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浓稠的墨,将墨渊堂内的一切都浸染得模糊不清。沈杯汝摸索着,从白日里偶尔坐卧的软榻边沿,小心翼翼地挪向那张宽大得令人心慌的床榻。每一步都走得极其缓慢,脚尖先试探着前方,确认没有阻碍,才敢落下脚跟。这具身体对这片空间的记忆,是靠无数次无声的碰撞和孟令岩精准的引导才勉强建立起来的,脆弱得如同蛛网。
他对晋弃,是怕到了骨子里,却又在心底最阴暗的角落,藏着一点连自己都唾弃的、不肯熄灭的余烬。那点余烬,是昔日诗会上惊鸿一瞥的心动,是藏书楼里指尖相触的悸动,更是雨夜窥见他笨拙包扎野猫时,那猝不及防刺入心口的柔软。
可正是这点不该有的心思,最终招致了灭顶之灾。
他越来越笃定,晋弃定是察觉到了他那份肮脏的、僭越的恋慕。那样高高在上、洞察人心的人物,怎么会看不穿他一个少年文人那点浅薄的心思?所以,他才用最狠绝的方式,碾碎了他的妄念。弄瞎他的眼睛,让他再也无法用那种“不干净”的目光去窥视他;毁掉他的容貌,让他连仅存的、或许能引人驻足的外表也失去。
王爷……是厌恶他的。
厌恶他那不合时宜的喜欢,更厌恶他现在这副残缺、肮脏的模样。一个瞎子,一个容貌尽毁、为了活命甚至在花楼里卖过身的残躯,怕是连多看一眼,都嫌污了眼睛吧。
这认知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要让他窒息。他摸索到床沿,脱力般坐下去,粗重的呼吸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身下冰凉滑腻的墨狐皮毛,那触感提醒着他此刻身处何地,又是依凭着谁的“恩赐”才能躺在这里。这认知比花楼的粗布褥子更让他感到屈辱。
他蜷缩着躺下,将自己尽量缩成一团,仿佛这样就能安全一些。眼睛看不见,其他的感官便被无限放大。他能听到窗外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能闻到空气中那缕挥之不去的、属于晋弃的冷松香,也能……感觉到那逐渐靠近的、独特的沉稳脚步声。
他来了。
沈杯汝浑身一僵,连呼吸都屏住了,像一只察觉到天敌靠近的小兽,连最细微的颤抖都死死压抑住。
脚步声在床榻边停下。一片阴影笼罩下来,即使看不见,他也能感受到那迫人的存在感。他等待着,等待着可能到来的、不知何种形式的凌迟。或许是一句冰冷的嘲讽,或许是一个带着厌恶的触碰,或许……只是无声的凝视,便已足够让他溃不成军。
然而,预想中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他只觉得身侧的被子被轻轻拉动了一下。一只微凉的手,带着他熟悉的、属于晋弃的力道和那淡淡的墨香,替他掖了掖颈侧和肩膀处的被角。动作算不上多么温柔,甚至带着一种惯有的、不容置疑的利落,将那可能透风的缝隙都压实了。
然后,那低沉沙哑的声音在极近的距离响起,穿透黑暗,清晰地落入他耳中,只有简单的四个字:
“好好睡。”
话音落下,那迫人的阴影便移开了。脚步声再次响起,渐行渐远,直至内室的门被轻轻合上,将一切隔绝在外。
沈杯汝僵直的身体久久无法放松。那被掖好的被角严实地包裹着他,隔绝了夜的微凉,却带来另一种更深的、冰火交织的煎熬。
晋弃……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微不足道的、近乎施舍的“关怀”,比任何酷刑都更让他混乱和痛苦。它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入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挑动着那根名为“奢望”的、最脆弱的神经。
他蜷缩在留有晋弃指尖温度的被子里,空洞的眼窝对着无尽的黑暗,那里干涩得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只有一片死寂的、灼人的茫然。
翌日,天气晴好。孟令岩依着晋弃的吩咐,将沈杯汝从墨渊堂那间充斥着药味与沉香的内室,扶到了相连的一处小庭院中。
日光透过眼皮,能感知到一片融融的暖意,落在皮肤上,驱散了几分室内的阴冷。风是轻柔的,带着明显的、属于春末夏初的温煦,拂过面颊时,捎来了纷繁复杂的花香。有清甜的栀子,有幽淡的兰草,似乎还有些许蔷薇的秾艳……这院子,想必是极好看的。假山、流水、繁花、翠竹,定然是精心布置,错落有致。
沈杯汝安静地坐在孟令岩安置他的石凳上,脊背习惯性地挺直,双手却规规矩矩地放在并拢的膝盖上,指尖微微蜷着。他不敢像寻常人那样,随意伸手去触摸近在咫尺的枝叶花草。花楼里那段日子,早已将这份因眼盲而生的好奇与试探,磨砺成了深入骨髓的警惕与恐惧。太多人曾笑着,用温和的语调哄他:“阿盲,你摸摸看,这可是上好的澄心堂纸……” 或是,“……瞧瞧,这可是你往日最爱的紫毫笔?” 待他信以为真,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指尖触碰到的,却往往是滑腻的、冰冷的、或是带着诡异毛刺的龌龊物事,随之而来的,便是刺耳的哄笑与更加不堪的捉弄。
他不能再上当了。在这里,在这位高权重、心思莫测的王爷府邸,一步行差踏错,都可能招致比花楼更可怕的后果。他只能依靠听觉,依靠嗅觉,依靠那有限而不可靠的记忆,在脑海中艰难地拼凑着周遭的景象,像一个谨慎的囚徒,丈量着放风时狭小的活动范围。
孟令岩站在他身侧不远处,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过了许久,或许是觉得这寂静太过压抑,他才用那平板无波的声音开口道:“王爷昨日新得了一套前朝孤本的《山水志异》,已命人送至书库。王爷吩咐,若公子……若你觉得闷,可让人取来。”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读”字已不适用,生硬地改了口。
沈杯汝空洞的眼窝对着前方摇曳的花影方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书?《山水志异》?那里面描绘的崇山峻岭、江河湖海,再壮丽奇崛,于他而言,也不过是别人口中干瘪的描述,是他再也无法亲眼得见、亲身感受的虚妄。甚至,连触摸那书页的质感,都成了一种奢侈的冒险。
他抿了抿淡色的唇,喉咙里轻轻滚出一个音节:
“哦。”
声音轻飘飘的,没有任何情绪,像一片羽毛落在积尘上,激不起半点涟漪。这便算是回答了。
孟令岩也不再言语。庭院里再次只剩下风声、隐约的水流声,以及那无处不在的、喧嚣又寂寥的花香。
沈杯汝微微侧过头,仿佛在仔细分辨风中送来的某种特定气息。他其实什么也分辨不出,只是这动作让他看起来,像是在这片属于晋弃的领地里,努力地、徒劳地,试图捕捉一丝与那个人相关的、确切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