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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目盲以后

作者:山岛嘉陵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猩红的热流,带着铁锈般的腥气,从眼眶深处奔涌而出,淹没了曾盛满星月与诗书的天地。视野先是碎裂成万千斑斓的色块,旋即被浓稠的、无止境的黑暗吞噬。那黑暗并非寂静,它喧嚣着,是皮肉被锐器刺穿时骨骼细微的碎裂声,是自己在无意识间从喉咙深处挤出的、不似人声的短促呜咽,更是远处寿宴厅堂里,隔着重重院落依旧隐隐传来的、缥缈而刺耳的丝竹与欢笑。


    他被像破布般丢弃在王府某个偏僻角落的杂物房外,身下是冰冷潮湿的泥土。剧痛如同潮水,一**冲击着残存的意识。他蜷缩起身体,手指颤抖着,想要触碰那不断涌出温热液体的地方,却又在即将碰到的瞬间,被那恐怖的感知吓得蜷缩回来。


    完了。


    一切都完了。


    那双曾被誉为“揽尽江南秀,藏尽塞北苍”的眼睛,再也看不见了。看不见晨曦暮霭,看不见墨迹在宣纸上晕染开的韵味,看不见……那个人玄衣墨发的影子。


    读书?写字?


    他下意识地想在脑中勾勒一个字的笔画,那自幼熟稔于心的横竖撇捺,此刻却如同陷入泥沼,模糊不清。指尖在冰冷的泥地上无意识地划动,留下的只是几道混乱的、无人能识的痕迹。他曾以笔墨为生,以才名立世,如今,这通往世间一切道理与荣光的路径,被彻底斩断。


    春闱?状元?


    昔日京中的猜测,赌坊的盘口,此刻想来,如同一个冰冷而恶毒的玩笑。他连踏入考场的资格都已失去,那锦绣前程,那光宗耀祖的幻梦,在那一句轻描淡写的“目眇之”下,轰然倒塌,碎成齑粉。


    外面的喧嚣似乎更热烈了些,大约是到了献礼的**,或是皇帝说了什么恩典,引得阵阵欢呼与颂圣之声。那声音越欢腾,衬得他身处的这片黑暗越是死寂,越是绝望。温热的血沿着他玉白的脸颊蜿蜒而下,像两道凄艳的朱砂泪,滴落在素白的衣襟上,染出大朵大朵凋零的红梅。


    他不再试图挣扎,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任由黑暗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浸透他的骨骼,他的灵魂。曾经那个白衣胜雪、意气风发的沈杯汝,已经死了。活下来的,只是一个被困在无尽长夜里的、残缺的躯壳。


    他再也……看不见了。


    那日之后,沈汲便被弃在了王府最偏僻的一处废弃院落,与柴房杂役为邻。起初尚有医官奉命前来,拨开他那双被血污黏连的眼皮,查看那触目惊心的伤口,然后只是摇头,留下些止痛生肌的寻常药粉。那药粉撒在溃烂的伤口上,如同雪落在烧红的烙铁上,滋啦一声,便只剩更深的痛楚。几次之后,连医官也不来了。


    晋王府门庭若市,依旧车马喧阗,只是那热闹与他再无干系。他曾是乘着“王爷青眼”这阵风,飘飘然踏入这朱门深处的,如今被这阵风碾碎了骨头,像一袋无用的垃圾般被扫了出来,落在尘埃里。


    从云端才子到无目乞儿,其间落差,足以摔碎一个人的魂灵。


    黑暗,是永无止境的。起初还能感知到些许光线的明暗变化,如同隔着厚重的毛玻璃看烛火,朦朦胧胧。后来,那最后一点模糊的光感也消失了,彻底沉入一片混沌未开、无边无涯的墨色里。白日与黑夜失去了界限,时间成了耳边更漏滴答的、冰冷而单调的重复。


    他什么也做不了。


    那双曾执笔写出锦绣文章、抚琴引得百鸟驻足的手,如今只能在空气中茫然地摸索。晨起梳洗,成了每日第一道酷刑。铜盆放在哪里?巾帕又在哪里?水是冷是热?他颤巍巍地伸手,碰翻了盆,冷水泼了一身,狼狈不堪。摸索着寻找散落的衣物,指尖触到粗糙的墙壁,或是冰冷的地面,却总也抓不住那柔软的布料。好不容易穿上,衣带也系得歪歪扭扭,如同他那再也无法理顺的人生。


    心性自是受了极大的摧折。往日那个光风霁月、言笑从容的沈杯汝,如同被敲碎了外壳的玉石,露出里面脆弱不堪的芯子。他变得沉默,近乎死寂。偶尔从梦中惊醒,会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枕边常放的书卷,指尖触到的只有空无,这才猛地记起,自己再也“看”不见了。那一刻,空茫的瞳孔里会骤然缩紧,流露出一种孩童般的、巨大的惊惧与茫然,随即又迅速被死灰般的沉寂覆盖。


    读书写字,已是上辈子的事情。他曾视若性命的东西,如今连肖想都成了奢侈。有时,他会无意识地用指尖在膝盖上划动,划着划着,动作便停滞了,整个人僵在那里,像一尊瞬间失去所有提线的木偶。那不再是书写,只是一种源自肌肉记忆的、无意义的痉挛。


    活下去,成了最具体也最残酷的问题。目不能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连走到街市乞讨,都可能撞上行人的车马,或是跌入路边的沟渠。王府施舍的微薄银钱,仅够他在这陋巷租一间透风漏雨的棚屋,买些最粗粝的食物果腹。饶是如此,也常被地痞无赖欺他眼盲,抢去活命的铜板。


    他活得,还不如王府门前那条懂得摇尾乞怜的野狗。


    昔日的才情与风骨,在生存的泥沼里,被一点点磨蚀殆尽。只剩下这具年轻的、残破的躯壳,在永恒的黑暗里,摸索着,挣扎着,一天一天,苟延残喘。那曾经清丽绝俗的容貌,因双眼处那可怖的凹陷和日渐消瘦的面颊,也只剩下几分支离破碎的、引人唏嘘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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