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渚莲那日饮下的,显然不是甘美的佳酿,而是穿肠毒药。他返回西北后,沉寂不过月余,一道檄文便如同惊雷,炸响了看似平静的朝野。
檄文以“清君侧,诛奸佞”为名,字字泣血,句句诛心。矛头直指晋王晋弃,列举其十大罪状:把持朝政、架空幼帝、结党营私、排除异己……条条皆可杀。然而,最引人注目、也最在市井坊间迅速流传开来的,却是那最后一条,带着浓烈桃色与猎奇色彩的罪状——
“晋逆弃,性乖张,好龙阳,亵玩男色,尤以娈宠盲眼罪臣沈杯汝为甚!藏于深府,日夜宣淫,行径不堪,玷污朝纲,败坏伦常!”
“沈杯汝”这三个字,伴随着“瞎眼男宠”、“昔日才子”、“王府禁脔”等香艳又骇人的标签,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帝都,成了晋王权欲熏心、德行有亏的最具体、最不堪的象征。他不再是那个惊才绝艳的少年诗人,而是钉在晋王耻辱柱上的一枚污点,一个供人唾骂和意淫的祸水。
消息传入墨渊堂时,沈杯汝正由孟令岩伺候着用一盏燕窝。他看不见,却能清晰地感觉到整个王府的气氛陡然变了。往日虽然肃穆,却井然有序,如今却像一张拉满的弓,充斥着一种紧绷的、一触即发的杀伐之气。脚步声变得急促杂乱,远处隐约传来兵甲碰撞的铿锵声,以及压低了嗓音的、急促的命令。
“孟侍卫……外面,怎么了?”他放下调羹,不安地“望”向孟令岩的方向,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孟令岩沉默了片刻,依旧是那平板无波的语调,却似乎比往日更沉凝几分:“陈渚莲反了。兵锋已指向京城。”
沈杯汝的心猛地一沉。他虽然不通军政,却也知陈渚莲手握重兵,其势汹汹。那“清君侧”的檄文内容……他不敢细想,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不容错辨的冷冽气息,径直闯入内室。
是晋弃。
他甚至未曾更换朝服,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只是衣摆处似乎沾染了些许尘土,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深沉、锐利,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
他的目光先是极快地扫过沈杯汝苍白惊惶的脸,随即落在孟令岩身上,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令岩,调一队黑甲卫,严守墨渊堂,没有本王手令,任何人不得出入!”
“是!”孟令岩领命,立刻转身出去安排。
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晋弃几步走到沈杯汝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沈杯汝能感觉到那沉甸甸的视线,混杂着审视、冷厉,或许还有一丝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他吓得缩了缩肩膀,下意识地想要后退。
“听到外面的风声了?”晋弃开口,声音冷硬。
沈杯汝咬着唇,轻轻点头。
“陈渚莲说本王好龙阳,养了你这个瞎眼男宠,祸乱朝纲。”晋弃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可每个字都像鞭子,抽在沈杯汝心上,“你现在,可是名满天下了,沈杯汝。”
沈杯汝浑身剧颤,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连那淡色的唇都失了最后一点血色。他猛地抬起头,覆眼的绸带下,仿佛能感受到那巨大的、足以将他碾碎的羞辱和罪名。他想辩解,想说不是这样的,可喉咙像是被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他能说什么?说他们之间并非如此?可那些亲吻,那些触碰,那些夜晚……哪一桩,哪一件,能洗得清?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迅速浸湿了绸带。
看着他这副摇摇欲坠、如同被风雨摧折的娇花般的模样,晋弃眼底的冰寒似乎波动了一下,但转瞬即逝。他伸出手,并非安慰,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道,抬起了沈杯汝的下颌,迫使他“面对”自己。
“害怕了?”他凑近,冷松的气息混合着一丝硝烟未散的味道,压迫感十足,“既然成了本王的‘罪名’,那就给本王好好活着。你若死了,或是落入他人之手,才是坐实了本王的‘污点’。”
他的话语冷酷而现实,没有丝毫温情,却像一道枷锁,将沈杯汝的生死与他的声誉牢牢捆绑。
就在这时,城外隐约传来了沉闷的号角声,如同巨兽的咆哮,震得人心头发麻。紧接着,是如同雷鸣般的战鼓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仿佛敲击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厮杀声、兵刃相交的尖锐撞击声、呐喊声、惨叫声……开始如同潮水般涌来,即使深在王府内院,也能清晰地听到那来自城墙方向的、惊天动地的动静。空气中,似乎也开始弥漫起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战争,开始了。
晋弃松开了捏着沈杯汝下颌的手,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深邃难辨。
“待在屋里,哪里都不准去。”
留下这句冰冷的命令,他转身,玄色的衣袂划破凝滞的空气,大步流星地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弥漫着硝烟与杀伐之气的庭院深处。
沈杯汝独自瘫坐在椅子上,听着外面那越来越激烈、如同地狱奏鸣曲般的厮杀声,感受着脚下地面隐约传来的震动。他紧紧抱住自己不断发抖的身体,覆眼的绸带早已湿透。
他成了他的罪名,他的污点。
而现在,这污点,正被浸泡在帝都的血与火之中,不知明日,是随之湮灭,还是继续承受这无尽的耻辱与煎熬。
帝都的夜空被火光与浓烟染成了一种诡异的橘红色。战鼓声、号角声、兵刃撞击声、喊杀声与垂死者的哀嚎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吞噬一切的恐怖声浪,连厚重的王府高墙也无法完全阻隔。
晋王府邸,此刻已不再是奢华的权贵象征,而是一座森严的战争堡垒。黑甲卫士如同沉默的礁石,牢牢把守着每一处要害,弓弩上弦,刀剑出鞘,空气中弥漫着铁锈与硝烟混合的刺鼻气味。
王府正厅,已临时改作中军帐。巨大的西北舆图悬挂壁上,上面以朱笔勾勒出敌我态势。晋弃褪去了常服,换上了一身玄色轻甲,甲胄幽暗,衬得他面色愈发冷白,眼神锐利如鹰隼。他并未坐在主位,而是立于沙盘之前,听着麾下将领一道道急促的军情禀报。
“报!陈逆前锋已突破外城朱雀门,正与巡防营激战!”
“报!西营兵马已按王爷指令,抢占武库,断敌后援!”
“报!叛军左翼出现骚动,疑似中了我方埋伏!”
军情如火,晋弃却始终面色沉静,唯有微微抿紧的薄唇泄露出一丝紧绷。他的指令简洁、清晰、精准,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直刺战局关键。
“传令巡防营,放弃朱雀大街,诱敌深入瓮城。”
“令西营分兵五千,自侧翼冲击叛军中军,不必恋战,扰其阵脚即可。”
“弩机营上城墙,覆盖瓮城区域,听号令齐射。”
他没有慷慨激昂的陈词,没有虚张声势的怒吼,只有一种冰冷的、掌控全局的绝对自信。每一个决策都带着血的代价,也决定着无数人的生死,包括他自己。
忽然,一名亲兵浑身浴血,踉跄冲入:“王爷!陈渚莲老贼亲自率精锐猛攻王府东侧!弟兄们……快顶不住了!他喊话……喊话要清剿……清剿王府内的……‘妖孽’!”
最后两个字,亲兵说得极其艰难,目光下意识地瞥向内院方向。
帐内瞬间一静,所有将领的目光都隐晦地投向了晋弃。那“妖孽”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晋弃眼底骤然掠过一丝极寒的戾气,但转瞬便压了下去,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甚至没有看向内院,只冷冷道:“东侧?很好。让他来。”
他踱步至帐外,遥望东面火光冲天的方向,那里的喊杀声格外激烈。他接过亲卫递上的强弓,手指拂过冰冷的弓弦,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位将领耳中:
“陈渚莲以为抓住本王一点私德瑕疵,便能动摇军心,撼动大局?可笑。”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带着讥诮与不屑,“本王是不是好龙阳,养没养男宠,与能否宰了他这条老狗,有何干系?”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过众人:“诸位听着!今日之战,非为晋弃一人荣辱,乃为肃清朝纲,剿灭叛国逆贼!凡戮力杀敌者,赏!凡临阵退缩者,斩!凡能取陈渚莲首级者,封侯!”
“诺!”众将轰然应命,杀气冲天而起,瞬间冲散了那因流言而起的些许微妙气氛。
晋弃不再多言,翻身上马,玄甲在火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亲卫队,随本王去东门。”
他竟要亲临最危险的前线!
马蹄声如雷,冲破弥漫的硝烟。东门处,战况已呈白热化。叛军如同潮水般冲击着黑甲卫组成的防线,箭矢如蝗,巨石轰击,不断有人倒下,鲜血染红了王府门前的汉白玉台阶。
陈渚莲果然骁勇,一杆长枪舞得泼水不进,亲自带队冲锋,口中兀自高喊:“诛杀晋弃!清君侧!铲除妖孽!”
晋弃的出现,如同给苦苦支撑的守军注入了一剂强心针。他并未急于冲杀,而是立于阵后,挽弓搭箭。弓弦响处,一名正在攀爬云梯的叛军将领应声而倒,精准无比。
“晋弃!你这无君无父、德行有亏的奸佞!可敢与老夫一战?!”陈渚莲发现了他的身影,长枪遥指,声若雷霆。
晋弃弃了弓,抽出腰间佩剑,剑光如水,映着他冷峻的眉眼。“老匹夫,如你所愿。”
他竟真的要亲自上阵!
玄甲身影如一道黑色闪电,突入敌阵。晋弃的武功显然极高,剑法狠辣凌厉,毫无花哨,每一剑都直奔要害,所过之处,叛军人仰马翻。他与陈渚莲瞬间战作一团,剑光枪影交错,火星四溅,劲气激荡,周围的人竟无法靠近。
这是勇气与实力的绝对碰撞,无关那些龌龊流言。
与此同时,按照晋弃先前的部署,西营的侧翼冲击开始见效,叛军阵脚渐乱。城头上的弩机也终于发出了怒吼,密集的箭雨如同死神之镰,收割着涌入瓮城的叛军生命。
陈渚莲久战不下,又见大势已去,心神微分。晋弃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剑势陡然一变,如同毒蛇出洞,刁钻狠戾地刺向陈渚莲肋下空门!
“噗嗤!”
剑刃入肉的声音被喊杀声淹没,陈渚莲闷哼一声,踉跄后退,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铠甲被破开,鲜血汩汩涌出。
“你……”他瞪着晋弃,眼中充满了不甘与怨毒。
晋弃收剑,立于尸山血海之中,玄甲染血,面色冰冷如初。他甚至没有多看陈渚莲一眼,只淡淡道:“绑了。”
主帅被擒,叛军瞬间土崩瓦解,剩余的抵抗很快被扑灭。
东门之危,解了。
晋弃站在残破的城楼上,俯瞰着城内依旧零星战斗的火光,和远处正在清剿残敌的己方军队。风吹起他染血的发丝,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一名亲卫上前,低声禀报:“王爷,内院无恙。沈公子……一直待在墨渊堂。”
晋弃“嗯”了一声,目光依旧望着远方,看不出情绪。仿佛那个被冠以“妖孽”之名,险些成为这场战争导火索的少年,于他而言,与这满城烽火、与这脚下尸骸一样,都只是这盘权力棋局中,一枚或重或轻的棋子。
只是,无人看见,他握着剑柄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那冰冷的甲胄之下,是否也藏着一丝不为人知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