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终究是过不下去了。那点微薄的施舍,如同指缝间的沙,早已漏得干干净净。当腹中的饥饿化作一种持续的、烧灼的绞痛,当冬日的寒气透过破败的窗棂,几乎要将他残存的体温也掠夺而去时,那点曾经支撑着他的、文人最后的、可怜的风骨,终于彻底坍塌,碎成一地齑粉。
他听说,城南的花楼,有个“清吟小班”,专接待些有怪癖的恩客,那里,或许……或许能赏盲眼的他一口饭吃。
这个念头像一条毒蛇,盘踞在他心里,日夜啃噬。每想一次,都觉得自己肮脏不堪,可那求生的本能,却又推着他,不得不向着那无底的深渊滑去。
出发那日,天色灰蒙。他换上了唯一一件还算干净的半旧青衫,那是他昔日风采的最后一点遗迹。他用一根随手拾来的竹竿探路,一步一顿地,踏出了那间蜗居的破棚。
长街之上,人声、车马声、叫卖声,混杂成一片喧嚣的洪流,向他汹涌而来。这曾经熟悉的市井,如今对他而言,却是一座危机四伏的迷宫。竹竿敲击在青石板上,发出“笃、笃”的脆响,像为他敲响的丧钟。
“哎哟!没长眼睛啊!”一个粗鲁的汉子撞在他身上,骂骂咧咧地推搡了他一把。他踉跄着向后倒去,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疼得他蜷缩起来,连道歉的话都噎在喉咙里。
他只能更加小心地探路,竹竿在前方左右扫动,如同受惊的触角。
“劳驾……请问,城南的‘销金窟’……如何走?”他朝着大概是人群的方向,低声询问。声音干涩,带着难以启齿的羞耻。
有人嗤笑一声,并不答话。有人或许指了路,但那“向左”、“向右”的方位,于他而言,不过是更加茫然的虚空。他只能凭借着模糊的记忆和路人不耐烦的只言片语,艰难地调整着方向。
有一次,竹竿探出去,前端骤然一空!他吓出一身冷汗,慌忙收回脚步。一股湿冷的水汽扑面而来,夹杂着河泥的腥味。他竟差点一脚踏进河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他扶着旁边不知是什么的柱子,喘息了许久,那冰冷的恐惧才慢慢褪去。
他就这样走着,跌跌撞撞,问询,迷路,再问询。从清晨走到日影西斜,走到双腿如同灌了铅,走到那竹竿几乎要被手心磨破。繁华的街市渐渐被抛在身后,周遭的声音开始变得暧昧,脂粉的香气混杂着酒气,隐隐约约地飘来。
当他终于感觉到脚下的路变得平坦,空气中那甜腻的香气愈发浓烈,耳边萦绕着软绵绵的娇笑与丝竹之声时,他知道,他到了。
那扇门,仿佛一张巨兽的口,散发着混合了**与腐朽的气息。他站在门前,握着竹竿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那双再也流不出眼泪的、空洞的眼窝,茫然地对着前方的一片黑暗。
他站了许久,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最终,他还是抬起颤抖的手,用那根陪他走了一日、沾满尘土的竹竿,轻轻敲响了门环。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股更浓烈的香气涌出,伴随着一个带着审视意味的、懒洋洋的女声:
“哟,哪儿来的瞎子?我们这儿可不是善堂。”
他张了张嘴,那准备好的、自荐的、屈辱的话语,在舌尖滚了又滚,却像炭火一样灼烧着,怎么也吐不出来。他只是僵硬地站在那里,青衫落魄,形销骨立,如同一枝被狂风骤雨摧折后,又被弃于泥淖的残荷。
门内那浓腻的香气仿佛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口鼻之上,几乎令人窒息。那带着睡意的、懒洋洋的女声落下后,便是一阵沉默的审视。沈汲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在他残破的青衫、他空洞的眼窝、他紧握着探路竹竿的、微微颤抖的手上逡巡,像在掂量一件破损货物的残余价值。
他喉头干得发紧,那句在心头翻滚了千万遍的话,终于从齿缝里挤了出来,声音低哑得几乎不像他自己的:
“我……识得字,曾……也曾通晓音律。” 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识得字?写给谁看?通晓音律?弹与谁听?
门内的女人,似乎是这“清吟小班”的鸨母,闻言嗤笑了一声,那笑声像刀子刮过琉璃。“识字?通音律?” 她拖长了语调,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小哥儿,你这对招子都没了,难不成还能摸着姑娘的手教她写字?还是能听着响儿就给客人弹一曲《凤求凰》?”
刻薄的话语如同冰水,浇了他一头一脸。他僵在原地,竹竿尖端无意识地在门槛上轻轻磕碰,发出细微的“咯咯”声。那是他仅存的、与世界沟通的依凭,此刻却也显得如此无力。
“不过……” 鸨母的话锋忽然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一种精明的、令人不适的盘算,“你这张脸皮子,倒是可惜了……若是眼睛还好着,不知能引来多少恩客。如今嘛……” 她顿了顿,似乎在思量,“也罢,总有些客人,喜好些……特别的调调。收拾干净了,低着头,少说话,或许还能派上点用场。”
她侧身让开些许:“进来吧。以后,就叫你‘阿盲’。”
“阿盲”。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将他最后一点属于“沈杯汝”的印记也彻底抹去。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用竹竿试探着门槛的高度,踉跄着迈了进去。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那个他尚且能凭借声音和气味感知的世界,将他投入了这片更加混沌、更加屈辱的深渊。
他被带到一个狭窄潮湿的角落,似乎是下人居住的耳房,与前面那些悬挂着纱幔、飘荡着香气的房间隔着天壤之别。有人扔给他一套粗布衣服,命令他换上。他摸索着,将那身仅存的、代表着他过往的青衫脱下,换上了这带着霉味和陌生人汗渍的布料。动作迟缓而笨拙,如同一个被拆散了关节的木偶。
接下来的日子,是永无止境的黑暗与凌辱。他被教导如何用耳朵去听客人的脚步声,如何用仅存的、模糊的方向感端茶递水,如何在被那些带着各种气味的手触摸、□□时,保持沉默,甚至要挤出一点卑微的、扭曲的笑意。
他确实“派上了用场”。有些客人,专程为了这“瞎眼的昔日才子”而来。他们在他耳边说着污言秽语,逼他念诵自己从前写的诗,然后放声大笑,笑那诗文的天真,笑他此刻的狼狈。有时,他们会将酒杯粗暴地凑到他唇边,看着他被呛得咳嗽连连,狼狈不堪,以此为乐。
他摸索着学习一切,学习在黑暗中分辨不同的酒壶,学习不被桌椅绊倒,学习在无尽的羞辱中,将自己的心一层层包裹起来,变得麻木。
偶尔,在夜深人静,当他拖着疲惫不堪、沾满酒渍与脂粉气的身体回到那个冰冷的角落时,他会下意识地伸手,在空中徒劳地抓挠。他抓不到任何东西,只有一片虚无。那曾经充盈着墨香与书卷气的世界,那曾经映照着那个人玄衣身影的眸光,都彻底离他远去了。
如今的他,只是“阿盲”。在这肮脏泥泞的渊薮里,苟且偷生。那双曾经漂亮得惊心动魄的眼睛,如今只剩下两个深陷的、永不见天日的窟窿,无声地诉说着,何为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