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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晋王府

作者:山岛嘉陵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晋弃的动作没有任何迟疑。他扯过自己那件玄色暗纹、边缘以银线绣着繁复螭纹的披风,那料子触手生凉,却带着他身体的温度和那独特的冷香。他将披风一展,如同黑夜笼罩残月,将沈杯汝那身凌乱的、沾着污渍与泪痕的素白粗布衣裳,连同那具仍在无法自控般颤抖的单薄身体,严严实实地裹了进去。


    沈杯汝陷在那片突如其来的黑暗与熟悉的冷香里,意识混沌。他感觉到自己被轻而易举地打横抱起,那手臂稳固而有力,与他记忆中那个雨夜蹲在地上笨拙包扎野猫的轮廓奇异重叠,却又带着不容抗拒的、属于晋王的绝对力量。


    他没有挣扎,亦无力挣扎。所有的情绪都在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吻中燃烧殆尽,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与空茫。脸颊被迫贴在对方坚实的胸膛上,隔着几层衣料,能感受到那沉稳却似乎比平时稍快的心跳。冰冷的亲王服饰上的刺绣硌着他,带来细微的痛感,却又奇异地让他感到一丝……荒谬的安稳。


    晋弃抱着他,大步流星地走出那间充斥着**气息的雅间,穿过花楼喧闹的走廊。所过之处,所有的调笑、丝竹、人声,都如同被利刃切断,瞬间死寂。他听见老鸨惊慌失措、近乎谄媚的请安声,听见酒杯跌落在地的脆响,听见无数道或惊惧或好奇的视线落在他们身上,但他统统不在乎。他的世界,只剩下怀中这具轻得过分、仿佛一碰即碎的身体,以及那披风缝隙间,不断渗出的、混合着血气的、冰凉的湿意。


    他没有走王府正门,而是从一处僻静的角门直接入了内院。夜色深沉,王府内巡逻的护卫见到他,皆无声跪地,头颅深埋,不敢仰视。灯笼的光晕在夜风中摇曳,映照着他紧绷的侧脸和怀中那一团被玄色披风包裹的、看不清形貌的存在。


    一路无话。


    直到踏入晋王本人所居的正院“墨渊堂”,挥退了所有侍从,他才将沈杯汝轻轻放在那张宽大、铺着柔软墨狐皮毛的榻上。


    披风散开,沈杯汝重新“看见”了光——尽管他早已失去视觉。但他能感觉到周围环境的变化,那是一种更加空旷、更加肃穆,也更加……熟悉的气息。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属于晋弃的冷松香,还有书卷和墨锭的味道。这里是……王府的内院。是他曾经只在被传唤时,才得以踏入的、象征着晋弃绝对权柄的核心之地。


    也是……彻底毁了他一生的地方。


    这个认知像冰冷的针,刺破了他短暂的麻木。他下意识地蜷缩起来,向榻内缩去,仿佛想要逃离这无处不在的、属于晋弃的印记。


    晋弃站在榻边,玄色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得很长,几乎将沈杯汝完全笼罩。他没有立刻靠近,只是沉默地看着榻上那团瑟瑟发抖的白色。粗布衣衫在华贵的墨狐皮毛上显得格外刺眼,那张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蒙着眼眶的绸带早已在途中脱落,露出那双空洞的、依旧残留着血痕的眸子,长睫湿乱地黏连着,像被暴风雨摧折后的蝶翼。


    他毁了他。用最残忍的方式,碾碎了他的骄傲,他的前程,他赖以生存的一切,将他打入这比死亡更不堪的境地。


    可也是这个人,让他遇见了此生唯一的、炽热到足以焚尽自身、也痛彻心扉的……挚爱。


    爱与恨,恩与怨,毁灭与救赎,在此刻,在这间象征着无上权力的殿堂里,荒谬地、死死地纠缠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晋弃缓缓在榻边坐下,伸出手,似乎想去触碰沈杯汝脸颊上未干的血泪,动作却在中途停滞,指尖微微蜷缩。


    沈杯汝感知到他的靠近,颤抖得更加厉害,喉咙里发出小动物般的、压抑的呜咽。


    最终,晋弃的手落在了他被披风裹住的、冰冷的肩头,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禁锢。


    “从今往后,”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打破了满室的死寂,也像一道烙印,刻入沈杯汝混沌的灵魂,“你就留在这里。”


    哪里也不准去。


    这囚笼,终究是以另一种方式,再次落下了。只是这一次,金丝雀折断了翅膀,瞎了双眼,连哀鸣都带着血。而手握锁链的人,眼底深处,翻涌着连他自己也未必能看清的、黑暗而执拗的漩涡。


    墨渊堂内,时日仿佛陷入一种黏稠而诡异的平静。那场花楼里惊心动魄的相遇,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过后,水面复归沉寂,只是潭底已换了天地。


    晋弃果然只字不提过往。不提那场寿宴,不提那纸诗笺,更不提他亲自下令的“目眇之”。仿佛沈杯汝这双残破的眼睛,生来便是如此。他只是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重新将沈杯汝圈禁在了他的领地之内,这一次,是更核心、更无处可逃的所在。


    他请了太医,是太医院里最擅眼科、须发皆白的院判。老太医战战兢兢地拨开沈杯汝那血肉模糊、早已萎缩的眼皮,仔细查看了许久,最终也只是跪在晋弃面前,叩头请罪,言说伤及根本,药石罔效,最多只能用些温和的方子滋养周边,免其溃烂恶化。


    晋弃听了,面上并无甚表情,只挥挥手让太医退下。自此,每日便有固定的汤药送至沈杯汝榻前,苦涩的气味弥漫开来,提醒着他那永逝的光明。


    饮食起居,皆由晋弃的亲侍孟令岩一手打理。孟令岩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人,身手利落,眼神锐利,对晋弃的命令执行得一丝不苟。他伺候沈杯汝时,动作精准而疏离,如同擦拭一件珍贵的器物,不会多问一句,也不会少做一分。他扶他起身,喂他汤药,替他更换柔软的新衣,引导他在这偌大的墨渊堂内摸索着行走,熟悉每一个角落,避免磕碰。


    沈杯汝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偶人,最初几日,只是被动地承受着这一切。喂到唇边的药,他便张口咽下;递到手中的衣物,他便摸索着穿上。他不说话,亦无多余的反应,那双空洞的眼窝终日对着虚无的方向,仿佛外界的一切都已与他无关。


    直到某一日,孟令岩端来的点心,是一碟他从前在江南时最爱的、带着清甜桂花香的软糕。那熟悉的味道窜入鼻尖,勾起无数被刻意掩埋的、属于“沈杯汝”的记忆。他捏着那块软糕,指尖微微颤抖,最终却还是沉默地、小口小口地吃了下去。


    晋弃偶尔会来。


    有时是在深夜,沈杯汝早已在药物作用下昏沉睡去,他会悄无声息地立在榻边,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或是内室留的一盏小灯,静静地看他许久。目光沉郁,描摹着那张苍白瘦削的脸上,唯一残留的、昔日风华的痕迹——那挺秀的鼻梁和淡色的、总是微微抿着的唇。他会伸出手,指尖悬在沈杯汝空洞的眼窝上方,却始终不敢真正落下。


    有时是在午后,他处理完公务,会踏入这间充斥着药味和沈杯汝身上淡淡冷香的屋子。他也不多言,或是坐在不远处的窗下看书,或是就那般站着,看着沈杯汝由孟令岩引着,在屋内小心翼翼地挪步。


    沈杯汝虽看不见,其他的感官却变得异常敏锐。他能清晰地分辨出晋弃的脚步声,与其他所有人都不同,更沉,更稳,带着一种独特的、属于权力的韵律和那缕挥之不去的冷松香。每当那脚步声响起,他原本还算平静的身体便会瞬间僵硬,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如弦,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仿佛这样就能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晋弃也从不与他多言。来了,便只是存在。那沉默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两人笼罩其中,网的一端是莫测的深渊,另一端是残破的浮木。


    一次,沈杯汝在摸索着想要端起桌上的茶水时,指尖不慎碰倒了温热的杯盏。水渍漫延,沾湿了他新换的绸衣袖口。他僵在原地,脸色霎时变得惨白,仿佛犯下了弥天大错,等待着预料中的斥责或是更糟的对待。


    然而,预想中的动静并未传来。他只听到书本被轻轻合上的声音,然后是晋弃起身,走近的脚步声。下一刻,一方干燥的、带着墨香和冷松气息的素帕,被塞入了他的手中。晋弃甚至没有亲自替他擦拭,只是将帕子给了他,随即转身,对门外候着的孟令岩淡声吩咐:“收拾一下,再换一盏茶来。”


    自始至终,未发一言质问,也未有一句安慰。


    沈杯汝握着那方微凉的丝帕,指尖蜷缩,心中那片冰封的荒原,仿佛被这微不足道的、却又迥异于预期的举动,撬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那裂缝里,渗出的不是暖意,而是更深的茫然与无措。


    他不明白。晋弃究竟想做什么?是愧疚?是怜悯?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更残忍的玩弄?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又被困在了这里,困在这个毁了他一切,却又让他遇见了此生唯一挚爱的地方。前路是更深的黑暗,而那个带来黑暗的人,此刻正以一种沉默而强势的姿态,成为了他黑暗中唯一的、危险的坐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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