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透过窗纸,将室内映得一片朦胧的亮。沈杯汝是在浑身无处不在的钝痛中醒来的,意识回笼的瞬间,地牢的阴冷、拳脚的触感、还有晋弃那番惊心动魄的告白,便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让他一阵恍惚。
没等他挣扎着试图坐起,一双沉稳的手便已轻轻按住了他的肩膀。
“别动。”
是晋弃的声音。他竟似乎一直守在榻边。
沈杯汝立刻僵住,不敢再动。随后,他感觉到晋弃的手臂穿过他的颈后,小心地将他扶起些许,在他背后垫上了柔软的靠枕。动作算不上多么娴熟,甚至带着几分生硬的谨慎,与他平日发号施令时的果决截然不同。
“孟令岩呢?”沈杯汝下意识地低声问了一句,话出口才觉不妥,连忙抿住了唇。
晋弃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端过一旁小几上一直温着的药粥。瓷勺与碗壁碰撞发出清脆的轻响,他舀起一勺,仔细地吹了吹,确定温度适宜后,才递到沈杯汝唇边。
“吃点东西。”他的语气依旧是命令式的,不容拒绝。
沈杯汝茫然地“望”着前方,顺从地微微张口。温热的、带着淡淡药香和米香的粥滑入喉咙,滋润了他干涩的食道。他小口小口地吞咽着,整个过程都处在一种极不真实的恍惚之中。权倾朝野的晋王,那个曾因一句诗便下令弄瞎他眼睛的男人,此刻竟在亲手喂他喝粥。
每一勺都间隔得恰到好处,不急不缓。晋弃没有说话,沈杯汝也不敢出声,内室里只剩下细微的吞咽声和勺碗轻碰的声音。这沉默的喂食,比任何言语都更让沈杯汝心绪翻涌。他像个精致的瓷娃娃,被小心地对待着,可这对待的背后,是他破碎的身体和再也回不去的人生。
一碗粥见了底,晋弃放下碗勺。紧接着,沈杯汝闻到了金疮药膏那特有的、清凉中带着苦涩的气味。
“身上的伤,需要上药。”晋弃的声音平铺直叙,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公事。
沈杯汝的身体瞬间绷紧,指尖无意识地揪住了身下的褥子。上药……意味着要褪去衣衫,要将那些青紫交加、不堪入目的伤痕,彻底暴露在这个人面前。
“我……我自己……”他试图挣扎,声音微弱。
“你看不见。”晋打断了他,语气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沈杯汝哑口无言,是啊,他看不见。连最简单的穿衣吃饭都需要人帮助,何况是给背脊、腰侧那些自己根本无法触及的部位上药?
他感觉到晋弃的手指,落在了他寝衣的系带上。那微凉的指尖碰到他颈侧的皮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系带被解开,微凉的空气触到他肩头裸露的肌肤,他猛地瑟缩了一下,耻辱感如同火焰般灼烧着他的脸颊。
寝衣被轻轻褪至腰际,将大片肌肤暴露在空气中,也暴露在晋弃的视线下。沈杯汝死死低着头,恨不能将整个人都藏起来。他能想象自己此刻的模样,苍白瘦削的身体上,布满了在地牢里留下的、深浅不一的淤痕,有些地方甚至破了皮,结着暗红的血痂。丑陋,狼狈,不堪入目。
晋弃的目光沉沉地落在那一片青紫之上,呼吸似乎有瞬间的凝滞。他没有立刻动作,只是看着。那目光如同实质,沈杯汝只觉得被他看过的地方,都像是被烙铁烫过一样。
然后,微凉的药膏被抹了上来。晋弃的指尖蘸着药膏,开始在他背脊、腰侧的淤伤处缓缓涂抹、揉按。他的动作起初有些生涩,似乎并不擅长做这种事,但很快便找到了力道,不轻不重,试图将那药力化开,促进淤血消散。
那触感……沈杯汝紧紧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疼痛是必然的,尤其是在淤青严重的地方,每一次按压都带来尖锐的痛感。但比疼痛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这种被剥开一切伪装、毫无保留地呈现在对方面前的羞耻感,以及……那指尖流连时,带来的另一种陌生的、令人心慌意乱的战栗。
他喜欢的人,正在触碰他最不堪的伤处。
这认知让他浑身僵硬,连脚趾都紧紧蜷起。
晋弃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紧绷,动作微微一顿,但并未停止。他的手指继续在那片冰冷的、带着伤痕的肌肤上游走,从纤细的腰侧到单薄的肩胛,每一处淤青都被仔细地照顾到。他的指尖带着薄茧,有些粗粝,那触感鲜明得可怕,与他此刻沉默而专注的态度形成一种诡异的矛盾。
整个过程,晋弃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有药膏抹开时细微的声响,和两人之间几乎不可闻的呼吸声。
沈杯汝闭着眼(尽管毫无意义),感受着那微凉指尖划过肌肤的轨迹,感受着疼痛之下的那一点点被强行给予的“照料”。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滴落在枕畔。
他不知道这算什么。
是补偿?是占有欲作祟下的怜悯?还是……那所谓的“心悦”之下,一丝真实的疼惜?
他分不清,也无力去分辨。
他只知道,在这令人窒息的亲密与屈辱交织的时刻,他残破的身体和混乱的心,都在这人的掌控之下,无处可逃。
当最后一处伤被上好药,寝衣被重新拉上,系带也被仔细系好时,沈杯汝几乎虚脱。他瘫软在靠枕里,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酷刑。
晋弃收拾好药瓶,站起身。他站在榻边,低头看着沈杯汝苍白疲惫、泪痕未干的脸,看了许久。
最终,他只是伸手,用指腹极其快速地、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地,擦过沈杯汝湿润的眼角。
“好好休息。”
留下这句话,他转身离开了内室。
沈杯汝独自躺在榻上,身上还残留着药膏的清凉和那人指尖的触感。他抬起颤抖的手,轻轻碰了碰刚刚被擦拭过的眼角,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温度。
一切,都混乱得像一场醒不过来的迷梦。
日子便在汤药、昏睡与晋弃那沉默却无处不在的照料中,一天天滑过。沈杯汝身上的伤渐渐好转,剧烈的疼痛被一种更深沉的、浸入骨髓的疲惫与虚无取代。他像一株失去阳光的植物,在黑暗中缓慢地、被动地恢复着生机。
这日,孟令岩伺候他喝完药,并未像往常一样立刻收拾离开,而是用那平板无波的声音禀报道:“公子,王爷吩咐,请了京中最好的云锦阁裁缝入府,为您裁制新衣。待您身子大好了,便可穿戴。”
沈杯汝怔了怔,有些茫然。新衣?他一个瞎子,终日困在这墨渊堂内,穿什么,又有何分别?不过是蔽体罢了。他轻轻“嗯”了一声,并未放在心上。
然而,过了几日,当孟令岩将一套已然制好、熨烫平整的衣物捧到他面前时,沈杯汝却在那华美柔软的触感中,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他伸出手,苍白纤细的指尖带着几分迟疑,轻轻抚上那叠放整齐的衣物。料子是极好的,触手温凉滑腻,是顶级的丝绸,上面用金线银丝绣着繁复无比的花纹。他慢慢地、仔细地摸索着。
先是衣领,高耸而立,边缘滚着精致的边,绣着连绵的云纹。然后是宽阔的衣袖,袖口极大,几乎垂地,上面用细密的手法绣着展翅的凤鸟,羽翼华丽,尾羽逶迤。他的指尖顺着衣襟向下,触到了腰封的位置,那里更是纹样密集,似乎是龙凤呈祥的图案,镶嵌着细小的、触感冰凉坚硬的宝石或玉片。下裳是长裙的式样,层叠繁复,绣着山河社稷的暗纹,庄重而磅礴。
这……这绝不是寻常男子所穿的袍服,甚至不是亲王规制的常服或礼服。
沈杯汝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他不敢相信,手指更加急切、却也更加颤抖地在那衣物上反复摸索、确认。那纹样,那制式,那无处不在的、象征着至高尊荣与地位的凤凰与山河图案……
这分明……分明是皇后的祎衣规制!
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手,脸色瞬间煞白,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整个人僵在榻上,空洞的眼窝直直地“望”着前方,仿佛能穿透那层绸带,看到那套华丽到极致、也惊世骇俗到极致的衣裙。
怎么可能?!
晋弃他……他让人给他做皇后的衣服?!
这个认知如同九天惊雷,在他早已混乱不堪的脑海里轰然炸响,炸得他魂飞魄散,三魂七魄都仿佛离体而去。是戏弄吗?是另一种更残忍的折辱?还是……还是他疯了?!抑或是……晋弃疯了?!
大梁虽曾有女皇临朝,但男风之事终究不上台面,养男宠已是骇人听闻,如今竟要……竟要让他一个双目已瞎、身份尴尬的男子,穿上皇后的祎衣?!
这不仅仅是悖逆人伦,这是藐视纲常,是践踏礼法,是将那九五至尊的皇权踩在脚下!是要将他沈杯汝,彻底钉在祸国殃民、蛊惑君心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超生!
“不……不可能……”他喃喃自语,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下意识地摇头,仿佛这样就能否定指尖传递来的、不容置疑的信息。他再次伸出手,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求证,重新抚上那套衣物,从领口到袖缘,从腰封到裙摆,一遍又一遍,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每一次触碰,都像是在确认一个更加恐怖的现实。
那凤凰的羽翼,冰冷而华丽。
那山河的纹路,沉重而压迫。
那宝石的镶嵌,坚硬而刺人。
是真的。不是幻觉。
沈杯汝的手最终无力地垂落,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在榻上,只有胸口还在剧烈地起伏。覆眼的绸带下,早已干涸的眼眶竟再次泛起酸涩灼热的泪意。
晋弃……你究竟要做什么?
将这万里江山,将这无上权柄,都化作一场惊世骇俗的玩笑吗?
还是说……在你那深不可测的谋划里,我沈杯汝,终究只是一枚用来挑衅皇权、践踏礼法的……棋子?
而这枚棋子,即将被披上最华丽、也最致命的戏服,推上那万众瞩目、也万劫不复的舞台。
他躺在那里,仿佛能听到自己命运齿轮再次疯狂转动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