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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卖身

作者:山岛嘉陵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花楼的夜总是黏稠的,空气里浮动着劣质脂粉与陈年酒渍混合的酸腐气味。沈杯汝——如今只被唤作“阿盲”——蜷在雅间最角落的阴影里,粗布衣衫下嶙峋的肩胛骨硌着冰冷的墙壁。一条素白绸带蒙住他双眼的位置,底下是深陷的、不再流动光明的窟窿。


    几个醉醺醺的客人围着他,像观赏一件奇特的玩物。酒气喷在他脸上,带着令人作呕的温热。


    “听说……这小瞎子从前是个才子?还给我们晋王殿下写过贺寿诗?”一个油滑的声音响起,带着不怀好意的笑,“来,念来听听!让爷们也沾沾文气!”


    沈杯汝浑身一僵,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那篇诗,那几个字,是烙在他灵魂上的疤,是将他推入这无间地狱的咒语。


    旁人将一杯冷酒塞进他手里,嬉笑着催促:“快念!念得好,爷赏你酒喝!”


    他颤抖着,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记忆如同挣脱牢笼的野兽,咆哮着反噬。那日的晋王府,何等煊赫,何等……那个人,玄衣墨发,高踞座上,目光如冰……


    “念啊!”有人不耐烦地推搡了他一下。


    他猛地一颤,干涩的喉咙里终于挤出破碎的音节,是那篇贺寿文的起句,华丽而空洞。他念着,声音起初低微如蚊蚋,渐渐却仿佛不受控制,那些精心雕琢的词句,带着一种迟来的、尖锐的嘲讽,刺穿着他自己。


    “……恭祝王爷,福泽绵长,松柏同春……”


    念着念着,他的心神恍惚了。晋弃……王爷……他现在在哪儿呢?是在那九重宫阙之中翻云覆雨,还是在哪处精致的别院里拥美酣眠?他一定早已忘了,忘了这个曾被他一句轻飘飘的“目眇之”便打入尘埃的蝼蚁。


    他那时,为什么要那样践踏他的真心?就因为他那句僭越的、藏着不可言说心思的“一片幽心冷处浓”?


    是了。他一定是疑了他的。


    像晋弃那样的人,身处权力之巅,看惯了阴谋算计,怎么会相信一个少年文人那点微不足道、却又惊世骇俗的恋慕?在他眼中,那或许只是别有用心的试探,是包藏祸心的讥讽。所以他用最残忍的方式,碾碎了那点真心,也彻底断绝了任何可能的隐患。


    冰冷的绝望,混合着巨大的委屈,如同潮水般灭顶而来。他还在无意识地念着那些祝祷的句子,声音却带上了哽咽,蒙眼的绸缎下,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腥气,濡湿了素白的绸布。


    客人们却哄笑起来,觉得他这哽咽念诗的模样愈发有趣。


    就在这时,那个油滑声音的主人,带着浓重的酒气猛地凑近。沈杯汝尚未从那股悲恸中回神,只觉下颌被一只油腻的手粗暴地掐住,迫使她张开了嘴。


    下一秒,一种陌生的、令人极端恐惧与恶心的触感,带着灼热的温度和腥臊的气味,猛地塞满了他的口腔,直抵喉头深处!


    “唔——!”


    所有的思绪,所有的悲恸,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极致的屈辱与生理上的强烈不适所打断、所覆盖。他本能地想要挣扎,想要干呕,却被死死按住。呼吸被彻底阻塞,胸口憋闷得如同要炸开,眼前那片永恒的黑暗里仿佛迸溅出混乱的金星。他剧烈地喘息着,却只能发出破碎的、被堵住的呜咽,眼泪混合着血水,不断地从绸带下缘渗出,在那苍白的脸颊上划开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红痕。


    周围的哄笑声更加响亮了,夹杂着下流的调侃。


    “哈哈哈,瞧这小瞎子,哭得还真带劲!”


    那些扔下几个铜钱的脚步声和猥琐的笑骂声渐渐远去,像潮水退去后留下满地的污秽。雅间内只剩下甜腻的脂粉气和令人作呕的腥膻味道。沈杯汝蜷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一只被撕碎后丢弃的破败人偶。蒙眼的绸带已被血与泪浸得湿透,黏在深陷的眼窝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窒息的余痛和喉咙被强行侵犯后的灼伤感。


    老鸨扭着腰肢进来,尖细的鞋跟敲在地板上,发出不耐烦的“哒哒”声。她瞥了一眼地上动也不动的人,眉头拧起,语气里满是嫌弃:“还躺着挺尸呢?装什么清高!又不是头一回了,赶紧收拾收拾起来!今儿个大节前,客人多着呢,别耽误老娘做生意!”


    那声音如同淬了毒的针,扎进他早已麻木的神经里。他浑身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随即,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机械的顺从覆盖了那短暂的崩溃。他挣扎着,用颤抖的手臂支撑起虚软的身体,摸索着,试图将那被扯得凌乱的粗布衣衫拉拢。手指触到腰间,那里空空荡荡,再无昔日悬佩玉玦的温润。


    他不能耽搁。在这里,连悲伤都是奢侈的,都是不被允许的。


    他摸索到墙边,靠着冰冷的墙壁,一点点跪坐起来,摆出那被训练了无数次的、恭顺等待的姿态。低垂着头,颈项弯折成一个脆弱的弧度。他在心里默默地、一遍遍地重复着那早已烂熟于心的、自荐与讨好的话术,尽管每一次重复,都像是在啃噬自己早已腐朽的灵魂。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刻,也许是漫长的一世纪,雅间的门再次被推开。


    不同于先前那些带着酒气和喧嚣的脚步,这次的脚步声极其沉稳,甚至……过于安静,像踩着积雪而来,带着一种无形的、冰冷的压力。一股极淡、却极具穿透力的冷香,随之弥漫开来。那香气很特别,并非花楼里常见的暖甜,而是如同雪后松针,带着凛冽的寒意,又混合着一种陈年墨锭与书卷的沉静气息。


    沈杯汝心中一凛,下意识地将头垂得更低。他熟练地,用那带着哽咽后沙哑、却又强作柔顺的嗓音,念出那套话术:“贵人安好……奴……奴名阿盲,愿……”


    话未说完,那新来的客人已径直走到他面前。没有像其他客人那样急不可耐地动手动脚,甚至没有出声。对方只是沉默着,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将他按倒在铺着廉价锦褥的榻上。


    身躯相贴的瞬间,沈杯汝猛地一僵。


    这人的身体……是冷的。并非死物的冰冷,而是一种缺乏活人暖意的、坚硬的凉。触感也与那些脑满肠肥的恩客截然不同,肌理紧实,线条悍利,带着长期习武或掌控力量所淬炼出的硬朗。


    整个过程,对方都一言不发,只有衣物摩挲的细微声响,和彼此并不交融的体温在传递。沈杯汝紧闭着眼(尽管他早已看不见),任由那冰冷的、带着薄茧的手指在他残破的身躯上留下痕迹,像在审视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他努力维持着顺从,将所有的呜咽和颤抖死死压在喉咙深处。


    就在这死寂的、单方面的凌辱进行到中途时,那只一直在他腰间用力箍着、几乎要捏碎他骨头的手,忽然顿住了。


    随即,一只微凉的手指,带着些许粗粝的触感,揩过了他蒙眼的绸带下方——那里,新鲜的、温热的泪液混合着尚未干涸的血迹,正不断地渗出来,濡湿了对方的指尖。


    头顶上方,一个低沉而熟悉、此刻却仿佛来自幽冥地府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奇异的凝滞:


    “……怎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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