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弃不再来了。
起初是一天,两天,沈杯汝还能靠着那日喂粥、上药时残存的、近乎滚烫的记忆勉强支撑。他甚至在心底为晋弃开脱,战事虽定,但后续的清算、朝局的稳固,千头万绪,他定然是忙得脱不开身。
可三天,五天,十天过去了……墨渊堂内,除了每日准时送来的汤药、饭食,和孟令岩那永远听不出情绪的、简短的禀报与伺候,再没有那独特的、带着冷松香气的沉稳脚步声响起。
希望如同被细沙逐渐掩埋的火种,一点点熄灭,最后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沈杯汝躺在榻上,只觉得浑身越来越冷。那些短暂的、带着血腥气的温柔,那些惊世骇俗的告白,那套触感清晰的皇后祎衣……难道都是他重伤虚弱之下,产生的幻觉吗?是他这个瞎子,在无尽的黑暗与痛苦中,生出的可悲臆想?
再一想,便觉得这猜测合情合理。他是什么人?一个眼瞎目盲,连生活都无法自理的废人,每日需靠白绸遮住那可怖的眼窝,才能不吓着旁人。这样的他,如何能配得上那母仪天下的皇后冕服?如何能值得权倾天下的晋王,倾注那般不合常理的心思?
王爷他……或许只是可怜他。可怜他无依无靠,可怜他受此无妄之灾,又或许,是出于某种更深沉的、他无法理解的权谋考量,才一时兴起,说了那些话,做了那些事。如今大局已定,他这枚棋子失去了价值,或者碍了眼,自然便被弃之不顾了。
这个念头如同毒蔓,一旦生出,便疯狂滋长,缠绕得他几乎窒息。心口处传来一阵阵细密的、如同针扎般的疼痛,比身上的淤伤更让他难以忍受。
他开始日日追问孟令岩,声音从最初的带着一丝期盼,渐渐变得麻木而机械。
“孟侍卫,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是天亮了吗?”
“孟侍卫,今日……王爷可会过来?”
“孟侍卫,外面……下雨了吗?王爷他……还在忙吗?”
每一次,得到的都是孟令岩毫无波澜的回答。
“已是辰时。”
“王爷未曾吩咐。”
“未曾下雨。王爷行踪,属下不知。”
都是徒劳。
他像个被困在时间牢笼里的囚徒,失去了视觉,也失去了对时间流逝的确切感知,只能依靠孟令岩简短的回答,来确认又一天在希望与失望的循环中蹉跎而过。
身上的伤,好得很慢。或许是心神耗竭,了无生趣,连带着恢复也变得迟滞。他常常觉得四肢乏力,稍微动一动,那愈合中的骨头和肌肉便传来隐隐的酸痛。他开始害怕,怕自己不仅瞎了,还会变成一个缠绵病榻、手无缚鸡之力的残弱之人。
若真那样,他就彻彻底底是个废人了。
一个无用的、只会拖累别人的、惹人厌弃的瞎子。
这个认知让他陷入更深的绝望。他不再追问孟令岩,只是终日沉默地躺在榻上,或是被扶着在窗边坐一会儿。他不再去摸索那套被他藏在柜子深处、不敢再碰的皇后祎衣,甚至连触碰自己身上柔软的衣物,都觉得是一种讽刺。
晋弃曾经带来的那一点点如同幻觉般的暖意,如今已彻底被冰冷的现实和自我的厌弃所取代。他像一株彻底失去水源的植物,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走向枯萎。
偶尔,在夜深人静时,他会将脸深深埋进枕头里,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属于晋弃的冷松香。但那气息太淡了,淡得仿佛随时都会消散,如同他那人一样,捉摸不定,遥不可及。
他终究,还是只剩自己一个人了。在这无尽的、冰冷的黑暗里。
日子如同凝固了的墨块,沉滞而灰暗。沈杯汝躺在榻上,或是被扶着呆坐在窗边,所能感知的世界,只剩下汤药的苦涩、身体深处绵延不绝的钝痛,以及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寂静。
他常常会想起从前。那些没有失明的日子,是何等的鲜活与忙碌。晨起诵读圣贤书,与三五好友品茗论诗,挥毫泼墨间便是锦绣文章,为了春闱科举日夜苦读,偶尔兴起,抚琴一曲,或于春日泛舟,秋日登高……那时,光阴是流转的,是充满希望与可能的。
即便后来眼盲了,被困在这王府里,至少他还能摸索着走到院中,感受风的温度,嗅闻花的香气,怀着一丝卑微的期盼,等待着那或许会出现的脚步声。王爷肯见他的时候,哪怕只是短暂的触碰,一句听不出情绪的话语,都足以让他心潮起伏,反复咀嚼,耗费掉大半的心神。
可现在,他连这最后一点微小的“活动”和“期盼”都失去了。他只能被困在这方寸榻椅之间,像一件被彻底遗忘的陈旧摆设。每日睁开眼(尽管毫无意义)便是喝药,然后便是漫长的、无事可做的空白,除了沉浸在自怜自艾的泪水中,便是被那“已成废物”的恐惧死死攫住。
他不能这样下去。
这个念头在某次喝完那碗苦得舌根发麻的药汁后,异常清晰地浮现出来。他不能真的变成一个只会哭泣、只会等待喂食、连自己都唾弃自己的废人。哪怕……哪怕只是做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小事,证明自己并非全然无用。
他摸索着,朝向孟令岩大概的方向,声音因为长久沉默和虚弱而显得格外干涩细微,带着小心翼翼的恳求:
“孟……孟侍卫……”
孟令岩无声地靠近了一步,表示他在听。
沈杯汝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指尖无意识地揪着身下的褥子,鼓起极大的勇气才继续开口:“我……我整日躺着,也……也无事可做。不知……不知府中可有……一些简单的、我能做的活计?”
他顿了顿,生怕对方拒绝,又急忙补充,声音里带着难堪的卑微:“比如……缝补些不紧要的衣物?或是……整理线团?我、我虽看不见,但手……手或许还能做些简单的……”他甚至尝试着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在空中无力地比划了一下,仿佛想证明自己并非完全无用。
孟令岩沉默着。那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在沈杯汝心头,让他刚刚鼓起的勇气迅速消散,脸颊泛起羞愧的红色。他果然……是没用的吧?连这点小事,恐怕都没人放心交给他一个瞎子。
就在沈杯汝几乎要放弃,将脸重新埋进阴影里时,孟令岩平板的声音响起了:
“公子稍候。”
过了一会儿,沈杯汝感觉到孟令岩将什么东西放在了他手边的榻上。他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触手是柔软的布料,和一些缠绕在一起的、细滑的丝线。
“是一些旧荷包和散乱丝线。”孟令岩解释道,“公子若觉闷,可将丝线按颜色粗略分拣,或是……尝试将荷包上松脱的线头修剪平整。不必勉强,打发时间即可。”
没有给他缝补衣物的重任,只是最简单、甚至称不上是“活计”的零碎事情。但沈杯汝的眼睛(尽管看不见)却瞬间亮了一下,像是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一根浮木。
“多谢……多谢孟侍卫!”他连声道谢,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他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在那堆布料和丝线中摸索起来。
手指触碰到冰凉滑腻的丝线,它们纠缠在一起,乱作一团。他耐心地,用指尖极其小心地去感受那细微的差别,试图将它们一根根分开。这对他而言并非易事,失去了视觉,所有的判断都依赖触觉,进展缓慢得令人沮丧。有时好不容易理出一根,又因为看不见而与其他线重新缠绕在一起。
还有那荷包,他摸到上面有刺绣的凸起花纹,指尖循着纹路移动,寻找那些可能翘起的、需要修剪的线头。动作笨拙而生涩,好几次差点用小小的剪刀伤到自己。
但他没有放弃。
额角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苍白的脸上因为专注而泛起一丝微红。这简单到近乎可笑的事情,此刻却成了他对抗虚无、证明自己并非全然无用的全部意义。
他不再只是躺着哭泣或发呆。他有了“事情”可做。
在这永恒的黑暗里,这微不足道的分拣丝线、修剪线头,成了他重新连接这个冰冷世界、维系那点可怜尊严的,唯一方式。
沈杯汝的学习能力,似乎并未因失明而完全湮灭。在那片永恒的黑暗里,他的触觉和听觉变得异常敏锐。日复一日地摸索那些丝线,他竟真的从最初的手足无措,渐渐寻到了一些规律。不同颜色的丝线,因染料的差异,触手的感觉竟有极其细微的不同——靛蓝的线似乎更硬挺些,朱红的线带着些许涩意,月白的线则格外柔滑。他开始能凭借指尖这微不足道的差别,将混杂的丝线大致分拣开来。
他甚至开始尝试用这些丝线编织些简单的结。起初只是无意识的缠绕,后来,不知怎的,一个隐秘而大胆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悄然探头的藤蔓,缠绕上他的心。
他回忆着晋弃常穿的玄色。那是一种极深的、近乎吞噬一切光线的黑。他小心翼翼地,从丝线里挑出触感最接近记忆中那种衣料质感的深色丝线,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开始笨拙地编织。他编得很慢,全凭手指的感觉和心中的想象,每一个结都打得极其认真。他想编一条简单的手链,不需要任何纹饰,只是最朴素的样式,就像晋弃那个人,看似简洁,内里却蕴藏着无尽的深沉与力量。
这过程耗费了他许多个日夜。当那条细细的、触手微凉滑韧的玄色手链终于在他指尖下成型时,他心中涌起一股久违的、微弱的成就感,以及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悸动。他小心翼翼地将它捧在手心,那一点点重量,却仿佛承载了他所有不敢宣之于口的、卑微又炽热的心事。
然而,这短暂的满足感很快便被巨大的恐慌所取代。
他这是在做什么?
揣着这样拐弯抹角的心思,编织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小玩意儿,妄图……妄图什么呢?王爷那样的人,洞察人心,最是厌恶这种藏头露尾、自作多情的把戏。他定然会看穿这手链背后那点可怜的、见不得光的情意。
然后呢?
然后会如何?
沈杯汝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脸色一点点褪成惨白。他仿佛又听到了那三个字,如同丧钟般在耳边响起——“目眇之”。
是了,上一次他藏了不该有的心思,换来的是永坠黑暗。这一次,若再被察觉,等待他的会是什么?是更残酷的惩罚?还是彻底的厌弃与驱逐?
这手链不能留!它是个祸害,是他痴心妄想的证据,会招致灾祸!
他慌了神,下意识地就想将这东西毁掉。他摸索着,急切地想要找到那把用来修剪线头的小剪刀。指尖在榻边的矮几上慌乱地扫过,碰倒了茶杯也浑然不觉。
“剪刀……剪刀呢……”他低声喃喃,声音里带着哭腔和恐惧。他想向孟令岩求助,可这话该如何开口?难道要说,请给我剪刀,我要毁掉这条我偷偷编织的、蕴含着我大不敬心思的手链?
他正陷在这巨大的恐慌与无助中,进退维谷,浑身冰凉之际——
外间,那扇隔绝了内室与外面世界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了。
一阵熟悉的、带着风尘与隐约硝烟气息的冷松香,如同无形的潮水,瞬间漫涌进来,充斥了整个房间。
那沉稳的、独一无二的脚步声,踏在地板上,不疾不徐,却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沈杯汝骤然停滞的心跳上。
是晋弃。
他回来了。
就在沈杯汝最慌乱、最无措、最想隐藏罪证的这一刻。
沈杯汝整个人如同被瞬间冻结,僵在榻上,动弹不得。那只紧紧攥着玄色手链的手,藏在宽大的袖袍下,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另一只还在徒劳摸索剪刀的手,也停滞在半空中,忘了收回。
他能感觉到那道沉甸甸的、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的目光,已经落在了他的身上。
完了。
他绝望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