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像一场光怪陆离、支离破碎的梦。
沈杯汝被晋弃用那件染血的玄色披风紧紧裹住,打横抱起,穿过弥漫着硝烟与血腥气的战场。他看不见,却能听见胜利的欢呼如同潮水般涌来,又在晋弃经过时骤然变得肃穆敬畏。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好奇的,探究的,或许还有鄙夷的,但都被晋弃那冷硬如山的气场隔绝在外,无人敢置喙半句。
他被直接抱回了墨渊堂的内室。这里似乎与外面的尸山血海隔绝,依旧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和他所熟悉的、属于晋弃的冷松气息。可空气中,又仿佛残留着一丝未曾散尽的、属于背叛和危机的寒意。
晋弃将他小心翼翼地放在柔软的床榻上,动作甚至带着一种与他身份不符的、近乎笨拙的轻柔。他没有立刻离开,也没有点亮更多的灯烛,只是就着内室昏黄的光线(沈杯汝虽看不见,却能感知到那微弱的热源),沉默地坐在榻边。
沈杯汝蜷缩在披风里,身体依旧因为之前的恐惧和殴打而细微地颤抖着。蒙眼的布条已经被晋弃解开,取而代之的,是重新覆上的一条干净素白的绸带。可那双重黑暗之下,仿佛还残留着地牢里污浊的空气和那些兵痞淫邪的目光。晋弃那番在血火中的告白,如同惊雷,依旧在他耳边嗡嗡作响,震得他心神恍惚,分不清是真实还是濒死前的幻听。
一只微凉的手,带着薄茧,轻轻触碰到了他手腕上被绳索磨破的伤口。沈杯汝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却被那手不容置疑地握住。
“别动。”晋弃的声音低沉沙哑,比平日少了几分冷厉,多了些难以辨明的情绪。
他拿来温水和药膏,动作算不上熟练,却异常专注地替他清理手腕、脚踝上那些狰狞的擦伤和淤青。冰凉的药膏触及火辣辣的伤口,带来一丝刺痛,随即是舒缓的凉意。沈杯汝僵着身体,任由他动作,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这温柔的照料,比任何严刑拷打都更让他无所适从。这真的是那个一言不合便下令弄瞎他眼睛的晋王吗?真的是那个将他视为玩物、随意折辱的权臣吗?
“他们……都死了吗?”沈杯汝终于鼓起勇气,声音细弱蚊蚋地问了一句,指的是地牢里那些叛军。
“嗯。”晋弃的回答简短而冰冷,带着未散的杀气,“所有碰过你的人,都死了。”
沈杯汝的心又是一紧,不再说话。
清理完伤口,晋弃并没有离开。他只是坐在那里,沉默着。内室安静得可怕,只有两人并不平稳的呼吸声交织。不知过了多久,沈杯汝感觉到身侧的床榻微微一沉。
晋弃……竟和衣躺了下来,就在他身侧。
他没有进一步的动作,甚至没有触碰他,只是那样静静地躺着,与他隔着不到一尺的距离。可那存在感却如此强烈,那冷松香混合着淡淡血腥的气息,无孔不入地侵袭着沈杯汝的感官。
沈杯汝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连脚趾都紧张地蜷缩起来。他害怕,怕这突如其来的靠近,怕这沉默之下可能隐藏的、他无法承受的东西。地牢里那些污言秽语和拳脚相加的记忆尚未褪去,而身边这人,既是施救者,从某种意义上看,却也是将他推向那般境地的源头。
可他……竟然说“心悦”他。
这念头一起,沈杯汝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茫然、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唾弃的、微弱的悸动,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牢牢困住。
他像一叶在惊涛骇浪中颠簸太久的小舟,骤然被拖回看似平静的港湾,却依旧无法摆脱那深入骨髓的摇晃感。眼前是永恒的黑暗,身体残留着痛楚,耳畔回响着血腥的告白……这一切,真实得可怕,又虚幻得如同最荒诞的梦境。
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脱离了苦海,还是陷入了另一个更加深邃、更加无法挣脱的漩涡。
晋弃躺在他身侧,能清晰地听到少年压抑的、细微的啜泣声,和他无法控制的、轻轻的颤抖。他知道他在怕,怕他,也怕这骤然巨变的一切。他从未向任何人袒露过心迹,更遑论是以这样一种近乎蛮横的方式。他习惯了掌控,习惯了用威势和冷酷来面对一切,唯独对于榻上这个被他毁了又救回、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少年,那些手段似乎都失了效。
他伸出手,在黑暗中,极其缓慢地,覆上了沈杯汝冰凉的手背。
沈杯汝猛地一抖,却没有挣脱。
那手掌宽大,温热,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和力量,将他微颤的手稳稳地包裹住。
没有更多言语,只有这片黑暗中,无声的、带着血腥余温的触碰,和彼此交织的、混乱的呼吸。
对于沈杯汝而言,这一切,都像一场醒不过来,也不知该如何面对的,大梦。
晨光熹微,透过窗棂,在内室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沈杯汝醒来时,只觉得浑身如同被拆散后又勉强拼凑起来,无处不弥漫着一种深沉的、钝重的痛。地牢冰冷的石板,粗暴的拳脚,绳索的勒痕,还有那濒临侵犯时极致的恐惧……所有的感觉都沉淀了下来,化作这无处不在的酸痛,提醒着他昨夜并非噩梦。
他被孟令岩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起身,动作比往日更加轻柔,仿佛他是一件一碰即碎的琉璃盏。洗漱,更衣,甚至被喂了几口温热的清粥,整个过程他都像个失去提线的木偶,茫然地任由摆布。眼睛上的白绸依旧戴着,隔绝了光线,也隔绝了他感知外界变化的可能,只能凭借声音和触觉,捕捉到这墨渊堂内不同寻常的、带着胜利余韵却又格外压抑的气氛。
随后,他被孟令岩扶着,走到了外间。不同于内室的寝榻,他被引至一张宽大的扶手椅坐下,身上被仔细地裹上了一层柔软厚实的绒毯,隔绝了清晨的微凉。
他能感觉到,对面坐着一个人。
那存在感太过强烈,即使不言不语,那缕熟悉的、如今似乎更添几分沉凝与血腥气的冷松香,也已昭示了那人的身份——晋弃。
空气凝滞,沈杯汝紧张得指尖都在毯子下微微蜷缩。他不知道晋弃要做什么,昨日的种种依旧如同沸腾的水,在他混沌的脑海里翻滚。那番“心悦”的言语,是真的吗?还是权宜之计?或者,是另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属于上位者的玩弄?
就在他心神不宁之际,一只微凉的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探入毯子,轻轻握住了他放在膝上、因为不安而微微颤抖的手。
沈杯汝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想抽回,却被那手稳稳握住。
然后,他感觉到晋弃牵引着他的手,缓缓抬起。指尖在空中茫然地移动,最终,触碰到了……一片温热的、带着真实皮肤触感的……脸颊。
沈杯汝整个人都僵住了,呼吸骤停。
晋弃……竟然将他的手,贴在了自己的脸上?!
那触感无比清晰。指尖下,是棱角分明的颌骨线条,皮肤紧实,带着成年男子特有的微糙质感。他能摸到挺直的鼻梁,微抿的薄唇,甚至能感觉到对方平稳的呼吸拂过他的手背。
“摸清楚了?”晋弃的声音在极近的距离响起,低沉,沙哑,褪去了战场上的杀伐之气,却带着一种更深沉的、令人心悸的东西,“我是晋悔之。”
悔之……他的字。他从未允许他这样称呼过,甚至从未在他面前提过。
沈杯汝的指尖像被烫到一般,剧烈地颤抖起来,想要缩回,却被晋弃的手覆住,强迫般地停留在那脸颊上。那温度,那触感,如此真实,真实到摧毁了他最后一点以为那是梦境的侥幸。
他被迫“端详”着这张脸,这张他曾无数次在黑暗中偷偷想象,却从未敢奢望能触碰的脸。这张脸的主人,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一仗之后,陈渚莲兵败被擒,西北兵权收归中央,朝中再无人能与之抗衡……他虽已久不思考这些治国安邦的天下事,沉溺于自身的痛苦与卑微的恋慕中,但这最基本的权势更迭,他还是懂的。
晋弃的权力,如今已彻底盖过了那位深宫中的幼帝。他已是这大梁王朝实际上的主宰。
而这样一个男人,此刻正握着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让他这双盲眼,以这样一种方式,“看”清他。
这举动里蕴含的意味,太过惊人,太过悖逆常理,让沈杯汝根本无法思考,只能被动地感受着指尖下那鲜活的生命力,和那之下隐藏的、足以颠覆乾坤的力量。
“你……”沈杯汝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疼,却问不出那句盘旋在心头的话——你昨日说的话,可还作数?
晋弃似乎能看透他所有的心思(尽管他根本看不见)。他覆在沈杯汝手背上的手微微用力,让那微凉的指尖更深地陷入自己的皮肤。
“仗打完了。”他重复着昨日的话,语气却平静了许多,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与决绝,“以后,没人能再借着由头动你。那些流言,杀几个人,自然就平息了。”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却字字清晰,如同烙印:
“你只需记得,昨日地牢里的话,每一个字,都出自晋悔之之口,此生不变。”
沈杯汝的泪水,再一次无声地滑落,浸湿了覆眼的绸带。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恐惧或委屈,而是混杂了巨大的震撼、茫然,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敢承认的、从绝望深渊里挣扎而出的……微弱希冀。
他摸着晋弃脸的手,不再颤抖得那么厉害,指尖甚至无意识地,在那坚毅的线条上,极轻、极缓地,描摹了一下。
这无声的回应,让晋弃覆在他手背上的手,几不可察地收得更紧了些。
窗外,是血雨腥风过后,渐渐苏醒的帝都。窗内,是紧握的双手,无声的泪水,和一段始于毁灭、纠缠于痛苦、最终在这权力之巅,以这样一种惊世骇俗的方式,悄然确认的……扭曲而坚韧的关系。
一切,都像梦一样不真实。
可指尖的温度,却又如此滚烫,灼烧着他冰封已久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