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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杯酒释兵权

作者:山岛嘉陵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连着几日,晋弃都未曾踏入墨渊堂的内室。那日正厅里激烈又屈辱的亲近,仿佛只是一场昏沉迷乱的梦,唯有身体深处偶尔泛起的隐秘酸痛,和那身触感细腻、绣纹繁复的新衣,提醒着沈杯汝那并非虚幻。


    这日天气晴好,孟令岩依着他的请求,扶他至内室通往庭院的门边站一站,吹吹风。暮春的风已带了些许暖意,裹挟着草木复苏的清新气息,拂过他苍白的面颊,扬起他未束的几缕墨发,以及……覆在眼上那素白绸带末端垂下的、柔软的长长飘带。


    沈杯汝安静地立在门廊的阴影与光晕交界处,一身淡青色的长衫,衣袂与那白绸发带在微风里轻轻翩跹。因着消瘦,那衣衫更显空荡,勾勒出他单薄得近乎脆弱的肩线腰身。尽管眼覆白绸,遮住了那最触目惊心的残缺,却更衬得他鼻梁挺秀,唇色淡绯,下颌线条清隽流畅,有一种超越了性别、揉碎了骄傲与卑微的,惊心动魄的易碎之美。他像一尊被供奉在神龛却又遭遗弃的白玉观音,圣洁与残破诡异地交织,令人望之心悸。


    他微微侧着头,似乎在凝神听着风里的什么声音,那姿态专注而茫然。


    就在这时,晋弃恰好从回廊另一头转出,要去书房。目光不经意地掠过那扇门,脚步便是一顿。


    他看见那道清丽绝尘的身影,孤零零地立在光与影的分界线上,白绸蒙眼,青衫微扬,墨发与绸带交织着在风中轻舞。阳光在他周身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却照不进那覆眼的绸带之后,只映得他露出的下半张脸,苍白得近乎透明,带着一种不染尘埃、却又被尘世彻底遗弃的孤寂。


    很美。一种带着绝望气息的、濒临破碎的美。


    晋弃负手立在原地,玄色的衣袍在微风里纹丝不动,深邃的目光如同幽潭,落在沈杯汝身上,看不出情绪。他看着他微微仰起脸,仿佛在感受阳光的温度;看着他被风吹起的发丝拂过细腻的颈侧皮肤;看着他无意识地用指尖,轻轻摩挲着袖口那繁复的缠枝莲纹——那是他前日吩咐下去,特意为他选的衣服。


    正当他凝视之时,风里送来了沈杯汝极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怯懦与期盼的问询,是向着身旁沉默的孟令岩:


    “孟侍卫……王爷今日,去哪儿了?”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几乎融在风里,“他……还会来吗?”


    那声音里藏着的小心翼翼,和那几乎不敢宣之于口的期待,像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晋弃的心口。并不很痛,却带着一种沉闷的、令人不悦的滞涩感。


    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眼底那点因那绝美身影而起的微澜瞬间平复,覆上一层更深的、难以窥测的寒冰。


    他没有上前,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是深深地看了那倚门而立、如同等待戈多般的身影一眼,随即漠然转身,玄色的衣摆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悄无声息地沿着来路离开了,仿佛从未在此停留。


    守在沈杯汝身旁的孟令岩,眼角余光瞥见了那抹离去的身影,又迅速收回。他面色不变,如同最精密的器械,执行着主人无声的指令,对着仍在等待回答的沈杯汝,用那惯常的、平板无波的语调回道:


    “公子,王爷并未过来。不在此处。”


    沈杯汝脸上那点因期待而微微泛起的、虚幻的光彩,瞬间黯淡下去。他怔了怔,随即低下头,轻轻地、几乎听不见地应了一声:“……哦。”


    果然……是不在的。也不会来。


    他那点微末的、如同萤火般的心思,在王爷眼中,恐怕连一丝涟漪都算不上吧。昨夜种种,于那人而言,或许真的只是闲来无事的一场消遣。他竟还痴心妄想,会有什么不同。


    他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缓缓地转过身,伸出那双苍白纤细的手,在空中茫然地摸索着,寻找回内室的路。指尖触到冰凉的门框,他顿了顿,然后小心翼翼地扶着,一步一步,挪向那片吞噬了他所有光明与希望的、永恒的黑暗深处。


    背影单薄,脚步迟缓,那在风中翩跹过的白绸与青衫,此刻只余下无尽的落寞与孤清。


    孟令岩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影子。


    而远处,晋弃走入书房,挥退众人,独自站在巨大的窗前,望着窗外一池碧水,眸色沉郁,许久未动。


    晋王府再开盛宴,气象却与寿宴时截然不同。朱门之内,灯火通明依旧,却透着一股森然的肃杀。往来侍从皆屏息凝神,脚步放得极轻,甲胄鲜明的护卫无声林立,眼神锐利如鹰隼,巡视着每一个角落。宴设于王府正殿,殿宇恢弘,梁柱高耸,愈发衬得人影渺小。空气中弥漫着酒肉香气,却压不住那股无形的、铁锈般的紧张感。


    晋弃坐于主位,并未着亲王礼服,只一身玄色暗纹常服,玉带束腰,更显身姿挺拔,气势沉凝。他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白玉酒杯,目光平静地扫过下首那位身着戎装、面容粗犷、眉眼间带着边关风霜与桀骜之气的男子——西北大将军陈渚莲。


    酒过三巡,场面上的寒暄与客套话渐渐说尽,殿内的气氛愈发凝滞。丝竹之声不知何时已停,只剩下烛火噼啪的轻微爆响,以及众人压抑的呼吸声。


    就在这时,晋弃微微侧首,对身旁侍立的孟令岩低语了一句。


    不多时,在满座皆是权贵武将的席间,出现了一道格格不入的身影。沈杯汝被孟令岩扶着,一步步引入这权力漩涡的中心。他依旧穿着那身淡青色暗纹长衫,眼覆素白绸带,苍白的面容在辉煌灯火下几近透明。他显然不知身处何地,也不知周遭是些什么人,只是本能地感到一种几乎要将他碾碎的压迫感,身体微微颤抖,被孟令岩引至一个离主位不远不近的角落席位,默默坐下。


    他像一滴清水误入了浓稠的墨池,那份残破的、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纯净,瞬间吸引了不少目光。有好奇,有打量,更有毫不掩饰的轻蔑。


    陈渚莲自然也注意到了,他浓眉一挑,声如洪钟,带着几分戏谑打破了沉寂:“王爷,这位是……?末将眼拙,竟不知王府中还有这般……特别的清客。” “清客”二字,被他咬得意味深长。


    晋弃目光掠过沈杯汝那不安蜷缩的手指,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淡淡道:“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带他出来见见世面罢了。” 语气随意,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陈渚莲哈哈一笑,目光却锐利如刀,在沈杯汝覆眼的绸带上转了一圈:“原来如此。只是这世面,怕是有些……惊着他了。” 他话锋一转,不再看沈杯汝,而是直视晋弃,声音沉了下来,“王爷,今日这酒,喝得痛快!只是不知,王爷召末将千里迢迢回京,除了饮酒,可还有别的吩咐?”


    重头戏,终于来了。殿内落针可闻。


    晋弃并未直接回答,他执起酒壶,亲自离席,缓步走到陈渚莲案前,为其将空杯斟满。动作从容优雅,那琥珀色的酒液注入杯中,声响清晰可闻。


    “陈将军驻守西北十余载,劳苦功高,威震边陲,使我朝北境固若金汤。”晋弃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半分波澜,“陛下与本王,心中甚是感念。”


    陈渚莲拱手,语气却不甚恭敬:“末将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晋弃放下酒壶,立于陈渚莲案前,玄色的身影带着无形的威压:“只是,将军年岁渐长,常年戍边,风沙苦寒,陛下体恤老臣,不忍将军再受奔波之苦。”他微微一顿,目光如古井寒潭,深不见底,“如今北狄暂息,朝廷意欲在西北设节度使,总揽军政,也好让将军……回京荣养,安享富贵。”


    “荣养?”陈渚莲脸上的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握着酒杯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他猛地抬头,眼中精光爆射,直视晋弃,“王爷!末将在西北经营多年,军中上下皆乃末将手足!北狄狼子野心,岂会真安分?此时换将,只怕军心不稳,边关生变!”


    他的声音洪亮,在殿内回荡,带着久经沙场的煞气。


    晋弃却连眉毛都未曾动一下,只平静地回视着他,语气依旧淡漠,却字字千钧:“将军多虑了。朝廷自有安排。将军旧部,皆是国之栋梁,朝廷自会量才擢用。至于北狄……将军莫非以为,我大梁离了将军,便无人能守国门了么?”


    这话已是极重!暗指陈渚莲拥兵自重,视军队为私产。


    陈渚莲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怒极。殿内气氛瞬间绷紧到了极致,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引爆。所有宾客都屏住了呼吸,冷汗浸湿了后背。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蜷缩在角落的沈杯汝,似乎被这无形的杀气惊扰,加之体内旧伤未愈,气血翻涌间,竟控制不住地低低咳嗽起来。那压抑的、破碎的咳嗽声,在死寂的大殿中显得格外突兀。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地又聚焦到了他身上。


    陈渚莲正在盛怒之中,无处发泄,见状更是烦躁,冷哼一声,语带讥讽:“王爷这位‘清客’,身子骨倒是娇弱得很!这等场合,怕是受不住吧?”


    晋弃的目光也转向沈杯汝,看着他因咳嗽而微微起伏的单薄肩膀,和那白绸下蹙起的眉尖。他没有回应陈渚莲的挑衅,反而对孟令岩挥了挥手。


    孟令岩会意,上前低声对沈杯汝道:“公子,此处气闷,属下扶您出去透透气。”


    沈杯汝早已被这无形的压力迫得喘不过气,闻言如蒙大赦,连忙点头,在孟令岩的搀扶下,几乎是逃离般地、踉跄着快步向殿外走去。那仓皇无助的背影,与这满殿的刀光剑影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就在沈杯汝身影消失于殿门外的刹那,晋弃重新将目光投回陈渚莲身上,之前的淡漠似乎散去些许,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冷的、不容置疑的锐光。


    他端起自己那杯一直未动的酒,向陈渚莲示意:


    “陈将军,边关苦寒,京中繁华。卸下重担,含饴弄孙,岂不快哉?”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绝对力量,“这杯酒,本王敬将军……识时务,知进退。”


    “……”陈渚莲死死盯着晋弃,又看向周围那些沉默的、眼神复杂的官员,以及殿外隐约可见的甲士身影。他额头青筋跳动,握着酒杯的手颤抖着,那杯中之酒晃荡不止,如同他此刻剧烈挣扎的内心。


    许久,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那挺直多年的脊梁,几不可察地佝偻了几分。他举起酒杯,声音沙哑干涩,带着无尽的疲惫与不甘:


    “末将……谢陛下、王爷……体恤!”


    说罢,仰头,将杯中辛辣的酒液一饮而尽。酒杯重重落在案上,发出一声闷响。


    一场潜在的兵变,一场权力的交接,就在这推杯换盏、暗藏机锋的言语中,尘埃落定。


    而那个被临时带入局中、又仓皇离场的盲眼少年,不过是这滔天权谋中,一道微不足道、却又莫名刺眼的掠影。无人知晓,晋弃让他出现在此,究竟是一时兴起,还是别有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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