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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藏于府

作者:山岛嘉陵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日头渐渐西斜,庭院的暖意里便掺进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来自地底的凉气。孟令岩虽沉默寡言,伺候人却极有分寸,他见沈杯汝只穿着室内那身单薄的素绸长衫,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正欲开口劝他回屋,或是去取件外衫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便由远及近,打断了这方小天地的静谧。


    是晋弃。


    他甚至无需通传,那独特的、带着威压与冷松香的气息,便是他的标识。


    沈杯汝几乎是立刻绷直了背脊,搁在膝上的手下意识地收紧,指节泛出青白色。他低垂着头,空洞的眼窝对着石凳下的阴影,试图将自己缩得更小些。


    晋弃的目光先是掠过垂手侍立的孟令岩,孟令岩无声地行了一礼。随即,那沉甸甸的视线便落在了沈杯汝身上,从他微微瑟缩的肩头,滑到他放在膝上、因为用力而骨节分明的手。


    那双手,曾经执笔如玉,抚琴生辉,如今却只是苍白、纤细,带着一种长期不见日光和营养不良的脆弱,静静地搁在那里,像两件易碎的瓷器。


    “天气转凉,怎么还穿得如此单薄?”


    晋弃的声音响起,依旧是那副听不出喜怒的调子,不高不低,却带着一种天然的质问意味,并非关心,更像是指责一件物品没有得到妥善保管。


    沈杯汝浑身一颤,唇瓣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他能说什么?说他感觉不到冷热?说他不敢麻烦孟令岩?还是说他早已习惯了这具残破身躯承受的各种不适?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头垂得更低。


    晋弃走近两步,玄色的衣摆停在他视线下方那片模糊的光影里。他没有等沈杯汝回答,似乎也并不期待他的回答。下一刻,一只骨节分明、带着习武之人薄茧和微凉体温的手,不由分说地探了过来,精准地握住了他放在膝上的、一只冰凉的手。


    沈杯汝吓得猛地一缩,却被那力道牢牢攥住,动弹不得。


    那触感……是晋弃的手。干燥,有力,带着一种他无法抗拒的、属于绝对掌控者的力量。


    “手这样冷。”


    晋弃的语气里似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不悦,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合规矩的事情。他握着沈杯汝那只冰冷的手,没有松开,反而就着这个姿势,做了一个让沈杯汝、乃至一旁垂首的孟令岩都瞬间僵住的举动——


    他拉着沈杯汝的手,径直塞进了自己玄色常服腰间那个用作装饰兼可暖手的、以银线暗绣云纹的绸缎兜囊里。


    那兜囊内里衬着柔软的皮毛,带着晋弃身体的温度和那缕熟悉的、凛冽的冷松香,瞬间将沈杯汝冰凉的指尖包裹。


    沈杯汝整个人都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那只被强行塞入晋弃衣兜里的手,僵硬得如同不属于自己,指尖传来的暖意像滚烫的烙铁,灼烧着他的皮肤,一路蔓延到心脏,引起一阵剧烈的、无法控制的悸动。他想抽回手,却连一丝力气都使不出来。


    晋弃却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他甚至还就着这个姿势,用自己温热的手掌,在外侧隔着衣料,轻轻拢住了沈杯汝仍旧冰凉的手背,仿佛要将他指尖那点可怜的寒气也彻底驱散。


    “仔细着凉。”他低头,看着沈杯汝骤然涨红、却又因失血而迅速褪回惨白的侧脸,和他那剧烈颤抖、却不敢抬起哪怕一丝的眼睫,淡淡地补了这么一句。


    风依旧吹着,带着花香。孟令岩如同石化般立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心。


    而沈杯汝,只觉得周遭的一切都远去了,只剩下手背上那不容置疑的温热,和鼻尖萦绕的、独属于这个毁了他、又将他禁锢在身边的男人的气息。这突如其来的、近乎蛮横的“关怀”,比任何酷刑都更让他心神俱颤,无所适从。


    那只被强行纳入温暖庇护所的手,起初僵硬得如同冰雕,指尖的寒意似乎比这暮春的凉风更刺骨。晋弃并未催促,只是用他宽厚的、带着薄茧的掌心,在外侧稳稳地拢着,那温度透过薄薄的绸缎衣料,一丝丝、缓慢地渗透进来。


    风掠过庭院,带来竹叶簌簌的轻响,和着更远处隐约的流水声。在这片近乎凝滞的寂静里,晋弃竟真的开口,与他“聊”了起来。声音不高,依旧是那副低沉的调子,却奇异地放缓了节奏,少了平日的冷厉,多了几分……或许是错觉的平和。


    “园子西角那几株晚樱,这几日倒是开得还好。”他像是随口提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粉白的一片,风一过,落得石阶上都是。”


    沈杯汝空洞的眼窝微微动了一下,下意识地循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尽管他什么也看不见。晚樱……他记得那种花,花瓣娇嫩,簇拥成团,是极热闹又极易凋零的景致。他抿了抿唇,喉咙干涩,半晌,才极轻地应了一个字:


    他不敢多说,怕泄露出喉咙里的哽咽,更怕哪句话不对,便打破了这如同镜花水月般的平静,招来雷霆。


    晋弃似乎并不在意他这过于简短的回答,目光也许正落在那片他描述的樱花上,继续道:“孟令岩说,你今日在院中坐得久了些,可是觉得屋里气闷?”


    沈杯汝的心又是一紧。他感觉不到气闷,只觉得无处可逃。但他还是顺着对方的话,小心翼翼地答道:“没……没有。外面……很好。”


    声音细弱,带着显而易见的怯懦。


    那只被他拢在衣兜里的手,指尖终于回暖了些许,不再那么冰冷刺人。晋弃的拇指,无意识般地,在他手背的骨节处极轻地摩挲了一下。那触感细微得如同羽毛拂过,却让沈杯汝浑身猛地一颤,仿佛被电流击中。


    晋弃察觉到了他的颤抖,动作顿住,却没有松开手。


    “既觉得好,日后便常出来坐坐。”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仿佛只是下达一个寻常的命令,“只是需记得添衣。”


    “……是。”沈杯汝低下头,顺从地应着。心底却是一片翻江倒海。这算是什么?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还是王爷闲暇时,对一件尚有几分趣味的旧物,生出的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施舍般的耐心?


    他猜不透,也不敢猜。


    晋弃不再说话,只是依旧握着他的手,放在那温暖的衣兜里。两人之间隔着一段尴尬又亲密的距离,一个目不能视,惶惑不安;一个深不见底,心思难测。


    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织在一起。沈杯汝能感觉到晋弃平稳的呼吸,能闻到他身上那缕越来越熟悉的冷松香。这份突如其来的、近乎温柔的禁锢,比任何严刑拷打都更让他心力交瘁。他像一只被蛛网黏住的飞蛾,明知那温暖是诱饵,是陷阱,却依旧可耻地、贪婪地,汲取着这片刻虚幻的暖意。


    直到暮色渐浓,空气中的凉意重新占据上风,晋弃才缓缓抽回了自己的手,也顺势将沈杯汝的手从衣兜里带了出来。


    “回屋去吧。”他吩咐道,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淡漠,仿佛方才那短暂的“聊天”与暖手,都只是沈杯汝失明后产生的幻觉。


    沈杯汝怔怔地“望”着自己那只残留着对方体温和气息的手,指尖蜷缩,仿佛想要抓住什么,最终却只是徒劳地垂下。


    “是,王爷。”他低声应着,由着闻声上前孟令岩扶起自己,一步步,摸索着,走回那片为他精心打造的、无尽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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