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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重逢

作者:山岛嘉陵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那只揩过他泪痕的手指,带着雪松与陈墨的冷香,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沈杯汝混沌的黑暗。那触感,那气息,早已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残存的、不再依赖视觉的记忆里。


    是……他。


    是晋弃。


    这个认知带来的并非久别重逢的悸动,而是灭顶的恐惧与一种近乎荒谬的撕裂感。他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倒流,冲撞得他耳膜嗡嗡作响。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每一寸肌肤都在那冰冷的触碰下剧烈颤抖。


    他怎么会在这里?在这最肮脏卑贱的泥沼里,在他亲手将他推入的深渊中,用这种方式……出现?


    沈杯汝猛地向后缩去,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脊背重重撞上冰冷的墙壁,发出沉闷的响声。他蜷缩起来,双臂紧紧抱住自己,仿佛这样就能抵御那无孔不入的、属于晋弃的冰冷气息。蒙眼的绸带下,原本只是无声流淌的血泪,此刻却仿佛决堤,温热的液体迅速浸透绸布,沿着他惨白的下颌滴落,在粗布衣襟上晕开更大、更深的污迹。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破碎的气音从喉咙里挤出,像垂死小兽的哀鸣。


    晋弃似乎因他这过激的反应顿住了。空气中那迫人的冷意凝滞了一瞬。他没有立刻上前,也没有离开,只是站在那里,沉默像一块巨大的磐石,压在沈杯汝几乎要崩溃的神经上。


    良久,那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淡,却仿佛在压抑着某种翻涌的、晦暗不明的情绪:“……阿盲?”


    这两个字,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沈杯汝心口最痛的地方。是啊,阿盲。拜他所赐的名字,拜他所赐的身份!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绝望、怨恨和残存爱意的悲愤,如同岩浆般在他胸中奔涌、冲撞。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嘶哑、破碎,带着浓浓的血腥气,比哭更难听。


    “王爷……”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磨出来的,“您……您屈尊降贵……来这种地方……是来……亲眼看看……您的手笔……是否彻底吗?”


    他抬起头,尽管眼前只有永恒的黑暗,他却固执地“望”向那冷香传来的方向,蒙眼的绸带被血泪浸得湿透,紧贴着他凹陷的眼窝,那姿态凄厉得如同索命的冤魂。


    “看看我这双您亲手弄瞎的眼睛……如今……是如何接客的?”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疯狂的尖锐,“还是……您想亲自……再验看一次?”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愣住了。这是大不敬,是诛心之言,是自寻死路!可他控制不住,那积压了太久的痛苦与屈辱,在这一刻,冲垮了所有对权力的恐惧,只剩下一种破罐子破摔的、自毁般的绝望。


    他等待着。等待着雷霆震怒,等待着更残忍的对待,甚至等待着死亡的降临。或许,那也是一种解脱。


    然而,预想中的风暴并未立刻来临。


    晋弃依旧沉默着。那沉默比任何斥责都更令人窒息。沈杯汝能感觉到,那道沉甸甸的视线,如同有了实质,依旧钉在他身上,仿佛要透过那层绸带,看穿他支离破碎的灵魂。


    空气中,只有沈杯汝压抑不住的、细微的啜泣声,和他自己狂乱的心跳。


    然后,他听到一声极轻、极缓的,几乎像是叹息的气息。


    接着,是衣物摩挲的声音。晋弃似乎……靠近了一步。


    那冷冽的松针气息再次笼罩下来,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压。沈杯汝吓得浑身僵直,连呼吸都停滞了。


    一只微凉的手,并未触碰他的身体,而是伸向了他的脑后——那系着蒙眼绸带的地方。


    指尖碰到打结处,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带着一种惯有的、不容置疑的利落。


    “咔哒”一声轻响,是绸带结扣被解开的声音。


    沈杯汝猛地一颤。


    那遮蔽了他最后一点虚假尊严的绸带,松脱了。


    那素白的绸带,如同最后一片凋零的花瓣,自他眼前飘然滑落。


    没有了遮蔽,那双曾令满座倾倒、盛满星月与诗书的眼睛,便毫无保留地暴露在空气中——如果那还能称之为眼睛的话。昔日清澈的瞳仁早已湮灭在浑浊的灰白之下,如同蒙尘的琉璃,了无生气。深陷的眼窝轮廓依旧优美,却更衬得那中心的残缺触目惊心。长睫湿漉漉地黏连在一起,不住地颤抖着,上面沾着的不知是泪,还是尚未凝固的血珠,正沿着他惨白的面颊,划开一道道蜿蜒的、凄艳的红痕。


    不好看了。再也寻不回半分曾经的灵动与光彩,只剩下被暴力摧残后、无法愈合的可怖伤口,无声地诉说着极致的痛苦与屈辱。


    沈杯汝下意识地紧紧闭了眼,尽管这动作毫无意义。他整个人蜷缩着,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叶子,等待着最终的审判,或是更深的凌辱。


    然而,预想中的嘲讽或暴戾并未降临。


    他只能感觉到,那道沉甸甸的、属于晋弃的视线,如同实质的火焰,灼烧在他残缺的眼眸上。那目光里似乎翻涌着太多他无法理解、也不敢去揣测的情绪。


    然后,一片微凉的、带着独属于晋弃的冷冽气息的阴影,缓缓笼罩了下来。


    沈杯汝吓得屏住了呼吸。


    下一瞬,一个极其轻柔的、近乎虔诚的触感,落在了他那流淌着血泪的、丑陋的眼睑之上。


    是……唇。


    晋弃……竟然吻了上去!


    不是占有,不是**,那触感太过轻柔,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战栗的温存,仿佛在触碰一件极易破碎的稀世珍宝,又像是在进行某种无声的、绝望的忏悔。


    那微凉的唇瓣,轻轻贴合着他颤抖的眼皮,吮去那咸涩滚烫的血泪。沈杯汝甚至能感觉到对方绵长而压抑的呼吸,拂过他敏感的肌肤。


    “轰——!”


    沈杯汝的脑中一片空白,所有的怨恨、恐惧、委屈,都在这一刻被这完全超出想象的举动炸得粉碎。巨大的震惊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让他失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他僵在那里,连颤抖都忘记了,只剩下那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无序地撞击着,几乎要挣脱束缚。


    为什么?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在他亲手将他推入这万劫不复的深渊,在他毁了他的一切之后,为什么又要用这样……这样近乎温柔的方式,来触碰他最痛、最不堪的伤处?


    这比任何酷刑都更让他崩溃。


    一滴滚烫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他另一只尚且能流泪的眼睛里涌出,混合着血水,滑落脸颊。


    晋弃的动作微微一顿。那轻柔的亲吻并未离开,反而沿着那湿漉漉的、带着血腥气的痕迹,缓缓向下,吻去那滴新的血泪。他的动作依旧带着那种令人心碎的、小心翼翼的珍重,与他平素的冷酷狠戾判若两人。


    在这肮脏卑贱的烟花之地,在这充斥着**与腐朽气息的床榻之上,权倾朝野的亲王,正俯身亲吻着一个盲眼伶人流淌着血泪的、残破的眼睛。


    这一幕,荒谬,诡艳,却又带着一种撕裂般的、令人窒息的悲怆。


    沈杯汝再也支撑不住,那强装已久的麻木与顺从彻底土崩瓦解。他像一只终于找到巢穴的伤兽,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整个人脱力般地向后软倒。


    而晋弃的手臂,在那瞬间,稳稳地、有力地接住了他下坠的身体。那怀抱,依旧是冷的,却仿佛带着一种能吞噬一切痛苦的、绝望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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