发顶,用一种极其低沉、仿佛穿越了漫长时光与无尽痛楚的、带着一丝微不可察颤音的语气,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在他耳边说道:


    “朕……看见了。”


    不再是“本王”,而是“朕”。


    不再是疑问或斥责,而是……确认。


    沈杯汝在他怀中,轻轻闭上了眼睛(尽管毫无意义),泪水却流得更凶。


    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痛苦。


    那泪水中,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尘埃落定般的……释然与悲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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