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令岩扶着沈杯汝,沉默地穿过庭院,回到墨渊堂那间依旧弥漫着药香的内室。每一步,沈杯汝都走得格外小心,脚尖试探着前方的路,像踩在薄冰上。方才被晋弃握过的那只手,此刻残留的温热与触感尚未完全散去,与这室内的清冷形成鲜明对比,反而更添了几分不真实的恍惚。
他被安置在惯常坐的软榻上,孟令岩转身去端那碗每日定时送来的、温热的汤药。苦涩的气味随着他的靠近逐渐浓郁。
沈杯汝摸索着接过药碗,指尖碰到微烫的瓷壁,他瑟缩了一下,随即稳稳捧住。他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吞咽着那棕黑色的汁液,浓重的苦味从舌尖一路蔓延到心底,他却仿佛毫无所觉。
室内一片寂静,只有他吞咽时极轻微的声响。
良久,他放下空碗,指尖无意识地在微湿的碗沿上划着圈。他忽然抬起头,空洞的眼窝“望”向孟令岩大致的方向,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试探:
“孟侍卫……王爷今日,好看吗?”
问完这句,他似乎立刻后悔了,苍白的脸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薄红,慌忙又低下头,补充道,“我……我是问,王爷今日,穿的什么衣裳?”
孟令岩正在收拾药碗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抬起眼,看向榻上那抹单薄的身影。沈杯汝微微侧着头,似乎在努力“倾听”他的回答,那被素白绸带覆盖的眼窝下,鼻梁挺秀,唇色淡白,下颌的线条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
“王爷今日着玄色缂丝常服,”孟令岩的声音依旧平板,却难得地多说了几个字,“领缘与袖口绣有暗金螭纹,玉带束腰。”
他描述得极其简洁,却精准地勾勒出晋弃平日最惯常的装束,那种深沉的、不怒自威的气度仿佛透过这简单的描述,再次笼罩了这方空间。
沈杯汝静静地听着,没有任何反应,像是僵住了。过了许久,久到孟令岩以为他不会再有回应时,他才极轻微地动了动嘴唇,声音低得如同梦呓:
“……玄色衬他。”
说完这句,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肩膀微微垮了下去。脸上那点不正常的红晕迅速褪去,只剩下全然的惨白。他摸索着,将膝盖上的薄毯往上拉了拉,试图盖住自己微微发抖的手。
“多谢孟侍卫告知。”他低声道,语气里带着一种令人心酸的客套与疏离,“我……我不该问的。”
他不该问的。
一个瞎子,问这些做什么呢?
那双曾经被赞誉为“揽尽风华”的眼睛,如今只剩下两个可怖的窟窿,连他自己都不敢触碰。容貌自然是毁了,这日日覆眼的素白绸带,与其说是装饰,不如说是遮丑的屏障,提醒着他自身的残缺与不堪。
前程?早已断送在那句“目眇之”下。
才气?读书写字?那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如今的他,连墨锭是方是圆都分辨不出,那曾经烂熟于心的圣贤文章,也在无尽的黑暗与痛苦中,渐渐变得模糊。
他连自己都养不活。若非晋弃一时兴起的“怜悯”,他此刻恐怕早已饿死街头,或者依旧在那肮脏的花楼里,承受着永无止境的凌辱。
他甚至无法自理。晨起梳洗,穿衣着袜,饮食起居……哪一样不需要人伺候?孟令岩这般沉默而精准的照料,于他而言,既是恩赐,也是时时刻刻提醒他自身无用的屈辱。
他还有什么资格,去探听那个人的点滴?去想象那人穿着玄色常服、绣着暗金螭纹的模样?
这念头像一把冰冷的锉刀,反复打磨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自尊。他蜷缩在软榻里,将脸转向内侧,不再发出任何声音,只有那覆着白绸的眼窝下方,似乎有更深的阴影笼罩下来。
孟令岩看着他那副恨不得将自己彻底藏起来的模样,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无声地行了一礼,端着空药碗,悄步退了出去,将满室的死寂与绝望,留给了榻上那个再也流不出眼泪的人。
药汁的苦涩如同黏稠的墨,顽固地附着在舌根、喉咙,甚至仿佛顺着血液蔓延至四肢百骸,带来一种令人作呕的麻木。沈杯汝放下空碗,指尖还残留着瓷器的微温,但那深入骨髓的苦味却让他浑身发冷,细密的战栗不受控制地从脊椎窜起。
得喝点水。他混沌地想。有药喝已是不易,这药想必金贵,虽再也换不回他的光明,却能让他这残破的身子不至于太快腐烂在这华丽的牢笼里。他不能抱怨,连觉得太苦的念头都是僭越。
他伸出手,凭着记忆和触觉,小心翼翼地向旁边的小几上摸索。平日里,孟令岩总会在他喝完药后,适时地将一杯温水递到他手中。可今日,或许是他心神不宁,或许是孟令岩恰好走开,他摸索了好一会儿,指尖只触到冰凉光滑的桌面。
心里有些急了。那苦味催逼着他,喉咙干得发紧。他扩大范围,手指颤抖着向前探去,终于触到了一个微凉、光滑的弧面——是茶杯!
心中一喜,他连忙用手掌去捧,可那麻木的指尖竟使不上多少力气,加之心慌意乱,只听“哐当”一声脆响,那杯子竟从他手中滑脱,摔落在坚硬的地面上,碎裂声刺耳无比。
沈杯汝整个人都僵住了,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碎了……王府的杯子……
这认知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比那药汁更让他胆寒。在这里,一草一木皆非凡品,何况是晋弃日常所用之物?这杯子……说不定就是王爷用过的!他竟然……他竟然把它打碎了!
巨大的恐惧如同巨蟒,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看”着脚下那片虚无的、传来碎片声响的方向,脸色惨白如纸,空洞的眼窝里瞬间涌上湿热,泪水混着之前未干的血痕,迅速浸湿了蒙眼的绸带。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语无伦次地喃喃,慌忙蹲下身,不顾一切地伸手想去摸索那些碎片,仿佛只要能把它们拼凑起来,就能挽回这弥天大错。指尖传来一阵锐痛,定然是被碎瓷划破了,可他浑然不觉,只是徒劳地在冰冷的地面上抓挠着。
“王爷……王爷肯定会责罚我的……一定会……”他呜咽着,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恐惧。过往那些关于晋弃冷酷无情的传闻,以及自己亲身经历的痛楚,如同潮水般涌来,将他彻底淹没。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对方冰冷的眼神,听到了那足以定人生死的淡漠语调。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靠近。有人进来了。
沈杯汝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又像是看到了索命的无常,他猛地抬起头,泪水涟涟地“望”向来人的方向,也顾不得分辨是谁,便带着哭腔急急哀求辩解:“对不住!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这杯子……这杯子是不是王爷的?我……我赔不起……求求你……”
他越说越怕,竟支撑不住发软的双腿,那漂亮却单薄的身体瑟瑟发抖地跪倒在了冰冷的碎片旁边,素白的绸裤瞬间被洇湿了一小片,不知是水渍还是血。他仰着脸,被泪水与血污浸透的绸带紧贴着眼窝,露出挺秀鼻梁和失了血色的唇,那姿态卑微脆弱到了极致,也凄艳到了极致。
“王爷……王爷会打死我的……”他绝望地重复着,像是已经预见了自己的结局。
进来的人没有说话。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熟悉冷香的手,却坚定地伸了过来,没有去扶他,也没有去收拾碎片,而是精准地避开了他在地上胡乱摸索、已然受伤的手,直接端起了小几上另一只完好无损的茶杯。
随后,那只手托着茶杯,稳稳地递到了沈杯汝不断颤抖、沾着药渍和泪水的唇边。
杯沿温热,里面是清澈的、刚好入口的温水。
沈杯汝所有的哭诉和恐惧,都被这递到唇边的水堵在了喉咙里。他僵住了,茫然地“望”着前方,一时忘了反应。
那只手的主人似乎极有耐心,见他不动,又将杯沿往前送了送,轻轻碰了碰他干裂的唇瓣。
沈杯汝这才像是被惊醒,下意识地、小口小口地就着那只手啜饮起来。温水滋润了干涩发苦的喉咙,稍稍安抚了他濒临崩溃的神经。他喝得很急,有些许水珠从嘴角溢出,顺着下颌滑落。
直到一杯水饮尽,那只手才缓缓收回。
沈杯汝依旧跪在地上,惊魂未定,小声地、带着浓重鼻音啜泣着:“谢谢……多谢……我、我这就把碎片收拾干净……不会让人知道……”
他摸索着,还想继续去碰那些碎瓷。
然而,一只微凉的手却握住了他的手腕,阻止了他的动作。那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
紧接着,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听不出什么情绪,却让沈杯汝瞬间如遭雷击,整个人僵成了冰雕。
“一个杯子而已。”
是晋弃。
他不知何时来的,或许……从一开始进来的就是他。
“碎了便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