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了便碎了。)
那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像惊雷一样炸响在沈杯汝的耳边,震得他魂飞魄散。
是晋弃。
不是侍从,不是孟令岩,是晋弃!
他甚至还……还亲手喂他喝了水?
沈杯汝跪在原地,浑身僵硬,连那细碎的啜泣都卡在了喉咙里,只剩下无法抑制的、剧烈的颤抖。方才碰到碎瓷的指尖此刻才后知后觉地传来尖锐的刺痛,温热的血珠正慢慢沁出,但他完全顾不上了。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他听到了,他都听到了!听到自己那些不成体统的哭诉,听到自己恐惧的呓语……
巨大的羞耻和更深的恐惧如同冰火交织,将他牢牢钉在原地。他恨不得立刻钻进地缝里去,或者当场昏死过去,也好过面对此刻这令人窒息的局面。
晋弃松开了握着他手腕的手,但那股无形的压力却丝毫未减。沈杯汝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正落在他狼狈跪地的身影上,落在他沾着血污和泪痕、覆着白绸的脸上,落在他微微颤抖、指尖渗血的手上。
预想中的雷霆震怒并未降临。
沈杯汝只觉得膝下一轻,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将他整个人从冰冷的地面上捞了起来。是天旋地转的失重感,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被晋弃打横抱在了怀中。
那玄色衣料上冷冽的松针气息瞬间将他包裹,严密而强势。他吓得连呼吸都停滞了,本能地想要挣扎,身体却软得没有一丝力气,只能僵硬地靠在对方坚实宽阔的胸膛上,听着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声,与自己狂乱的心跳形成诡异的对比。
晋弃抱着他,步履平稳,绕过地上的碎片,径直走向内室那张宽大的床榻。他将沈杯汝轻轻放在柔软的墨狐皮褥上,动作算不上多么温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喙的仔细。
沈杯汝陷在柔软的皮毛里,依旧抖得厉害。他感觉到晋弃并未离开,而是就着床边坐下。随后,一只微凉的手再次握住了他受伤的那只手。
他猛地一颤,想要缩回,却被牢牢握住。
“别动。”
晋弃的声音近在咫尺,依旧是命令的口吻,却似乎比平时低沉沙哑了几分。
沈杯汝立刻不敢再动,连牙齿都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他感觉到晋弃的手指,正小心翼翼地检查着他指尖的伤口。那触感带着薄茧,有些粗粝,动作却异常专注。随后,一方干净微湿的、带着药味的细棉布帕子,被按在了他流血的指尖上,轻轻按压。
是金疮药的味道。清凉的感觉暂时覆盖了刺痛。
晋弃……在给他包扎?
沈杯汝彻底懵了,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这个人,前一刻还能因为一句诗而冷酷地弄瞎他的眼睛,将他打入地狱;下一刻,却又会因为一个打碎的杯子、几道细小的划伤,而亲手为他处理伤口?
这比直接的惩罚更让他感到害怕和迷茫。他宁愿晋弃此刻勃然大怒,将他拖出去责打一顿,也好过这样……这样让他完全摸不着头脑的、近乎诡异的“关怀”。
他像个失去提线的木偶,任由晋弃动作。直到伤口被妥善包扎好,那只微凉的手依旧没有立刻松开,而是就那样握着,指腹无意识般地,在他冰凉的手腕内侧,极轻地摩挲了一下。
那一下,如同羽毛拂过心尖,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战栗的痒。
沈杯汝浑身过电般一颤,喉咙里溢出一声极轻的、带着哭腔的呜咽。
晋弃的动作顿住了。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松开了手。
“一个杯子,不值得你如此。”他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淡漠,仿佛刚才那片刻的专注与那一下无意识的摩挲都只是沈杯汝的错觉,“日后小心些便是。”
说完,他站起身。
沈杯汝感觉到那迫人的气息正在远离,心中竟莫名地生出一丝连自己都鄙夷的、微弱的不舍与空落。他慌忙低下头,将自己更深地埋进柔软的皮毛里,用细若蚊蚋的声音应道:
“……是,谢……谢王爷。”
晋弃没有再回应。脚步声响起,渐行渐远,内室的门被轻轻合上。
沈杯汝独自蜷缩在榻上,被包扎好的指尖还残留着对方掌心的温度和药味的清凉,手腕内侧那被摩挲过的地方,仿佛还烙印着那转瞬即逝的触感。
他抬起另一只手,颤抖着抚上自己覆眼的绸带,泪水再次无声地涌出,混合着血污,浸湿了素白的丝绸。
他不明白。
他永远也猜不透,晋弃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这反复无常的温柔与冷酷,比永恒的黑暗,更让他感到绝望。
这念头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沈杯汝残存的理智。他一遍遍告诫自己,不能再沉溺了。是那个人,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毁了他赖以生存的一切,将他从云端才子打入污秽泥沼,连苟延残喘都需仰其鼻息。他们是云泥之别,他是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亲王,而自己,不过是个目不能视、前程尽毁、甚至连自理都需依靠他人的废人。
更何况,自己这副尊容——覆眼的绸带下是狰狞的窟窿,苍白瘦削,一身病骨,还曾在那最不堪的地方……王爷那般人物,如何能不厌恶?每每思及此,沈杯汝便觉得浑身发冷,那点不该有的心思,也仿佛成了对他自己的最大嘲讽。
可心,总是不听使唤。
每当那独特的、沉稳而富有韵律的脚步声靠近,伴随着那缕冷冽的松针香气侵入感官时,沈杯汝便觉得自己的魂魄都要被抽走了。所有的告诫、所有的自厌,在那一刻都土崩瓦解。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血液奔涌着冲向四肢百骸,带来一阵阵令人羞耻的麻痒与悸动。他会下意识地竖起耳朵,捕捉那脚步声的每一个细微变化,会在对方可能靠近的方向,微微侧过头,仿佛这样就能更清晰地感知到对方的存在。他甚至……会隐秘地、贪婪地回忆那只微凉的手握着他手腕时的触感,回忆那衣兜里短暂却真实的温暖。
这日,孟令岩平板无波的声音在内室响起:“公子,王爷传您至墨渊堂正厅。”
只这一句,沈杯汝便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凉了半截。传他去正厅?为何?是终于厌倦了他这无用的累赘,要处置他了吗?还是……又想到了什么新的、折辱他的法子?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指尖瞬间冰凉,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坐在榻上,一动不敢动,只觉得那颗心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孟……孟侍卫,”他声音发颤,带着显而易见的惶惑,“王爷……王爷可有说是何事?”
“王爷未言。”孟令岩的回答简洁依旧。
沈杯汝的心更沉了。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覆眼的绸带,又理了理身上那件虽然柔软干净、却难掩憔悴的素白长衫。他甚至生出一种荒谬的、可怜的想法——他此刻定然难看极了,脸色苍白,眼覆白绸,一副病弱残破的模样。是不是……应该稍作整理?至少,不能让王爷觉得太过碍眼?
这念头刚升起,便被他狠狠压下,只觉得脸上像被抽了一巴掌,火辣辣地疼。他一个瞎子,一个毁了容的废人,还有什么“妆扮”的资格?不过是徒增笑柄罢了。
“我……我这就去。”他低声应着,声音虚弱。
由孟令岩扶着,他一步步挪向墨渊堂的正厅。这段路,他已在黑暗中摸索着走过许多次,可没有一次像现在这般,觉得如此漫长而艰难。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惴惴不安,仿佛前方等待着的是审判的刑场。
他忍不住去揣测晋弃的意图。是觉得他碍事,要将他打发到更不堪的地方去?还是……因为他前几日打碎了杯子,此刻才来秋后算账?又或者,只是王爷一时兴起,想看看他这个“玩意儿”是否还活着?
无数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中翻腾,交织成一片冰冷的绝望。他紧紧攥着自己的袖口,指节用力到泛白,若非孟令岩在一旁稳稳地扶着,他几乎要软倒在地。
终于,踏入了那间更加空旷、气息更加肃穆的正厅。空气中弥漫着更浓郁的冷松香,还有一种无形的、令人膝盖发软的威压。
沈杯汝感觉到孟令岩松开了手,无声地退至一旁。
他独自一人,站在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寂静里,面对着那个他既恐惧又无法抑制地渴望靠近的存在。他低垂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等待着那决定他命运的声音响起。
王爷……究竟要他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